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夫妇二人与周恩来夫妇的合影,黑白照片,背后是一棵树伸出的树杈,还有一角屋檐。话一开头,夫人就纵谈天下事,都说台湾经济腾飞,知道什么呀,他们带到台湾多少吨黄金不提,我们不过是一个烂摊子。部长笑眯眯地望着她,又笑眯眯地望望客人。宛如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海红一边住在史道良的单元房里,一边找住处。她求俞明雪帮忙。明雪想来想去,领她到红星胡同的一处四合院,去找圭宁藉的一位退休老部长。事先打了电话,门房问了一声就开了门。一个清亮的女声迎出来,抬头看,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站在廊檐下,肤白发黑,深蓝紧身高领毛衣,披一条深紫色披肩。部长夫人。她有多大年龄?来客了——她冲里屋唤道。字正腔圆若话剧演员。老部长出来,胖胖的,眉眼慈和。他哈哈几句,握喧两下,指着夫人说:这是我家的总理,有什么事情就跟她说。
明雪抓了个空子介绍海红,说部长是老红军,海红可以给老红军写回忆录。谁要写这个,绝对不要写。海红满脑子超现实主义,打死她也不会干这事。但是夫人一句话就把这堵住了。她说,不用别人,我也会写。她又说,我写的文章还发表过呢。明雪只好直说住处的事,夫人想了想,说驻京办事处那边倒是有铺位,长住不行,住个把星期半个月应该没问题,她可以写个条子给她们。两人哦了两声,不说话了。夫人问海红的年龄婚否,她忽然脸上一闪,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地位很高,不过,要比你大很多。鬼才要她的对象。明雪问:大多少呢?夫人笑而不答。片刻方说:总之是大很多。
除了给副刊约稿,也跟朋友打电话聊天。北京的朋友暂时只有俞明雪。俞明雪,俞明河的堂姐,生于1957年,父母都是圭宁县城中学老师,比海红大五岁,插过三年队,早海红两年考入广州中山大学。两人本来不熟,后来结伴两次返校,这才混熟了。返校路途颇周折,要从圭宁县城坐车到玉林,从玉林坐火车到贵县,再坐船,才能到广州,明雪一路说笑,照顾晕车的海红。大学毕业,俞明雪分到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她是海红在北京联络最多的人。
海红原先认识一个艺术学院画画的,陆姓,这时从外省到中央美院进修版画。那时中央美院仍在王府井,海红去看他,那天正好下雪,陆见她第一句话就说:北京好冷啊!他哈气搓手,身上穿着一件呢外套,脖子裹着条特大的毛线围巾,海红穿了长羽绒服,没围脖子,也觉得冷,她不停地跺脚。陆刚刚下课,领海红到学生饭堂打饭吃,吃完饭身上暖了些,一出门又是冷。海红坚持要跟陆到干面胡同他租的房子看看,说不定会有住处。陆说他租的是一个老太婆的房子,一个套间,老太太住里屋,他外屋。挺不方便的。陆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就看看吧。
最方便的是有一部电话分机,从楼上飞奔到财务室接电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窝在沙发里,足不出户,打电话。遥遥渺渺的远处角落,手指一按,指落声起。几乎是神仙的日子。
两人一路无语。
海红不答话。先住进来再说。
干面胡同跟北京的其他胡同一样,也是灰扑扑的,院门挨墙根摞着蜂窝煤,用塑料布盖着,门廊下堆着大白菜。院子很乱,曲里拐弯,都是矮矮的小平房,有的伸手就能够着水泥瓦的屋顶,大多数窗台和门口放着大白菜或大葱,院子里有一只水龙头,贴地安装,用一块棉衣裹着。若要上厕所,只能到院子外面,胡同中段的公共厕所。陆的住处在大杂院的最尽头,是原来的厢房,有较宽的廊檐,檐下照例也堆着大白菜。屋子里很静,看来老太太正在午睡。一股尿骚味漫在屋子里,没有暖气,虽然生了一只炉子,仍然冷嗖嗖的。里外间是用木板做的隔断,外间仅五六平米,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书桌没有,角落摞着几只木箱和杂物,隔断上也没有安门,只用布帘子隔开。帘子脏旧,不成样子。只略坐了一时,就听见老太太在里间咳嗽,海红赶紧起身告辞了。
