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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节

若安道:“我哪里学过,一些基础知识,都是在昆明平政街教堂得来的。”

惠杬道:“我正要问,你的声音很好。是在哪里学声乐?”

平政街教堂?惠杬和子蔚互看了一眼,他们想起那架破旧的钢琴和在那里度过的快乐时光。

子蔚介绍邵为是数学系教师,又介绍冷若安,说他是云南人。

说着到了子蔚住处,便大家散去。

邵为忍不住说:“我以前对女高音的印象是声音尖细,好像是挤出来的,不大悦耳。今天才知道女高音这样好听。声音虽高,也觉得很宽广明亮。”

子蔚已由倚云厅迁到桃庄的一个院落,在庄卣辰的院子旁边,格式和庄家的差不多。敞亮的中式北房,院中有两株海棠树。惠杬第一次到这里,立刻爱上了这座院落,当然是因为里面住着的人。她的离婚数天前已经得到批准,她和心爱的人即将进入生命的新阶段。

陆良尧等仍跟着郑惠杬走。惠杬问陆良尧是哪一系的,学了几年琴,陆良尧回答了。

一周后,萧子蔚和郑惠杬的婚礼在东交民巷的一个天主教堂举行。他们都是无神论者,但惠杬喜欢教堂的气氛,有时也去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举行婚礼才够庄严,天主教或基督教对她是一样的。这座教堂不大,但很秀雅。他们两人都喜欢这建筑。他们又都喜欢教堂音乐,选用了一首圣歌。

晏不来觉得谈得够多了,也怕同学提出什么不便回答的问题,便和李老师将同学引开。

婚礼只有四位宾客:郑惠枌和赵君徽、孟弗之和孟灵己,孟灵己是碧初的代表。另外还有一个小合唱队,是北平艺专的师生组成的。

又有同学问对内战的看法,惠杬说:“当然反对。”

惠杬穿着白缎本色团花旗袍,长及脚面,还有一件同样料子的披肩。脚下是一双银色浅口高跟鞋。头上仍梳着高髻,插了一支珠钗,一头有小珠串垂下,随人行动摇摆。她戴了一副长及手肘的白纱手套,左手捧着一束马蹄莲,右手轻轻挽着子蔚的手臂。子蔚一身藏青西装,打着白色领结。两人站在神台前,不时转头相视一笑,虽都是中年人,却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晏不来笑道:“这不是座谈会,是行谈会了。”

四位宾客分别站在两旁,守护着这简单又隆重的婚礼。嵋想,如果用花来形容的话,郑惠杬就是白玉兰,华贵而清雅。

有人问轻歌剧是怎么回事,郑惠杬说:“轻歌剧是歌剧的一种,比较轻快,贴近生活,曲调也比较简洁,都是很好听的。刚刚陆良尧弹的和我唱的都是轻歌剧的创始人霍夫曼的作品,他是法国人。艺术是多种多样的,音乐也是多种多样的,耳朵要大,心胸要大。我希望大家能从各个方面接触美的事物。”他们边谈边行,几位演出者随在左右。

子蔚和惠杬很快回答了神父的恒久不变的问题,在青天之下,红尘之间,他们已成为夫妇。

晏不来本想音乐会结束以后举行一个小规模座谈会,请郑惠杬讲一讲,她没有同意。待她出了大厅,许多同学围上来,提出一些关于音乐的问题,她一一回答了。

一个小合唱队走到神台一侧站定,前面一排是六位女子,后面一排是四位男子,他们唱起意大利作曲家阿雷格里的《求主垂怜》,歌声在教堂里回荡,大家都感到平静和安慰。

几个人说着向女生宿舍走去。

歌声停止,合唱队向两边分开,从中间走出一个人来,弗之和嵋都有些诧异,因为这人是冷若安。他唱的是一首纳兰容若的词:

朱伟智道:“当然,这是一个有号召力的节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李之薇道:“五四快要到了,我们要纪念吧?”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朱伟智道:“我不懂音乐,好听倒是好听,但不如《茶馆小调》《团结就是力量》直接有力。” 他想了一下,又说,“这些可能是宣传,我们需要宣传。”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嵋道:“那一段华彩也加得好,更丰富了。”

今得执手成连理,偕老霜鬓。

李之薇道:“《渔光曲》加得好。”

最后两句是惠杬改的,也深得子蔚之心。冷若安的声音极为浑厚而明亮,最后一句又由合唱队重复了两遍。

季雅娴道:“是啊。现在这个时局,唱什么轻歌剧?”

