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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质朴,所以最温暖

小时候,父亲总爱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坚硬的老茧从我皮肤上划过,有些摩擦得疼,但尽管疼,我却不曾抗议过,因为父亲的手上,有他与泥土多年相互扶持留下的温暖。长大后,我常常在想,或许,父亲那双大手每每擦过我的皮肤的时候,就会带着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脉管和血管里,那是泥土的温度,也是泥土的温暖。

我读过父亲的手,从懂事起就开始读,读了二十多年。父亲的手像院门口的榆树皮一样褶皱苍老,手指的关节因为劳作而有点变形,手背上青筋隆起,一条一条,仿佛蚯蚓。他的指甲泛黄且厚,指甲和肉连接的空隙里,常年藏着泥土,仿佛,那泥土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分不开,也割不离。

父亲老了,身体也不如年轻时那么灵便,地里的活计,他也做不动了。为了让我放心,父亲和母亲跟随我留在了城市里。村里人都羡慕他们,说他们可以享清福了,但或许只有父母心里明白,离开泥土的人,就像断了根。

可真正等我在外面有了稳定的生活去接他们时,父亲却摇头了。父亲说,这个地方再穷苦也是家,也是根啊。父亲说,他离不开土地,离不开那些从土地里冒出枝叶的庄稼和树。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搓来搓去。

我不想他们做无根的人,所以,每年秋收过后,我们会一起回老家。父亲迈着不再铿锵的步子,慢悠悠地溜达到田地里去,他像巡逻的士兵,把泥土里的瓦块、砖头一点一点地挑出来。我了解父亲对泥土的那份情怀,他是怕这些坚硬的东西硌醒了睡眼的泥土,怕在地里漫游的蚯蚓和爬虫们撞坏了头,碰闪了腰。他和那些沉默的泥土啊,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父亲说,让我走出这个穷地方。我当然知道,这是个穷地方。收成不好的时候,粮食都不够一家人生活,家里的牛都饿瘦了,我总看到父亲摸着牛背和牛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说,老兄弟啊,这些年苦了你了,等收成好了,我多打些粮食犒劳你啊。父亲说,你看你啊,瘦成这样,我都不舍得给你套上犁耙耕地了。看着父亲摇头叹气的样子,我很难过,心想,一定要好好念书才行,等将来有了好生活,把父母带离这个穷苦的地方。

父亲说,泥土是世上最感恩的物件。你只要肯给它,它总会报答你。我觉得父亲的这句话,比任何大家名人赞美泥土的话都贴切。在乡下,随便一块地里,拔起一根葱,或者挖出一棵菜,不用洗,简单收拾一下,就可放在嘴里生吃掉。那上面没有化工肥料,没有农药,除了一些干透的雨渍,一些风的印痕,一些阳光的温度,最多,有一只不合时宜的虫子可能贪食忘了走。但,就连那从泥土里爬出来的虫子也都是那样清清爽爽的。因为,它们沾染了泥土的清香,所以,雨渍是香的,风是香的,阳光是香的,虫子的不合时宜也是香的。那是一种干净的香。

再大一点,开始慢慢品尝生活的艰辛。那时候,正逢干旱,泥土都裂了缝,种在里面的粮食,常常结不出丰硕的果实。父亲扛着一把铁锹从地里回来,我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写老师留的作业。父亲放下铁锹,搬来小马扎坐在我旁边,很认真地看我写字。父亲说,丫头啊,一定要好好读书啊,等你长大了,走出咱们这个穷地方,去过好生活。

如今,因为工作的原因,回去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可内心里对泥土的那份爱却是越来越重,我发现,我成了第二个父亲,和他一样,满心长满了对泥土的眷恋。记得一个诗人写过这样的语句,他说,一个人的故乡藏在胃里。故乡根植的记忆,是关于它蒸腾的气息,这种气息往往来自最具体的食物,乃至泥土、庄稼、炊烟的气流,都被隐藏在胃里了。这就是一个人回忆另一个人、另一处地方时,往往抽动鼻息呼吸的原因,那是把一种熟悉气味,通过呼吸给唤醒的习惯性动作。