分到新房子,道良又蚂蚁搬家地,一样一样搬过来。他怀着憧憬,创造新生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好日子来到了,他站在入住不到一年的单元房里,阳光满屋,照在他光彩熠熠的脸上,他真是显得年轻。环顾四周,他对刚刚来到的海红说:看,什么都有了,就缺窗帘。我是故意不买窗帘的,以后谁跟我结婚谁就买窗帘。
道良也帮海红找住处。
道良已有一张木板单人床,因准备结婚,又购了一对单人弹簧床,还置办了一对单人沙发、一张可以打开当床的两用长沙发、衣柜、书桌、茶几、吃饭用的折叠桌,样样都齐全了——这些家具都是道良一样样买回来的,早在住办公室的时候,他星期日没事就去逛家具店,看中一样,就买一样。九十年代初,还不时兴送货上门,他借来一辆脚踏三轮车,自己蹬车到家具店运货。他带上麻绳纸板,又垫又捆的,然后蹬车穿过北京的大街胡同,阳光透过槐树叶子漏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的。到单位楼下,几个单身同事帮忙,把家具搬进办公室,倚墙靠着。正规的办公室里堆了这些包扎着的物件,有点像杂物间,又像是装修之后未完工的一角,总之有点古怪。史道良同志,你的小日子有眉目了。
他的一个大学女同学,姓米,在西郊人大图书馆工作,一直没结婚,领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上大学住校,周六才回家,米同学也有一套两居室,他跟米同学打过电话,人家答应了。他们骑自行车从东城到海淀去,二月底,道良的棉大衣还穿在身上,海红也穿着她的长羽绒服,两人骑车从东往西去,逆着风,道良车骑得呼呼的,身上冒着热汽,海红骑得慢,他不时停下来等海红。骑了两个多小时车才到了人大校内的教职工宿舍楼,海红累得喘了半天气才上楼。
她住在哪里呢?东城,一幢有电梯的高层住宅,史道良的两居室单元房。道良说,你先住在这里吧,若不愿住,慢慢再找地方。先住下,将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米同学朴素平和,她笑吟吟地望着海红说,这些年多亏史道良关照她,只要是他的朋友,她都欢迎。她真不像老姑娘。唔新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很好使,吃饭呢,愿意到学校饭堂吃也行,跟她搭伙也行。平时可以住养女的房间,星期六,就凑合睡客厅里的长沙发。这天正好养女在家,这女孩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读书不好,只考上了人大分校,每周都把脏衣服拿回家给母亲洗,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她对母亲的客人冷着脸,连招呼都不打就钻进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都是宠坏的。
她拿着借调公函和工资证明,还领了两百斤全国粮票,到一家行业报纸报到。是史道良帮的忙。在北京,这类报纸估计有上百家吧,中国纺织报、中国环境报、中国教育报、中国妇女报、中国政协报、中国电影报、中国工商时报、中国改革报、中国合作报……等等等等,任何报纸到了北京,一律冠以中国,虽说是各部委的行业报纸,听上去也像是一份中央大报。海红到其中的一家,副刊,编辑。
应付不了。再者呢,路远,从海淀到单位,挤公交车还要倒车,骑车要两个小时。她就仍住在道良的单元房里。
此去北京当然不是嫁人,是借调。
四月份,槐花开了,米白色的花朵一串串垂着,远近都有些淡香。北京不冷了,却刮起了沙尘。海红到王府井买了一付墨镜,一条丝绸大方巾,还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长风衣,宝蓝色,阔下摆,束腰。她像北京的女子一样,用丝巾包着用头发,只露出前额的一络卷曲的留海,看上去有一点妩媚,然后,她穿上风衣,扎好腰带,出门之后戴上大大的墨镜,这使她有了些时髦的气息。边远省份的人到了北京总是很快就变的,京城有一种气象,这气象浸入到海红身上,改变了她的气质。她已经颇像一个京城的文化人了。
她把新买的自行车也托运去了北京,蓝色的,飞鸽牌,用报纸缠了好几道,全部家当装满了一只大箱子,箱子是新买的。你用不着买新箱子啊,道良说。海红却暗自盘算着,一有机会就从道良身边溜走。南宁的少数几件家具,两个书架、一只带镜子的单门立柜,一只椭圆形茶几,或送人,或折价处理。床和书桌是单位公家的,不管了。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样子。
