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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

关于离婚的事,她脑子其实是有些乱的,想来想去总是理不出一条头绪,是不是非离不可,离了之后怎么办,这些都是一团浆糊。反正是有一种紧迫感,是啊要离就快离,再不离就老了。

海红呢,打算去援藏,还打算去边远地区支教,当然这些都没有实施,作为一个耽于幻想的人,即使没有真的动作,却也够她在脑子里翻江倒海,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

她决定,先离了再说。

道良也想,他盘算了几个去处,一是到五台山出家,这是他常常挂在嘴上的,似乎五台山等着他去;另一处是回老家;再一处是去海淀陪安姬惠。当然,安姬惠人没了,即使还活着,两人也仍然不能相处。还有一处,也可以去美国跟史安童一起,不过美国,美帝国主义,世界上的头号坏蛋,他是不去的。

她断断续续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有以下这些:

谁不想逃离现场呢?

婚姻是一种制度,一种体制,生活中走出体制,一直是你的梦想。让自己成为一名自由女性,在婚姻制度之外对亲人付出热情和责任,是对人的素质的考验。

海红不作声,她默着,收拾自己的行装,她总算出门了,她真高兴。开会她是怕的,见人她也怕,早上要按钟点集合她也焦虑,她坚持不用安眠药,因为听说安眠药会上瘾,晚年还容易得老年痴呆症。而且,一出门她就便秘,她还害怕发言,一当众说话准哭起来。如此种种,都是她出门要努力克服的,她要熬着,这比在家熬着要强些。好了,鲜美的景致总是能安抚人的,她熬过去,适应下来,但会也就散了。回到家,累得整日睡觉,道良冷着脸,审视。他像一面明镜,明晃晃照着海红,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它的反光。道良坐在他的垃圾堆里,一言不发,家里再次堆满了石头。冷战长达一周。

婚姻把人的许多东西都固定住了,束缚创造力。

“家里就像牢笼吧?”他又说。

要改变内在的自我……现在它是破碎的、脆弱的、焦虑的,有强烈的不安全感。离婚说不定可以激发生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具有强大内在精神的女性,不再自怨自艾,也不感伤,也不自怜,从而成为一个新的女性……离婚或者还能,有新的爱情。她在本子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写道。

他秃鹫般的眼睛掠过海红,她心中不禁一凛。

海红这样对道良说:生活太沉闷了,婚后自己性格变化很大,以前是开朗的,现在十几年过去,人变木了。这跟两人的年龄差距有很大关系,代沟太大,不是一个合适的婚姻,这么多年,双方都没有回过对方的家,心里其实都在准备这一天。

问题是,海红的吉尔沙诺夫在哪里?当此浊世,一切都已混浊不堪,没有爱情,只有苟且,婚外情不过是婚外性,偷鸡摸狗泛滥。海红偶尔去开笔会,道良冷笑道:文艺界这些会的勾当我还不知道!

她又对道良说:这十几年是她人生的黄金时期,感谢他的包容。概言之,人生如此短暂,这十几年足以够一个段落了。另起一段吧——给我自由,重新开始。

道良真是太热爱薇拉、罗普霍夫、吉尔沙诺夫这些来自遥远异邦的新人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个崭新的天地,红旗飘飘歌声嘹亮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而新人就在他们中间闪耀着纯洁光明的脸庞——世界旧了,道良心中的新人没有旧,他是有理想的,他的理想是要成为浊世中的罗普霍夫,当薇拉一旦爱上吉尔沙诺夫,他就会消失。他早就告诉过海红,你如果爱上别人就告诉我,我们就离婚。

因为已经提过不止一次,道良不说什么。只是说,春泱还是两个人的孩子,不管以后她到哪里去,还要把春泱留在北京。

他要放她到她的光明中去,而他自己,应当是“扛着黑暗的闸门”,当然鲁迅先生不是这样的意思。

话虽如此说,道良还是心情不好。

他一个人无力扭转时势,那他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是女儿春泱,他视春泱为他生活的全部支点,同时,他衰朽的生命要发一点光又发在何处呢?他要把这点光发到海红的身上去——他明白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既然如此,他是不会死死拽着她的。

