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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们都在白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就是那些一年以后孔德·琼斯接见我的时候仍在原处的扶手椅。不过当时在我们面前的游泳池不是空的。

我很奇怪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个侍者。不过也许这不符合美国人的简单生活方式。尼尔夫妇虽然很富有,但肯定有点儿流浪汉风格,尼尔夫人亲手准备咖啡。是的,流浪汉,然而富有。起码我自己想让自己确信这个。

青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树枝和落叶。尼尔捡起一块石头,在水上打出一个水漂。

“芭芭拉,请给我们拿点儿咖啡来……”

“我应该把游泳池的水放干,还得收拾花园。”他说。

尼尔用钥匙锁上铁门以后,我们爬上了楼梯,然后来到了伸展到西米叶大道上方的花园。这所别墅带着特里亚农的风格3,给我的感觉是十分豪华。

花园的确被遗弃了。荆棘丛遮住了卵石小径,路面上长满了乱草。绿草地已经成了荒原沼泽,边上的一个喷水池中间裂了一条大缝。

他父亲?我仿佛放心了一些。

“要是我父亲看见这些,他一定不会理解。可是我没时间管理花园……”

“这是我父亲起的名字,”尼尔说,“他在战前盖的这所房子……”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诚恳忧伤的调子。

我注意到,在铁栅栏门上方有一块大理石牌子,上面写着:“蓝堡别墅”。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儿完全两样。尼斯也是一个和现在不同的城市……您知道吗,那时候街上的警察都戴殖民军式的帽盔?”

“房子就在那上头。我们可是居高临下……你们会看到的,这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

他的太太将托盘放在石板地上,她已脱掉长裙,换上了一条牛仔裤。她将咖啡倒进杯子,递给我们每一个人,手臂的动作十分优美。

汽车在带栏杆的墙旁边停住了。尼尔抬起手臂:

“您的父亲还住在这儿吗?”我问尼尔。

“您呢?您在没在办公室干过?”

“我父亲死了。”

他向我转过身来:

为了消除我的尴尬,他向我微笑。

“是外交使团的牌子让他们冒火。再说,我想他们是赶着去办公室上班,怕迟到。”

“我应该把这所房子卖掉,可是下不了决心。它充满了我童年的回忆……特别是花园……”

一个超车的司机向他掷来一连串的咒骂。

希尔薇娅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向房屋,把前额贴在其中一个大落地窗的玻璃上。尼尔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略有些紧张,似乎怕她窥见什么秘密似的。

“这些人都疯了,”尼尔说,“他们老想快跑。”

“等房子整理了以后再请你们参观。”

像上次一样,我和希尔薇娅坐在后面。在西米叶大道上,尼尔慢吞吞地开着,后边的汽车纷纷按喇叭叫他让道。

他大声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似乎想阻止她推开半掩的落地窗走进门去。

我突然有一种愿望,想在这儿摆脱他们。我自问他们究竟能给我们帮什么忙。可是应该理智,不能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他们断绝关系。他们是我们在尼斯所认识的仅有的两个人。

他走近她,胳臂拥住她的肩膀,硬把她拖回到游泳池旁边,重新加入我们一伙。那样子简直像把一个趁大人不注意离开沙滩的小姑娘抓回来一样。

“到我们那儿去喝杯咖啡吧。”他说。

现在希尔薇娅远离落地窗了,他显得如释重负。

我们走出了饭馆。汽车在美国码头街停着,沿岸的长凳上坐满了老人,怕冷地晒着太阳。我认出了外交使团的号码牌。尼尔打开了车门。

“我和我的太太很少住在这里,最多一年住上一两个月。”

“我觉得您始终认为它只是缅甸宝石。”希尔薇娅说。

这时我也想走到房子那儿去,好看看尼尔究竟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干脆挡住我吗?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朝他低下头去,咬着耳朵说:

“我可以给你们找到买主……可是必须给我看一看鉴定文件。”尼尔说。

“您好像在房子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呀!是一具尸体吧,啊?”

