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必得说到这里,才能告一段落。
我不叫你去!
再大些她就不再这么问了。看着火焰起起落落, 火光明明暗暗, 她的脸上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沉静,说,我以前总觉得这是迷信。现在我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和去世的人交流, 也挺好的。
我奶奶跟我说的。等我有一天去过了, 就跟你说。
我们老师说了,这是不文明行为! 我捏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
你咋知道?你又没去过。
她顽皮一笑道,迷信不迷信的, 要看是为了什么。要是能无伤大雅地安慰人,就不是迷信, 应该算是传统吧。
阴间自古不变,说不上落后不落后。
刻下想起这话, 又想起大英指教赵先儿的那套封建迷信和传统文化的话来。两个差别这么大的人,也能有所见略同之处,多么不可思议。
阳间现在都这么发达了,阴间咋还得这么捎东西,这么落后?
妈妈, 跟您说个好玩的事儿。最近我们学校有国内的文化团队去访问,一个学者老师问我老家是哪里,您猜我怎么说的?我从省一口气儿跟他说到了福田庄,一群人都惊呆啦, 都给我热烈鼓掌。
十字路口四通八达嘛,方便捎东西。过去的人捎信儿都在十字路口。阳间是,阴间也是。阴间捎东西也有唱词呢:十字路口八方通, 车水马龙过神明, 东南西北都托请, 金纸银钱敬祖宗。
我也笑。想象着她一口气儿说出河南省予城市怀川县福田庄的情形。她从没有把父母的老家区别对待, 我们也从来没有纠正过她。因为经常听我说起福田庄, 也跟我回去过几次, 现在加拿大又常跟舅舅在一起, 在她的意识里, 福田庄就是老家。豫新在时, 我们带着她去旅游, 总有上年纪的人逗她闲话,问她老家是哪儿的, 她的回答就是福田庄。后来我才注意到,若是在省外, 她会答“河南象城”。若是在省内,她脱口而出的就是予城,再往下就说怀川。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象城, 她说那不管用, 他们肯定还会往下问的。
为啥要到十字路口烧?
可不就是这样。旅途中留心听别人聊天, 甲问乙, 你是哪儿人?乙若说是北京, 多半会听到这样的追问: 老家呢?如果乙执拗地说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就是北京人,通常接下来的就是: 你爸爸呢?你爷爷呢?甚或问到母亲和奶奶, 及至答到某某省某某县, 甚至具体到某某乡某某村时,对方才会满足地对这答案点头确认: 原来你是那儿人呀。
因为不能让郝地睡得太晚,就需得早点儿烧。看我们带着她躲躲闪闪地跟城管藏猫猫,她乐不可支,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个刺激的游戏。当然也有好奇。为啥非得画圆圈?纸到那边真的能变成钱吗? 祖宗们真能保佑咱们? 除了这些个我问过的,她还有新问题。
哪怕你从没有去过那个省, 也依然会被认定为那里的人。什么是籍贯?这就是了。可从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怎么就叫那里人呢? 这个问题也让我困惑过很久。直至读到《乡土中国》,书里说籍贯是“血缘的空间投影”——因为你的长辈和那里有关系,所以你也必须和那里有关系。你压根儿就生活的城市,无论你多么熟悉, 那也只是你的地缘。地缘可以变,你可以和无数个城市有地缘,但老家意味的, 是血缘。
奶奶,她总是有一些很是道理的道理。
妈妈,你说,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有一个老家?
纸必须是黄表纸,这是奶奶的规定。后来流行各种面额各种币种的纸钱,奶奶从不认。她只认黄表纸。她说,不论啥时黄表纸都通行。这黄表纸就像是米和面, 不管你做多花哨的吃食, 都离不了这米和面。
郝地还在问。我犹豫着,还没来得及回答, 她又道, 亲爱的老妈, 我觉得我可以跟您说实话, 也应该跟您说实话,其实对老家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什么老家。
眼眶酸涩。这丫头, 在国外竟然还能想到烧路纸, 看来从小积累的经验还是有效。豫新在时,我和他就带着她烧过路纸。原以为城里没多少人烧路纸, 及至烧了几回就发现烧路纸的人很多, 临到清明、寒衣、中元三大节的晚上, 走到哪个十字路口附近都有黄表纸的灰烬飘飘。据说还引起过小火灾,城管就管得严起来。所谓的严,就是不让烧得太早。等到晚上七八点钟的交通高峰期过去,才可以见缝插针地烧。若是不嫌晚,十点钟过去就没人再管,可以烧得从从容容。后来我揣度着,也许城管们也得去烧一把路纸吧。
这世界, 可不是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比如钱。也不是你不需要什么就没什么的,比如老家。
挂断电话, 又给母亲打。说到烧路纸的事, 郝地过来搭话说, 姥姥, 咱们也烧个路纸吧。来加拿大还没烧过路纸呢。
那以您的意思, 老家是必需品?