那一年,我们六岁,傻傻的年龄。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心情燥郁的时候,我会跑到小区后面的草地上,没完没了地大口呼吸,原来,那是我想念泥土的味道了。

迎春说,那我们住进泥土里去吧。

做一个下里巴人

小时候,我在泥土里堆泥人,在泥土里找蛐蛐儿,在泥土里拔花生挖地瓜。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去泥土里找。我跟迎春说,泥土是个大宝库,能从里面找到很多宝贝东西。

阳光很好的下午,无事,在阳台看书。窗外,风轻,白云挂在蓝缎子上,天蓝云白得不像北京的天空。

在很多年里,父亲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脊梁是挺直的,声音是洪亮的,他脸上的笑,是骄傲的,带着农村汉子的爽朗。

格架上的绿植长得很好,罗汉草、豆瓣绿、铜钱草、凤梨铁兰、小榕树、清香木,还有吊兰和绿萝。它们很精神,绿叶子像是打了蜡,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母亲每次洒水时总念叨,说这么多花花草草挤在一起,真难为它们还能长得这么好。对此,我深有同感,就像每次挤上地铁后,总会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幸运窃喜一番。不过,在这一点上,母亲显然没有我淡定,她总埋怨说北京车多人多尾气多,她觉得自己远离家乡的水清草绿来这里饱尝雾霾很委屈。她说,在老家种地有什么不好,房间多又敞亮,还有一个可以跑马的大院子,不像北京,一家人挤在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就觉得很优越了。

人们说,乡村是泥土做的。父亲说,没有泥土的地方不长根,没有根的地方不是家。父亲说,泥土就是命啊。

母亲越说越得意,得意的样子像个大地主。可不,北京有几个可以跑马的大院子的人家呢?这样说来,母亲是该得意的。谁说下里巴人就一定比不上阳春白雪?要我选,我也愿意过母亲那样的生活,院子里有地,可以种桃种李种春风。

留住泥土的清香

小时候,老家的院子是大,五间正房,两间耳房,外加一个大院子。母亲常年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院子里的一片空地就成了母亲的用武之地。每年一开春,她便拿着铁锹将刚解完冻的硬地翻一翻,新鲜的泥土在太阳底下泛着浓浓的草青味。母亲会撒上一些菜籽,这样到了夏天,就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菜园子。有时候,奶奶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忙活,两个人对那片空地寄予了太深的感情,年复一年,她们乐此不疲。

想着乡下的人,乡下的事,人的心仿佛也是通亮的。那些简单而温暖的人们,他们远离尘世喧嚣,只关心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他们活得很平静,很快乐,也很幸福。因为,乡下的农田里,长出来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它们滋养着乡下人的生命,更滋养着乡下人的心灵。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院子里的空地上,每年夏天都会结出漂亮的果实。红番茄像是除夕夜的红灯笼。辣椒长得尖尖细细。豆角的藤蔓爬满了一面墙,长的短的,各自精神。顶花带刺的黄瓜在竹条上来回荡,好不惬意。那时候,最喜欢看母亲和奶奶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奶奶坐在小马扎上笑眯眯地择菜,母亲围着小碎花的围裙把菜洗好,然后切出好看的细丝或段。红的白的,绿的紫的,生活的样子每日都这样鲜艳。

十多年里,他就住在学校旁边的小院里,除了去学校,其他时间他几乎足不出门。学校里有一架破旧的钢琴,那时候,弹钢琴是件顶洋气的事儿,他没事就跑进去弹上一曲。村里人都说,要是吴大爷赶上好时候,没准就成了大名人了。他听了只是笑,仍旧慢条斯理地织着他的毛衣,他说,这辈子他只和孩子们混得最熟,而他最引以为傲的是他教了很多年的书,虽然不是学校正式聘用的,但有人称他为吴老师,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若是听说谁家的孩子最后出息了,他总会喝点酒,说,这孩子,我教过,是挺好的。然后,满面红光。