“我很高兴您能给我们找到买主,不过对您来说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我父亲去世二十年了。他在的时候一切都很好,房子和花园都维护得完美无缺。园艺师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耸耸肩膀。

他指给我看满园荆棘和长满乱草的小路,同时耸了耸肩膀。

“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买主。不过,首先得把它拿去鉴定一下。”

“从现在起,芭芭拉和我要在尼斯住得长一些了,特别是如果我们搞香料工业的话。那我就要把一切都修整一新……”

他沉思着,眼睛不离钻石。

“可是你们通常住在哪儿呢?”希尔薇娅问。

“我们很想把它卖掉,”我说,“可是,要找到这样一颗钻石的买主,可太难了。”

“在伦敦,纽约,”尼尔回答,“我太太在伦敦的肯辛顿区有一所非常漂亮的小房子。”

尼尔不懂这个行话。

她吸着烟,似乎对她丈夫的话一点儿也不注意。

“缅甸宝石?”

我们四个人都坐在白木扶手椅上,椅子在游泳池边上形成一个半圆,每个人的咖啡杯子都放在左边的扶手上。这个对称图形给了我一种模糊的不安感觉,因为我注意到它还不仅仅是咖啡杯组成的。芭芭拉·尼尔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不论是式样还是颜色都和希尔薇娅的那条一模一样。她们两个人都采取了一种懒洋洋的姿势,于是我发现她们都身材苗条,显出清晰的臀部曲线,以至于如果我只看身材和臀部,简直无法把她们区分开来。我喝了一口咖啡。与此同时,尼尔也正把咖啡杯举到唇边,接着,我们俩又用整齐一致的动作将杯子放回到椅子扶手上。

“人家看见我把这颗钻石戴在身上,都以为它只不过是缅甸宝石呢。”

这天下午我们又一次谈到了南方十字钻石。尼尔问希尔薇娅: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在银行租个保险箱?”我说。

“这么说您真的决心把钻石卖掉了?”

尼尔皱起眉头。

他向她倾过身子,用大拇指和食指抓起钻石来审视。然后他小心地把它放回希尔薇娅的黑毛衣上,我们把这一切看作是某些美国人随随便便的方式。至于希尔薇娅,她简直纹丝未动,眼睛望着别处,似乎想对尼尔的动作不闻不问。

“我的妻子把它带在身上,这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是的,我们希望卖掉它。”我说。

显然,他不相信我的话。再说,又有谁会相信呢?没有人会把这样大这么精致的真钻石如此随便地戴在身上。没有人会把它咬在两唇之间,然后让它掉到黑毛衣上,没有人会嘬吮它。

“如果是真正的钻石,那么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您不该把它带在身上,”尼尔说,“如果它是真钻石的话……”

显然,他对这件事看得很认真。

“当然啦……我们有关于这件首饰的全套鉴证。它叫作南方十字……”

“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我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说,“这是颗真正的钻石。而且正是这点使我们不安……我们不愿意保留这样一颗珍贵的钻石……”

“您拿它鉴定过吗?”尼尔用礼貌的好奇声调问。

“我母亲在我结婚时送给我,当时就劝我卖掉,”希尔薇娅说,“她认为钻石会给人带来厄运……她自己也曾试图卖掉,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买主。”

“这是一件家传首饰,是我的岳母给我太太的,”我说,“可是我们却觉得它累赘。”

“你们想卖多少钱?”尼尔问。

“您敢肯定吗?它实在大得可观啊!”

