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严酷而花朵妖娆。
披头散发的音乐老师,她在河岸上终日徘徊,木棉花灼灼盛开沉沉落到河水里,它在水面上漂啊漂她重重复复唱着《刘三姐》,她是为美术老师而疯吗?那个沈阳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他皮肤白晰面容忧愁,说普通话喜面食,跟谁都不说话。在贬谪中依然脱离群众。啊他们在放学之后的空无一人的旧砖楼被抓奸这是必定的。
我的父亲柳青林,他不是这样的——
每年三四月,木棉花开了,披头散发的疯子穿街而过,她从东门口走到西门口,再从水浸社绕回来,有时呢,她从电影院门口径直走到大桥头,她不管不顾就走到了桥中央,那是全镇风最大的地方,江风吹着她的长发,挡住了她的半边脸,她对着河水唱了起来:哎——什么水面打跟斗哎,嘿了了罗!什么水面起高楼哎,嘿了了罗!什么水面撑洋伞哎,什么水面共白头哎——
他安静而礼貌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但如果你是一名精神病专科医生,你会一眼看见他眼中不同寻常的闪电,有谁见过平白无故晴空打闪的?啊这个人就是这样奇怪,大概是眼睛里堆积了过多的幻像,它们互相对撞,发出奇怪的光波。
不过木棉花才真正是疯狗花,木棉花红得激烈啊——油菜花能有多少,它基本上不起作用,在漫漫水稻的起伏中,它不过是大河里漂浮的一朵刨木花。木棉树自古就有,它逸出计划经济伸向天空,花朵硕大实厚,亮红灼灼如火,犹如一树火焰烧上了天——就是如此明亮才使人发疯的。
车窗外掠过一小片油菜花,“真是太妙了”他突然对一个陌生人说。陌生人望着他,准备听他抒发油菜花的妙处,他却急切地问道:你知道时间有一股支流吗?
一条狗,不声不响地穿过黄得亮眼的油菜地,它搭邋着尾巴,伸出的舌尖上滴着口水。它无缘无故地忽然,把一个小孩咬了。——油菜花所以也叫疯狗花。
如此高远的思维无人能跟上。
都说油菜花开是精神病发作的季节——不但人会发疯,狗也会。
他说有两股双轨并行的时间流,有一股必定要走向时间的尽头,时间的尽头当然就是世界末日。他说他有时处在另一股时间流中,这股时间流可以称之为自由时间流,可以在两股时间中互换,又可以逆流而上到达过去,还可以快速到达未来,当第一股时间流到达末日,在那个终点上另一股时间流飞驰而过……
正是春天,四月份,在我们亚热带小镇上,木棉花和油菜花一齐盛开,那时候,国家以粮为纲,油菜种得很少,你不可能像现在到江西婺源,能看见那种,令正常人亦颠狂的天地皆金黄,所谓一望无际的大片油菜花。
他滔滔不绝,亢奋莫名。
1965年,柳青林由单位的人护送,从县汽车站搭车到玉林,再从玉林坐火车到柳州。在火车上柳青林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有礼貌,听话,车厢人多他也不烦躁,更没有大家所担心的那样大喊大叫。
随行人员对陌生人解释,说这位同志有头痛的毛病,头一痛就会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
是啊在柳州,在柳州的一家精神病院,你一点也不知道。
柳青林的家庭生活让我匪夷所思,结了婚,两口子很少一起吃饭睡觉。他们各吃各的,妻子章慕芳在她的姐姐慕兰家搭伙,住也在姐姐家。柳青林在单位食堂吃,晚上睡在办公室。夫妻两人,连星期六都不一起吃饭,节假日也不一起吃饭。平时也很少见面,结婚几年,两人只在一起去看过一次电影。有一次柳青林和同事去看电影,走到街上碰到慕芳,没有多余的票,只好两人都不看。夫妻二人都要下乡,县里有十几个公社,一个一个跑,你刚回来,他又要下去了。
幼时在乡下,身边父母皆无。偶尔回到县城,亦不见父亲影踪。母亲说:你爸在柳州。仅此一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你只顾看柳侯墓,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葬在柳州。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在一起呢?是过年吗?还是国庆十一?我无法知道。两人拼命工作,积极得不把自己当人。
