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她发脾气,表演一番,没完没了地啰唆许多,最后呜呜大哭,鼻涕眼泪流了不少。她哭诉道:“我疯啦,你也疯啦。你想叫我跟你睡觉,可我不想跟你睡。”后来她又开始破口大骂她的情人,也就是在舞场上看到的那个电影导演。这就是她不得不逃离那个地方的原因,这就是她每天晚上吸毒、喝醉的原因,也是她纵身跳进塞纳河的原因。她就这样唠唠叨叨地说着自己有多么痴情,突然间又有了一个主意。“咱们到布里克托普的店里去吧!”在那儿她认识一个人……他以前曾答应帮她找工作,他肯定会帮助她的。
他说:“你这样跑掉像话吗?你可以告诉我,说你根本不喜欢我……”
“那要花多少钱?”菲尔莫尔谨慎地问。
在库波勒饭店一楼,他看到公主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杯鸡尾酒,脸上一副想入非非、恍恍惚惚的表情。看到他,她微笑起来。
她马上告诉他,要花很多钱。“不过你听着,假如你带我去布里克托普那儿,我就答应跟你一起回家。”她挺老实,又补充说这也许会破费他五六百法郎。“可是,我值这么多钱!你不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全巴黎找不到另一个我这样的女人……”
侍者送来找回的零钱后,菲尔莫尔悠闲自在地信步下楼来到衣帽间等她。他来回走动,轻声哼曲子,吹口哨,咂嘴预想就要品尝到的鱼子酱的滋味。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他仍在轻声吹口哨。二十分钟过去,公主仍未露面,这时菲尔莫尔不免萌生疑惑。衣帽间的侍者说她早已离开。他冲出门,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黑鬼,咧着大嘴笑。他问黑鬼是否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黑鬼咧着嘴笑,说:“我只听见说库波勒饭店,没听见别的,先生!”
菲尔莫尔的美国佬脾气暴露无遗:“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可不这么看,我看不出你值什么。你不过只是一个可怜、古怪的婊子养的货色。老实说,我宁愿给一个穷酸的法国姑娘五十法郎,至少她还会给人一点儿报偿。”
“你有支票吗?”她说,“我们一定得离开这儿。”她把侍者叫过来,同他用俄语耳语几句。侍者走开后她问:“支票是真的吧?”接着,她又冲动地吩咐:“在楼下衣帽间等我。我得给人打个电话。”
提起法国姑娘她便暴跳如雷。“别对我说起这些女人!我恨她们!她们愚蠢……她们丑……她们全都是为了钱。我告诉你,别说了!”
一场舞刚跳到一半,她突然走出舞场,眼泪涌出来。菲尔莫尔说:“怎么回事?这一回我又怎么啦?”出于本能,他马上把手放在背后,好像屁股仍在扭动似的。她说:“没什么,你什么也没干。好了,你是个好孩子。”说完,她把他拉回舞场上,开始狂舞。菲尔莫尔小声问:“可你究竟怎么啦?”她答道:“没有什么。我看到一个人。仅此而已。”接着她猛然发脾气道:“你干吗要把我灌醉?难道你不知道喝醉以后我是会发疯的吗?”
