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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邸湘楣

那一次两人在小树林里走着,忽然听见奇怪的悉须声,不远处一对男女激烈地纠缠在一起,她们在高处,那对恋人在低处,正好月亮从云里出来,海红一眼看见男的压在女的身上,两人低低的呻吟声也清晰地传过来。你一时感到火燎着了全身,从脚底板烧到了头发,人不知回头走掉,只觉得惊心动魄。湘楣淡淡看着,却说,有什么好的,男人不就多了……她没说完,海红在懵懂中却有了一些明白似的。

上岸,到更衣室。湘楣要和海红挤在一同一间洗澡间冲凉。身体裸露在她面前真是难为情,仿佛她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女生。她的眼光是热的,你的身上一阵凉又一阵热。你的肌肉僵硬起来,冲凉冲得潦草匆忙。真是太别扭了,而她不以为意。

她不太愿意,却又对湘楣有依赖。有了邸湘楣,她的大学生活才能跃然于平淡之上。

湘楣带海红去游泳,她是个中好手,会三种泳姿——蛙泳、仰泳、自由泳。她还畅游过湘江呢。她认为海红样样都是绝妙的,只是不会游泳略有遗憾,不过,她定然很快学会。在水里,湘楣抱着海红的腰,喘着粗气让把海红摆成一只青蛙的姿势,她拍她的屁股,掰她的腿和脚,一只手在水里够着了海红的乳房。你无力极了,懵懂、惊吓、疑惑、慌张,你完全不能明晓此事的性质。是不是耍流氓呢?一句疑问从水花溅起处飞出。啊她不愿意这样想,这个邸湘楣,她给了她大学暗淡生活中的全部支撑,一个英姿飒爽的女生频频到宿舍找她,带领她傲视群雄,她的壳被她敲开了,阵阵风声和水声降落在她的世界里,她不再总是自我贬低,她甚至正如邸湘楣所说的,变漂亮了。

邸湘楣有许多理论,她的理论总是那样强悍,比如,上课是平庸的,一个不逃课的人是最无趣的人,海红不是想写诗或者小说吗,那就更要逃课,书上的东西都是僵死的啊,人要有自己的东西。

而你是多么受用。虽然不自在,你还是喜欢别人夸自己。

海红于是跟着邸湘楣溜出校园,在公共汽车上一有位置,湘楣就把海红摁坐下,然后把手压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这是她押送的囚犯。有时海红不够情愿,下午的外国文学课她是喜欢听的,但是,算了,海红仿佛听见湘楣说:是我重要,还是上课重要呢?两人去了著名的高弟街,那是一条窄窄长长像肠子一样的街道,密密麻麻的小摊,全都是成捆的衣服,全国各地,谁要进货就到这里来,批发,也零售,衣服又时髦又便宜。她们只是看,并不买。海红看中了一件,伸手出去捻,湘楣就适时制止,她断然说道:这衣服一点都不适合你,等我到上海给你买一件漂亮的。

别的人湘楣都是看不上的,她挑剔所有海红认为望尘莫及的人。系花么?那是个木美人,脸上一点都不生动,连眼珠子都是死的;那谁谁,英语比赛第一名,她不过是死用功,戴那么厚的眼镜,没什么好神气;还有那谁,看上去人人佩服,不过是会做人,世故,说话小心,跟谁都隔一层,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朋友。“她们都不如你”,湘楣一锤定音,震得海红且惊且喜。

高弟街、黄花岗、越秀公园、植物园……还有兰圃,听说是江青和某外国记者谈《红都女皇》的地方,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是三个和尚的雕塑甚有趣。湘楣对着三个和尚发表了她对江青的见解:江青是妇女解放的先驱!语出惊人,海红不知她的这些观点从何而来。她疑惑着,感到湘楣似乎是对的,却又肯定不对。