他似乎立刻为这样赤裸裸地提问感到抱歉,于是努力作出一个微笑:

尼尔似乎为这个回答吃了一惊。

“请原谅……我有些冒昧了……这是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和一个美国大钻石商合作,他对宝石的爱好也传给了我。”

“是的,它不幸是真的。”我说。

“我们要卖一百五十万法郎左右,”我用冷冷的语调说,“就这颗钻石来说这价钱完全公道,它实际上要值这价格的两倍呢。”

希尔薇娅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

“我们打算把它委托给蒙特卡罗的凡·克利福银行,请他们给找到主顾。”希尔薇娅说。

“是真的吗?”她用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凡·克利福银行?”尼尔重复了一句。

她转过头来,也观察着那颗钻石。

这个响亮有力的名字使他陷入了沉思。

“您有一件漂亮的首饰啊,”他微笑着说,“是不是,芭芭拉?”

“我总不能老是像一条锁链似的带着它。”希尔薇娅说。

但他并不只是开开玩笑就算了。当希尔薇娅松开双唇,钻石掉到她的黑毛衣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尼尔专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钻石。

芭芭拉·尼尔刺耳地轻轻一笑:

“小心点儿……它要化了。”

“当然啦,您是对的,”她说,“在街上有人会从您脖子上拉下来呢!”

希尔薇娅有个毛病:她老把钻石放到嘴边,用上下嘴唇吮着它,就像含着水果糖一样。尼尔正坐在她的对面,这一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我在想她说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嘲笑我们。

“你们是不是大战以前的那对维吉尔·尼尔夫妇?”

“我可以为你们找到买主,”尼尔说,“我和芭芭拉认识一些美国人,他们或许能够买这颗钻石。是不是,亲爱的?”

现在当我回想起这些话时,颇感震惊。我后悔当时没有孔德·琼斯后来给我的资料。要是我当时用非常甜蜜的口气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那就是说,你们要重振托卡隆公司了?”他会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然后,我还要把脸凑近对他说:

他提出了几个名字,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还没决定在哪儿开呢,”尼尔说,“我非常倾向于摩纳哥……我不认为这种美容院在尼斯能成功。”

“您认为他们肯出我刚才说的价钱吧?”我用非常温和的语调问。

“是的……我对一切和美容化妆品有关的东西都感兴趣,”她带着她那沉思的表情说,“我让维吉尔负责管香水,而我,我要在这里,在蓝色海岸开办一所美容院。”

“当然。”

尼尔的太太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你们还想喝一点儿什么吗?”芭芭拉·尼尔问道。

“我们甚至已经创出一些美容化妆品,芭芭拉对此很感兴趣。”

我望了一眼希尔薇娅。我想走了。可她看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待得很安逸,她的脖颈抵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说出这句话的口气稍有些傲慢,似乎是想让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挣钱糊口。

芭芭拉·尼尔朝屋里走去。尼尔指着希尔薇娅,压低嗓音对我说:

“不……不……只是空闲时做做。”

“您想她睡着了吗?”

“您早就开始做这个买卖了吗?”

“是的。”

“哦……我打算在法国和美国之间进行香水买卖……我已经和格拉斯2的一个小工厂达成了协议。”

他朝我探过身子,用更低的声音说:

他对我以这样唐突的方式提出问题没有准备。

“钻石的事儿……我想,要是你们能证明它是真的,我打算自己买下来。”

“是什么事务?”

“是真的。”

“……一次事务旅行。”

“我想把它送给芭芭拉,纪念我们结婚十年。”

她一时窘住了,迟疑地未回答我。但是尼尔却十分从容地说:

他发现了我眼中的某种疑虑。

“怎么样,你们的旅行愉快吗?”

“请放心……我完全可以付这个价钱……”

我不太喜欢别人向我提问题。而且我想对他们了解得更多。为了消除尼尔的不信任,我转向他的太太:

他重重推了一下我的手臂,好让我明白应该竖起耳朵听他讲:

“是的……我们结婚了。”我一边说一边盯着希尔薇娅。这个谎话并未使她有任何表示。

“我本来不配拥有这一切的: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来到世上就继承了父亲的一大笔财产……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事实就是如此……现在您相信我了吧?您现在把我看成一个真正的买主吗?”