俞明雪给她介绍了一个朋友,也是中大毕业,在天津的文化单位,三十七八岁,离了婚。明雪说,认识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两人去了景山公园,爬上最高的万春亭,俯瞰故宫全景,天气灰蒙蒙的似有浮尘,故宫大大小小一片黄色琉璃瓦,屋顶也积了一层尘土,病秧秧的,精神减了一半。下了山,两人绕景山走了一圈,互相问了问情况,没有话说。中大的校友脸上一直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既像苦笑,又像讥讽。但这种讥讽或苦笑并不是针对海红的,倒像是针对世界,又像是针对天空,或者是针对园中的古树,因为他时常仰着头。所以海红觉得他是不在场的,他奇怪的笑容单独悬浮在景山,你无法和这样一种悬浮物说话。
大家心里一紧,人人默然。空气吱溜吱溜响了一会,才有人说道:扯蛋!那时候正流传着一个末日预言,据说是一名叫做诺查丹玛斯的人在中世纪发出的,说的是,到1999年,地球毁灭,人类完蛋。不管信不信都像是一个咒语。前程固然迷茫,趁还活着,要做什么还是赶紧的吧。她亢奋迷离,又生机勃勃,连耸人听闻的预言都挡不住她。
直到这个时候,海红还没打算真的跟道良结婚。当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同了,有了肉体。这一点,海红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两个身子揉在一起,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反差,那种根植于年龄的悬殊带来的不适感。在黑暗中,他轻声唤叫她的名字,充满了激情,也间杂着软弱。肌肤相贴,有肉体的温润和抚慰。他在黑暗中晃动,按海红的意思,不开灯。她有时沉入其中,有时也游离。她把肉体留在床上,留在这个男人的身下,眼睛却去看墙上镜框的阴影。他们不开灯,但把窗帘开着,楼外微弱的灯光使室内物品具有了浅灰、深灰、浅黑浓黑的不同层次。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窗帘是临时的普通花布,白天看上去简直没有格调,在夜晚的微光中,它变得有几分神秘。有些日子月亮正好走到窗口,月光流泻,似闻水声。细腻而华美。窗台的文竹枝条繁茂,月光透过文竹,对面的白墙和家具上有一些奇怪而散乱的阴影。墙上的镜框中的百合花瓣变成浅灰,质地更加细腻厚实。月光也改变了窗帘,远处的灯光使它神秘,月光却使它虚无,遗世独立,更具纯粹的美感。
她在单位宿舍举办了一次告别聚会,请朋友们吃凉拌西红柿和啤酒。他们做了一个游戏,这游戏是一位当编辑的人从北京带回来的,风靡全国,他撕成许多小纸条,每人发三张,在上面分别写上地点、事情、人名(必须是在座的人),再重新抽签,组合成句子。当然这都是没谱的事,纯属助兴。但有一个句子比较诡异:柳海红、在北京、上吊。
无论是沉浸还是游离,海红都不讨厌。在这件事上海红对道良有好感,认为他有绅士风度,不急。是她所接触过的男子中最有耐心的。比起那个在白龙潭的第一次,那个人她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比起她先前的恋爱对象。无论如何也不要,即使住在他这里。她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在他的单元房住了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道良伸出他的双臂,略带腼腆地说:让我来拥抱你一下吧。海红曾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要跟他有什么身体上的纠葛,倒不是出于什么陈腐的贞操观念,而是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意识。但是日积月累,有什么改变了,半夜里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啸,动物需要互相取暖。道良光着脚走到她的床前(她为什么不插上门销呢),让我搂着你吧搂着你……他嚅嚅低语,像一匹鹿。
