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圈套后要逃,而且要马上逃,否则你就完蛋。我没有逃。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为买帽子付两次款的事儿。因为某件琐事,人常常卷入麻烦中去。
我站起来同这位金发女郎跳舞时,舞场上没有别人。若在平时,我一定会有些不自然,如今香槟已发生作用,还有她贴在我身上的姿势、昏暗的光线以及那几百法郎带给我的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好吧……我们又跳了一场,像是在举行个人表演,然后我们便交谈起来。她一开始便哭,引出这场谈话。我认为她很可能喝得太多了,于是便装出不介意的样子,同时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别的笨蛋,可是店里已经全空了。
我很快便弄清,她哭泣的原因是刚刚埋葬了自己的孩子。她不是挪威人,是法国人,而且还是一个助产士。我得承认她是一个俊俏的助产士,即使是在脸上热泪涔涔之时。我征询她的意见:喝点儿酒会不会好受一些。她立即叫了一杯威士忌,一眨眼工夫便喝下去。我柔声问:“还要吗?”她说要,她觉得十分难过,非常沮丧,因而还想要一包“骆驼”牌香烟。接着她又说:“不,等等。我想还是要‘长红’牌的。”我想,要什么随你的便,只是看在基督的分上别再哭了,你一哭我就心里直发怵。我又把她拉起来跳舞,一站起来她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或许悲伤会叫一个人变得更淫荡,我说不上。我低声咕哝说要离开这儿,她急切地问:“去哪儿?好,随便。找个能说话的安静地方。”
心里扬扬自得时很难立即上床睡觉,你觉得自己应该报答这始料不及的好心夸赞之辞。经过“丛林”饭店时,我瞥了一眼一楼的舞场。光着背、戴着快把自己勒死的一串串珍珠的女人正在朝我扭动她们美丽的屁股,看起来那东西真会把她们勒死。我径直走到柜台前,要了一杯香槟。音乐一停,便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坐到我身边,她长得像挪威人。这地方其实并不像从门外看起来那么挤,那么欢快,只有六七对男女,刚才他们准是一起跳舞来着。我又要了一杯香槟酒,以免丧失勇气。
我钻进厕所,又数了一遍钱。我把一百法郎的钞票藏在裤子的表袋里,把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和零钱放在裤袋里。我回到酒吧,决定把话挑明。
她用这种口气又絮叨一阵,我想甩掉她一走了之,可她不愿一个人待着。她怕,因为她的证件不符合规定。我能不能行行好送她回旅馆?或许我能“借”给她十五或二十法郎叫旅馆老板闭嘴?于是我送她回到那家旅馆,她说她住在那儿。我往她手里塞了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她不是非常精明就是非常天真,有时这很难判断。总之她叫我等她跑回酒馆去换钱,我告诉她不必,她便冲动地抓起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我受宠若惊,马上乐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她。这个疯狂的动作令我感动,我自忖有时当一个阔佬还是不错的,可以感受到这种很新鲜的刺激。不过我并没有昏了头。五十法郎!一个下雨的夜里浪费五十法郎未免太过分。我离开时她挥舞着那顶怪怪的,她不知道怎么戴的小软帽向我告别,好像我们已是老朋友似的。我感到自己很蠢、很轻率。想起“我亲爱的好先生……你的面容那么慈祥……你真好”等等,我又觉得自己是圣人。
