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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叔叔

赎罪哩。他们说。

奶奶去世时是七娘当的女知客。后来听村里其他人说, 在奶奶病重期间, 七娘就一直在奶奶床前守着,没黑没白。

大概是从我婚后起,再和她见面时,我方才能和她如常寒暄应答,能露出哪怕是最敷衍的社交笑容。她还是几乎每次都会哭,即使没哭也会有哭的表情,而我总是不容她放纵泪水就会匆匆告别。

我只沉默着。终于等到叔叔叫我。七娘用手背擦擦眼睛,挥手道, 赶紧去给你奶送钱, 晌午饭正好叫她吃上你带来的好供飨。

这个老太太对你, 很不一样呢。豫新颇有些疑惑,曾问过我, 是不是因为她跟奶奶关系好, 见到你就会想起奶奶, 所以才这么难过?

貌似都是废话,可说出来确实也就不是废话。她家和我家挨得近,她又跟我奶奶格外亲厚,没事常来我家坐,跟她说过的废话不知道有多少。她拉着我手拍了两下, 眼里似乎又要有泪。十二岁时回到象城,每次再回福田庄, 她都是这么拉着我的手,说长高了长壮了,或是胖了瘦了白了黑了。父亲和奶奶去世后再后来见着我, 就只是落泪。

我朝他笑笑,表示首肯:对的。聪明。

上完了。

叔叔在前,一边一高一平地走着一边说, 七娘的大儿子去年冬天没了,在纸厂当过副厂长那个,叫秋旺的, 你记得吧? 脑溢血, 没抢救过来。她这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我嗯嗯应着。问春旺呢?叔叔说, 也可长时间没见到了, 听说是在市里哪个批发市场开了个小店。又道, 你还记得他叫春旺哩。

嗯。这是上完了?

我沉默。这个春旺, 他结婚的第二天是我父亲的忌日。怎么会忘。

回来上坟呀,萍。

跟着叔叔, 从北往南,按照辈分上起。最北边的坟头是老老爷的,看起来最大,其实也不大。童年的记忆里,坟头似乎都很大。似乎是随着坟地迁来迁去,坟头也越来越小。又似乎是随着我年龄越来越大,坟头也越来越小。

如今见着七娘,几乎都是上坟时候。眼见得她一年更比一年老。

上坟也是有私心的,那些未曾谋面的祖宗长辈们, 我上的就是例行公事。到了奶奶和父亲的坟前,总是要特意多烧一些纸钱,多摆一些供飨,多待一会儿。

地壮、地宽、地厚、地坤,这些名字起的, 跟兄弟四个似的。我问父亲为啥没人叫地广?父亲笑了, 说地广后面就是“人稀”, 那怎么行。

奶奶的坟, 是的, 只是奶奶的坟,这个坟里, 没有爷爷。尽管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地绍功。

老鳖啊, 又等你的大侄女哩。七娘朝我和老原瞅了一眼, 先和叔叔打趣。叔叔这小名连累了我们一堆晚辈, 小时候, 村里人称呼我们几个时, 都带上了“鳖”字。堂弟地厚被叫成了鳖儿子,弟弟地坤被叫成了鳖侄子。我自然是被叫作鳖侄女的。好在逗女孩子的还是少。堂弟和弟弟出去玩,额头上多半都会被画个乌龟,却从来没有人画过我的。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婉转的轻视。男孩子是因为身份主贵才有人愿意跟你开玩笑呢。

父亲去世那一年,叔叔请了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去地家坟摆置,那位风水先生看到爷爷的坟时,当即就说,这一门儿里的人脑子都好使。又说了一句:这是个空宅。是个衣冠冢吧。

远远地, 我看到了七娘。她家的坟在更西边,看样子已经上完了。偌大的田野一览无余,她肯定也看见了我。躲是躲不过的,那便只有迎头而上。

没有人应他。在乡村,一件不吉之事被说中,回应它的常常就是沉默。

便把老原介绍给叔叔, 老原谦恭地跟叔叔打了招呼。叔叔笑笑,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出口。便走在前头, 朝着坟地去。

奶奶在碑上的名字是地王氏。王氏,不,这不是她的名字。这只是那个时代对女人的普遍简称。而我的奶奶,她本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虽然也很普通:玉兰。

下了山一路向南,过了予城中心城区继续向南五公里,就到了福田庄的地界。在村外西北的地家坟,叔叔早已经坐等在地头。他微叉着双腿,两只胳膊放在膝头,愣愣呆呆的,俨然又是一副惬意样。每次都是这样,他早早地坐等在地头。只要坐在地里, 屁股底下从来什么都不垫, 那样子就是一个农民。没错,如今即便住在泉湖社区带电梯的单元楼,也难改他是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