第二天她一个人去了柳侯公园,寻到一个衣冠冢,埋着柳宗元的衣服和帽子,圆圆高高的,砌了一层灰色的水泥。
他们怕自己落后,一落后就会有危险了,他们的位置都不是那么安稳的,章慕芳是地主出身,本来就要夹着尾巴做人;柳青林呢,早年上过两个月的桂林宪兵学校,历史上有这个污点,一直未被接纳入党。而且,他已经被降过一次职了,定为右倾。党需要他工作,但是党又不信任他,他永远是副职,永远受排挤,如果不拼命工作他就要发疯了。
他被毒蛇咬了,但他自己处理过,用刀片划开伤口,挤掉了毒血,又用鞋带扎紧。他两只鞋的鞋带都没有了。再次处理伤口,打针。百越瘴疠之地,向来蛇多,即使成为工业城市,即使是京广线上的枢纽站,也仍是蛇多。该用刀割开皮肤就割开吧,该打何种针就打吧,夜已经很深,脸色暗晦的男人也没入深夜中。海红迷糊着,倒在了同学的值班床上。沉沉睡去。
星期六傍晚,柳青林把饭端到办公室,蒸饭的瓦盅还是烫的,菜仍是萝卜丝,菜面有炒猪肉,肉虽是薄薄几片,但有肥有瘦,还放了豉油和青蒜,饭热菜香很是不错。他把萝卜丝一下全倒进米饭里,菜汁拌在饭里,一个人默默吃起来。
满头大汗缝完舌头,又来了三个壮汉,一个伤在头,一个伤在手臂。到半夜,来了一个瘦瘦的男人,脸色暗晦,他镇定地站在急诊室门口。
他会想念妻子和女儿吗?
啊那真是一个新鲜的夜晚——来了两个大人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孩三四岁,哇哇大哭满嘴血,是摔跤把自己舌头咬断了,还没断完,余下三分之一连着。大人也哭,当妈的边哭边说:医生啊怎么办,怎么办啊医生。舌头要缝针,孩子死命挣扎又哭得闭过气去,大人摁着他,扭过脸不忍看。即使不看那针也是戳在她的肉里。
想也没用,一个下乡下到南部的石定公社,要一个月才能回县城,女儿海红在竹冲乡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至于远在老家陆安县的,前妻和大女儿海燕……啊生活真是一团乱麻,干脆不去理它。
在群艺馆安排的住处住了一晚,把公家的差事一天干完,然后找她的两个同学玩。一个小学同学,在地质医院当化验员;另一名高中同学,在柳钢医院急诊室当护士。她觉得好玩极了,尤其是在柳钢医院,同学值夜班,海红陪她守夜。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人,他拉开抽屉,把压在最下面的诗集拿出来。闻一多的《红烛》,墨绿色的封皮,竖排版,柳青林他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呢,他还有郭沫若的《女神》,何其芳的《画梦录》。他读诗,不读他就要疯了。此外他还要写日记,他的日记本此刻就在我手里,有两本,一本也是墨绿色的封面,右上方有一只墨绿色凸起的和平鸽,左边两个银色手书:和平,是毛泽东体。另一本是酱红色,有麦穗和铁锤的图案,也有两个字:建设。
海红就是这样颠腾荡荡到了柳州,她不知道柳州意味着什么,她没心没肺地去,没心没肺地回来。
下雨了,他写道:
你觉得这类戏剧性的事情还会源源不断地到来——它之所以没有来,是它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因为它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所以你兴致勃勃走在路上,从一个路口到另一个路口。
某月某日,星期六,阴冷。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雨还是下个不停,我独自坐在窗前,只听见檐漏滴滴嗒嗒不停,
