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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不要哭

下班时像洪水流泄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女工,饭堂里排队打饭也是黑压压一片。

在深圳见多了——

——是女工就会有人中彩,老天爷总是要折磨女人的,总是有人端着饭发愁吃不下,她看着饭菜想吐好像那不是饭而是垃圾,不是垃圾而是一坨屎。

不要哭,不要哭,无论怎样不要哭。

食堂里还贴着人工流产广告呢,女孩子们用眼角扫到人工流产四个字像黑漆漆的怪物,地铁里也有广告北京的地铁这样冠冕堂皇的地方也要贴上药物人流早早孕,有多少女孩未婚先孕啊广告铺天盖地。同宿舍的女孩做过一次药流,她请了假服了药就躺在床上,但是肚子疼了起来,她在床滚来滚去,出血了,小腹抽搐着“哗”的一下,这血液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哗”的一下是在寂静里撞击着,谁吃了药谁就能听见。在床上垫多少层纸都没用,她心疼她的床单,痛得冒冷汗还挣扎着起来,她手扣着床沿蹲下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扣着床沿两腿叉开蹲在脸盆的中间。

喜鹊在叫。在中午叫完晚上叫。

鲜血滚滚,

越说越离奇了罗家辉,他说出名的最佳捷径是被外星人掳去,最好是,在某一日,在不经意间,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或者,他一个人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径上,忽然,一阵风从头顶降落,就像有直升飞机在盘旋,他正要抬头看,两个头顶长着三根触须的外星人已经在他的面前了,他说不出话,也迈不动腿,但他飞了起来,飞到外星人的飞碟里——罗家辉这个书呆子他实在是有些古怪的,他忽然停下来对着黑暗中的雨喜问道:你看我像不像外星人?他摇晃着树枝。而喜鹊扑腾着从身边飞过,它翅膀上两团白色的圆斑分外醒目。

脸盆里有一小块东西比蚕豆大一点,周围毛绒绒的牵着血丝就是那玩意儿吗,而鲜血滚滚奔涌着落到了脸盆里。

在学院的树林子里罗家辉眉飞色舞,而月亮金黄树枝挺拔,不远处的教学楼和宿舍在月光中也是金黄月白隐隐约约,平添了风姿。啊两个人的意识都被麻痹了似的,他们恍恍惚惚脱离了日常的世界摇晃着身子想入非非——一个信口开河自己也信以为真,另一个呢,即使知道不是真的也愿意它是真的,抢银行制冰毒,样样都够刺激,这些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行径载着他们的青春在黑密密的树林里窜来窜去真是过瘾。

事情还没完,广告都是骗人的,无痛人流痛得要命,且后患无穷,那个女孩,半个多月淋漓不止,医生说她没流干净还得清宫,啊那些闪着寒光的器械、那些消毒水、那些白大褂,它们冰凉、坚硬、锋利,长驱直入刮着她的子宫。她说她痛得全身瘫软两眼发黑,她说刮宫的罪不是人受的宁可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也不要做人流。

三个月了腿还是没好,稍一用力脚腕就疼,根本不能离开拐杖,人呢也没精神,整日昏昏沉沉的。一天真是长啊,手机上的游戏都打腻了,QQ聊天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聊,罗家辉一直没音信,他难道是被外星人抓走了——这可是他自己说的,说他不想读书了,想出名,想赚大钱,北科大的黎力最笨,要不就是走火入魔,不然怎么会想到去抢银行!罗家辉说如果他学化学,万一被毒贩抓去制冰毒他也会干的,只要给他很多的钱,名就不要了,有很多的钱——他就用这钱在中关村的楼盘买一套大大的房子,再买一辆宝马,他呢,每天用宝马送雨喜到游戏厅上班,下午再接回来。

不要哭……

骨折的腿,冰冷、沉重、僵硬像石头,又像木头,又像铁棍。它还能长得像肉腿吗?它还会长回自己的身上吗?它还能在游戏厅里走来走去吗?还能去五道口吗?长城还一次都没去过,故宫去了一次但没进去就在午门外面照了相,穿了格格装,仿制的清朝格格装像戏服一样亮闪闪的不知被多少人穿过了,它们红的绿的挂在午门的红墙外在北京的太阳下,那次你第一次来北京还没辍学。格格装套在身上有点大,头上还戴一顶画着牡丹花的纸冠,一个女人往她脸上抹粉,妈妈说多抹点抹白点这是个农民格格脸上黑。张笑盈说照片像真的格格她保证整个湾口中学没人照过这种相。午门的红墙在耀眼的阳光下高而厚,那么高那么厚,那一溜皇帝皇后妃子的彩服在风中荡来荡去,天空蓝得幽深。想起来日子就像一粒石子嗖的掷出去就过了六年。

女孩子们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白色的脸像花瓣一瓣又一瓣,如果她们坐在草地上是多么缤纷的一片,芸芸芬芳。