那时候一到周末,我都勤快地招呼着母亲去菜园,怀着一颗欢喜又好奇的心张罗晚饭用的材料。奶奶呢,则坐在院门抱着她的那只老猫边乘凉边看着我们笑。我挑挑拣拣地摘几颗红番茄,母亲寻几根嫩黄瓜,豆角撸上一把,紫茄捎上两个。晚饭所用的材料就这样齐齐地放在厨房的竹筐里。我慢悠悠地洗,母亲轻巧巧地切。番茄炒蛋,酱香茄子,油焖豆角,再加一个拍黄瓜,一餐饭,就这样鲜灵灵地诞生了,色香味俱全。奶奶边吃边夸,丫头摘的菜真是好吃。现在想起来,这好不好吃跟谁摘的似乎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吧,但那个时候,还真就相信自己摘的就一定是绝顶好吃的。

还有一个邻居,我小时候管他叫吴大爷。吴大爷因为当时家庭成分不好,一直都没有娶亲,但吴大爷写得一手好字,在村子里可是家喻户晓的。据父亲说,年轻时候的吴大爷,长得是一表人才,学问又高,要不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说不定早在市里寻个好差事了。吴大爷手也巧,会织毛衣,做衣裳,我小时候穿的一件红色褂子就是他给做的,我当时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人们对家庭成分也不那么介意了,有不少热心的邻居开始给吴大爷张罗对象,可都被他推了,他说,都到这把年纪了,也没那个心了,他说他一个人这样过活也挺好,几十年都习惯了。再后来,村里给他安排在小学看大门,因为他有学问,如果哪个老师临时有事,他还顶上去给孩子们上课。他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他说孩子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跟他们在一起,就像自己也是个顶干净的人。

现在,偶尔去郊区游玩,但凡看到有菜园子的农家院,总忍不住进去看看,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和奶奶、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如今,奶奶早已不在了,可那景象,却烙在了脑海里,日复一日在那片空地上有声有色地耕耘着。

是啊,现在回老家,基本上都是陌生的脸孔。谁家的儿子结婚了,谁家又添孙子孙女了,如我一般年纪的,孩子都上了小学……想想,这时间过得真跟流水似的,眨眼功夫就没了。不过,老家的味道还是在的,有粮食成熟的味道,柴火燃烧的味道,炊烟的味道,邻里说说笑笑的家常味道……总之,那些味道很亲切。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奶奶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平淡、琐碎。她们或许没有多么崇高伟大的梦想,平淡地生活,安稳地劳作,但我总觉得,能把这样琐碎的日子过得这样满是生机也是一种成就了。

待我起身,刘奶奶摸着我的手说,孩子,没事常回来看看,村子里的老辈一个接着一个地渐没了,等你们再回来,估计人都不识得几个了。

从前不懂事,总觉得奶奶抑或母亲所过的日子,都是辛酸难熬的,总想着等自己长大了,一定不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也不要眼巴巴看着自己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老去。后来,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用脚步默读着自己,用镜头研读着别人,突然就发现,其实日子不是用来看的,当自身对生命的体验越来越多时,我也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也慢慢懂得,苍老,是时光赐予每个人的礼物,任谁都不能幸免。我不愿意自己做一个让时光黯淡了容颜进而埋怨失意的人,我想成为一个能从容看着岁月流逝,并依然爱着自己彼时样子的人,恬淡生活,满心喜悦且葆有活力。我相信,这样的人生,不见得有多么轰轰烈烈,但一定是幸福的。

刘奶奶讲的这些,我几乎没什么印象,倒是记得她家的那个孙子对我很照顾,上中学那两年,都是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的。