可怎么能不回去呢? 当然得回去。我说等路修好了就回去, 他说不急, 不急。
对。
我沉默片刻,努力压制住怨气, 问他想咋处置。他说首先一条, 你别回来。为啥?因为你是正主儿。我是正主儿不更应该去处理? 你能处理个屁。他说,看见你这正主儿, 人家还不把刀磨得锃亮的去割你的肉。跌伤的那个是包工头的外甥,年纪轻轻的,能伤多重?就是想要讹人的架势。不能叫他们讹住。我出头, 他们就不好下手。
怎么解释?
心里一沉, 我便埋怨道,当初我说过让签合同的,你不听。叔叔此时却硬了口气道,签了也白签,有啥用? 我说当然有用,可以保护咱。他说,光保护咱,不保护对家? 是不是都得保护? 我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叔叔更来了劲,说,要顺着这个意思去想,没签就是没保护咱, 可是也没保护对家。所以呀,签不签都是这。事来了,咱就处置事呗。
就像你需要父母一样。如果你承认需要父母,那你就得承认你需要老家。
原来是一个工人从竹制的脚手架上跌了下来, 诊断说是大腿有粉碎性骨折,可能会致残。这两天工程便停了下来,工头天天找他, 说得赔偿。
父母是最亲的人。可老家 · 是什么?
聊了一会儿,问叔叔还有话没, 叔叔顿了一顿,道,也没啥事。这吞吞吐吐的,一定就是有事。便追问, 他坚持道, 真没啥事。有啥事能不跟你说? 以往他的声调总是高高的, 显得咋咋呼呼。这次却低了下来, 似乎是想表示出淡定之意, 却更叫人悬心。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两遍, 他方才说,房子出了点儿事,本来没想跟你说的。你看你, 狠问。
是啊。老家是什么?有个老家在山西的朋友,从没有回过老家。可他在五十岁那年突然开始疯狂地爱上了吃面和吃醋。跟朋友们聊到山西时,他昏暗的眼睛就会放光,沉睡了大半辈子的老家基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体内复活。
午饭时分,有消息传来, 上山的路有了塌方,只能等雨停了再修。这意味着明天肯定回不去福田庄上坟, 就给叔叔打了电话。叔叔说这没办法,你就烧路纸吧。婶婶在一旁插话道,也给恁公公婆婆烧烧纸呀, 别叫人家说咱们有偏有向的。我说知道。夜里在十字路口烧呀。知道。要画个圈呀。知道。圈要画圆呀。知道。
老家意味着什么? 密码一样的方言? 原汁原味的小吃? 几间破败的房屋?童年的乡间小路? 祠堂? 祖辈们的记忆? 或者是八竿子打不着也八竿子打不散的那些远房亲戚街坊邻居?
就都笑。肖睿说,还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些呢。周宁白他一眼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
老家意味的,是人。哪怕人已经死了, 只要他们在那里活过,死后也埋在了那里, 那么, 你就是有老家的人。你斩不断你的老家。当你老了, 和老家的老越来越近时, 你就会知道, 自己是需要有一个老家的。
没人送孩子们过来,肖睿和周宁便过来这边玩,和老原见过, 打了招呼,便一起叠元宝。肖睿不会,周宁却一上手就熟, 说小时候奶奶和母亲教过她, 有童子功。原来她幼时也在豫南老家的乡下待过, 虽只待过几年寒暑假, 却也记得了一些事。说那时女人们一般都不能上桌吃饭, 即便走亲戚时以贵客身份上了桌, 也只能坐到下首位。她原也不知道什么是下首位,观察了多回才找到了一个标志:素菜集中摆放的位置就是下首位。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搭衣服的位置也分待遇等级,一条晾衣绳,要把男人衣服搭中间,女人衣服搭两边。哪怕晾衣绳上没搭别的,女人衣服也一定要搭到边儿上, 理由是, 万一男人从这下头走过就会霉气,怎么能叫女人衣服压男人一头呢?男人们呢,哪怕是内裤也能大剌剌地搭中间, 怎么着都没事。她母亲因不懂这个规矩,被她奶奶训斥过好几回。
妈妈你说啊, 老家是什么?郝地还在巴巴地等着答案。
七月十四那天又下起了雨,老原回来时雨还小着,到了下午竟是瓢泼一般下了好大一阵, 九奶说,这是天漏了呀。
老家嘛, 我说, 就是等你老了, 自然会知道的那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