小时候的朋友俞明河从老家圭宁给她打电话,说慕芳阿姨到家里找她,哭,让她劝劝海红,一定要找个人结婚,健康,人好就可,别的不要挑剔。“有机会一定要抓住啊”俞明河说。
夏天的时候,部长夫人打来电话,她请海红陪她去参加一个小型聚会。朱仲丽,你知道吗?王稼穑的夫人,当年延安的十大美人之一,据说毛还追求过她呢。她要给一个朋友办一个生日晚会,就在她家,只请很少的人。你去吧,先到红星胡同我家,再一起去,你自己去连门都进不了哦。
那是一个远走他乡的年头,几个朋友,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准备去日本,一个马上要去北京进修,一个说想去深圳。关系最好的一个呢,进了监狱。他的孩子刚刚三个月,海红买了一罐奶粉去看望,默坐良久。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柔和,仿佛绸缎,滑如水面闪闪。许多年过去,海红还记得那特有的声音从电话线传来,“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听我的”,有一种魅惑,像是某种召唤。黑暗中珠玉叮叮,看不见,听得见,你不知那后面有什么。一个上层社会,海红好奇,她决定去。穿了一条白色带细格子的连衣裙,头发扎在脑后,只涂了口红,没有别的装饰。太素了,部长夫人说。她一笑又说,像个在校大学生,也不错。高墙深院,门口有士兵站岗,夫人的车直接开进院子里,院落阔大,让海红吃惊,院中有一棵高大气派的树木,至今海红已不记得那是银杏还是杨树,或是古槐,但它威风凛凛。
到北京去到北京去……海红决定到北京去。有两个问题她是不要想的:一是道良的年龄,二是是否真的和他结婚。世界上的事情都禁不住想。一脚踏出去再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就当它们是垃圾。
一幢楼在空阔中放着光。
还有那些美术馆博物馆剧场,各地的文艺青年穿梭其中,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恍惚的梦幻神情,他们像一群,腾空的人——双脚是不沾地的,他们对故乡视而不见,是啊现实不过是一层庸俗的外壳,他们要挣脱的就这层东西,他们要往艺术的空气里飞升,而艺术在哪里呢?当然,就在北京。
它是两层还是三层?海红也已经记不清,它在夜晚放着光。上台阶,很宽的门厅,灯光明亮而柔和。一位老夫人微笑着坐在小圆桌跟前迎客。她果真是美丽的,但她的往昔更加令人惊艳,小圆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她年轻时(有的也不那么年轻)的照片,黑白的老照片,卷曲的头发,眉毛细而弯,明眸皓齿,有一种老上海电影明星的气息,令人想起胡蝶、阮玲玉。在同等的美艳中又多了某种知性,她曾是一名医生呢。部长夫人向朱仲丽介绍海红,朱亲切点头,请她随意,吃点水果和点心吧。她缓缓说道。
神奇的日子把人弄得醉熏熏的……
寿星来了,是一位现职的女部长(也许是副的),短发、大嗓门、风风火火,她们拥抱,气氛热烈。其间部长夫人去接过一个电话。她跟海红说,真可惜,我想让你认识一个人,他说了来,临时有事没来成。海红松了一口气,她来看看热闹可不是为了认识那个潜在的对象的,对于官员,她会极度不适应。
明雪还带她去过一次建国门的国际俱乐部,是意大利的文学戏剧作品欣赏晚会。意大利,地中海、罗马假日、西西里柠檬,意味着无尽的浪漫,著名的某某出来了,《日出》里的陈白露。穿着月白色的丝质旗袍。演出结束后还有冷餐会呢,在二楼,一排排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各式饮料点心,棕黑、酒红、蛋糕黄。海红也取上一杯可乐小口喝着。
海红跟京城的文化新闻界有了一些接触过往,她有时会收到请柬,一个颁奖活动,在国宾馆钓鱼台;一个产品发布会,在人民大会堂某某厅。钓鱼台这种神秘的地方(国家的无数重大事件跟它有关)这么容易就进去了,里面真是阔大,大片的草坪、假山、水域、楼台,高大的白皮松生来就像是这里的绝配,大群大群的灰喜鹊飞起又落下,它们不怕人,只只肥硕光鲜。忽然听见嘎嘎的鸣叫声,循声而望,一只大大的铁丝网笼里关着两只孔雀,羽毛艳蓝闪光。