他做了一个梦:在野地里,是晚上,一片黑,他打着手电筒去找一个棚子,电筒摁了好几次都摁不亮,大哥仁良告诉他,海红要走了,要离开家了,她不在家,在山上犁地。于是他上山找海红,他爬上一座山,果然看见海红在犁地,是一片很大的荒地,草不是绿色,而是灰白色的,只有很少一点点绿芽。此外还有很少几个人,真奇怪,其中一个是楼上的一个老人,比他还老。道良对海红说,我帮你犁吧,他就把上衣脱了。海红却说:我要走,你们放了我吧,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走。梦中道良觉得自己想吐,结果吐出来一块条状的东西,一看,是肝,又吐了一块,再一看,还是肝。他把脸贴近海红的脸说我们生死要在一起,但他看到海红的脸是冰冷的。

道良在大学时代读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对里面的新人形象情有独钟,近年来他又重读了此书,并用红笔在上面画了许多道道。对灰暗的现实他已经绝望了,历史的车轮滚滚把中国带到了资本主义的轨道上,资本主义,是的,道良就是这样判断的,他独立思考,决不听信任何报纸上的说法。

他大哭,然后醒了。

她像一只被打断了腿的麻雀,常年瞪着眼睛望天,时不常奓开羽毛扑腾一番,终究也是灰扑扑的蹲在笼子里。要走你就赶快走吧我也不留你,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

还有一个梦:春泱一个人在楼上,他上楼,但是这楼就要倒了,有几个人说要补,正在这时墙就倒了,倒了整整一面墙。春泱一个人在一片没有墙的瓦砾中。

他隔着两人心底升起的烟尘看她——

还有——一个新房子,海红不在,他在里面,外面有响动,他想关门,关不上,使劲关,终于关上了。一个生人却穿门而过进来了,就像没有门一样,道良说:这是我的房子,那人说是他的,争执不下,那人就在一张纸片上写满了他的电话号码,道良拿着家里的一堆钥匙和纸片出门,结果这张写满电话号码的纸片掉地上,被一个小孩踩了一脚,他拾起来,发现钥匙上沾满了一大堆绿色的鼻涕,他想抖掉鼻涕,却把鼻涕跟钥匙弄在了一起。前面有一个人在水龙头前冲洗东西,他也去冲,结果连纸片带钥匙统统掉进一个洞里了,他让那人把龙头关上,那人不关,他就哭醒了。

还有海红。他对她说: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你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我。

这些梦道良没有对海红说。他整日不说话,整日坐在隔出的小书房里,一动不动,如同几堆旧书刊中的一堆,落满了陈年的灰尘。

这块铁心中有多少恨啊——他恨美帝国主义,也恨楼上楼下的邻居。仇恨会损害一个人的智慧和良知。海红心里嚅嗫。他仿佛从海红的眼神里读出了这句话,手一挥,钢铁般地断然道:楼上的那家不是人,小孩在上面跑来跑去也不制止。是人应该怎样呢?应该把椅子的腿都用布包起来;门口右边的那家也不是人,因为他们夜里十一点半还在放音乐,音乐也不是正经音乐,是噪音,他瞪着眼睛对海红说,哪有正经人半夜放音响的,为什么他们晚上不睡觉?左边那家,更不是人,他们不但在楼道里堆满了垃圾,还在垃圾中间养了一只兔子,把楼道搞得臭气熏天招来成片成片的苍蝇;楼下那家呢,简直是流氓,上门打人骂架,还往我们门口泼脏水。

海红对道良说,离婚对她的伤害比对道良的伤害要大。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很难再有什么好的归宿,将来她会很惨。但她必需经历一次人生的震荡,这对她的精神提升很有意义。