两年前,生活在城市的母亲终于有了一块地,那是小区一角的荒地,就在我们楼下一拐角的地方,约莫五平方米的样子。母亲念叨了很多次,也打量了很多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跟我和父亲说,我要在楼下开荒了。

刘奶奶说,小时候你和前院的迎春那丫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干什么都一起。你们那时候小,也皮实,常常去后山的桑树上打桑葚,弄得身上花花绿绿的,像是唱大戏的。你那时候学习好,我家那个大孙子一说起你来,艳羡得不行,他说你学什么东西都快。你们上三年级那年,好像是参加什么运动会吧,我大孙子一回来,高兴得一直跳,他说,他终于有一样比你强了,他说他跑步比你快。呵呵,跑步快有什么可显摆的,咱们农村的孩子,哪个跑步不快啊。

就这样,母亲又当起了她的小地主,阳春三月一到,母亲就会拿着我的花铲兴冲冲地翻开新土,我尾随她身后,撒上菜籽。每到周末,我和母亲便一前一后走进小菜园捣鼓捣鼓,松松土,洒洒水。这样的日子,会让人觉得日子慢了,烦恼少了,心也静了,每日一门心思地期待着它们开出一朵花,结出一个果。母女的心思,在蠢蠢的等待里变得雀跃欣喜,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和奶奶端看着那片菜园,眼里眉角都是融融笑意。

我坐在刘奶奶家门口的石墩上,陪她说了会儿话。她似乎有很多话说,说的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我已经不太记得。

一日,我把挽着裤管一脚泥的照片发给朋友看,不想竟被他笑做“曾经阳春白雪,如今下里巴人”,我不予置评,权当他这是褒扬的话,这说明我接地气,懂生活了,一如塔莎奶奶用细微生活传递的意境一样,曾经,她的孩子们问她,你的一生肯定很辛苦吧?她回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直都以度假的心情度过每天、每分、每秒。”而这,也是母亲教会我的。

老人们对孩子的关心,不外乎就是这些。世世代代的香火繁衍,能够温暖的平凡日子,在他们眼中,唯有这样的日子才算踏实。

其实,生活永远不是他人眼中的样子,如果我可以在简单生活中收获丰足,他人眼中的辛苦便是滋养我生命的蜜糖,而时光的流逝呢,是为了载我去饱尝生命丰硕的果实。

有一次,我回去,在后山溜达,经过刘奶奶家门,远远地我就看到刘奶奶坐在门前纳鞋底。我上前跟她打了个招呼,她见到我很高兴,一直拉着我的手问些关切的话题。比如,嫁人了吗?工作好不好,累不累啊?

煤油灯亮了,炊烟起了

山后面的刘奶奶,八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太阳好的时候,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纳鞋底。她的重孙子已经念中学了,每次看到她纳鞋底,就硬声硬气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穿这样的鞋啊。可刘奶奶不以为然,瞟两眼重孙,继续纳她的鞋底。

对炊烟的记忆,是一个人心灵深处的情结。袅袅炊烟在房屋的脊梁上盘旋升腾,在树梢上的鸟窝旁边飘散,在暮色里笼罩着那座宁静的老屋后隐去,最后都凝成了片片隐约的烟霞。

每次回乡下,我都喜欢在村子里走走逛逛,看看那些儿时的东西,有没有变样。

我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日子,那些日子,总和炊烟分不开。暮色四合,朴素的院落里,有父亲沉寂的目光,母亲轻软的呼唤,还有弟弟妹妹的纯真笑声。在城市生活久了,更是眷恋那一缕乡村的炊烟。炊烟下宁静的土屋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院落里的石榴树正红,鸡鸭羊群悠闲来去。

这就是乡下,有人情味,有尘世香。在城里,不会有人这么温暖地喊你。我们明明住在对门,却终年无语,连个招呼都扼杀在谨慎里。那种感觉,真陌生,仿佛和这个世界,也拉远了距离。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喊的是你快要遗忘了的小名。而且,还高声大气的,仿佛不是喊向你,而是向田垄,向庄稼喊了一嗓子,向水喊了一嗓子。你一回头,田里是你的名字,水里是你的名字,空气里是你的名字,到处都是你的名字。