结束后,若安走到弗之身后。子蔚带着微笑和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惠杬只依在子蔚身边,轻轻点头连声道谢。众人送子蔚夫妇上车,车开动了,驶向明仑大学他们的家。

嵋微叹道:“因为胜利是多少人的生命换来的。”

嵋问惠枌:“你们不去吗?”

朱伟智等几个人在掌声还热烈时已走出来 ,季雅娴道:“冷老师的《嘉陵江上》唱得真好,我听着怎么有悲凉的感觉。”

惠枌摇头:“对他们两人来说,这是神圣的一刻,让他们神圣一下吧。”

掌声渐渐稀落,人们陆续退场。有人低声议论,为什么是萧先生来陪音乐家。有人说,大概是代表学校吧,萧先生很喜欢音乐的。

弗之和惠枌夫妇说了几句艺专的情况,这边嵋对若安道:“由你唱这首词,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晏不来走上台来,两手虚按,说:“大家的热情欣赏,郑先生都知道了,只是她晚上还有别的安排,不能多留。请大家谅解。”

若安道:“原来不是我,他们学校里人才多着呢。一个很好的男高音,他有事到南方去了,我是替补,临时练了几次,没错就好。郑先生自己做的曲,似乎简单,并不容易唱。当然,我很愿意做这件事。”

她颔首向伴奏示意,琴声起了,歌声起了。听众凝神屏息,心神随着歌声上下飘动,仿佛置身意大利水乡,坐在贡都拉上。歌声停止后,掌声许久仍不停止,encore的喊声也不停止。郑惠杬风度优雅地一再鞠躬。

嵋道:“你唱得很好,实在有进步。”

郑惠杬说:“今天我到学校来,看见这么多年轻的面孔,又看了你们的演出,无论器乐、声乐都很有水平,真是很高兴。《船歌》是奥芬巴赫的轻歌剧《霍夫曼的故事》里的一段女高音唱段改编的。奥芬巴赫是法国轻歌剧创始人,他的这个咏叹调和钢琴曲《船歌》都是非常好的作品,多年来常在音乐会上演出。现在陆良尧同学弹了《船歌》,我就加唱那首咏叹调,好不好?”大家鼓掌,欢声雷动。

若安道:“等你结婚时我也来唱歌,当然,你们请我的话。”

郑惠杬走到台上,含笑望着大家,同学们鼓掌再鼓掌。她先唱了《玫瑰三愿》,又唱了《渔光曲》。在《渔光曲》两段词之间有钢琴间奏,原来比较简单,惠杬配了吟唱成为一段华彩,人们仿佛在打鱼人的渔船上。掌声如雷鸣般响起,“Encore(再来一次)!Encore!”喊声不绝。晏不来站在台侧,向惠杬抱拳点头,请她再来一个。

嵋看了若安一眼,没有说话。

音乐会的高潮,是郑惠杬的独唱。晏不来先走上台介绍,他说:“郑惠杬女士是大家都熟悉的歌唱家,前天,我在无线电里听到了她唱的歌,想到今天就要面对面地亲耳听到她的歌声,觉得很兴奋。我想大家也急于听她的歌唱,我还啰唆什么。”说毕,伸手请郑惠杬上台。

弗之和嵋回到家,为碧初描述了这场婚礼。

陆良尧弹了奥芬巴赫的《船歌》和贺绿汀的《牧童短笛》,然后是冷若安独唱,由陆良尧伴奏。若安唱了《嘉陵江上》和《桑塔露琪亚》,大家热烈鼓掌。冷若安略微欠身请陆良尧到台前,良尧只站在琴旁深深鞠躬,很是优雅得体。

碧初微笑道:“这词最后的一个字应该是平声,现在的偕老双鬓是仄声。不过,也真难为惠杬了。改得好,这样大的喜事,自然有灵感来。”

郑惠杬向大家点头致意,坐定后,音乐会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演出的队伍很快排列整齐,嵋也在其中,唱的是斯特劳斯的《春天圆舞曲》。“啊,春来了!春来了!”回荡的歌声仿佛带着花的香气。接着是小合唱、女生三重唱,还有提琴独奏和小号独奏等。

