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说,萍, 你想想, 不回老家回哪儿?
我们还是回到了老家。
萍, 叶落归根, 入土为安啊。
殡仪馆所有的程序结束后,父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最后,叔叔说, 这是你爸爸的后事, 你想想, 要是按他的心思, 他想把自己安放到哪儿? 你想想吧萍, 你想想。
叔叔是当天下午赶到的。在奶奶的催促下打了无数次电话之后, 他终于有了不祥的意识。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殡仪馆, 看到我们的瞬间就昏了过去。
不用想,我知道。他想回福田庄。
母亲已经被袭击得毫无主见,弟弟当然也听我的。于是,在父亲同事们的帮助下, 父亲的后事就按照殡仪馆的程序进行起来。他们讨论着相关的具体细节,有了大致方案后再和我商定,事项十分繁杂,我甚至顾不上长时间的哭泣。只能在哭泣的间隙中料理着父亲的后事,或者说, 在料理父亲后事的间隙中哭泣。
叔叔先一步回村。等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我们才回去。
不商量了,就听我的。那一刻, 我突然变得冷硬无比。
棺材就停在家门口。父亲的骨灰没有进家,直接装进了棺材。在家门口停灵三日后下葬。我守在灵棚里, 没有跟村里人说一句话, 也没有跟奶奶说一句话。
跟你妈再商量一下吧。
我听见叔叔跟别人解释,说,都气傻了,气傻了。
就在这里。我边哭边说。没有犹豫。
父亲下葬的当天,我们就回去了。
傻孩子。你爸的后事啊。他擦了一把涌出来的泪,我看这得靠你了。得先决定在哪儿办, 是拉回老家还是在这儿。要是拉回老家,就得假装他人还在, 要赶快租一辆车挂着输液瓶子把他送回去,一切都要按照老家的规矩来。要是在这里办,就是去殡仪馆,遗体告别,火化,这另有一套规矩
我没有进院子,没有见奶奶一面。奶奶也一直没有出来,据说这也是规矩。
办什么事? 我的脑子是蒙的。想不出还有什么事。父亲没有了,我没有父亲了, 还有什么事是需要办的是值得办的呢,在此刻。
父亲葬礼, 春旺没来。七娘和秋旺来搭孝,搭的是一个最大号的床单。我拎起那个床单, 使出浑身的力气扔到了街上。七娘哭着说, 谁知道会有这事呀。俺们也不想啊。
一位伯伯把我拉到一便, 问我,孩子, 先冷静一下,办事要紧。
村里人去拉我,也去拉七娘。他们也都哭着。每个人都哭着。可他们的泪水让我厌恶。这些外人的泪水有什么用? 只有我死了父亲。
我们扑过去,重复了所有悲伤的人们在那一刻所做的一切:疯狂哭喊。难以置信。质问医生。要求再抢救。然后继续哭喊。
秋旺穿了一身大孝,一直在父亲的灵前跪着。那身大孝, 他一直穿到父亲的墓前。
他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 只要看见红色的小汽车, 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的脸。我无数次地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叔叔结婚时,他为什么要借那辆吉普车当婚车? 那时节, 用婚车不过是在象城和予城才开始流行的,在福田庄这样的乡下, 完全是破天荒的事。奶奶和叔叔没有这个要求,婶婶的娘家也没有这个要求。这个完全是他自找的。
早餐没有吃完。手术室的门开了。父亲被推了出来,全身蒙着白布。
他为什么要破这个天荒?是为了讨奶奶的欢心, 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又或者兼而有之? 若是兼而有之,那这两样又各占多少比例?
抢救进行了一夜。天大亮时,父亲的同事们闻讯来医院里的越来越多,我们面对这或是敷衍或是认真的问候, 关系不错的人留下来陪着我们一起等待。大家都面色凝重。母亲逐渐陷入崩溃。我强撑着回应来客。有人买来了早餐,让我们吃。我在这一夜突然长大。我让母亲吃,让弟弟吃。他们都不想吃。我说,吃吧,吃点儿。我努力平静着脸色把包子和油条递给他们,坚持让他们吃。我用肯定的语气描绘了今后的生活图景说, 一会儿等爸爸出来,肯定少不了轮班伺候他,不吃饭怎么会有力气呢。
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不过, 无论答案是什么,结果只有一个:父亲之死的源头就是这件破天荒的事。某种意义上, 他就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他是自杀。
放下电话, 我压抑了一会儿骤急的心跳, 把事情减轻了一些程度告诉了母亲和弟弟。我们打车赶到医院,然后开始在手术室外面等待。时间漫长。我祈求更漫长。漫长虽然让人绝望,但至少也包含着希望。医生在和死神争夺父亲,像是一场看不见的拔河。死神在一端, 我们在另一端, 和医生一起竭尽全力地拉着绳索,试图抵过死神的轻轻一拽。
很多年来, 每当想到这件事, 我都会这么想。
父亲是被送进医院后才通知到家里的,我接的电话。国庆节刚刚过去, 有点儿事耽搁着, 我还没来得及返校。电话里是个女医生的声音,问清楚了我和父亲的关系,然后郑重又温和地说, 你爸爸情况很不好, 你要有心理准备,要把你妈妈和你弟弟照顾好,路上注意安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回想起这个声音, 我才听出其中浸含的同情和温暖。
必须这么想,我才能让自己勉强过得去。
那是秋天,已经收过了玉米, 天气凉爽了起来。农历已经进到九月,婚礼开始多起来。春旺的“好儿”是九月初九——不知是从哪里说起的规矩,“三六九,往外走,”都是天然吉日。初八晚上, 父亲忙完了工作, 又参加了一个应酬, 喝了点儿酒, 便开着借来的红色桑塔纳回福田庄, 路上与一辆卡车迎面相撞。那个司机喝得比他还多,算得上是十足的醉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