这种事情在八十年代可真不少——同事小吴,她就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男朋友的,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摄影家,在广州,两人结婚了;著名青年诗人顾城,他跟谢烨,据说也是相识在火车上。即使是你,海红,不是也曾在火车上遇到一个读诗的青年?重庆开往成都,座位的斜对过。他真年轻,读的正是一本莱蒙托夫诗选,还是老版的竖排本。你们搭起了话,他是工人,在成都附近的一家兵工厂——啊心无邪念时光如清泉,他陪你一路登上峨眉山的洗象池。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去接,接完之后又继续写日记:电话铃响了,是人委会总务打来的,说对首长的肉类供应是不是可以照顾一下。我说在可能的情况下是可以适当照顾,我问他有几个首长在家,他说只有一个,就是雷县长,因为他要做饺子,二两肉的指标不能解决问题,另外食用油也不够。我打电话问了一下门市部罗主任,说是还有一些猪肉没有卖完,我叫他留下一两斤,照顾首长。他说这样做恐怕不妥当,因为别人会反映说,首长难道有特权吗?他这一说让我很为难,显然,罗主任的看法是很正确的,过去我也曾布置他要认真照章办事,但现在却是我让他破坏了制度,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糊涂。
啊最好是在火车上看见一个青年正在读一本诗集,最好,拿的也是她喜欢的一类外国诗,青年干净美好,阳光必定是要照到他身上的,阳光在快速行进的火车外,透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照到他脸上,颠颠腾腾,闪闪烁烁。也像是一只追逐灯光的蛾子。
睡不着,他又接着写:
纸页微微歙窣,心不在焉。
昨天王经理找我谈话,谈对某某的工作安排事,说张局长没有明确表示,但口气中想把她安排到县仓库做记帐的工作,但仓库已有会计人员,不需要再设一个人记帐,只能因事设人,不能因人设事,某某是个工人,如果安排做会计是不合适的。但又考虑到她是张局长的干女儿,若不按局长的意图办事,又怕难以面对张局长,真是无所适从,很不好办。我认为,如果抛开干女儿的关系,像其他工人一样,那不就很好办了吗?
邻座永远都是平庸的,你就把包里带的杂志或书拿出来,杂志不是《诗刊》就是《星星诗刊》,诗集呢,外国的,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聂鲁达。到底还是外国诗耐读,拿着也像样些。
又一篇:
我不嫌牛皮重,它古怪的样子也是我的风度之一,夏天快到了,不能再穿风衣真遗憾,但我穿上了连衣裙。车上有座位但邻座永远不够理想,你渴望在路上碰到一个让你怦然心动的人,然后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像一只飞蛾投入火光。
到门市部检查了一下,发现很多糯米已被虫蛀了,我亲手捡出两条蛆给销售看,我问他们这些是什么时候进回来的,他们说是三个月前就进回来了。可见过去盘点根本就没有盘到这些货,或者是发现了,但并没有设法处理。可见他们的责任心是很差的。零售部还有些饼干,但是却没有摆出来卖。
然后我就出发了,在深秋至初冬、冬尾至早春,我会穿上一件风衣,米色的,比我的牛皮包色浅,比真的米色深,长及脚踝,大开领,束腰,此外还有一根宽宽的布带,往腰上一扎,走起路来宽大的下摆摇动如花。是啊你是如此年轻爱赶时髦,那时你坚信,风衣就等于风度。
再一篇:
人类真是伟大,居然会发明的确良。
进了三十斤鸡蛋出售,里面有很多坏蛋,蛋壳已有黑影,用肉眼就可以鉴别出来,可是我们的收购人员却没有留意就全部收进来了,我马上取出两个坏蛋给他们看,他们还不相信,认为蛋壳上的黑影是天生的,我把蛋打开给他们看,原来有黑点的地方,蛋黄已经沾壳了。结果是让他们重新挑选一次。
这种古怪的名字春泱她们再也不会知道了,那就是化纤啊,现在最廉价最被人嫌弃的,所有人都知道它不好。但是当年,八十年代,它被认为是高级面料。最神奇的是,它耐磨,它是不会破的,除非你用刀子割它,有了的确良,这种新时代的先锋,就再也不用补衣服了;它又轻又薄,穿在身上不会压身;它又不皱,永远平直;它还容易晾干呢,它不存水份,你把它搭在晾衣竿上,滴滴嗒嗒,水珠慌不择路似的,奔跑着四散,底下立即有了一滩水,你伸手一摸,衣服干了。晚上晾起,次日又穿——此事于我最宜。