不到一分钟,她怒气全消。她又想出一个新花招。她喃喃道:“亲爱的,你还不知道我脱光以后是什么样子呢。我美极了!”说着,她用双手托起两只乳房。
这回她把他拉到另一个地方去。据她讲,那儿的人比较熟悉她,用支票付账不会有问题。那儿人人都穿着晚礼服,侍者带领他们走向一张桌子时,向她深度鞠躬、吻她手这类无聊的人更多。
可是菲尔莫尔不为所动。他冷冷地说:“你是一个婊子!我倒并不在乎在你身上花几百法郎,不过你太古怪。你甚至连脸都没有洗过,你嘴里有股臭味,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公主呢……我并不欣赏你神气活现的俄国花样。你该上街去推销自己。你并不比哪一个法国小姑娘强,甚至还不如她们。我不会再在你身上花一个苏。你该到美国去,那儿才是你这种吸血鬼待的地方……”
把公主带回公寓后,菲尔莫尔打算同她待在家里。既然她是一个聪明姑娘,又十分反复无常,他决定忍受她的古怪想法,推延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他还设想可能会遇到另一位公主,能把她俩都带回来。因此与她出门共度良宵时他心情很愉快,做好一旦有必要就在她身上花几百法郎的思想准备。毕竟,一个人不会每天都遇到一位公主。
他这番话好像一点儿也没有使她生气。她说:“我想你有点儿怕我。”
回家的路上,他们在“金鱼”餐馆停下来吃点儿东西,她是用几杯伏特加把食物送下去的。她在那儿如鱼得水,十分得意,人人都亲吻她的手,轻声公主长公主短地叫她。尽管喝醉了,她仍努力保住尊严。跳舞时她不断告诫菲尔莫尔:“别那样扭屁股!”
“怕你?就凭你?”
我把他的故事串接起来,这件事情源于香榭丽舍大街的圆形广场。有一回,他在回家的路上在那儿下车喝一杯。同平时一样,露天咖啡座里坐满秃鹰般觊觎男人钱包的婊子,这一位正坐在靠近通道的座位上,面前摊着一摞小碟子。菲尔莫尔走过来,凑巧同她视线相遇。当时她正在独自一人喝闷酒,已经快喝醉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喝醉啦。你不坐下来吗?”后来,仿佛这是天下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她马上开始讲述那位电影导演的事,讲那个人如何不再理睬她,她如何跳进塞纳河中,等等,等等。她已不记得当时是从哪一座桥上跳下去的,只记得他们把她捞起来以后,身边围了一群人。再说,她不明白从哪座桥上跳下去又有什么分别。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对此她歇斯底里地大笑一阵,突然又想走,想去跳舞。看到菲尔莫尔有点儿犹豫不决,她冲动地打开手提包,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紧接着,她又认为一百法郎花不了多久。她问:“你一点儿钱也没有?”没有,他身上没有多少钱,不过家里有支票簿。于是他俩跑回来取支票簿,这时我碰巧进来,正赶上他在向她解释“凭票取衣”这一套把戏。
她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你一点儿礼貌也没有。等你更了解我以后就不会这样说啦……你干吗不学着对我好一点儿?如果你今晚不想跟我一同去,悉听尊便。明天五点到七点间我在圆点广场等你。我喜欢你。”
他在厨房里翻腾一阵,带着一瓶安茹葡萄酒回到工作室,我只好坐起来和他干一杯。
“可我明天不打算去圆点广场,无论哪一天晚上也不去!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想。咱俩一刀两断,我要到街上找一个漂亮的法国小姑娘。滚你的蛋吧!”
大约凌晨三点,菲尔莫尔蹒跚而入……就他一个人。脸红得像一艘灯火通明的远洋轮。他像瞎子用裂开的手杖探路,敲得乱响。嗒,嗒,嗒,他一路敲着走过疲倦的小巷……经过我身边时他说:“我这就要去睡了,明天再跟你细说。”他闯进里屋,扯下床罩,我听见他在叹息:“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不到一秒钟,他又跑出来,戴着帽子,手里提着裂缝的手杖。“我早就知道会出这种事的。她疯了!”