而回忆的气味于我,却是炊烟和煤油的味道。泥土植物被火烧过之后混合成特有的味道,棉线浸泡在煤油里被火点燃后略带刺激的辛辣味道,这些味道在日常生计中也是“稳妥的”。

在乡下,走到哪里,人都是热情的,动不动就会有人喊你一嗓子。

小时候,家里生活不宽裕。一家人住在三间老屋里,虽拥挤,却也快乐。那时候,农村还没通电,整个村子都在点煤油灯,用来盛煤油的物件一般都是铁或者铜做的底座,和现在的烛台差不多。把煤油往油盏里倒上一点儿,再放上一小段棉线做灯芯,等到夜色一来,母亲就会“嗤”的一声把火柴划着,点燃的火柴往灯芯上一杵,火光噌一下就蹿了起来,黑乎乎的老屋也被点亮了。

乡下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的繁华,但乡下有城市里没有的风景,那些风景是清澈灵动的。风敲叶响,云动鸟惊,一声驴叫,几句狗吠。蝉不叫了,就躲在荫凉里。鱼热了,就来水面冒个泡泡。拔下一棵毛毛草,伸到耳朵眼里,痒痒一下,整个人就会瘫软下来,舒服得想要入梦。去可以看见鱼儿的小河里扔几颗石子,打几个漂亮的水漂。当然,即使什么也不干,在风里发一会儿呆,也是美哉的。在乡下,人跟人之间没有戒备,各家的院子都是敞亮亮的,都不落锁,低低的乡村,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有的,是高远的蓝天,和一种叫作“地气”的东西。

母亲过日子过得小心谨慎,天不黑透绝不会点灯。那时候,我和妹妹只要一看到小窗里的老屋亮了,就知道父亲一定快要回来了。随着煤油灯亮起来的还有灶火,房顶上的烟囱开始喘息,一直把气喘到西边去。等到饭香稍稍溢出老屋的窗,父亲就会骑着他的大横杠的“凤凰”自行车一路摇着铃铛从炊烟夜色里赶回来。记忆中,父亲收工的时间,总是煤油灯亮了之后,炊烟冷掉之前。而我和妹妹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天黑之前把作业写完,然后一起坐在门槛上等父亲回来。

看一看低暗的屋檐,听一听硬朗的乡语,踩一踩自己的影子,摸一摸镰刀、犁以及牛车,追着一只蚂蚁奔走,为一条虫子指路,躺在地垄上看看蓝天上的白云朵,爬到房顶上数数满天繁星。下雨的时候,看蚂蚁搬家、蜻蜓低飞;起风的时候,月亮周围就会围着风圈。在乡下,所有的生物都是有灵气的,它们熟悉乡村,比人都精明。

父亲回来,把车子放好,扯着嗓子向灶火还没熄掉的老屋喊一句“我回来了”。母亲便回一句“洗下手就吃饭喽”。然后,父亲会在进门前脱掉满是灰尘的外衣去洗手。等这些事都忙完,父亲便挨着我和妹妹落座在门槛上,问问我们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好事情。

浮躁的时候,回一趟乡下,立马就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这时,父亲通常会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变出两个石榴或者青苹果和小沙果,我知道那一定是他在粮所后院的果园里摘的。那个果园我去过,里面看果树的伯伯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摘些吃的。伯伯说,他喜欢爱笑的孩子。

我喜欢乡下,喜欢乡下的一切。

等母亲把饭菜全都端上桌,我们一家人就围坐下来,在一盏煤油灯下,吃一餐温暖而又充满欢声笑语的饭。母亲总会把菜里少有的肉依次夹给父亲、我和妹妹,她总说她讨厌肉腥味,父亲也这么说,边说边把母亲夹给他的再夹到我和妹妹碗里。那时候,我和妹妹吃得很香甜,心里真就以为,他们是不爱吃肉的。直到后来,家里的生活在父母的勤劳操持下越来越好,吃肉的机会越来越多,我才知道,那些都是他们撒下的爱的谎言。