没有人知道柳青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病症的,只知道他心情永远不好,烦恼、落落寡合、不安、长期失眠,开始的时候慕芳有空就到他办公室去,给他送点吃的,帮他洗脏衣服拆洗床单,他也感到高兴。
两条都是的确良。的确良,
后来他渐渐不愿意让慕芳去,似乎她妨碍了他的重要事情。就是这时候,慕芳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总是翻出莫名其妙的炒黄豆,有时是三四粒,有时是五六粒,黄豆炒爆了外皮,还沾了盐,再后来,熟黄豆变成了生黄豆。
它太重了,当得起牛皮这个词,但我对它充满激情,我往里面塞进了两条连衣裙,一条是白底有细细的紫红色格子,另一条,淡淡浅浅的蓝色,也许叫湖蓝。
慕芳对此极为困惑。
在纷纷一片黑色人造革提包中它鹤立鸡群,在整个八十年代,我拎着它,度过了多少个火车上的不眠之夜。它早已沉没在时光中,但此刻,我再次看见它,它比今天的电脑包要大,比旅行包小,有三层,中间一层内空最大,有拉链,两边各一层,扁扁的,可以插进一本书,或者杂志。对一个文学青年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问他,他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相当于钥匙,或者车票——因为他要到时间的支流去,那是一处像大河一样的地方,波浪起伏,他坐在一只小竹排上,顺流而下,如果他想回来,必须在嘴里嚼黄豆,他用大牙把黄豆磨碎,豆末和唾液搅在一起,豆香从牙床冲向他的舌尖,一浪又一浪地冲刷他的味蕾,味觉传递到他的大脑并在那里起劲地转圈,好了,他开始咽豆渣,黄豆的汁液冲到他喉咙的深处,这时候,他脑子里的一根神经苏醒了,嗡的一下,他感到双脚一下站到了地上。
这样的牛皮包何其稀罕!
县里正好有上海医疗队的医生,其中一位,判断柳青林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提醒有关的人,这是一种极难治愈的病,发展越深越麻烦。
隔了一年,海红到柳州出差。她真是太喜欢出差了——不用上班,不用吃饭堂里的饭,看见新的人和新的城市。啊她有一只牛皮包,是真的牛皮,黄牛的颜色,是她的四舅舅留下的,他娶了一个归国华侨,后来又去了香港,他的东西总是那么洋派。
就这样,柳青林被送往柳州精神病院。他1965年春入院,1969年五月,在住院四年之后,一天夜里,他用不知从哪找到的玻璃片割腕,血尽而亡。
那是你第一次去柳州。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坐着睡了三个钟头,连车站门口都没出去。
外婆收到县城寄来的信,海红啊,海红啊,她不停地说。那时候,我正从柴堆中找到一根最大的狼蕨草,我大声应她,她还是说海红啊海红啊。
暗黑的车厢,贝多芬石膏像和一扇猪,真是古怪!石膏像是她在成都武侯祠买的,千里迢迢抱着,和一头开膛剖肚的猪坐了一夜。直到天亮,那只猪头才消失。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累极了,之前一夜未睡,在夜行火车上,她的座位旁边上来了几个农民,他们扛着一只刚杀的猪上了车,喜气洋洋的。这扇猪全头全尾,他们把它“啪”的一下摔在茶几上,猪头冲过道,切口朝下——就像躺着一个全尸。猪头有些憨憨的,眼皮悠悠闭着,它的内脏被掏空了,肉腥气阵阵。火车在黑暗中隆隆向前,偶尔,车窗外的亮光会飞快掠过,在有亮光的某些瞬间,她惊异地发现,这只死去的猪头眼皮在动,它简直是要张开眼睛了。而它的尾巴的确是动的,随着火车的节律,那上面的一撮毛发擦到了她的右臂,她只好用一尊贝多芬石膏像挡住摇晃的猪尾巴。