她瞧瞧他,疲乏地微笑道:“你现在这样说。等着瞧!等你跟我睡过以后再说,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多么美呢。你以为法国姑娘懂得怎样做爱……等着瞧吧!我要叫你为我发狂。我喜欢你,只是你太野蛮。你还是个孩子。话太多……”
我答道:“好极了!再带上一位公主,至少带一位伯爵夫人一同来。我们每星期六都换床单。”
菲尔莫尔回敬道:“你疯啦。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爱上你。回家去洗洗脸吧。”说完,他不付酒钱就走了。
临出门,公主友好地跟我握握手,她答应哪一天晚上再来吃饭。她说:“等我清醒的时候。”
没过几天公主便就范了。她真是一位公主,对此我们确信无疑,只是有淋病。总之,这儿的生活一点也不枯燥,正如我所说的,菲尔莫尔患有支气管炎,公主有淋病,而我有痔疮。我在马路对面的俄国杂货店里退掉六个空酒瓶子,我一滴也不曾喝下肚。没有肉,没有酒,没有肥美的野味,也没有女人,只有水果和石蜡油、碘酒和肾上腺素油膏。这个鬼地方,没有一把椅子是坐着舒服的。现在瞧着公主我自觉身价大增,像一个帕夏[1]。帕夏!这个词使我联想到她的名字:玛莎。这个名字并不很贵族化,它令我又联想到《活尸》[2]。
她吼道:“你是一头猪,不过你也是一个好孩子。只是你说话声音太大,不懂礼貌。”她又转向我:“我能指望他规矩一点儿吗?今晚我一定要喝醉,我可不想叫他给我丢人。以后我还会来这儿的,我想跟你谈谈,你显得更聪明一些。”
三人共居一室,起初我以为一定会令人很尴尬,可是一点儿也不。看到她搬进来,我以为自己又该倒霉了,以为得另找地方住。可是很快菲尔莫尔就叫我明白,他只是暂时收留她,到她能自立时为止。我不明白,“自立”这个词用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究竟指的是什么。照我看,她一辈子都是头朝下倒立的。她说,革命迫使她离开俄国。我敢肯定,就算没有这场革命她也会被赶出国门。她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不论她说什么我们都不反驳她,那样做完全是浪费时间。菲尔莫尔认为她很好笑。早上出门去上班前,菲尔莫尔在她枕头上扔下十法郎,在我的枕头上也扔下十法郎。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去楼下俄国餐馆吃饭。附近住着很多俄国人,玛莎已经找到一家可以赊账的饭馆。一天十法郎对于一位公主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她不时想吃鱼子酱,喝香槟,还需要满满一柜新衣服,以便重新在电影界找一份工作。现在她无事可做,只是消磨时间而已,她开始发胖。
菲尔莫尔说:“是啊,是啊。咱们马上就走。我只是想再喝一杯。”
今天早晨我吓了一跳。洗完脸后我错拿了她的毛巾,看来我们无法教她学会把毛巾挂在自己的挂钩上。为此我狠狠训斥了她一顿。她却平静地答道:“亲爱的,如果一个人这样就会瞎掉,那么多少年前我早就瞎掉啦。”
“那么我就走开。”我正说着,公主大叫大嚷着打断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咬耳朵?”她跺着脚喊道:“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做是不礼貌的吗?你,我记得你是要带我出去的,不是吗?今晚我一定要喝醉,我早就对你说过。”
还有马桶,我们都要用马桶。我试图以父亲般的口吻向她解释,马桶上的坐垫圈会传染病。她却说:“哦,是这事儿!如果你们这么害怕,我就找一家咖啡馆去上厕所。”我向她解释,那样做倒也没有必要,只要采取一般的预防措施就妥啦。她说:“啧啧!我不往下坐就是啦……我站着。”
菲尔莫尔瞅了一个空子在我耳边低声说:“是个演员……电影明星……有个家伙抛弃了她,她总是不能忘掉……我一定要把她灌醉……”
有她在这儿,一切都变得十分荒谬。她先是不肯就范,因为来了月经。这一拖就是八天,我们开始以为她是在装蒜,可是她并没有装。有一天,我正在收拾房间时发现床下有一些药棉,上面还沾着血。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床底下:橘子皮、卫生巾、瓶塞、空瓶子、剪刀、用过的避孕套、书、枕头……她花去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看俄文报纸,只是在要睡觉前才整理床铺。她对我说:“亲爱的,若不是要去买报纸,我根本就不起床。”这话说得对极了!她什么也不看,只看俄文报纸。除了俄文报纸,她身边连一点手纸都没有,甚至没有可以用来擦屁股的东西。
公主有些不安,她不断抓挠自己的大腿,揉鼻子。她突兀地问我:“他为什么要现在铺床?他以为那样就能得到我吗?他是个大孩子,他的举动太丢人啦。我带他去一家俄国餐馆,他跳起舞来活像一个黑鬼。”她扭扭屁股,演示菲尔莫尔是怎样跳的,又说:“他说得太多,嗓门太大。他说的全是废话。”她在屋里急速转来转去,察看画儿和书籍。她始终高昂着头,偶尔也在自己身上抓搔。她不时像军舰那样转身,把舷侧朝向我们。菲尔莫尔跟着她到处走,一手提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她嚷道:“别这样跟着我!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东西可喝?你就不能弄一瓶香槟来?我一定要喝点儿香槟。我的神经!我的神经啊!”