乡村的空气里飘着香

如今,农村的变化日新月异,每家每户的生活都很是红火热闹,城市里有的现代化电器,农村一样也不差。煤油灯被通明的电灯代替,炊烟直接被抽油烟机卷进了风筒里,新盖的房屋没了烟囱,老房子上散落的烟囱也早已离开了炊烟,没有炊烟的烟囱荒废成了一个不太美观的摆设,许多年轻人嘀咕着是不是该把它们拆除掉。

临走的时候,兰姐一直送出门外,雪还没有停,她殷殷念着,有时间一定记得来坐坐。我点点头,一切感谢全放在沉默里了。陆游曾写过: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今日,方明了,有些寻觅,不必迢迢路远,就像惊喜,沿途可见。

煤油灯和炊烟的生活被马不停蹄的城镇化建设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远成一缕怀念或者一声感叹。

七道茶过后,我们彼此看了看,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这正是应了茶的灵气,得天地之精华,取雨露之净洁,既有高山赋予的厚重,又不失清风沁心的婉约,正是“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我总在想,每个长大之后的人,都是有故事的,故事里,总有一些化不开的情结,忘不了的味道。就像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就像那缕从自家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它们总让我怀念。那些朴素到略显窘迫的日子里,夜色一来,母亲划一根火柴,火苗一窜,煤油灯亮了,借着煤油灯的光,母亲把灶火烧得旺旺的,大铁锅里有白菜粉条炖豆腐,几块五花肉爆出的香味,能飘出好远。房顶上烟囱里的烟向着西边跑,西边的夜色下,有人一路摇着铃铛往家赶,那是我的父亲,他迎着炊烟唱着歌,收工回来了。

看着兰姐满心欢愉地冲茶,一脸的喜悦自是不用说,等到红艳明亮的茶汤一出来,心里平白地有种莫名的迫切,那宛如红宝石般的色泽,让人把持不住。我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含在嘴里,柔柔滑滑的,细软绵柔。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仿佛怕惊扰了茶的灵气。

那时候,人们很朴素,生活很简单,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温暖。

一壶茶喝完,兰姐起身,说要请我品一品上好的普洱老茶,是她珍藏多年的宝贝。我听了,打心眼里感动,里面的情谊,或许只有爱茶之人方能体味到。想到这里,心里怀有无比的谦卑,只为这一壶茶的情谊。暖阳在我耳边嘀咕,这下沾了你的光了,可以品到这样的好茶。我听了,心里得意。

老屋里的炭火

茶,一道一道地喝。这样融洽的气氛,让我很享受,仿佛真是到了世外桃源一般。窗外有几丛不知名的花,开出一串一串粉色的花朵,雪花依旧洋洋洒洒,把花朵掩盖得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看上去,却又是别种风情。室内的古筝曲缓缓流淌出一片静谧祥和,突然觉得心情无比宁静,轻悠悠的,像是误入了仙境。

大都市里是没有老屋的吧,老屋都被水泥和钢铁占了去,成了高楼,成了大厦。乡村的老屋也极少见了,村子富裕了,拆掉了破旧的老屋,用水泥和混凝土盖成了有都市味道的高房大屋。

兰姐说她很喜欢田园诗派的思想,不为外绕,静修其心。对此,我也很推崇,陶渊明笔下的世界,最得我的心意。

可是,老屋没了,多少是令人伤感的。装了几辈人欢声笑语的老屋,有太多太多的故事。酸涩的、痛苦的、快乐的、欣慰的,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地上演、又谢幕。