是她自己谈起这个话题的,这样我就比较容易启齿。她遇到了困难,还不仅仅是失去孩子。她母亲病在家里,病得很厉害,要付给医生诊费,要买药,还要买这买那。当然,她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反正得找旅馆,我便提议她跟我一道走,一起过夜。我暗想回到我那儿能省一点儿,可她不干,坚持要回家,说自己租了公寓,何况还得照顾妈妈。仔细一盘算,我认定睡在她那儿会更便宜一些,便应允了,提议马上就走。动身之前,我认为最好先让她知道我的财政状况,这样到分手时便不会落下埋怨。我告诉她我口袋里有多少钱,我想她听完快要昏过去了。“你竟然是这种人!”她说,好像受到极大的侮辱。我估计她会大闹一场……然而我毫不畏惧,根本不为所动。我平静地说:“好吧,那么我走开就是,也许是我误会啦。”
她说:“啊!我的好先生。”好像我犯了一个最最令人痛心的错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我不是那种姑娘。你在跟我开玩笑呢,我看得出来。你这么好……你的面容这么慈祥。我不敢对一个法国人讲对你讲过的话,他们一定会立刻叫我难堪的……”
“我看你真是误会了!”她嚷道,仍拉着我的袖子不肯放手,“亲爱的,听着……公道点儿!”听到这话,我又恢复了信心,明白这只不过是要我答应再给她一点儿,之后一切都妥啦。我疲惫地说:“好吧,我会对得起你的。走着瞧好了。”
“我想你知道一家小旅馆,可以带我到那儿去?”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要同她一道去,只是替她免去那一套她们惯用的开场白。
“那么,你刚才是在撒谎喽?”她问。
“是啊。”说着她又开始傻笑,很忸怩,做出一副害羞的样子。
“是的,我是在撒谎……”我笑了。
“这样你就成为英国人啦?”
我还来不及戴上帽子,她便叫来一辆出租车,我听见她给司机的地址是克利希林荫道。我自忖,到那儿去的车费比租一个房间还多呢。唉,算了,有时间……咱们走着瞧。我不知道车子是怎么开动的,不过,她很快就对我谈起亨利·波尔多[1]来。我还不曾遇见一个知道亨利·波尔多的婊子!不过这一个真有才华,现在她的语言也变得文雅起来。她是那么温柔,那么聪明,使我不断考虑该给她多少钱才合适。我仿佛听到她在说:“没有时间啦。”听起来好像说的是这话。处于我目前的境况,这话值一百法郎。我诧异,这是她自己的话还是从亨利·波尔多那儿拣来的。这也无关紧要。到蒙马特尔街了。我自言自语道:“你好,老妈妈,我和你女儿会照顾你的。没有时间啦!”我记得,她还要给我看她的助产士执照呢。
她说:“英国人。是这样的,我出生在波兰,不过父亲是爱尔兰人。”
进屋关上门后,她显得十分惊慌。她乱忙一阵,两只手拧来拧去,摆出萨拉·贝纳尔[2]的姿势。她把衣服脱去一半,不时停下来催我快点儿脱,催我干这干那。最后她脱光了,手里拎着一件小背心走来走去,找她的晨衣。我搂住她狠狠拥抱一下。待我放开她,她脸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她嚷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一定要下楼去看看妈妈!想洗就洗个澡,亲爱的。在那边。我几分钟就回来。”在门口我再次拥抱她,我穿着内衣,勃起得很厉害。不知怎么搞的,她的所有痛苦和激动,所有悲伤和做作只是激发了我的欲望。也许,她只是下楼去安慰她的老鸨。我有一种感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这将是我在晨报上读到的那类戏剧性趣闻逸事。我很快巡视了一下这个地方,这儿有两个房间和一个浴室,装修得还好,挺卖弄风情的。墙上挂着她的工作执照,是“一级”的,这类执照总是一级的。梳妆台上还有一张女孩的照片,是一个生着一头秀发的小女孩。我放水洗澡,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如果出什么事,我会在浴盆里被人发现……我可不喜欢这个主意。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在屋里来回踱着,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
我打断她:“喂,你是哪国人?”