说来她的怪癖也真古怪。待她的月经完了,休息好了,腰上也长出一圈膘,她仍不肯就范。她假装只喜欢女人,要她接受一个男人就得先恰到好处地刺激刺激她。她要我们带她去一家妓院,人们在那儿表演人与狗交媾的把戏。她说勒达同天鹅性交更好。天鹅一拍动翅膀,她便兴奋异常。
“好,就算四种吧……总之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你该听听她讲话。”
一天晚上,为了弄明白她究竟喜欢什么,我们陪她来到一个她提出要去的窑子。不等我们找到机会向鸨母提及这个话题,邻桌一个喝醉的英国人同我们攀谈起来。他已经上过两次楼,还想再试一回。他口袋里大约只有二十法郎,而且不懂法语,他问我们肯不肯代劳,同他看上的那个姑娘讲价钱。这个姑娘正巧是一个黑人,来自马提尼克岛,是一个力大无比的乡下姑娘,漂亮得犹如一只豹子,而且性情也很可爱。为了说服她收下英国人剩下的那几个钱,菲尔莫尔只得答应,待她跟英国人睡完自己就接着跟她睡。公主在一旁看着,听清了每一句话,然后便勃然大怒,她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菲尔莫尔说:“得了,是你要找点儿刺激的。你看着我干好了!”可她并不想看他干,她只想看一只公鸭子干。于是菲尔莫尔说:“老天在上,我怎么说也比得上一只公鸭子……也许还强些哩。”就这样斗了一阵嘴,最后,为了抚慰玛莎我们只得叫过来一个姑娘,让她俩互相逗弄……等到菲尔莫尔同黑姑娘回来,玛莎眼中直冒火。根据菲尔莫尔望着黑女人的样子,我看出她身手不凡,于是自己也感到欲火中烧。菲尔莫尔觉察到我的心思,也明白整夜坐着看别人干是多么难捱。他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把它甩在我面前。他说:“瞧,你大概比我们其他人更需要打一炮。拿着这钱,自己去挑一个吧。”不知为什么,他甩钱的动作比他为我做过的所有事情更加叫我觉得他可亲可爱,而且他为我做的已经很多。盛情难却,我收下这笔钱,马上打手势叫那黑姑娘做好再嫖一次的准备工作。这好像使公主怒不可遏,她质问我:这儿是不是除了这个黑女人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我们看得上的姑娘。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没有”。实情的确如此,这个黑女人是这家窑子的皇后。只要瞧她一眼你就会勃起,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在精液里浸泡过,所有这些想同她睡的要求弄得她飘飘然,据我看她已不再会笔直地走路。跟在她身后爬上弯弯曲曲的窄楼梯,我无法抑制要把手伸进她两腿间去的诱惑,我们就这样一直上楼来。她回头朝我嫣然一笑,每当我的手把她弄得太痒,她便微微扭一扭屁股。
“不。四种!”她马上纠正道。
到处都是欢快聚会的人,人人都很快活,玛莎情绪也不错。于是第二天晚上等她喝光定量的香槟,吃完鱼子酱,又给我们讲述过自己的身世之后,菲尔莫尔便动身去制伏她。看来这一回他终会如愿以偿,她不再挣扎,张开两条腿躺着,听任他不停地玩弄自己。后来,他刚刚爬到她身上,她才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自己有淋病。于是,菲尔莫尔像一根圆木头似的从公主身上滚下来,我听见他在厨房里寻找那块只有特殊情况下才用得上的黑肥皂。过了几秒钟,他双手捏着一块毛巾站在我床前说:“你能想到吗?这个婊子养的公主有淋病!”他吓坏了,公主却在用力啃苹果,读俄文报纸,她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她躺在床上,透过敞开的门对我们说:“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呢。”