我们坐下,点了一壶普洱茶,有模有样地自己泡着。主人似乎对我们也有兴趣,索性过来跟我们聊起天来。她颇喜欢古文学,我对古诗词也有极大的兴趣,一来二去,我们倒成了很投缘的朋友。她让我叫她兰姐,她则称我小妹,一时间,话题开始多了起来,我们像是许多年的故知一般,笑声朗朗,一室欢愉。

儿时的老屋是矮矮的,老屋是泥土和着碎草砌成的。老屋的房顶是椽子和檩子搭建的。有三间。一间睡觉,一间装粮食杂物,一间连着灶台当饭厅。我不记得老屋是哪年盖的,反正打我出生,老屋就在了。不过听父亲说,老屋应该有几十年了。

暖阳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跟我去了茶馆。茶馆不大,布置得却很有情调,主人是位女性,年纪比我长许多,典型的东方女子,端庄清雅。

老屋太老了,老得泥墙被雨水冲出了深沟。老屋太老了,原木色的椽子和檩子都被烟熏成了黑棕色。老屋的墙角处还有老鼠洞,有的是老的,有的是新掏的。爷爷说,老鼠比人勤快,烧顿饭的时间,人家的窝就已经收拾好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端着他的老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他自己种的烟,眯成线的眼睛望着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炭火把爷爷黑红的脸映得更加红了,像是喝醉酒的人。

我安慰她,既来之则安之,那边有个茶馆,一直说想去看看都没去成,这下可有时间了。

我总记得小时候的雪比如今的多,也比如今的大。我总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比如今的冷,也比如今的长。那么长那么冷的一季冬,全家大部分时间都会围在那炉炭火旁边,煮上一大壶茉莉黄片,边喝茶边取暖。

暖阳埋怨,说不来不来,你就是不听,看,进退不得了吧。

炉火很旺,红彤彤地把整间老屋照个通明。爷爷抽着他的大烟袋,父亲则卷旱烟卷抽。爷爷说,等下给牛棚弄盆炭火烧烧,天冷,可别把牛冻坏了。父亲听了,把燃着的烟往地上一按,用手弹弹烟头上的火星,往木桌上一放,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给牛棚生火了。要知道,牛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来年春天,还指着它犁地呢。

到了山脚,进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雪越来越大,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见父亲出去,也站起身来。母亲说,大冷的天,你瞎出去跑什么,在屋里待着。我看一眼母亲,不理会她,径直抱着父亲的大水杯跑出去。那时,母亲总说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一天到晚地腻在他屁股后面。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酸的,我知道,她在闹情绪。人家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可母亲总觉得我单单对父亲言听计从,对她,却总没有那么贴心。这样孩子气的母亲,到底也是可爱的。

我听了偷笑,她跟枭也这么说过,说最受不了你姐那张无辜的脸了。

跟在父亲后面进了牛棚,牛棚里真是冷啊,冻得我双手插在袖管里,拔都拔不出。父亲往火盆里放上玉米衣,等火旺了便往里面加玉米芯。玉米芯烧旺了,父亲就会一个一个地往盆里码,把玉米芯码成一个小山头的样子,这样,火就算生起来了。这是农村人常用的法子,这样的一盆火放在牛棚里,一整天都是暖暖的。

暖阳脸上的不悦很显然,我说你可以不去的。她听了,立马变了一副表情,生生把嘴角扯开,拉出艰难的笑,说,算了,我还是陪着你吧,最受不了你可怜兮兮的模样。

火生好之后,父亲再往牛槽里放些草料和玉米,老黄牛一看有吃的了,尾巴摇得可欢实了,还不停地哞上几嗓子,像是在跟父亲道谢。父亲会照着老黄牛的头部拍上几下,朗声笑着说,老伙计,火给你生好了,料也给你添足了,你慢慢吃哈。

周末一起去爬山,预报有雪,却不想改变原有的行程,人很难为自己规划一次,这样的不易,怎可辜负?