他漂浮在灰扑扑的生活边缘,这么多年深重的绝望他没有垮掉,是因为心中有鲁迅作榜样,所以他也横眉冷对,像一块铁,坚硬、冰冷,以过度的冷和硬来对付这个世界。

道良明白这事挽不回来了,他跟海红说,心里很难过,想到自己的妻子带着女儿走向茫茫人海……他说这些年,为家庭付出了不少心血,处处迁就她,让着她,说对她没有爱是不可能的。他对他们共同的朋友说,她童年很苦,小时候挨过饿,就想能给她一点……希望她好,尽心了,她重新找工作的事虽然没有结果,也为她跑了很多地方。在北京她没有根,环境复杂、险恶,他希望她好好的。

独眼的秃鹫,他对生活的偏见年深日久。

海红心有所动。但她又想,如果不离,她会否遗憾呢?会的。为了死而无憾,所以。

隔着烟尘他们看对方,海红看到道良像一只阴沉的秃鹫,冷漠、沉痛、压抑着内心的愤世嫉俗,他的眼镜有一只镜片摔成了三瓣,但他坚持不配新的,他用春泱的不干胶把三瓣碎镜片沾在一起照戴不误,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古怪的独眼人。

道良跟海红提起一个叫《离合》的短篇小说,川端康成的,说的是男女离异,因为“离”,因为分开,所以会有一种“合”,离开之后会有想念,离是现实的,合是精神的,离是此岸的,合则属于彼岸,离的是肉,合则属于情。永恒的分离也就意味着永恒的结合,要有永恒的结合,除非永恒的分离,离与合,也就可以那样的合而为一。海红心有所动。认为道良对此事有深刻的理解。对她是一种纵容。

两人之间烟尘弥漫。

海红拟了一份协议,两人签了字。

海红一下惊醒,已经快九点了。

于是他们就到民政局办手续。离婚申请书上有一栏是离婚原因,工作人员填上了“感情破裂”,海红说,不是感情破裂,我们感情没有破裂,而是生活理念不同。道良对此颇感动。

她越想越火起,这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他这样不管不顾,真是不把自己当人看,她越想越生气,她要发疯,要杀人!她躺在床上,在种种疯狂的念头中她看见一个朋友,不知道他是谁,但心里知道他是一个好朋友,他被杀头,她跟着到刑场去,看见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他谈笑自如,大义凛然,但他旁边出现了她的一个女友,他给她(他并不认识她)换了一套白色连衣裾,腰间围了一串小小的白玉兰。女友跟海红说话,却忽然变成了女友被杀头,两个人押着她到砍头的地方去,叫什么门,两边有临时搭的木桩,她已经站到了最后的位置,海红挤进去要看她最后一眼,到了跟前,旁边的人说:她顶不住了。海红摸了摸她的手臂,果然冰冷冷的。阵阵冷气从地上钻上来。旁边有十几支月牙形的大刀,有人乱挥。海红冲出人群,不忍看。嘴里喊了一声:永别了!不知什么地方也有人喊了一声:永别了!回过头看,女友的头滚落地上,血淋淋的。

协议书上关于房子,海红说她不要,但她有居住权,因为春泱还没长大,父母离异的事情不能告诉她,非但不能告诉女儿,双方的亲属朋友也都不说。这也是道良的意思。所以一切照旧,海红仍然住在家里,吃饭睡觉都跟从前一样。

燥火在她身体里乱窜,头尾冲撞。

吃饭当然是不能分开吃,那像什么话,而且海红向来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吃饭暗无天日如同坐牢,不但凄凉,而且决不会有胃口。

这个人,她睡眠极糟糕——十二点上床,翻身无数次,好不容易,至两三点才总算睡着了,早上六点多,正是睡深时,无端被被道良弄醒, 她无名火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道良推倒。啊燥火在她身体里乱窜,

睡觉倒是不成问题,两人向来是一人一张单人床,一对各怀心事的夫妻,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一两次性生活。非但如此,连温暖的行为也向来没有。两人是否亲吻过?想不起来,从来没有。人变得这样冰冷木呆,是否缺乏一个热乎的怀抱?