最终菲尔莫尔也把此事当成一个玩笑,他重新打开一瓶安茹葡萄酒,替自己斟上一杯,一饮而尽。才凌晨一点,于是他又坐下跟我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样一件区区小事挡不住他。他当然要小心些……他在勒阿弗尔染上的老病还没有全好。他已记不得这病是怎么染上的。有时,喝醉酒后他就忘了洗洗身子。这并不很可怕,可是谁也说不上今后病情会如何发展。他并不想叫别人按摩他的前列腺,他不喜欢那样。他头一回得花柳病还是在大学里,不知道是哪个姑娘传给他的,还是他传给姑娘的。校园里有那么多风流韵事,简直不知道该信谁的才好。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曾经怀孕,大家都太无知……甚至连教授们也很无知。有一个教授让人把自己阉割了。这是听人说的……
他激动地高声嚷嚷,像一个刚刚发现一件新玩具的孩子。“她会讲五种语言!”他说,显然为这样一种才能所倾倒。
第二天夜里,他拿定主意要冒这份风险,戴着避孕套去冒险。其实这并没有多大风险,除非套子破了。他为自己买来一些长长的鱼鳞状的套子,各种各样的都有,要我相信这是最可靠的措施。可是这也帮不了他,她的那个地方太紧。菲尔莫尔说:“老天,我并没有一点儿不正常。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有个家伙轻轻松松地弄进去叫她染上了病,这个人的玩意儿一定小得不正常。”
一天晚上,我散步回来,一推开门便有一个女人从卧室里跳出来。她立即嚷道:“你就是那个作家吧!”她打量一下我的胡子以加深印象,又说:“多么可怕的胡子!我看你们这些人待在这儿准是疯啦。”菲尔莫尔手里拿着一条毯子,跟在她身后。“她是一位公主。”他说,一面还咂咂嘴唇,好像刚刚品尝过某种珍贵的鱼子酱。他俩都穿着出门的衣服,我弄不明白他们拿着睡觉用的被褥打算干什么。后来我马上想到,准是菲尔莫尔把她强拉进卧室看他的洗衣袋去了。每一回有新的女人上门,他都要来这一手,尤其是法国女人。洗衣袋上缀着“凭票取衣”,不知为什么菲尔莫尔已养成向每一位来访的女客讲解这句话的癖好。可是这位女人不是法国人,这一点他当即对我说明。她是俄国人,而且还是一位公主。
一次次尝试都失败了,他只好完全放弃。现在他们像兄妹似的躺在一起,做乱伦的美梦。玛莎的话蕴涵着哲理:“在俄国常有这种事,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可是根本不碰她。好几个星期,他们可以就这样睡下去,根本不去想那件事,直到有一回他碰了她……哗!哗!以后就哗哗哗……”
正如我说过的,日子过得很顺心。卡尔不时带一件活儿来叫我干,通常是他自己不愿写的游记,每篇只得五十法郎。不过这类文章好写,我只要查查以前的报纸,把从前的旧文改头换面抛出就行。人们只是上厕所或在候诊室里消磨时间的时候才看这类玩意儿,关键是要把文章中的形容词重新换过,其余不过是些日期和统计数字而已。如果这是一篇重要文章,这个部门的头头便会署上他的大名。他是一个傻瓜,哪一种语言也说不好,可是会挑别人的毛病。假如他看到一段他以为写得不错的文字便说:“我就是要你这样写嘛!写得漂亮。我准许你把它写进你的书里去。”有时这些漂亮的段落是我们从百科全书或旧导游手册上抄来的,卡尔真把其中一些搬进他的书里,因为这些段落有点儿超现实主义的味道。