我总觉得老黄牛是听得懂父亲的话的,因为老黄牛会抬起头,用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看向父亲,那眼神里,装着那么清晰可见的感谢。

她永远都是一个失败的劝说家,对此,我深感抱歉,可是,我能说的也只有抱歉。

我对父亲说,它能听懂你说的话,是吧?

……

它当然听得懂,老黄牛可通人性了。父亲说着,从我手里接过大水杯,咕咚咕咚喝两口,然后摸摸我的头发说,丫头,走,回屋去了,回屋烤火去。

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了,你就是一块石头,冥顽不灵的石头。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一家人除了说说话就是各忙各的活计。爷爷搬出一捆高粱秆扎扫帚,奶奶把日里晒干的豆角一把一把归拢好,母亲拿出五颜六色的花线绣鞋垫,父亲没事干,就看管炉子,炭没了加点儿,火不旺了就“咕捅咕捅”,我们几个孩子则坐在矮桌旁边,写写画画,间或问大人一些啼笑皆非的问题。炉膛里的炭火,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直红红火火地烧着。一年又一年的冬天,就在这炉炭火里来了去,去了来。

拜托你,可不可以想清楚之后再打算,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简单的。

再后来,生活好了,有了弟弟妹妹的老屋似乎装不下这许多人了。父亲跟母亲商量,说明年盖新房吧,孩子们长得快,再过两年就住不下了。母亲不作声,只拿眼睛上下望着老屋。那年,我九岁。

你该去深山里安家的,那样你就不会被城市的喧闹叨扰,亦不会成为这个尘世的一个异类。

第二年一开春,老屋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轰然倒塌。泥墙砸在硬地上,扬起来一大片灰尘,白蒙蒙的,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清。

经常被暖阳如是念叨:

五间正房,两间耳房。

喜欢独自游走,行囊简单。常常会在夜里不能入眠的时候,打开电脑,搜几组景色图片,没有繁杂,婉约清丽,古朴人家,然后坐在窗前,静静地等着天快亮起来,打包好随身物品,奔赴一个远方的梦。有时候,会很不喜欢这样的一个自己,因为自私地不去想身后的问题,而苦了工作上的同仁,好在,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大好人。

父亲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看着刚起的新房,笑得合不拢嘴。父亲说,冬天一到咱们就到大炕上去,柴火填满灶膛,那才叫暖和。我望着父亲开心的样子,心想,老辈子的人每日盼望的,也许就是住上敞亮的大房子,过上儿孙满堂,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好生活吧。

在周围朋友的眼中,我一直是个不求上进、闲散疏慢的人,当然,我自己也无从否认,本就是这样一个性情,观山看水及时行乐,哪怕细微的欢喜也要把它夸大成满心满腔,生怕亏待了自己似的。

可是,我是小孩子,我还没那么老,还不会考虑那么多那么长远。我就是喜欢那低矮破旧的老屋,老屋里有炉火,老屋里有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漫长冬天。多温暖啊,红红火火的整个冬天!

常常羡慕古人的旷达洒脱和淡若清风的胸怀。“尘虑一时净,清风两腋生”,放下俗尘琐事,得满心清净。人,若要自在,须懂得放下,懂得解开自我的束缚,心,如果自由了,人,也会变得轻盈。

如今,那个铁炉早就在院子的角落里长满了铁锈,里面的炉渣还在,可是炉火早就熄了。一同熄掉的还有老屋。有时,我也会问父亲,我们曾经那么穷苦,整个漫长的冬天就指着一炉炭火,可那时候,我们怎么还那样欢乐呢?

“惟有清风闲,时时起泉石。”

父亲说,只要我们一家人都相互倚靠着,再冷的天也是暖的。

有些寻觅,不必迢迢路远

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最温暖的还是老屋的那炉炭火。那种记忆里朴实简陋的温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没有泥土的植物,难以长久。不再朴素的心,也会让温暖流走。给心灵一抷春泥吧,让生命在适合的土壤里扎根、发芽,开出温暖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