道良身体好,睡眠无碍,一觉睡到凌晨六点。他醒过来了,气血旺盛鼓荡,在身体的各处冲撞着,啊它坚硬起来了,它急不可耐地要找到那柔软温润之处……他抬头看了看另一张单人床上熟睡的海红,迟疑着。他把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拿出来,六点一刻了,六点半,她也该睡够了。于是他到她的床上去。他嗅嗅她睡眠的气息,把手伸进去。海红闭着眼,一巴掌掀过来。

临近离婚,海红才看见了自己每天睡觉的单人折叠铁床,她忽然有点惊觉,这么一张行军折叠铁床,一睡竟然睡了十几年!

有时梦见自己骑着马从悬崖上跳下去,下面明明是广阔平坦的田野,快下到地面时却发现有一些横七竖八的电线挡着,幸好没撞着它们,平安落地了。

她重新审视这张床——

她连续几天梦见骑一匹马在悬崖边的一条小道狂奔,速度飞快,极危险,她想勒马,怎么都勒不住,一扽绳子,是软的,止也止不住。忽然前面有一道断崖,几丈宽,来回腾空而过,心都快跳出来了,好在没有掉下去。

它真是太简陋了!用铁管简单弯成的床架,一头高些一头矮些,床垫是用刨花芯压缩板固定在铁架上的,外面包了一层条纹布,中间横着一道凹槽,不用说,这凹槽是折叠用的。夏天睡觉,这凹槽正好硌在屁股上。硌了十几年你竟忍下了,意志力真是惊人。还有,这铁床靠窗放着,夜里一旦雷鸣电闪就心惊胆颤,她在床上缩着,全身肌肉僵硬,铁床是导电的呢,闪电的白光从窗口进来,像迅疾的蛇飙到床上,不知哪一天,你就会被闪电击中成为一截焦炭。报上说,雷电把大树底下的人击倒了,当场死了十几个。

冷汗涌到额头,有些头晕。家里没有人,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硬挺着给一个女友发短信,女友说,你赶快到人多的地方去吧,或者听听音乐。她摸到一碟《特洛伊妇女》,太衰,太悲,人越发沉下去。再找到贝多芬的《庄严弥撒》,躺到床上,眼泪流出来,人才感到舒缓。

惊悸过后仍如旧,日复一日。

海红从九层勾头一望,尸体还在,四仰八叉的,四肢岔开,一大滩暗红的血洇在轮椅通道上,他的脸正好被高出的土台子挡住。只看了一眼,海红就要吐,干呕,吐不出来。有一瞬间,她感到跳楼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是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趴在水泥地上……

为什么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睡在这张折叠铁床上?海红在自家屋子里转了一圈,想了起来。结婚前道良就买好了两张带着厚厚床垫的弹簧单人床,以及一张木板床,海红不喜欢弹簧,于是她睡木板床。两张弹簧床呢,道良和保姆一人一张。春泱两岁的时候海红把木板床让给她,自己花八十元,在附近的杂货店胡乱买了这张折叠简易床,一睡就是十几年。

有人跳楼了,就在本楼的十楼。海红中午出去散步,回来时看见楼前有许多人围观,拉了警戒线。台阶上有一堆警察,十几个。出事了!在电梯里听说是一个小伙子,二十多岁,从十二楼跳下来,当场摔死。这人不是本楼住户,也不是来装修的,不知是哪里的人。他自己从大街上走进这幢楼,径直上二楼,从二楼走进电梯,按了十二层。在十二层他走出来,然后,纵身一跃。