现在菲尔莫尔竭尽全力要让玛莎恢复健康,他认为一旦治好她的淋病,那个地方就会变得宽松一些,真是一个古怪的想法。于是他给她买来一只灌洗袋,大量高锰酸盐,一只旋转注水器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全是一个匈牙利医生向他推荐的,此人是住在达里格尔广场的一个替人打胎的江湖郎中。好像菲尔莫尔的老板有一回曾让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怀孕,是她介绍他认识了这个匈牙利人。后来老板又生了美妙的下疳,仍是匈牙利人治好的。在巴黎,一个人正是通过泌尿生殖系统的交往才结识朋友的。总之,在我们的严格监督下,玛莎开始留意自己的健康。那天夜里,有一阵我们陷入困境,玛莎把一支药栓塞进她身体里,之后便找不到药栓上的线了。她嚷道:“我的上帝!线到哪儿去啦?我的上帝!我找不到那根线啦。”
太阳出来后,情况便全然不同。他们的眼神里有了一线希望,走路更有精神,还表现出一点儿热情。接着景物的色彩变得鲜艳了,他们又摆出法国人特有的小题大做、无事生非的派头。他们在街角的小酒馆里愉快地边喝酒边聊天,军官们也显得更有人味,也许应该说更有法国味。太阳一出来,巴黎处处都很漂亮。若是一家小酒馆放下遮太阳的篷布,在人行道上摆好几张桌子,在酒杯里倒上颜色鲜亮的饮料,那么人们的人情味就很浓了。太阳普照时,他们就是人,天下最好的人!他们那么聪明,懒洋洋的,无忧无虑!把这样一个民族赶进军营里去,叫他们一遍遍操练,封他们为列兵、中士、上校及诸如此类的事真是造孽。
菲尔莫尔说:“你在床底下找过吗?”
应斯威夫特的要求,我留起胡子,他说我脑袋的形状需要留胡子。我必须坐在窗前,背后就是埃菲尔铁塔,因为他想把埃菲尔铁塔也画进去,他还要把打字机也画上。在此期间,克吕热也养成来串门的习惯,他坚持认为斯威夫特根本不懂得绘画。看到画上的物体不成比例,他极为恼怒,他毫无保留地信奉自然法则。斯威夫特却根本不理会自然,他只是画出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不管怎样,现在斯威夫特把我的画像绷在画架上。尽管样样都不成比例,甚至一位内阁部长也看得出那是一颗留着胡子的人的脑袋,看门人却真的对这幅画产生很大兴趣。她认为画得像我,惊人地像,也赞赏在背景中画出埃菲尔铁塔的主意。这种宁静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月,我对邻近区域很感兴趣,尤其是在觉察出夜里它的极度污秽和悲哀以后。朦胧中那么迷人、那么静谧的小广场在黑暗降临后竟会显出最阴沉、最险恶的特性。那边是围住兵营一侧的又长又高的墙,常有一对恋人靠着墙偷偷拥抱,常常是在雨中。看到一对恋人靠着一座监狱的高墙,在昏暗的街灯下拥抱真叫人觉得压抑,仿佛他们已被人逼到绝境。兵营院墙里的情况同样叫人丧气,下雨天我常站在窗前看底下的活动,那简直就像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我无法理解,他们居然根据作息时间表做每一件事,可是这个时间表准是由一个疯子制定的。他们在泥泞中挣扎,军号吹响,战马在冲锋陷阵。这一切都在四堵大墙之内进行,这是模拟的战斗,参加者是一大群玩具士兵,他们对学习如何杀人、擦靴子和用马梳梳理马鬃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整个过程十分荒谬,不过只是谋划中的事情的一部分罢了。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显得更加滑稽可笑,他们搔痒,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抬起头来看天。每当一个军官走过来,他们就啪地碰碰脚跟敬礼。我看这儿是一座疯人院,连马匹也有几分傻气。有时他们把大炮拖出来喀嚓喀嚓地在街上游行,人们驻足呆呆地望着他们,称赞他们的漂亮军衣。我却总觉得他们像一支正在撤退的军队,他们身上有股寒酸气,衣着邋遢,垂头丧气,军衣穿在身上太肥大。每个人原有的惊人的敏捷灵活气息也从他们身上一扫而光。
