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大声叫:
“在我之前?”
“保尔……”
“是这样的,”我说道,“我想知道在您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的情况。”
司机立即出现了,好像他就在我们身边,躲在一棵树或者一堵墙后边。
“是不是美国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亲爱的朋友。”
“您能不能给我们拿点喝的来?”
“我为了见您撒了谎……我说我是美籍人……”
“马上就来,领事先生。”
他善意地看着我。
孔德·琼斯做了个手势,请我坐在一张白木扶手椅上。他自己在我旁边坐下。司机过来在我们脚下放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两只杯子,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是茴香酒吧?孔德·琼斯吞下了一大口。
“什么样的情况呢?”
“我听您讲……都告诉我吧。”
司机已经走了,我站在空游泳池旁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显得很高兴有人跟他在一起。显然,在尼斯当领事的职位使他有不少空闲时间,而他得想办法填补空闲。
“我只是想了解一个情况。”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久以前我常常来这儿……接待我的是一对夫妇,他们自称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他用法语问了这个问题,一点儿口音也没有,他的声音那样温和,使我心里感到安慰。他使用的辞令并不仅仅表示礼貌,也表示出对别人的细心关注。至少这是我听到他的声调时所感受到的。再说,我不知有多久没听到别人这样问我了:“我能为您做什么?”
当然,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他。我决定不对他讲出希尔薇娅的存在。
“我能为您做什么?”
“这些人叫什么名字?”
于是,他站了起来。此人身材矮小肥胖,一头黑发梳向脑后,有着小胡髭和两只蓝色的大眼睛。
“尼尔……他是美国人,而她是英国人……他们使用的是您那辆停在下边的汽车。”
“孔德·琼斯先生,这位先生想要见您……他是美国公民。”
“那不是我的汽车,”孔德·琼斯一口气喝干了他的茴香酒,然后这样对我说,“我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
这个男人把目光转向我们,露出注意的微笑。
可是过了不久,那辆汽车就不再停在别墅门口了。每次我到西米叶去的时候,总希望看见它在那儿,靠在马路边上。可是没有。一个下午,我按了门铃,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回答。于是我得出结论:孔德·琼斯和那辆外交使团的灰色汽车一起走了,而且没有别的领事到“蓝堡”来接替他。再以后,S.E.F.I.C.不动产公司的牌子出现在带栏杆的墙上,表明别墅已不再属美国领事馆所有,并且也许要不了多久别墅就根本不存在了。
“孔德·琼斯先生……”
我最后一次见到孔德·琼斯是在四月的一天下午。上次给他留下了我的地址,所以他十分客气地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我去做客,并说他将有关“蓝堡”的一切资料都供我使用,他写道,这些东西也许会使我感兴趣。
他没有听见我们走过来。
这天他仍然坐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空游泳池的旁边。游泳池底已经盖满一层落叶和松果。我甚至在想他从“上任”的第一天起(他说这个词时带点自我嘲笑的口气)就坐在那没动过。因为,虽然他可以说是“领事”,在尼斯的“任务”却十分模糊。他心里清楚,这个职位像一个车库,他被存到这儿来等着退休的那一天到来。
在房子前面空荡荡的游泳池旁边,一个男人坐在白木扶手椅上吸烟,他的脸微微向后仰着,好像要让它充分享受微弱的阳光。
而这一天也真的到来了。他在美国驻法国领事馆兢兢业业地服务了二十年以后回到美国去了。他今天叫我来是想提供使我感兴趣的一些材料,并且——他常常使用一些被他稍微篡改了的法语土话——为饯行“喝一盅”。
他给我打开大门,又带着对我的美国国籍的恭敬给我让开路,然后在我前面上了楼梯。
“我明天就走了,”孔德·琼斯对我说,“我把我在佛罗里达州的地址留给您,如果您有机会到那边去旅行,我将十分高兴接待您。”
“如果是这样,您现在就可以见孔德·琼斯先生,要是您愿意的话。这会儿是他见客的时间。”
他对我有好感,虽然从我第一次按响了别墅的门铃以后,我们一共只见过三次或四次面。很可能,我是唯一打破了他的外交生活中寂寞的人。
我自己给自己加授的美国籍立刻引起了他的信任。
“离开蓝色海岸,我感到很遗憾。”
“没有。不过我是美国公民,我需要他的建议。”
他沉思地瞟了一眼空荡荡的游泳池和散发着桉树叶气味的被遗弃的花园。
“您事先预约了吗?”
司机给我们拿来了开胃酒,我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这是给您准备的全部资料……”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先生?”
他递给我一个大大的蓝信封。
他从铁栅栏后边看着我,好像我神志不太清醒似的。
“为这事我找了巴黎的大使馆……”
“已经六个月了,先生。”
“我对您的这一切努力实在感激不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不……我觉得这些很有意思……您应该认真读读这些材料……很值得一读的……”
“这房子现在住着美国领事,孔德·琼斯先生……”
我把信封放在膝上。他向我丢来一个戏谑的微笑。
“可我的朋友是美国人……”
“您曾经告诉我您的朋友叫尼尔?”
“您弄错了,先生……这所房子是属于美国大使馆的……”
“是的。”
“可是我那位朋友原先就住在这儿……”
“他多大年纪?”
“当然了。我是他的司机。”
“四十岁左右。”
“您能肯定吗?”我说,“这辆车是那位先生的?”