这样的一张床,怎么能十多年将就下来?是否意味着她放弃了生活。

她感到窒息。

不知道。

阳台上养着一只小鸡,刚买来不久,春泱甚是喜爱。小鸡在笼子里,不停地叫唤,撞笼子。它一遍遍地用嘴啄门,嘴上啄出血来。滴血啼叫,啼叫到深夜。深夜里,道良把笼门打开让它出来,它在阳台的方寸之地转来转去,仍叫声不歇。

回首往事,海红常感困惑,为何十几年来要让自己睡在一张硌人的折叠简易行军床上,是对物质生活不甚介意,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所以睡什么床无所谓?这实在是有些古怪。

难道政见不同,就连亲骨肉都不要了?匪夷所思。父女两人从此不说话。孩子整日低头发短信,道良呢,从早到晚闷坐。

离婚前夕,道良专门去给海红买了一张单人木床。那种海红喜欢的单人木板床已经很少有卖了,厂家认为,世界上决不会再有人愿意睡这种硬梆梆直楞楞毫不体贴人体曲线的硬板床,既不舒服又难看土拙,稍有头脑的厂家谁会再干这种傻事!

春泱上高中时学校让她上青年党校的课,海红很是不以为然,春泱也不想去。道良大怒,他认为此事生死攸关,对春泱说,如果不去党校上课,等她到十八岁就跟她脱离父女关系。他说这样下去,从此就会走上抗拒体制的道路,永生都将不得安宁!最好的结果是成为持不同政见者,最坏的可能是跟社会上最卑劣的人混在一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下场。

如此一来,道良就受累了,他早出迟归,爱家、宜家、六里桥、十里河、四惠,每个卖场都差不多,要么是儿童专用的上下架床,要么一律弹簧床,这些床即使没有配上弹簧床垫,底部也是空格子,压根就没有床板。他转了有一个多星期,才终于找到一张有床板的床,但也不是纯粹的单人床,而是一张子母床,单人床的尺寸不假,不过床底下还藏着一层,有轮子,可以拉出来变成高低参差的两张床,但总算是真正实木的。

他的政治信仰也让她不适应。

海红就从硌人的折叠简易行军铁床移到了木床上。

如果不使用他那些杀伤性的语言,道良就使用他的沉默,不同的沉默表示不同的意思,无论海红能猜出或者不能猜出他的意思,她都感到头顶上压着好几斤重的什么东西。

他们两人的单人床本来是并排放的,道良想出了办法,把两张床一字排开靠着同一面墙,中间隔一个屏风,如此,相当于在同一间房里隔出了两小间,夜里虽能听见彼此的咳嗽和梦呓,毕竟是隔着了一层布。

海红太想从这个烟尘弥漫之地跑开了。家里沉闷压抑,电话稍长,道良就不高兴,说:是不是该结束了?该离婚了。如果是打给文学圈中人,更是冷言逼人。他会说,他们决不会帮你的,除非你跟他睡觉!他们只会封杀你,践踏你!语词强烈而刺激。有一次去陈青铜家,中午去,晚上十点半回来,道良劈头盖脑就说:怎么不住到人家家里去!

屏风也是道良去订做的,松木做成的架,两扇,连接处有活页,上下各一根横杆,海红拿出到贵州买的扎染蓝花布,让银禾缝在上下的横杆上,一扇别致的蓝花布屏风就做成了。海红跟银禾说她睡眠不好,怕光。

海红动不动就想逃离家庭。她要追求的东西有一大把——自我、自由、爱情……离婚的念头此起彼伏,如同一片烟花,又像山林里的零星小火,东一处西一处。它们从来没有真正消停过,风一吹就蔓延,无风也蔓延。大火总有连成片的一天而黑烟四起窜上半空,你听见半夜里的咳嗽声吭吭布满了墙角,是烟呛的,不同的烟,扭动着从某个深渊升起。而这烟是扑不灭的,时浓时淡。他们不说话,听任两人之间的烟尘弥漫。

蓝花布屏风就这样竖在了房子的中央,海红的床离光线更远了。正午也如同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