后来她终于平静下来,但是只平静了几分钟。下一件事是:“我的上帝!我又流血啦!我的月经刚完,这会儿又滴出血来。准是喝了你们买的便宜香槟的缘故。我的上帝,你们是想叫我流血流死拉倒吧?”她披着一件晨衣,两腿之间夹着一条毛巾走出来,竭力显得像平时一样有气派。她说:“我一生都是这样,神经衰弱。我白天到处跑,到晚上就喝醉了。刚来巴黎时,我还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只读维永和波德莱尔的诗。当时我在银行里有三十万瑞士法郎,我拼命享受,因为在俄国他们总是把我管束得很严。当时我比现在还要漂亮,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我脚下。”讲到这儿,她停下来把堆在腰间松松垮垮的衣服拉好。“你们千万别以为我刚来这儿时肚子就这么大……这都是他们给我喝的毒药引起的……就是法国人疯了一样猛灌的那种可怕的开胃酒……后来我遇到那位电影导演,他想让我给他拍戏。他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恳求我每天夜里跟他睡觉。我还是一个很傻的黄毛丫头呢,于是一天夜里我允许他强奸了我。我希望成为一个大明星,却不知道他身上净是毒汁。他就这样把淋病传给我了……现在我要他重新得上这种病。我投塞纳河自杀全怨他……你们为什么笑?你们不信我自杀过?我可以拿报纸给你们看……所有的报上都有我的照片。哪一天我要给你们看俄文报纸……他们写我写得妙极啦……不过,亲爱的,你们明白我首先一定得有套新衣服。穿着这身脏兮兮的破衣服是无法引诱这个男人的。再说,我还欠裁缝一万二千法郎呢……”
不过他努力要叫我过得舒服,食物和酒总是有的,他还不时执意要我陪他去跳舞。他很喜欢去奥德萨街一个黑鬼们聚会的场所,那儿有一个好看的黑白混血妞儿,她偶尔会跟我们一起回家。使他不快的是找不到一个爱喝酒的法国姑娘,她们都太清醒,无法使他满意。他喜欢带一个女人回工作室来,先同她痛饮一番再干正事。他还喜欢叫女人以为他是艺术家,他租的房子原是一位画家的,要造成这样一种气氛倒也不难。我们在大柜子里找到的油画很快便挂得到处皆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引人注目地绷在画架上。遗憾的是,这些画全是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它们给人造成的印象通常都不大好。讲到欣赏绘画,一个妓女、一个看门人和一个内阁部长的艺术趣味没有多大差异。后来马克·斯威夫特开始定期拜访我们,旨在替我画像,这件事使菲尔莫尔颇为高兴。菲尔莫尔极其崇拜斯威夫特,说他是天才,他亲手绘的画没有一件不带点儿残忍的味道,可是至少他笔下的人或物还能使你认出他画的究竟是什么。
打这儿起,接着就是一个关于继承权的冗长故事,她正在设法得到这继承权。她有一个年轻的律师,是个法国人,听她的口气是一个相当胆小的人,他在努力争回她的财产。他不时给她一百法郎或差不多这个数目的钱,记在账上。她说:“他正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小气。我是那么漂亮,他的眼睛总是死盯着我。他不断恳求我跟他睡,我总听他这么说,就听腻啦,听烦啦,于是有一天夜里我答应了他,只是叫他别再啰唆,这样我偶尔还能弄到一百法郎。”她歇斯底里地狂笑一阵,接着说:“亲爱的,他的事太好笑,真难以用言语描绘。有一天他打电话说:‘我一定要马上见到你……事情很重要。’见面后,他给我看从医生那儿拿来的一张纸,是淋病!