弗之看着碧初黄瘦的面庞,柔声说:“你是灵心慧性。快点好起来,大家还可以唱和。”碧初轻轻摇头,微叹。

郑惠杬来了,前面几排的同学都站起来,自动让出了座位。她穿着便装,米色上衣和墨绿色长裙,头发向上梳了一个高髻,斜插了一只玉簪,旁边一位神情潇洒的绅士正是萧子蔚。同来的还有一位年长的女性,那是郑惠杬多年合作的钢琴伴奏。

次日,数学系收到法国大使馆的一封信,冲散了歌声的袅袅余音。信上通知明仑大学数学系教师冷若安,关于不动点类理论的论文获得法国一种极有声誉的高级数学奖项,并邀请他去法国做访问学者,为期一年。

郑惠杬要来参加音乐会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些人是因她而来。过道两边墙壁贴了几张报纸,内容都是关于郑惠杬的,她从复员以后已经不再用柳夫人这个称号。报上有关于郑惠杬前几天举行独唱会的报道,有评论郑惠杬的歌唱艺术的专文,都介绍了她毕业于美国朱丽亚音乐院,在国际上曾获多种奖项,抗战时在重庆青木关音乐院任教,是我国数一数二的女高音。

梁先生很高兴,拖着跛腿在屋里来回踱步,对周围的人说:“我一直想冷若安到了一个阶段,应该到外国学术界去看看,扩大眼界,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四月中旬,丁香盛开,校园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音乐会在音乐室的大厅中举行,除了常参加音乐活动的同学和教师,还有许多听众。朱伟智、李之薇、季雅娴等都来了。大厅里座无虚席,还有人站在门外、窗外。

柯慎危道:“我看冷若安不用出国,闭门造车就可以了。不过,要能逛逛也好。”

陆良尧有许多话要问嵋,但没有说。

梁先生看重冷若安,厉康总觉得有点过分。他比冷若安年长许多,也不能说是不服气,只能说是每个人有不同看法。

嵋道:“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像是有。”

厉康说:“听说冷若安很会唱歌,不大专心吧。”

良尧问嵋道:“冷老师有外国血统吗?”

柯慎危看着自己一只长一只短的裤腿,竟伸手把长的裤腿卷上去,一面说:“我倒喜欢听,数学家能写童话,也能唱歌,很自然啊。”

音乐会结束后,嵋想让若安和良尧一起走,自己和之薇走另外一条路。但不知怎么,总是分不开。后来之薇说家里有事,先走了。嵋也想走开,却不料冷若安说他要到系里去,径自走开, 只剩嵋和良尧同回宿舍。

厉康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夏先生很高兴,他换了新唱片,轻轻地擦了,放好。音乐响起了,几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使得大家心神安定。

后来邵为对冷若安说:“应该嫉妒你的是我。我比你大七八岁,还不算多,可以较劲。可是我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我觉得梁先生很公平,法国数学界也很公平。”

嵋笑道:“那是暂时的,音乐能解救我。”

冷若安的歌声和数学上的成绩使得他在校园里成为被人关注的人物。有几个女学生给他写信,说要请他教唱歌,或是请他补习数学,无非是爱慕之意。

夏先生对嵋说:“你怎么许久没有来?被公式困住了吗?”

若安有些惶惶然又有些飘飘然。对于这些来信,他不想理会,又不知是否失礼。他很想找人谈谈,最先想到的就是嵋。可是他知道她是最不适合这种谈话的人。因常和邵为在一起,谈话时便说起这些。

嵋因功课、家事都忙,有许久没有到夏家去了。这天,听说之薇的母亲李太太病情加重,便到李家去探望。看到李太太坐在床上喃喃地念佛,之薇倒有些憔悴,便约她一起去夏先生家听音乐。李太太很赞成,说之薇太累了,应该散散心。嵋和之薇到夏家,正遇见大家坐在一起听音乐,冷、陆都在那里。

邵为笑道:“好运气总是一起来的,这些信用不着回,回了麻烦,就当没收到好了。不过,你也该考虑这问题了。其实,已经有了现成的人选。”冷若安睁大眼睛看着他。邵为笑道:“一个弹,一个唱,你不觉得吗?大家看着都很顺眼合拍。”若安沉默不语。