正是秋天,那时北京的空气还不错,没有雾霾。大街上到处都是金黄的树木,到香山去,枫叶是红的,天真蓝——无限幽远无限明净,一种近似纯金的声音整日缭绕,颐和园和北海,如在梦中,傍晚站到著名的天安门广场上,总算知道什么叫辽阔了,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华灯初上……一种新奇的音乐在北京的天空回荡,一个嘹亮的名字响彻在青春的嘴唇上,摇滚乐、崔健、《一无所有》,“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在高校饭堂或者公园,从东城的工人体育馆到西城的首都体育馆,这支歌一往无前,在天空中迈着大步。明雪给海红搞到了首体的现场演唱会的票,你像一滴水滴落在熊熊大火中,倾刻化为了烟。巨炉在燃烧,黑色的火焰在旋转,万头攒动,气流一阵又一阵,把人举到空中又摔到地上,缤纷的色彩在旋转,由红而绿而黄,光源无数,从天上,从地下,各各涌出来。人人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歌星出场,男的长发披肩长风衣,女的寸头露出半截肚皮。欢呼,尖叫,人声汇成雷声啸叫着冲向屋顶。
还有,黑天鹅。海红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动物。白天鹅于她已是罕见,黑天鹅几乎是天外之物,只存在于书本或者,遥远的欧洲。她从会场溜出来,徜徉在这处幽闭的园林中,此处就是这样地既是公园又是禁地,风光无限却又空无一人。她暗叹着沿水岸缓缓而行,忽然,一道黑色的闪电惊到了她:一只黑色的天鹅出现在眼前,简直不像是真的!她奔到离黑天鹅最近处,心中狂跳。天啊天啊,她坐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半晌。
1988年她曾去过一次北京,自费,一个人去玩。五次特快列车,傍晚六点多从南宁始发,在车上度过两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在第三天的上午到达北京。那时候你真是生猛,人流滚滚啊陌生的巨大皇都,她倒是不迷茫,挤上公交车,直奔北新桥,她去找发小俞明河的堂姐俞明雪。明雪也是海红在中山大学的学姐,她把海红安排到北航的学生宿舍,一分钱不花,住了七八天。
比起八十年代,这时的北京,有趣的文化活动骤减,但各种发布会、评奖颁奖活动、影视剧舞台剧的研讨会仍是不断档。各路记者前去,没有红包,但有礼物,一只磁化杯、一个电吹风、一床亚麻床单、一个可以连拍的傻瓜相机……海红把这些东西拿回来,堆在角落里。她虽是副刊编辑,但报纸不那么分工严明,也能采编合一,她在副刊的一角设一个文化简讯栏目,一两百字一条,她去的那些会、那些活动,就都能交差了。
一条道路在道良身上闪耀,从边远的灰暗小城一直铺到首都,文化中心,名家、名刊、大出版社,闪着遥远的亮光飘过来,缀结着澄蓝的天空,无尽回响,犹如隆隆春雷。连根拔起的时候来到了,一棵小树,长在山谷里,再高也高不过山顶,如果种在山顶呢,那它当然,就成了大树。海红身上的蛮劲再次苏醒,雷声隆隆,雨点扭动着扑向大地,街道的雨水哗哗流向两边,连根拔起的时候来到了,海红一只手打着雨伞,单手扶车骑行。她一个人穿过夜晚的民族广场,从会议驻地回到宿舍,心中充满了莫名的豪情。
她还得到过一张票,去人民大会堂听费城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天安门广场四面来风,鼓荡着她的衣襟和头发,华灯灿灿,宛若全中国的光都涌到了这里。她穿着一条黑色细格的呢裙子,一件半长的米白色短风衣,本报摄影记者给她拍了一幅照片,仰拍,她身后是巨大的大理石圆柱,擎着天空,她笑着,露出一排牙齿。她耐心接受安检,存包,在辽阔而森然的会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啊大幕拉开,有高层领导致词,大幕再次拉开,黑色西服的演奏家们,来自美国,庄严、肃穆、高贵,但在肃穆中又有些闪烁,一片小提琴像一群棕色的母鸡,来自外婆家的地坪。海红会心一笑,她是一个乐盲。于懵懂中自启。
开会期间,道良请海红陪他到文具店看看文房四宝。道良说,你写不写毛笔字?我给你买一支毛笔吧,他拿起一支栗色笔杆的羊毫,用拇指挤那笔尖,颇在行。他又看中一只红木笔架,有几种款式,他拿起来问海红,这个怎么样?你帮我看看。我一点不懂啊,他怎么问我?