“你们结婚了吗?”

他大声笑了起来。也许想让我忘掉他说这些话时所使用的挑衅口气。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是艺术摄影师的职业。然后他又问我: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忌讳……我可以先给您付一部分定金。”

“是的。我想在尼斯定居,继续这个职业。”

尼尔提议用汽车送我们回去,但我对他说我们宁肯步行。走在西米叶大道的人行道上,我抬起了头:在街的上方,他们两人都倚在花园的栏杆上,双双看着我们。尼尔用手臂向我做了个手势。我们已经说好第二天通电话以便订一个约会。走了几步之后,我又一次回过头去,他们依然靠在栏杆上,一动没动。

“艺术?”

“他要把钻石买下来送给他太太呢。”

“我是艺术摄影师。”

她并不感到吃惊。

“您呢?”他突然问我,“您在巴黎做什么?”

“他出什么价?”

她点头表示赞同。

“就是我说的价。你觉得他们真的有钱吗?”

“我是在法语学校里长大的,”他对我说,“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摩纳哥度过……我的太太也是……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我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慢慢地走过西米叶大道。我脱掉大衣。我清楚地知道这时正是冬天,而且黑夜就要降临,但在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在七月暑天。辨不清季节的错觉,加上稀少得反常的过往汽车,那骄阳,那印在马路上、墙上的清晰无比的暗影……

“你们的法语真流利。简直让人相信你们是法国人了……”

我紧紧抓住希尔薇娅的手腕:

他们来了,为姗姗来迟而抱歉。尼尔显得和第一天晚上完全不同,他不再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他新刮了胡子,身穿一件裁剪十分宽大的粗花呢上衣。他讲话毫不迟疑,也丝毫不带盎格鲁-撒克逊口音。他的口若悬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引起我的疑虑的第一个现象。作为一个美国人,这种滔滔不绝使我感到奇怪。从某些土话中,从某些组织句子的方式中,我觉察出巴黎语调和南方口音的混合。但这是一种被克制压抑的口音,似乎尼尔长期以来就试图隐藏它一样。他的太太讲话比他少得多,并始终带着那种第一次就让我吃惊的沉思和心不在焉的神情。她的语调也不像一个英国人的。我忍不住对他们说:

“你不觉得我们是在梦中吗?”

我相信希尔薇娅和我一样感到恐慌。我们对请我们吃饭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尼尔夫妇为什么显出这样急于见我们呢?也许应该把它归于某些美国人的自来熟脾气,比如第一次见面就直呼其名,并且立刻把孩子的照片都拿出来给你看?

她对我微笑,但目光却透出不安。

那是一家有着暗红色粗泥墙的意大利饭店,坐落在山丘城堡脚下的邦切特街。我和希尔薇娅先到一步,被安置在尼尔事先预订的一张四人桌旁坐下。当时除了我们还没有别的客人上座。晶亮的酒杯,餐布白得耀眼,墙上挂着模仿威尼斯画家古亚第风格的油画。窗户上装着铁栅栏,壁炉格外大,里边刻着一枚带百合花图案的纹章。看不见的喇叭播送着交响乐队演奏的流行歌曲的音乐。

“你认为我们终究还会醒来吗?”她反问我。

就在维尔库再次出现的第二个星期,我终于给维吉尔·尼尔打通了电话。他“万分荣幸”得到我们的消息,他对我这样说。他和他太太由于“一次临时决定的事务”而出去旅行了十几天,但明天他们将“非常高兴”和我们一起午餐,如果我们没别的安排的话。他给了我一家饭店的地址,约好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在那见面。

我仍默默地走着,直走到大街转弯的地方,旧玛杰斯蒂克饭店呈半圆的正面墙俯视大街。我们从杜布沙日大街走到市中心。在马塞纳广场的拱廊底下,置身于来往车辆的嘈杂声以及闲逛者和下班等汽车的人群之中时,我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个熙攘喧闹的场面给了我一种从被囚禁的梦境中走出来的幻觉。