良尧好笑,心想,什么事都要孟灵己发话吗?于是告诉若安那里的音乐很好,若安便也去了两次。

陆良尧温婉娴静,他们于练习之外也有话说。但若安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屏障,是别人进不去的,也许时间久了能够打开?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安不假思索地回答:“孟灵己没说呀。”

夜里,若安做了一个梦,梦境接着前几天婚礼的情景。梦里他对嵋说,你结婚时我来为你们唱歌。嵋抬头看着他说,你结婚时我能做什么?若安仿佛看见嵋的黑发上有几片紫色的花瓣,那是云南军车驿站里的叶子花,他脱口说道,来做我的新娘。他自己从梦中吓醒了,醒后用力擦拭前额,想要把这句唐突的话擦去。左看右看肯定只有自己知道,才又蒙眬睡去。

良尧道:“怎么不去?”

丁香谢了,藤萝一串串花苞鼓了起来。五月四日快到了,这是学校里的重要节日。各社团都在准备纪念活动,北平各报刊也在准备纪念五四运动的文章。

若安道:“模糊听说过,没去过。”

晏不来的老同学,记者陈骏到学校来过几次,准备请几位教授谈谈五四运动的意义和展望。他们想到刘仰泽、钱明经等人,孟先生当然是少不了的。陈骏说,如果孟先生太忙,可以单独采访。弗之说,大家在一起可以交流,并建议请李涟也来,各方面的意见都可以听一听。他知道李太太这些天病得很重,又加了一句,如果不能来,就不要勉强。

一次,陆良尧和冷若安的练习正在星期五下午,良尧问若安:“晚上去夏先生家听音乐会吗?”

四月底的一天,这个小型座谈会在倚云厅一间小会议室举行。

嵋在昆明就曾听过夏先生的音乐欣赏会。陆良尧是夏先生的学生,很快成为音乐会的积极参加者。

刘仰泽先谈了五四运动的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特别讲了“打倒孔家店”的重要意义,他说:“我们的国家必须要走民主的道路,现在的统治势力是一个障碍,好像一座大山挡住了民主的河流。另外还有一座大山,就是我们的旧文化,也就是说儒家文化。儒家文化从来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只有把这些清除掉,走全盘西化的路,才是正路。”

人们坐在客厅、廊上和院子里,音乐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如果适逢月圆,连同音乐都浸在水晶世界里。一些音乐爱好者,大多是管弦乐队的成员,常来和夏先生一起在音乐中度过两小时。

李涟听了摇头,说道:“从五四以来,进步人士都以儒家文化为敌,鲁迅的《狂人日记》里说,过去的线装书里满纸都写着‘吃人’两个字。胡适说中国文化就是吃鸦片烟,裹小脚。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照说他们对过去的文化都有了解,怎么堂而皇之说出这样肤浅偏激的话来?全盘西化最是荒谬,把自己的文化连根刨了,种上移来的东西,这能活吗?不要说文化不能活,连民族都要消灭了。”

夏先生在桃庄的住宅较小、较新,廊、院俱全,是抗战前添造的,那时他就住在这里。他的音乐会每两周举行一次,多在星期五的晚上。他自己主持,预备节目、找唱片、擦拭唱片、换放唱片等琐事都一身承担,还有简单的讲解。

刘仰泽站起来说:“我们的民族正需要去掉这些腐朽的烂掉了的东西,才能获得新生。五四以来,请进德先生、赛先生已经成为共识,可是到现在成绩在哪里?对于科学好像是有所认识,对于民主还是没有改进。你把民主请进来,让它坐在哪里啊?没地方呀。”

在众多的音乐活动中,夏正思家的唱片音乐会是重要的一项。夏正思酷爱西方古典音乐,有人形容他可以把音乐当饭吃。若是试一试,让夏先生不吃饭,只听音乐,估计他是可以活下来的。

李涟也站起来,说:“祸国殃民。”

嵋默坐良久才收拾入寝,很快便进入青年人快乐的梦乡。

刘仰泽瞪大眼睛又要说话,弗之两手虚按,说:“两位不要急躁,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这样了?可见怎么样对待我们的传统文化,在大家心里真是个大问题。五四运动提出了请进德先生、赛先生的口号,这是非常正确而且重要的,缺少这两位先生正是我们的大缺点。现在对请进科学已经相当重视,对请进民主还是众说纷纭。究竟该怎么请进,究竟是什么阻挡了民主的发展?”