她回来后比出门前更加颓丧,不住地呜咽道:“她快要死了……她快要死了!”这时我差点儿要拔腿走开。一个女人的妈妈就要死在楼下,也许正在你脚底下。你他妈的怎能爬到这个女人身上去呢?我伸出双臂搂住她,一半是出于同情,一半是决计要获得此行的收获。我们这样站着,她低声咕哝说她需要我应允她的钱,好像真的遇到了难处,这钱是给“妈妈”的。见鬼,眼下我根本没有心思为几个法郎讨价还价。我走到摆放衣服的椅子那儿,从表袋里取出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仍始终小心地背对着她。并且,作为进一步预防措施,我还把裤子放在床边我知道自己将要躺下的这一侧。这一百法郎仍不能令她十分满意。她嫌少,不过态度不很坚决,由此我看出这已足够。接着她以惊人的力量猛地脱下晨衣,跳上床来。我刚刚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拉过来,她便够着开关,关上灯。她充满激情地拥抱我,她呻吟,所有的法国女人跟你睡觉时都是这样呻吟的。她的调情手段弄得我激动得不能把持自己,我还是头一回遇见关灯的把戏……好像真的洞房花烛夜。可我仍不免疑虑重重,一俟能方便行事就伸出双手摸摸我的裤子是不是还在椅子上。
这一连串“亲爱的先生”、“好心的先生”和“我的好人”差一点儿叫我歇斯底里。我怜悯她,可是又非笑不可,我真的笑了,我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于是她也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怪诞的尖声大笑,笑声走了调,是一种叫人万万料想不到的狂笑。我抓住她的胳膊,我们一起奔向最近的一家咖啡馆。跑进那家小店,她仍不住地格格笑。她说:“亲爱的好先生,也许你认为我没有说实话。我是一个好姑娘……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说到这儿,她又病态地、时断时续地大笑一阵,“只是我很不幸,连一个可以坐坐的地方也找不到。”这时我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要笑。她用的词儿,古怪的口音,她头上那顶奇怪的帽子,那种半疯半傻的微笑……
我想要在这儿过夜了,床很舒服,比一般旅馆的床还软些,床单也是干净的。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只要她别扭来扭去就好!这劲头会让你认为她足足已有一个月没跟男人睡过了。我想尽量拖长时间跟她睡个够,我这一百法郎要花得值,可她仍在喃喃自语,讲男女睡觉时讲的种种疯话,在黑暗中这些话更容易叫你很快不能自持。我不想全力以赴,可是不可能,她在不停地呻吟,喘粗气,还咕哝道:“快,亲爱的!快,亲爱的!啊,好极了!啊,啊!快,快点儿,亲爱的!”我试图数数,以便镇定下来,但她的喊叫声像火警警报响起来那样急迫。“快,亲爱的!”这一回,她喘着粗气抽搐了一阵。哗,我听到叮当乱响,我那一百法郎不见了,还有早已忘掉的那五十法郎。灯全亮了,她仍像跳上床时那样麻利地跳下床,一边还像头老母猪一样哼哼,尖叫。我躺下,燃起一根香烟,后悔地凝视着我的裤子,它皱成一团。不到一分钟,她回来了,一面往身上裹晨衣一面用叫人心神不宁的激动口吻告诉我别拘束,请自便。她又说:“我下楼去看看妈妈。别客气,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后来小雨变成倾盆大雨,对此我很高兴,这正好为我提供了一个可以躲到某个地方伸伸腿的借口。这会儿睡觉有点儿太早,于是我加快脚步折回拉斯帕伊林荫大道。突然,一个女人过来拦住我,就在暴雨中。她问我几点钟了,我告诉她我没有表。这时她喊叫起来:“啊,好先生,你讲英语吗?”我点点头,她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的好人,或许你能发发善心带我去一家咖啡馆。雨下得这么大,我没有钱找个地方坐坐。请你原谅我,亲爱的先生,可你的面容那么慈祥……我马上就知道你是英国人啦。”说着她朝我笑一笑,这是古怪的、半疯半傻的笑。“或许你能给我出点儿主意,亲爱的先生。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的上帝,没有钱真是太可怕了……”