我有一种欲望,即记下我们和尼尔夫妇来往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写警察局的报告或者回答检察官的审问一样,但这检察官必须是对我友善,并且有着让我感到希望帮我弄清真相的父亲般的关怀。

一个梦吗?不如说当时感觉到的是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没有任何突出的事件让我们有所记忆。我们被滚动的地毯载着向前走,两旁的街道向后退去,我们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是滚动的地毯拖着我们前进,还是我们根本没动,而周围的布景被那种叫作“化出”的电影技巧推向后边。

他给我们照相那天,无论是希尔薇娅还是尼尔夫妇都没察觉,他把相单塞在我手里。三天以后我去法兰西街的一家小店去取照片,甚至都没对希尔薇娅说。我总是去拿这类照片,因为它将来会成为从前某个幸福时刻的印证。是的,对那些斜挎相机、随时准备为您摄下一瞬间的游动卫士绝不能小看,他们是巡回在大街小巷的守护记忆的卫士。我这话绝不是瞎说,摄影师,我自己也是当过的呀。

梦幻的迷雾也有撕破的时候,但从来不是在白天,而是在夜晚,因为夜晚空气更清新,于是重新接触到坚实的土地。初到这个城市时所感到的麻木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们重又感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我们可以制定自己的计划。我们将越过意大利边境。尼尔夫妇将帮助我们。我们可以坐他们那辆注册为“外交使团”的汽车从法国到意大利境内,这样既不受检查也不被人注意。然后就直下南方,到罗马去。罗马是我们的目的地,是我想象可供我们终度一生的唯一的城市,罗马对于我们这种懒散倦怠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直到现在,每次我经过从前的“地中海宫殿”门前,还会碰到那个摄影师,那儿似乎是他的活动地盘。他朝我致意,但并不对我举起相机。他一定觉察出我不是游客了。从今以后我已经和这个城市的背景融为一体了。

到了白天,这些打算却踪影全无。尼斯城,湛蓝的天空,浅颜色的类似大蛋糕或者游船形状的建筑,空空荡荡洒满阳光的星期日的街道,印在马路上的我们自己的影子,棕榈树,英格兰人大道,这些布景都像电影画面淡出一样滑向后边。在那些雨点敲鼓似地打在锌皮屋顶的漫长的下午,我们一动不动地待在充满潮湿气味和霉味的房间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到后来,我对这种感觉都因习惯而不在乎了。今天,我在这个充满幽灵、时间静止的城市里甚至觉得相当自在。和那些在大道上缓缓流过的人们一样,我也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身上的发条已经坏了,重力规律对我也不起作用了。是的,我已经开始和尼斯城的其他居民一起飘荡。

这是我们和尼尔夫妇相逢过的唯一证据。但他们是否真叫尼尔呢?是否相信孔德·琼斯的话,把他们看成幽灵或者喝了长生不老药水的人呢?我坚信自己没有做梦的唯一依据,就是这张名片及一张我、希尔薇娅和尼尔夫妇四个人的合影,那是一个在英格兰人大道到处追逐游客的摄影师给照的。

可是住在圣安娜公寓的时候,对这种新状态还没习惯。我们还不时地挣扎一下来反抗逐渐侵入肌体的麻木迟钝。那时候,我们生活中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唯一从不消失的实体,只有那颗钻石。是它给我们带来了厄运吗?

尽管如此,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梦幻。他确实叫维吉尔·尼尔啊。我还保留着他第一次见面时给我的名片,他还在上面亲笔写下了别墅的电话号码。在岗白塔大街的电话亭里拨电话之前,我还从口袋里掏出这张名片。那天晚上,我又特地拿出来看看,上面没有任何地址,但清清楚楚印着: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