嵋为歌者遇到伴奏感到安慰,却在心底有一丝惆怅。她想着无因,他在做什么?在实验室?在图书馆?也在想我吗?

“那还用说吗?”刘仰泽翻翻眼睛。

嵋看着信,朋友的定位显示了写信人的决心,简短的贺语在富余的纸张上似乎承载着伤痛。

弗之没有看他,接着说:“正如刘先生所说,全盘西化论者以为儒家文化是一座大山,阻挡了社会进步,这就有了如何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就要研究传统文化究竟是不是一座大山。我们的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文化,是有缺点的。比如:以君为中心、三纲思想、等级的规定。可是关于三纲的说法,是后期儒家才有的说法,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秦汉以前,原来是两方面负责的,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意妇顺。文化是慢慢生长的,一种文化的形成,总是有变化的。后来添加上的,再后来也可以除掉。其实,推翻了帝制,没有了君臣关系,也就无所谓君为臣纲,三纲自然应该清除。”

去年无因和嵋订婚,只有最亲近的几家人知道。嵋特地要李之薇告诉了冷若安,不久得到这封信,信是从邮局寄来的。

说到这里,弗之停了一下,“我们可以旧瓶装新酒,可以把不符合时代精神的去掉,发扬那些光明面。我不赞成连根刨,我赞成一种说法,我认为是对待传统文化最正确的态度。那就是今人哲学家冯友兰提出的主张。冯友兰在一九三四年写成的《中国哲学史》,被胡适认为是正统派,冯友兰在自序中说,他自己也认为是正统派。但他的正统派的观点是用批评的态度而得到的。黑格尔的辩证法讲正反合。他的观点不是最初的‘正’,而是最后的‘合’。所以他的观点经过最初的正和后来的反,到最后的合,已经到了最高的阶段。他尽量挖掘中国文化里面的光明面,告诉人们我们是有根基的,是有祖先的,是有能力吸收别的文化的。我赞成他的这种态度。”

一张讲究的信纸上工整地写着:“庄无因学长,孟灵己学弟:请接受一个朋友的衷心祝贺。”下面端正地写着冷若安三个字。

晏不来拿来热水瓶,往大家的茶杯里一个一个地添好水,又回到座位上说:“我素来喜欢读冯友兰的书,他对传统文化和现代化的思考,是从共相和殊相的哲学道理来的。在《别共殊》这篇文章里说,西方文化之所以先进,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方的,而是因为它是现代的。近百年来我们之所以吃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的,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的。我们不能照搬一个个体,可是可以从一类当中吸收适合自己的东西。多精辟啊!”

嵋回到房间,拿起小书架上的书摊在桌上,那是梁先生给研究生指定的参考书。嵋在桌边默坐片刻,就用心读书,进入了数学世界。读完自己规定的页数,正要收拾睡觉,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打开看了一遍。

弗之道:“就是,我想全盘西化这样的激进主义,恐怕实际上是行不通的。现在所说的文化本位主义,”他温和地看了李涟一眼,“现在的文化本位主义也有必须改的地方,冯友兰的这种适合现代化的就拿来,不适合现代化的就舍去,可以说是中道。我看是最适合的。”

因弗之不回来用晚饭,嵋留在家中,她扶母亲坐起,在床边吃过晚饭,又服侍了晚间洗漱。这些时碧初的病情比较平稳,大家都很安慰。

这时钱明经走进来,两手抱拳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嵋回家后,先去母亲房里说些外面情况。说天很暖和,草绿了,迎春花都开了,大家在准备一场音乐会。

明经这些年对字画、瓷器、家具都很有研究。他除了甲骨文教授、诗人之外,又加了故宫博物院玉器专家的头衔。他还是那样风流少年的样子,并未显露太多沧桑的痕迹。

冷若安看看嵋,说:“我拐弯了。”

他看看众人,说:“我在门外听见了孟先生的话,《别共殊》这篇文章,我在昆明时就看过,觉得这正是我们的文化现代化的一条正路。当时大家正忙于抗战,就没有怎样注意,今天孟先生提出来正是时候,确实中道最为适合。”

他们又骑了一段路,去蓬斋的路已到。

座中有两位青年教师问:“《别共殊》是在《新事论》这本书里吗?我们要再仔细看。”