一刻钟后,我觉得极度急躁不安。我走进里屋,看完放在桌上的一封信。信上没有什么内容,是一封情书。在浴室里,我查看架上摆放的所有瓶子,一个女人使自己身上香气袭人的各种玩意儿应有尽有。我希望她会回来,给我另外五十法郎的货,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仍不见她的踪影。我心慌了,也许楼下真的有人快死了。糊里糊涂地,我开始穿衣服,我想这是出于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吧。系腰带时,我突然想起她是如何把那张一百法郎的票子装进钱包的,情急中她把钱包塞进衣柜顶格,我还记得她的动作,踮起脚尖要够到那一格。不到一分钟,我打开衣柜摸到那只钱包,它还在老地方。我急忙把它打开,看见我那一百法郎稳妥地藏在绸子夹层之间。我把钱包放回原处,穿上外衣和鞋子溜到楼梯平台上侧耳细听一阵。什么都听不到,天知道她到哪儿去了。我马上又回到衣柜前,摸出她的钱包,掏出那一百法郎和所有零钱,装进兜里。我无声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一来到街上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尽量快走。在布东咖啡店那儿,我停下吃点儿东西。妓女们在这儿放肆地用东西投掷一个吃饭时睡着的胖子。这个胖子睡得很死,还在打鼾,不过他的颌部仍在机械地上下活动。这个地方闹哄哄的,有人在喊:“开车啦!”接着便是一阵有节奏的噼噼啪啪乱扔刀叉声。胖子睁开眼,傻乎乎地眨巴一下,脑袋又耷拉到胸前。我仔细地把那一百法郎钞票藏回表袋里,又数一数零钱。身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我无法确切忆起是否在她的执照上看到“一级”的字样。至于她妈,我根本不关心,我希望现在她已经死掉。如果这姑娘说的都是实话那才怪呢。她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敢相信。“快点,亲爱的……快!快点儿!”还有那个说“我的好先生,你的面容真慈祥”的傻子,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在我们驻足的那个旅馆租了一个房间。
吃饭花了十五法郎,这是我给自己规定的饭钱的一倍左右。这使我很不安,甚至不许自己坐下来再喝杯咖啡,尽管这时已下起毛毛雨来。我情愿走一走,然后在一个不太晚的时辰静静地上床。这样节衣缩食地花钱本已使我很不愉快。我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天生不会干这种事。
【注释】
我本可租一间一个月房租才一百法郎的屋子,这种房子当然是什么设备也没有,甚至没有窗子。也许我本会租下来,只是为了有个牢靠的地方睡一会儿,若不是走进这个房间前不得不先穿过一个瞎子的房间。想到每天夜里要从他床前经过,我极不痛快,因而决定到别处找找看。我来到塞尔街,就在公墓后面。我看到一幢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院子四周有一圈阳台,阳台上还吊着鸟笼,下面一层全部吊满。也许这是振奋人心的景象,可我却觉得它像医院里的集体病房,旅馆老板也显得不很像一个智力健全的人。我决意晚上去各处看看,然后到一条僻静小巷里选一家有点儿吸引力的小酒店。
[1] 亨利·波尔多(1870——1963):法国小说家、律师。
我口袋里揣着钱回到巴黎,好几百法郎,是临上火车时柯林斯塞在我口袋里的。这笔钱足够租一个房间,至少还可以吃一个星期的好饭。已有好几年没有一次性拿到过这么多钱,我兴高采烈,也许一种新生活就要在我面前展开。我又想把钱存起来,于是找到城堡街一家面包店楼上的一个便宜旅馆,离旺夫街不远,尤金有一回曾给我指过这个地方。走几步便是连接蒙帕纳斯铁道的桥,我很熟悉这块地方。
[2] 萨拉·贝纳尔(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
巴黎像一个婊子,在远处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搂进怀里。可是五分钟后你便觉得空虚,你厌恶自己,觉得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