不要哭,喝一口凉水不要哭,水缸在厨房里,眼泪滴进水缸里不要哭。冰凉的水有一点腥,腥就腥吧它冰凉地沿着喉咙到胸口到肚子到五脏六腑里,到处都是辣辣的热身体在烧灼,水浇到胸口发出滋滋的响声。但是辣热的什么它们从肚子涌上来,一路涌上来生猛得像条狗,一杓凉水根本就压不住它“哇”的一下就从嘴里喷出来,但是它们又不真的喷出来而是,塞在喉咙里。

妇产科门诊人真不少。由女伴陪着的女孩都没结婚,面对面坐着,各人各样——有人满不在乎,有人愁眉苦脸……更多的人,面无表情听天由命。

在清晨你看见一支黑色的利箭在试纸上横空出世,它只有一毫米宽但它脱离了试纸越变越大,而且锋利,而且,在冷嗖嗖的冬天早晨寒光闪闪。

“脱裤子!”医生说,这里没有人把她们当成女孩子,她们爬上高高的诊疗床上,被要求叉开腿。再磁实的女孩都会羞怯的,她们慢慢羞羞迟疑着,而呵斥声声,妇产科的医生不会惜香怜玉的,女医生也不再像女人,她们一穿上白大褂就变成了,狠毒的巫婆。啊巫婆说:别磨蹭。女孩子心怀绝望叉开了腿啊她不再是一朵花了不再有人护着,巫婆把她们当成了废铜烂铁,一些器官,或者是,牲口。女孩子们面临着深渊,她们猝不及防“咚”的一下就掉进这个深坑里,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是谁把她们扔到了这里的,那个男人毫发无损远远地走在阳光中,他们连一眼都不会朝这个深渊看。

要镇定不要慌,

没有生过孩子的年轻女孩孤立无援,她们裸露在诊疗床上,四面都是悬崖没有攀扶的地方。下体凉嗖嗖的凉得疼,这个白色的房间里没有风,风从你看不见的地方贴过来灌进你下体的开口处,那里暴露在巫婆的毒眼下,空气变得越来越重从上方压下来天马上就要塌了!巫婆手执一根亮闪闪的铁器走到你跟前,洒精的气味像乌云滚滚而来,器械一碰到下体的敞开处肌肉骤然收缩鸡皮疙瘩迅速遍布全身,毫无经验的女孩子以为就要死了,一声呻吟从胸腔里出来,绵长渐弱——巫婆听起来却像撒娇,她斥道:还没动呢,这么娇气当初就别只图快活!又疼痛又屈辱那根闪着寒光的器械就进入了,它长驱直入捣进你的肉里,这根铁玩意儿虽然只是碰到了一点子宫内膜,但它完全就是搅到了你的五脏六腑,疼痛如同海啸,排山倒海,从下腹部一直扩散到四面八方,甚至四肢,甚至脸,甚至眼睛。

五分钟,一秒一秒的有点长但又实在是短,闹钟的嘀嗒声不知从何而来嘀嗒嘀嗒的充满了这屋子,它像定时炸弹要爆炸吗,它埋在身体里大概也许,这声声连绵的嘀嗒声是从肚子里跑到外面来的。连连绵绵。

一个女孩被女友扶着从里面出来,她脸煞白,头发沾在额头上就像刚刚淋了雨,脸上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总之有些脏。女友半扶半抱把人挪用到椅子上,她就像一摊泥似的瘫化了。女孩蜷缩着,发出低低的呻吟,仿佛那些血水汁液从身体的各处涌上了她的喉咙并在那里呜咽不已。那些像花一样的女孩,那些花瓣,她们变成污泥浊水真是快啊,这边进去那边出来,妇产科就是这样的一场暴风雨,劫难般的飓风。

冬天的清晨天还是那么黑啊,不开灯能看见窗帘的缝隙间有一点灰白,膀胱发胀穿上羽绒衣下地,屋子里太冷了没有暖气,尿在杯子里然后把试纸浸上,等五分钟。说明书上说等五分钟那试纸上出现一道黑色的杠杠就说明是阳性反应,也就是说,肚子里有一个东西了。

王雨喜,轮到她了,

清晨到来就知道了。

巫婆就在面前,她居高临下,目光如刃透着寒气全身白得像石灰,威严着问诊犹如审问。

在清晨,

多大来的月经?

按照网上的指导去买试纸,早孕试纸,怎么说得出口,药店,哪里的药店不会碰到杨庄的人呢。左脚穿上短皮靴,右脚穿上棉拖鞋,拄着拐杖出门去。

你使劲想到底是哪一年肯定是秋天,因为正在地里帮人拔花生忽然觉得裤裆里粘糊糊的,幸好旁边有棉田可以钻进去,裤子上有血!哪都不疼就是有血你愣在棉田里心惊惊的,愣了一时就明白了,王榨管这叫“提脚盆”,妈妈不在家她一年才回来一次,怎么办呢你去找二婶,二婶说哎呀现在都立秋了哪还有腊肉,家里最后一块腊肉夏至那天吃掉了,没养女儿哪会想到有这事,二婶说第一次来是要吃腊肉的,还要喝凉水,还要吃黄瓜和桃,这些都是凉性的,第一次吃了,以后次次都可以吃,若第一次没吃,以后次次来都不能吃,如果不忌口,它来了一半就回去了,或者是,漓漓拉拉止不住。二婶到别家要了一点腊肉给做了腊肉饭,吃了饭你到水缸边盛了一大杓凉水,咕噜咕噜一气灌下肚——初潮仪式就完成了。啊还没有,二婶让你到自己屋里的尿桶里蹲着,她说看看能滴下几滴,第一次来月经,滴了三滴就说明以后每次来三天,滴四滴就是四天。