遥远的边城啊,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一块忘记的,还有,结婚的事。
一个废墟需要重新长出青草。史道良,这个男人,是从北京来的,不高不矮,不肥不瘦,长得甚至算得上俊朗,气质不错。在大学里教书,几年前就离了婚,仅有的一个儿子跟了他的前妻,他利利索索的一个人,单身。这是群艺馆的老馆长告诉她的,两人是大学同学。你要重新振作。
秋天已到,街上的洋白蜡树叶黄了,叶间透亮,天也仿佛高起来。道良说,你给我买一条裤子吧,买了咱们就结婚。海红不置可否,她的目光有些飘,或者说,迷离。她在想什么呢,不知道,瞳孔里盈盈满着,是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词。刀刃,珍珠,火焰,汁液,橄榄,尖叫。她在盘算着这些词放在哪里更好,诗里还是小说里。她打算有所作为,在她的文学事业里干出点名堂来。
生活停滞不前,暗淡,奄奄一息。她的诗歌事业没有丝毫进展,一首都没有发表。每隔几天就有她的退稿信,大信封,厚厚的。退稿退得她在单位里灰头土脸,纵然几个文友互相吹捧,也难免心里发虚。外省生活枯燥沉闷——书店里的书是旧的,摇滚、话剧、像样的画展,一概没有——像一团无从发酵的死面!还有,每天不是鸡蛋西红柿面条就是上小吃店吃米粉,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疯了。
道良又说:不买裤子,或者买窗帘也行。总得有点你的东西。他殷殷说道:买了我们就结婚吧。海红仍然飘着她的目光,唔,珍珠和刀刃,汁液与火焰,这样的组合她很是喜欢。她望望道良,竟不回答他的重要问题。
疲惫、颓废、苍老。一个喜欢她的诗的高中男生来看她,他对她说:你变了,没有了朝气。他说你从前是我的理想,现在我的理想破灭了。小男孩感到失落。
道良的脸沉了下来。
海红遇上道良的时候,正是她的废墟期。离婚之后她又谈了一次恋爱,丢盔弃甲,一塌胡涂。
他要跟她严肃地谈一谈。他说,你住在这里有大半年了,如果不结婚,就不能再留你了。他说的是寻常道理,海红却不明白似的,她瞪着眼,有些茫然,茫茫的水面上,起了雾,四围蒙蒙一片,有什么露出来了,是芦苇,不过,她认为是礁石。
既像是轻率的,又像是慷慨的。她有一股子蛮劲,说得上是一往无前,她又有试错精神,人生就是用来犯错误的,这时不错,什么时候错!她是一个矛盾体,从十岁开始讨厌家庭,到了二十多岁却又早早结婚。离了呢,也释然。嗯,家庭是个性的敌人和奴役者,对,她不追求幸福,所谓幸福生活是个平庸的玩意,唯一有价值的人生是有创造性的人生。她从书本上汲取精神力量,那些从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理论和她混乱的思维搅在一起,她的生活更加缺乏逻辑,更加情绪化了。
报社那边,也不知能不能接着借调你,还得回到你原来的单位去。这才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回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支箭,携带着时间的能量,嗖嗖地飞驶,它从圭宁县城出发,越过了高山大河,无尽的风雨尘埃沙石,它还要继续往前冲,电光火石,发出亮来。它是不能折返的。
海红突兀的婚姻也像是这股疯狂气息的一部分。
那好吧。
这几个人热衷于谈论诗歌。上着班,听见喇叭里喊道:柳海红,电话!海红就会从楼上的大办公室飞奔而下,冲进放着电话机的财务室。超越现实才能成为艺术家。全单位,仅两部电话机,一部在领导办公室,另一部,放在财务室的一张专门的桌子上。电话是某位诗友打来的,在一个加油站工作,闲着无事,打电话聊天。电话那头神经质,哇哇乱喊,电话这头呢,也是扯着嗓门叫喊,财务室的同志正在核对账目呢,侧目、愠怒、咳嗽。海红却依然昂首高声。诗歌必须在生活中高昂着头
有了前一次的短暂婚姻,海红更加不把结婚看成是一件庄重的事情。结就结吧,谁说结了就不能再离。
同城有几个诗友,人人都是疯子,包括那个图书管理员,他专门模仿舒婷,几近乱真,诗句充满了沙滩、大海、贝壳、帆船和木棉花。
在这个政治气氛浓厚的城市,左的右的阵营分明,海红于左右没有兴趣,非左也非右。有时暗自揣摸,她的那些玩意儿,超现实啦先锋啦自由啦,大概是右边比较包容。但是道良显见得属于左边阵营,在文化界,那是让人咬牙切齿的呢,与他结婚,会被屏蔽,被误解,被孤立,被……迷蒙的水面上,浪滔滔,晃得海红一惊一惊的。
大学毕业分回了省会南宁,她穿一条红色的裙子,骑着单位公家的自行车,满城狂奔。红色的衣裙是生活灰烬的花朵。一团火焰在飘荡,疯颠,狂放,所谓激情。写诗至半夜,投稿,被退;再次投稿,再次被退。直至无穷。为什么会喜欢红色的裙子,是内心的火焰在乱窜。