亲爱的,我当着他的面哈哈大笑。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淋病还没有治好?‘你想跟我睡,结果是我睡了你!’听了这话他不吱声了。生活中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你什么也不疑心,冷不丁就……哗!他是一个大傻瓜,接着又重新爱上我啦,他只是求我检点些,别整夜在蒙帕纳斯喝酒,跟人睡觉。他说我使他如醉如痴,他想娶我。后来他家里人听说我的事,就劝他去了印度支那……”
早上菲尔莫尔粗暴地摇醒我,在我的枕头上留下一张十法郎的票子。等他一出门我便又躺下睡回笼觉,有时一直躺到中午才起来。没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除了这本有待写完的书,而且这也不太叫我伤脑筋,我早就知道,反正谁也不会接受它的。但是菲尔莫尔却被它深深打动,每天晚上他胳膊底下夹着一瓶酒回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桌前,看我又写了多少页。起初我挺欣赏他的热情,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好写的,看到他乱翻,看我又写了些什么,我便非常不安。他还以为我能像水龙头流水一样流出东西来呢。没有东西拿给他看的时候,我的感觉正与受他庇护的婊子一模一样。我记得他常常谈起雅姬:“只要她随时给我脱光就行。”如果我是女人我倒是很乐意为他脱光衣服,那样总比供给他稿子看来得容易些。
接着,玛莎又从这儿平静地把话题转向她和一个搞同性恋的女人的风流韵事。“亲爱的,那天晚上她结识我的经过有意思极了。当时我正在‘吉祥’餐馆,像往常一样喝醉了。她把我从一个地方领到另一个地方,整夜都在桌子底下同我做爱,后来我再也受不了啦。于是她带我去她的公寓,她给我二百法郎,我就让她吸吮我。她还叫我跟她住在一起,可我不愿让她每天晚上都吸吮我……那会使人太衰弱。再说,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我对同性恋并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啦。我宁愿跟一个男人睡觉,哪怕那样会疼呢。等我情欲极其高涨时,我一点儿也控制不住自己……要来三次、四次、五次……就那样!哗!哗!哗!过后我就会流血,这对健康非常不好,因为我很容易贫血。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让一个搞同性恋的女人吸吮一次啦……”
多雨的季节已来临,这是一个令你沮丧,心情不愉快,漫长而又沉闷地长膘、起雾、阴雨连绵的季节。冬天的巴黎真是一个可恶的地方!这种天气侵蚀你的灵魂,使你变得像拉布拉多海岸那样光秃秃的。我不无焦虑地注意到,唯一的取暖设备是工作间里的小炉子。不过这儿还算舒服,工作间窗外能看到极美的景致。
【注释】
我只能笑笑。菲尔莫尔总是这样,他有勾引无家可归的婊子的天赋,最后雅姬总算自动走人啦。
[1] 从前对土耳其高级官员的尊称。
“都是那个小婊子雅姬,”他说,“要不我早就邀你来了。我没法甩掉她。”
[2] 列夫·托尔斯泰的剧本,其中有一位吉卜赛歌手名叫玛莎。
夏天快过去时,菲尔莫尔邀我住到他那儿去。他在迪普莱广场附近有一套俯瞰骑兵营的工作室兼公寓,是套间。自从上次去勒阿弗尔游玩后,我们经常见面。若不是有菲尔莫尔,我真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在哪里,很可能早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