单位跟柳青林说,要送他到柳州检查身体。他若有所思说:哦,检查身体,是该检查了。这时候,他的脑子似乎出奇清醒,他仿佛提前知道,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办公室了,他亲手把办公桌抽屉里的书和日记放进一只小藤箱,让人交给一周后才能从公社返回县城的章慕芳。
海红一共去过柳州两次。第一次是路过。那一年,大学刚毕业,她一个人跑到峨眉山去,回来的时候,从成都搭一夜火车到柳州,上午九点多钟到,十二点多有一趟开往南宁的火车,她在候车室里过掉了这三小时。
小藤箱现在还在,但里面所装的早已不是当年的东西了。父亲的遗物惟剩两本日记和一本诗集《红松》。诗集被虫子咬得七零八落,册页脱散,纸张黄脆。日记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小,越来越潦草,到最后,根本认不出来。
这是全自治区唯一像样的,精神病专业治疗机构。海红的父亲柳青林曾住在那里。
从前面的日记中我知道他有好几本诗集,是他的弟弟柳青川从南宁买了寄给他的,青川那时在广西农学院读书,免学费,有生活补助,青林还给他补一些。他托他购书,从日记上看,计有何其芳的《画梦录》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红烛》,还有艾青的诗集。
此外,柳州还有一家精神病院,
不知父亲是否写过诗,也许写过,早就烧掉了。
这个柳州,它是京广线上的一个枢纽大站,要去上海、成都、贵阳,统统都要在柳州下来,换车。柳州还跟柳宗元有关,被贬官至柳州,写了一首《登柳州城楼》,“共来百越纹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说的就是此地——这是海红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的。
如果我静默下来,一定能看见灰烬飘飞,在我家天井的青苔上,年轻的慕芳把那些纸页、旧信堆在天井中央。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雨,虽然后来又出了太阳,地面还是没有干,青苔是湿润的,空气也饱含水分。慕芳划着了一根火柴,此刻我看见了那个火柴盒,有一只红色的五角星,它的四周有一圈象征光芒的射线,底部有一行字:玉林火柴厂。
有一个柳州钢铁厂,简称柳钢,据说是西南地区最大的钢铁厂,工人上万。那时候,产业工人气势如虹,他们在车间挥汗如雨,光芒却在天上升起。啊柳钢到小镇来招工,小镇青年当上了柳钢的工人,柳钢如同一匹白马,青年统统变成了姑娘们的白马王子。每年十二天探亲假,他们的旅行袋印着“柳州”二字,熠熠生辉回到小镇,然后,他们带着城市的气息,出现在通住电影院的街道上,和某一位姑娘,看电影去。
她手捏火柴一擦,刺鼻的硫磺味直冲她的眼睛,她往后仰了一下,火灭了。她又划了一根,一只手拿起一张纸,这是柳青林单位的信笺,天头几个红色印刷体:某某县食品公司,那上面有蓝黑色的钢笔字,分行排列。我无法知道那写的是什么。
柳州呢,工业城市、交通枢纽,
年轻的章慕芳,那年她二十八岁。她手举火柴点燃了这张纸,空气湿滞,火焰犹豫——火焰仿佛有些痛惜这堆纸,它停着缩着,但最后,它也毅然决然了,火们慢慢燃起来发出了白烟,水气太大,白色的烟弥漫着扑向你的窗口,它们像熏香一样,在所有的物件上,床单、衣柜、椅桌、杯子、毛巾……统统留下了烟的气味。
柳州是广西的四大城市之一,南宁、桂林、柳州、梧州,这四个城市都是小镇人的向往,南宁,自治区首府,当然好;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全世界都知道;梧州——离广州最近,号称小香港,梧州话跟广州话很像,吃饭穿衣,都像。广州是岭南第一大城市,文明的中心地带,广西人民对之垂涎欲滴。梧州既是广州的影子,庶几等于广州。
烧过信件和手稿的青苔上,留下一团灰白的斑痕,犹如一个瞳孔,留在天井的中央,而周围的青苔依然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