结了再离,实在是轻率,却又含了无畏,甚至,对某种曲折命运的祈盼。其余的,一概,就不再思虑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大开,狂飙突进,海红探到了一个词:超现实主义,她发现这个词真是太适合她了,现实就是用来超越的。她一心想要成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诗人(后来又改成了超现实主义小说家),在大学里,诗歌运动风起云涌,海红被裹挟着,在潮流中颠荡,她坚信,只有文学创作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其余一概是臭狗屎。
她的心,就这样落到了实处。
这时候海红已经离过一次婚,她的婚结得古怪,对方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九月结婚,到十二月又离了,不但没有给单位同事发喜糖,事先连父母亲友都没有告知。事后虽然给母亲写了封信,却始终没有把人带回家,年底,她回圭宁县城过年,竟然是一个人回去的。母亲章慕芳有点怕这个女儿,她不敢问,让海红的姨母慕竹去问,海红说: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简直就是目无尊长。自从十岁,海红从陆安老家回到圭宁,母女关系就开始变得别扭,到后来,两人甚至很少说话。对此慕芳惟有仰天长叹。她对亲戚们说,这个女儿生来就是很古怪的,没人同,随她去吧。
想清楚了。顿时轻松。把一切罗嗦麻烦事交给命运吧。她看了看道良,觉得他还是不错的。十一到了,三天假期,海红心情不错,她要照相。圆明园,横七竖八的巨石间,留下了二人的合影。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知结婚的消息,把二人的合影挑出两张,一并寄回圭宁给母亲,让她看看这个跟她年龄相仿的未来女婿。
道良在冬天里到南方这座城市开会,海红正好被抽来搞会务,两人就认识了。能去北京当然不错。道良一心想要找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妻子,他觉得自己不但身体好,而且,他有活力。老馆长说这个男人是单身。
慕芳收到信,没什么可说的,按照海红的脾气,事先告知就算她把母亲放在眼里了,已经比第一次进步。而且,慕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荒唐,她嫁给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柳青林,竟是婚后快半年才告诉自己的母亲陈碧薇。陈碧薇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看见这一幕,她会说什么呢?对于一个出生于20世纪初大家族的人,一个1921年的新女性,一个车站站长的太太,一个经历了土改的地主的妻子,一个四个儿子终身末娶的母亲,她在世事的风烟中洞彻了,她会一言不发,或者,淡然一句:是的么?也好啊。
来来往往的女性,大多三十多岁,对择偶而言,并非妙龄——啊都是浪漫气质把她们耽误了。大家纷纷说。这些大龄女青年,多半是,一双脚踩不到地上,她踩在云端上,或者,不是云端,是汽球,五颜六色,圆崩崩的,踩一只,“啪”,破了,又踩一只,“啪”,又破了。一路踩下去,她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呢,眼睛总是看天上的月亮,不看地上。到了三十岁,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满脚踩的都是垃圾,看似斑斓,却没有一块破烂能拣得起来的。于是她们,就慌了神,她们外表看起来还算光鲜,脑子也是聪明的,但免不了总有一阵要像没头苍蝇没了主张,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有过了若干时候(若干年,若干个月)她们才能平静下来,到那时,谁都不会像一只没头苍蝇乱飞了,她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变做一只优美的蚕,安静地吐出丝来织成茧,并且在茧里修炼成精,那时候,如果她们偶尔张望一下她们的苍蝇时期,大概会淡然一笑,像看到一出编剧拙劣的电视连续剧。
依自已的生活经历,慕芳还是告诫海红,年纪相差太大还是不合适。但是啊但是,一匹野马在飞奔,一支盲箭在乱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嗖的一声,海红被套进了婚姻里。
好生挑挑看吧。
要过多久,她才能意识到那些不适呢?