但现在,天空来了一层乌云,淡淡的红色变黑了。黑而坚硬的乳头简直就像两粒布扣凸在那里丑陋无比,还有内裤那层分泌物它们像铁钉一样钉着人。板上钉钉就是这样钉的,你终于中了彩大难临头了吗?

但巫婆不耐烦地在桌上敲她的笔:

——网上查到的症状每条都没逃掉啊,头昏恶心不想吃东西,乳房发胀,尿频,白带增多乳晕加深,你每看到一条总是冲它们瞪眼,但它们更冲你瞪眼,每一条都是死死地沾在身上像鼻涕虫,你撩开衣服看那乳晕,是真的它就是颜色变深了,原来它们是淡淡的肉红色像早晨的天空,

每次月经来几天?量多还是少?间隔多少天?有过异常出血没有等等等等,婚否?以前做过人流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她的问题无穷无尽,人流史生育史,难道我是一个老妇女吗有这么多的历史,巫婆的问题像蛇一样恶毒阴险缠住你,每句话她都要问清楚你不答她就盯着你冷冷的兹兹冒凉气。未婚,你像石头一样坚硬地说出来。

但是你这次不一样王雨喜,

上到了诊疗床上叉开两腿让她把手伸进去,她戴上一双橡胶手套橡胶的气味浓得让人恶心。她的手探进去,她说:像鸭蛋那么大了。

加班、一天只吃一顿饭、累、睡眠不足、夜班导致生物钟紊乱,再加上发育晚,任何一条都能成为月经不调的原因。一同打工的女孩没有别的话头,要说就说说月事,一个说,这个月又没来。一个说,一个月没来算什么,我都两个月没来了。有人问,这么久不来没事吧?也有人答,能有什么事,又没跟男人睡觉。说起来,人人都有过两个月不来月经的时候,大家也就不当回事了。有人还半年不来的呢,是看见同屋女孩割手腕吓回去了,就是隔壁的女孩,真可怜她怀孕了男朋友又不要她了地震父母都死了,她躺在床上割手腕到处都是血,同屋的女孩看她怎么一动不动扳她的头,吓死人了她眼睛翻着脸煞白,那个女孩吓得有半年没来月经。

像鸭蛋那么大了。

在深圳富士康的时候,月经从来都是不准时的,几乎人人如此。

就是说,药物流产已经不可能,月份太大了。

三个月啊——

要刮宫,去交费吧。那个瘫在椅子上的女孩还在蜷缩着,她脸煞白又变得腊黄,陪伴的女友往她嘴里塞了一片人参她还没缓过劲。谁能来陪雨喜呢,不能让小姨知道也不能让妈妈知道……张笑盈,让她来她一定会请假来。但是那个女孩脸煞白瘫在椅子上,你怕痛,连打针都怕得要死,那根铁刮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头皮发麻。

雨喜忽然心头一惊,月经很久没来了。仔细一算,竟然超过了三个月!啊三个月,前一段在澡堂洗澡摔了一跤,骨折了,光顾了脚,折腾来折腾去,原来是把土刨松了,一条毒蛇,长驱直入,一下窜过了三个月。

雨喜觉得肚子里的鸭蛋长出了鸭毛,鸭毛呢也不好好长它长在鸭子身上也好啊,有鸭蛋那么大了医生说不生就要刮宫,再不刮宫就来不及了只能引产,引产更疼。

头昏,恶心,不想吃东西。

肚子里的鸭蛋让人食寝不宁。它长得乱糟糟的一撮长一撮短软的硬的互相纠缠,它像一只鸡窝吗?不,它是一个鸭窝,

这是第几次了?

它们乱糟糟地升到胸口,在喉咙里搅来搅去,虽然是鸭毛,却又是很重的,沉沉地坠在腿上,那伤腿更重了,不伤的腿也重,早上起来,额头也是重的。

雨喜这段时间身子发重,她老是想喝水,喝凉水。冰冰的凉水在水缸里有一点腥,腥就腥吧它冰凉地沿着喉咙到胸口到肚子到五脏六腑里,身体里到处都是浑浊的东西它们重重的,水浇下去发出闷闷的响声。重重浊浊的东西不喜欢凉水它们从肚子涌上来,一路涌上来生猛得像条狗,一杓凉水根本就压不住它“哇”的一下就从嘴里喷出来,但是它们又不真的喷出来而是,塞在喉咙里。干呕。

身体里一层层沙尘暴刮来刮去,就像北京的天,如果不刮风,浮尘就浮着像一层黄色的雾。到处都不清爽。身体里的鸭毛和沙尘暴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