“你很有魅力的呀,你自己意识不到,需要我来告诉你。”湘楣捧着这双手,又是吹气又是来回晃动,她啧啧赞美,既夸海红又夸自己,而她自己的指甲是不涂红的,她说我涂了不好看,你涂才好看。海红也真的就觉得自己的这双手焕然好看起来。不但手,连人也一变而焕斓飒然。

画展是要去的,啊星星画展到了广州,岂能不去。那些另类的画面,海红从未见过,湘楣仿佛见过,她像是见过更高级的东西,因为她半眯着眼,背着手,站在半米远的地方审视般地看画。她的见解也是高明的:不错,新鲜的,就是粗糙,粗糙也不错。

湘楣忽然夸起海红来,你真好看,像东南亚美女。这话说得海红心头一惊,她慌乱着瞥了对方一眼,只见那头亮晶晶的照过来,“真的真的”湘楣抓定了海红的手,每只指甲都修好了,又用一只锉,把锋利的甲沿锉得更加圆润。一瓶指甲油在脚边的草地上候着,红色的,像蛇莓。她拧开了盖,一股新鲜的松针味扑上来,海红吸了一口,觉得也有点像新鲜荔枝。湘楣屏住气,小心翼翼往指甲盖上涂,一只又一只,五颗鲜红的蛇莓、十颗鲜红的蛇莓跃然蹲在了海红的指尖。又像十指都滴出了血,有些触目惊心。

有时并不逃课到校外,邸湘楣也不去上课,她在宿舍吃板栗。是一名上海藉男生买给她的。她在旁边放一只录音机,放着英语带子,这边慢慢吞吞地剥栗子,栗子壳堆了一堆,她连饭都不用吃了。她跟海红说:谁爱上我谁就倒霉了。

忽然湘楣停下来,她动动鼻子,又把头探到海红颈项处嗅了嗅,她断言道:一种植物的气味。为了确认是薄荷味还是罗勒味,湘楣在海红的左右胳肢窝都嗅了嗅,最后她肯定地说:是罗勒,你身上有一种罗勒味呢,真出奇。海红知道薄荷,她家以前在沙街的天井里就种了一盆,每逢炒田螺,摘上几径扔镬头里,香得很。罗勒是什么?湘楣说,是一种比薄荷更好闻的香料,也是草本,她在上海跟外婆去过一家餐厅,有一道菜叫做两色豆腐,长条状的瓷盘里摆着两列豆腐,一列是淡黄色的,每块豆腐顶着金黄色的一撮虾酱,另一列是雪白的,上面顶着莲籽大的一点浓黑雪里红。盘边一圈,错落摆着碧绿的罗勒,如此很是色香味俱全。

她们抛洒了功课,功课便也抛洒她们。

在没有课的下午,湘楣就把海红叫到一处阴凉无人处,干什么呢?锉指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市面上可见不着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付修剪指甲的工具、一瓶指甲油。“这都是我三姨从香港带回来的”湘楣抓起了海红的手,给她修指甲。两人头对头碰着,湘楣身上的气息漫到海红的鼻尖,也是有些微酸微甜的,仿佛是某一个品种的山楂,果实正在成熟,糖份沉沉积淀,在果肉里积多了,正要透过果皮穿壳而出。

期末考试,海红各门勉强及格,惊出她一身汗。湘楣呢,两门挂了科。她倒镇定。再补考时居然也没通过,要留级一年。海红大惊,怎么办怎么办?湘楣却说:你看看,本来我毕业了要走,这下好了,还能再陪你一年。她还说:我是为了你才留级的呢!