嵋默然半晌,说:“我知道。”

弗之应道:“很值得。”

冷若安道:“我每次唱《嘉陵江上》都想起一个人。”

散会后,弗之回到家,见嵋正在碧初房里说话。

一会儿,有人骑车从后面赶来,到她身边放慢了车速,还是冷若安。他默默地在嵋身边骑了一段路,嵋找话道:“你们合得很好。”

嵋说:“新同学昨天去长城了,他们对祖国的河山感受很深,历史不能抛弃,正如长城不能拆毁一样。”

嵋练完琴后走出琴房,听见《嘉陵江上》的歌声,还有琴声。忽然琴声停了,听见陆良尧说,这里不对,重来。嵋不觉微笑。走到楼外,遇见音乐室的李老师,听他说了一遍开音乐会的计划,才骑车回家。

弗之道:“是啊,这是极明白的道理。”遂说了些下午讨论的情况,并要嵋看看《别共殊》这篇文章。

嵋微笑道:“也是我喜欢的。我要好好听,洗耳恭听。我要去练琴了。”便上车向音乐室骑去。

嵋说:“合乎现代化的就保留,不合乎现代化的就删去。对我们有用的就拿来,无用的就扔掉。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可是,做起来怎么那么复杂。”

冷若安道:“还有一首《嘉陵江上》。”

弗之笑道:“这才有事干。”

嵋道:“就唱一首吗?”

嵋见碧初精神还好,便说:“娘,我和爹爹陪你在房间里吃饭吧。”

冷若安从石凳上拿起另外一本琴谱,翻了几页给嵋看,说:“我唱这首歌。”那是当时流行的《桑塔露琪亚》。

说着,到厨房和四妮各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在卧房小桌上摆了晚饭。有粥和馒头,还有两样青菜,一碟醋熘白菜、一碟蒜煸胡萝卜。还有一小碟肉松,是为碧初预备的。

陆良尧笑道:“我还没有独奏过,晏老师鼓励我说我们这里都是业余水平。”晏老师下面还有一句“你就是专业了”,陆良尧没有说。

弗之坐下道:“听说大饭厅贴出很多条子,都是抱怨伙食不好。”

嵋高兴地说:“这首曲子很好听,我很喜欢,你独奏吗?”

嵋道:“有不少人给伙食委员提意见,其实他们够努力了。那天我听见一个采买和大师傅说,他每天一大早就到市场去,可是菜太贵,钱不够啊。”

嵋不想打搅他们,骑车一直向前。冷若安看见了她,叫了一声孟灵己。陆良尧抬头,也向她招手。她只好下车走过去看。陆良尧指着琴谱说那是自己要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曲子,奥芬巴赫的《船歌》。

弗之叹道:“是啊,教授间也在酝酿加薪,物价涨得太快了,如果无法控制,加薪也没有用。”

一天下午,嵋下课后去琴房,见音乐室外面藤萝架下的石凳那里有两个人,正是冷若安和陆良尧。陆良尧拿着琴谱坐在石凳上,冷若安站在后面俯身看。

碧初喝了几口粥,只看着他们父女进餐,轻声道:“我也出不了主意改进伙食了。”

嵋也得到了练琴的时间,她的教师是一位白俄老太太。嵋虽然功课很忙,练琴却很认真,进步很快。白俄老太太很喜欢她,常在她回琴完毕后用手指点一点她的前额,说:“好!好!”

弗之道:“我并不觉得怎么样,我们在昆明训练有素了。”

大学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学习知识以外,学生们还要提高修养、锻炼身体,各方面的活动都很有趣,尤其是音乐活动。音乐室计划在四月中丁香盛开的时候举行一次音乐会,冷若安的独唱是少不了的。冷若安自从有陆良尧伴奏以来,歌唱的水平又有提高,两人合作得很好,常在一起练习。

一时饭毕,碧初说累得很,嵋仍旧扶她躺下。

春天来了。桃花开时又下了一场雪。花枝、花瓣上堆着白雪,它们并不以为冷。桃花是很勇敢的,接着,迎春、连翘成为一道道金色的墙,横在这里那里,它们也许想守住春光。

嵋用一半的脑子想着明天给娘做点什么吃食,另一半的脑子被一道数学题缠绕着。弗之照例进入书房。方壶很快又进入了一个平静而又勤奋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