道良觉得自己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年纪有点大,但他身体好,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而且,干干净净一个人,唯一的儿子跟了前妻,而且已经上大学了,重要的是,有独立住房。
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道良的那些同志朋友,海红嫌他们老,观念陈旧,说不来,海红交往的一些人,觉得她莫名其妙,也不太联系了。两个人结婚没有请客,连糖都没发,别人也就无从送上贺礼。婚结得低调,倒是海红希望的。
……万物凋零的冬天,单身汉的日子就更难过,大冷天,刮着西北风,天又阴,你一个人在街上散步,那就不叫散步,而叫无家可归。食堂的饭菜总是凉的,它即使是热的很快就凉了,即使不凉看上去也是凉的,吃到肚子里沉坠坠的难受,就像吃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石头——这样的石头不但在饭菜里,它还在床上,在被窝里,看不见的石头布满生活的角落。
两个人在家里,像是困在沙漠或者孤岛上,各自断了活水的源头似的。俞明雪准备出国,海红没人玩,她想写她的东西,也没了情绪。道良看她愁眉,说:是不是觉得自己被关在了笼子里?时间在局促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海红很快觉得,时间这种东西就像一头猛兽,蹲伏在她和道良中间,年龄相差一岁它就窜出一大截距离,二十年……相当于一个人待在谷底,另一个,站到了云端。底下那个和上头那个,一个抬头望,一个低头看——万丈悬崖,深不见底——无论要跳下去还是攀上来,都非人力所能及。说实在的,这道悬崖在他们相遇之前就长成了,崖高万仞。
秋天呢,天是高的,又干净,月亮也被老天爷擦过了。但月亮有什么用,儿子史安童,中秋节的前一天骑车到他的办公室找他,儿子说,家家的月亮都圆,就是我们家的月亮不圆。然后就走了。这样的秋天有什么过头,而且街上的树叶已经黄了,它光彩夺目两天马上就要落下来,杨树的叶子更干脆,连黄它都不黄,季节一到,风一吹它就掉落了。
她坐在唯一的一张藤椅上,眼神像深海中的水母,弥散飘忽。海水漫在她周围,上下左右都是暗的,隔着一层又一层别的什么物质。坐在那里,道良说话,她似乎在听,问她呢,她总是受了惊吓似的一凛。
但是道良,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个五十岁的单身汉,春天就不再是春天,春天是令人讨厌的——风沙太大了,吹得人心里发毛,杨花柳絮,飞得漫天都是,连纱窗那么小的眼它都钻进来了,而且,蚊子和孑虫,成排成排地苏醒过来,聚集在草地上。你看着离离青草,茂盛、旷远、明亮,一走近,“嗡”的一下,仿佛是各个朝代的蚊子都赶了来。下水沟也发出一股子臭气,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能跟某一个人私奔就好了,远走天涯!这念头使她精神一振。
——像核桃,一堆核桃在一起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到处都是硬的,干的,没有柔软,没有水。一个男人如果只有三十岁,那你就单身吧,广阔自由,繁花似锦,简直就是一片沃土,不知它能开多少花结多少果呢。
火车站,是啊火车站,两个人将秘密约定一个时间,然后,分头从家里逃走——她将给道良写一封告别信藏在某个地方,将只带上很少的随身物品,在临出门前她会内疚地看上道良一眼,然后,一转身,她就出了门。那个人(假如有这个人的话)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等着她,但他们必须装作互不认识,然后在不同的车厢上车。然后,钢铁的巨轮缓缓启动,汽笛长鸣,车顶上喷出一片白色的蒸汽(多么古老的火车,还有蒸汽)。
单身汉的生活干燥而坚硬,
她期待爱情,准备时来运转。被烈火烧成灰烬。设若遇上一个情场老手,毫无疑问,这个海红,她会晕头胀脑地冲着陷阱跳下去,咚的一声,粉身碎骨。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史道良从大学抽调到一家中央机关,他在东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五十平米,两居室。生活中的新纪元开始了。在八年抗战般的离婚、漫长的难以忍受的单身汉生活之后,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当然,这个家只是房子,尚缺一位女主人。
人生的好戏也许就要开始,不料,海红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