她们本不在同一个饭堂打饭,湘楣却常常舍近求远赶来。她挤到海红排着的队里,给她看她的碗,湘楣的碗是平底搪瓷扁碗,外面豆青色,里面白色,在一片空落落的白色中有一小撮黄褐色的粘乎乎的东西,海红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堂。湘楣用自己的调羹盛了一丁点送到海红嘴里,一股咸腥洇在舌头上,甩也甩不掉。原来是蟹酱,上海人的玩意儿。湘楣得意道:喜欢么?我那里还有小半瓶,放你宿舍!海红自是坚决不要。

大四了,经过前三年的犹豫观察酝酿,一个男生在向海红靠拢。男生来自湖北利川,利川县,鄂西小城,比圭宁更僻远,多年以后,由于春晚,由于一首《龙船调》被人所知晓。男生瘦小腼腆,但他内秀坚韧,还喜欢助人,海红对他有好感。她免不了跟湘楣说到他,湘楣很不屑,说:小县城里的人……瞥见海红的脸色,忙补充道:啊你除外。

第二天午餐打饭时分,海红在饭堂见到了笑吟吟的邸湘楣,她劈头问道:怎么样?早餐有了那东西,胃口大开吧。原来山楂酱是用来抹在馒头里吃的。好了,海红学会了把热腾腾的馒头齐整地掰开,用干净的筷子挑出一坨暗红色的山楂酱均匀地抹在馒头上,再合拢,咬一口,啊酸甜的味道渗在松软的馒头里,真是无比美味。

她紧盯着海红: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她说人一谈恋爱,脑袋就会乱成一锅粥,“我会帮你分析的,但你要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这是怎么吃的呢?下饭?那味道似乎另类了一些。难道是零食?包装却不像,谁会拎着一个玻璃罐当零食。

什么事情都经不住邸湘楣的乱搅,处在萌芽状态的爱情就从犹豫变成了冷淡。那男生也就不再靠近了。多年后,大学同学聚会,那时候,男生已然蔚有成就,他不再腼腆,气质沉稳成熟。仍然令海红心动。

她们下楼,走到楼外,湘楣说,走,到那边去!海红就老老实实跟她到树林那边去,夹竹桃开着花,那气味不好闻,海红有些晕乎乎的。忽然她感到手背上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什么东西,是一只玻璃瓶。湘楣说: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不拿着就会出大问题。光线暗淡,看不清玻璃瓶里是什么东西。回到宿舍一看,因标签上写着字,知道了是山楂酱,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半透明的暗红色,鼻子凑上去,一股酸甜,用舌尖尝一点,是山楂的味道,却又比山楂甜香醇厚,口腔里的酸甜味飒飒爽爽,仿佛也有一股邸湘楣的神气。

见海红终日闷闷的,不快。湘楣就哄她:“我要把你嫁到上海去,或者国外。”难道我是你的私有财产么?难道上海和外国就那么重要?湘楣以为海红不信,她说:我肯定能做到,你等着看。

她比海红高一个头,那是自然,她父亲是山东人,母亲生在上海,在长沙读书。湘楣小时候是跟外婆在上海过的,向来把上海当成自己的故乡。她很白,杓子脸,细长的眼睛,常常把嘴抿着,透出一点傲气。理一个很短的运动头,简洁利索,又有一点英气。这样的女孩,免不了自以为是。她来找海红,宿舍的门开着,她旁若无人直统统地越过两张桌子,径直拉起海红的手往门口走,海红哎呀呀几声,也就随她到了宿舍外。说句老实话,海红这样封闭的人,实在需要一双手把她强拉出来,这一点,湘楣是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要带海红到西樵散散心。

她说:怎么我没有早点认识你呢,她想把胳臂搭在海红肩膀上,没有放下去,又挪开了。

海红不去。坚决不去,她板着脸。湘楣劝她,她也不应。湘楣无奈,说了一句:至于吗,不就是一个小地方来的男生吗。海红就发作了,她忽然就说道:难道我是你的奴隶吗?