“那么正如我猜想的一样,这是一件……”
他站在铁栅栏门的后边,用最专注的神情打量我,似乎在估量我所代表的潜在的危险。
他在寻找恰当的字眼。他的法语十分纯正,但是,也许是出于外交官的习惯吧,他时不时停下来选择最精确的词汇。
“您弄错了,先生。那是孔德·琼斯先生的车。”
“是一桩幽灵的故事。”
“尼尔先生。”
“幽灵?”
“谁?”
“是的,是的,您自己会看到的。”
“我认出了一个朋友的汽车,”我指着灰色汽车对他说,“我想知道他的消息。”
出于礼貌,我不想在他面前打开信封,他凝视着我们面前沉浸在夕阳中的花园,小口小口地呷着他的茴香酒。
他问话的口气相当不客气,带着巴黎口音。
“在美国我将感到寂寞。我对这幢房子有很深的感情。要是这份资料属实的话,它实在是非常离奇的房子呢……不过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倒从来没听见过可疑的声音,夜晚也没见过幽灵。我得说,我睡觉是睡得很死的。”
“什么事?”
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胳膊:
那是七年以前,当时别墅还保持着旧日的样子。没有建筑工程,也没有挂在围墙栏杆上的木牌。铁栅栏门紧闭着。一辆注着“CD”的外交使团代号的灰汽车靠街停着。那正是我们认识尼尔夫妇的那一晚他们用来送我们回公寓的那辆车。我按了别墅的门铃,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一身蓝制服的棕发男人走出来:
“亲爱的朋友,您探索蓝色海岸这些老房子的秘密,倒是做对了……”
其实何必多问呢?早在这家房产公司买下“蓝堡”并开始施工之前,我就曾试图了解它的始末。可是,我的问题和今天在房产公司办公室一样并未得到真正的答案。
信封里面装着两页信纸,和信封一样的蓝色,抬头上印着美国大使馆的字样。收集来的资料用打字机以橘黄色的字母打印出来,上面写着:
有一次我还真去了这个地方,想打听S.E.F.I.C公司从何人手中买下了“蓝堡”,他们告诉我一些我已经知道的情况。别墅一度曾属美国大使馆,他们租给私人住。我的举动在那个和蔼的金发房产经纪人看来一定有些唐突,甚至未免可疑。我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蓝堡别墅,西米叶大道,三十年代曾属于美国公民维吉尔·尼尔所有。此人系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老板,公司办事处分别设在巴黎欧柏街七号、邦普街一百八十三号和纽约西二十大街二十七号。一九四〇年德国占领法国初期,尼尔回到美国,其夫人留居法国。维吉尔·尼尔夫人娘家姓鲍迪埃。由于她证明了自己的法国国籍,得以接管丈夫的企业,并且在美国参战以后,避免了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被德方没收交德国人暂管。
为了施工方便,大铁门总是敞开着,墙上挂着一块白色木牌,写着房产公司的名称、建筑师和施工公司以及建筑许可证的颁发日期。新建的大楼将保留原有名称:“蓝堡别墅”。产业主是尼斯城的S.E.F.I.C公司,公司地点在东图弟·德爱斯卡莱那街。
一九四四年九月以后情形则复杂化了。这是因为:维吉尔·尼尔夫人在德国占领时期曾在巴黎和尼斯同一个名叫列昂德里·埃田纳·保尔的人过从甚密。此人生于一九一六年五月十六日,最后的住址是巴黎第十六区福什大街五十三号,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由于通敌罪行受到缺席审判,他被判二十年劳役,二十年禁止在法居住,没收全部财产并被剥夺公民权利。
人们并不太容易注意到这幢别墅,因为它的上部突出,伸到街上来了,必须站在马路对面,即爱德华七世大道的拐角上,才能越过高高的栏杆围墙看清里面的一切。围墙中间开了一座锻铁的镂花大门,门后一道石梯顺着斜坡上去,一直通到别墅门前的台阶。
大使馆的报告指出,根据法国司法部门对列昂德里·埃田纳·保尔,即维吉尔·尼尔夫人之密友的调查结果,蓝堡别墅于一九四四年九月被查封。不久后别墅被美国军队征用。再后来,按照一九四八年七月的一份协议,托卡隆化妆品及香水公司经理维吉尔·尼尔先生将他对蓝堡别墅的所有权转让给美国驻法大使馆。
那天早上,当我在西米叶大道一直漫步到古罗马圆剧场又走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着这一切。我在别墅门前停住脚步。在花园中被废弃的角落上,一幢大楼已经开始拔地而起。我在想他们最终是否会把别墅整个拆毁,或者把它作为大楼的附属部分保留下来。也许它侥幸能够生存:这幢别墅并不算破旧,而且颇有凡尔赛小特丽亚农宫殿的风格,它的拱形落地窗代表着三十年代的审美观。
报告中特别说明“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没有子女”。孔德·琼斯用绿墨水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线,又在旁边批道:“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的朋友是个幽灵,要么就是维吉尔·尼尔先生和夫人有他们托卡隆公司生产的长生不老秘方。我指望您来给我找到解开这个谜的钥匙。致以朋友的问候。”
现在有时候我还会从尼尔夫妇住过的别墅门前经过。别墅在西米叶大道右侧,往前五十米就是旧日巍然而立的雷吉娜大厦。那幢房子是这个区残留的不多几个独立别墅之一,然而总有一天会随着旧时代的遗迹一起消失。什么也挡不住历史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