她是怎么来的,既不同专业更不同班,也不是某个社团同人。事情一开始有点奇怪,自从海红到俞明雪宿舍去过一次,她就总是在不同的场合遇见这个俞明雪的同室,操场、林荫道、图书馆,还有饭堂——她们本来不在同一个饭堂打饭的,海红走进饭堂,抬头就看见邸湘楣亮亮的眼睛正迎着她。

这话让湘楣倒抽了一口气,片刻方说:怎么会,怎么会呢,恰恰相反,我是你的。

这时候,邸湘楣来了。

两人的关系到底还是变僵了。一锅热粥变凉了,结成了块状,要加热都不好加。海红是不要去找湘楣的,她又回到了从前的孤僻之中。不过她又想,如果湘楣来找她,她还是会跟她玩的。

她不谈恋爱。或者也有男生注意她,但她不留意人家。啊她是这样的没有光彩缺少生机,她要把自己建设起来再谈别的。她读书,文学名著,大部头,多卷本,繁体字,竖排的旧版本,发黄的纸,旧版书的霉味缠绕在她周围,她读得人也有些木似的,在人群中有不在场之感,连上课时分她都仿佛人在此处心在别处。她微仰着头,眼睛瞪着前方,她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课余时间她不爱呆在宿舍里,她背上一只挎包就出去了,找一处有树的地方,或者背阴少人处,她要背英语,她的英语太差了,她还要背唐诗,“锦瑟无端五十弦”,又要背宋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些东西都在她随身的挎包里,它们像雾一样从挎包里弥散出来包着她——校园、同学、老师、操场、教室、饭堂、图书馆、林荫道……全都影影绰绰,灰蒙蒙一片。

但湘楣没有来。

你的自我没有得到外界的关注,于是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她去外地实习了,实习之后分配工作,她没有到单位报到,她有亲戚在美国,很快就办了出国,之后移民,因为在那边才能找到她需要的生活。

大学同窗们像烟花升起在她黑暗的夜空,她们明亮,但是隔得远。她把自我缩了起来,同窗们要走近她,啊一起去听交响乐的讲座吧,她不去。她哪里都不跟同学们一道去,她单独行动。越是单独行动她就越是孤僻,她往自己的深处走,她的世界越来越小,仿佛只是蚊帐里的方寸之地。

海红和湘楣超乎寻常的友谊嘎然而止。

多么有快感的事情。但是在这里,新的大学班级,那什么都不算,她自告奋勇,站到球场上,啊她连球都发不过网。她本来认为她歌唱得好,她甚至会唱一首叫做《樱花》的日本歌,是高中时外文老师教会的。但她的节拍不对啊,节奏,她没有节奏感,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节奏。读书呢,更是不好意思说,她比她的中学同学多读了许多书,但那些书几乎都是不成样子的,只有高尔基的《童年》和《在人间》能说得出口。

由于湘楣不自知的侵略性和控制欲,由于两人多少反常的友谊,海红在大学阶段错过了健康成长的机会,也失去了正常恋爱的训练。情感的缺陷长久伴随着她,以至于,她后来的爱情都是不成功的。

海红的大一大二都过得沉闷。她来自广西圭宁小城,中学时代学习优异,众人瞩目,老师宠爱,内心颇为骄傲自得,对芸芸众生低看一眼。到了广州,既是岭南文化中心,又是国内名牌大学,来的都是各地的尖子,海红的锐气就被削掉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多才多艺的——她会打排球,在中学的班级里是一名接球的好手,再猛烈的发球她都不怵,眼看着那边的球呼呼的飞砸过来,如同一发来势汹汹的炮弹,谁见了不快快闪开,只有海红迎着炮弹,她昂着头,瞄准了,双手并拢一垫,斜飞的物体“磅”的一下,势能转化成了上升的动力,排球稳稳地升到了她的头顶。

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在海红完全忘记湘楣之后,有一天晚上,海红接到了湘楣的电话,声音听起来完全没有变,她还是那样神气、那样不容置疑。她说:我是邸湘楣,我从美国旧金山回来探亲,现在上海,可以到北京去几天,我们要见一见吗?

邸湘楣不是海红的同班同学,甚至也不同一个系,她是化学系,比海红还高一届,俞明雪的同学,所以直到海红大三的下学期才认识她。

海红没有去见她。

回首海红早年的历史,邸湘楣是一个不能跳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