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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喇叭

关了喇叭, 大英笑道,真文气。

她又上前接着说,都听清了吧, 东西就照着青萍的脸。这不是大事, 家家都有。也不是小事, 都出力才中。将来咱们可是要把这些个东西挂起来展览哩,过些天客来了,要叫他们当成景儿看哩。他们没见过这些, 稀罕看! 记真了:要旧哩! 要旧哩!旧哩就中!

我也笑笑。摸了下脉搏,跳得有些快。这是我第一次在喇叭里说话。是的,和大英一样,我也习惯把这广播叫作喇叭。叭,这种敞口字多么形象。在幼年的福田庄, 喇叭是一种特别威风且神秘的存在。只要耳朵还好用,这就是乡村里谁也躲不掉的声音,是可以在任何时刻入侵到各个角落的声音。里面传出的话似乎都是重要的话, 说出的事似乎都是重要的事。谁家孩子考上学了,高中、中专、大专、大学都算,谁家要给孩子办满月酒, 谁家要给老人过大寿, 谁家要给亡人办三周年,更别说男婚女嫁、起房盖屋,都得通过大喇叭吆喝得全村皆知。还有那些涉及钱的事,交教育附加费,交电费,交什么提留款,买化肥有时候也不说什么事,就是村长村支书在里面训人,也不指名道姓,只是指桑骂槐。过后村民们会在私下里讨论他在骂谁,因为什么事。讨论得津津有味。

虽是意外,却也推却不得, 我只好上前,对着这个黑漆漆的广播匣子,居然还有些紧张。咳了咳嗓子,方才说道,大家好, 乡亲们好,我是青萍。刚来村里没几天, 请大家多多关照。谢谢! 转脸再看大英,她居然在那里无声地笑,这才发现她在打趣我, 只是这打趣的方式有些生猛。

很偶然地,大喇叭的声音也出过圈儿。那个盛夏的中午,村长广播过浇地的事后忘了关。午后,一切都被晒得蔫蔫儿的, 很安静。突然, 嗯嗯咛咛哼哼哈哈的暧昧响动被扩散在村庄上空,既熟悉又刺激,既寻常又诡异。午睡的人们一激灵都醒了,有人跑到了街上询问,有的家离村委会近, 干脆就跑去现场观瞧。当事人是村会计和一个小媳妇儿,事情结束后,小媳妇儿还娇娇怨怨地说了一句: 你吃了多少蒜呀。然后是会计气喘吁吁地回答:晌午吃的蒜面条。之后那个小媳妇儿上了一回吊,没死成。会计被免了职,换了村长的本家侄子,村里从此落下个“蒜面条”的典故。

她的声音本就亮堂,被这扩音器扩散出来, 就更像鞭炮似的:老少爷们,说个事儿啊。按照孟老师的指示,咱在村里的老学校也布置成一个馆, 表现一下咱村的历史,需要收点儿农具。知道啥是农具吧? 就是咱下地干活儿用的家伙,犁啊锄啊都中, 扁担箩筐, 这都算你们闲着不用的, 挑出个一两件, 给青萍说一声就送到老学校的教室里。青萍就是地老师,她现在原根儿家看店,我就托她替咱村领了这样事, 人家这也是给咱村做贡献哩。我估摸大家伙儿十有八九都见过她了。突然,她看了我一眼说,青萍,你来跟大家打个招呼。便朝我摆了摆手, 示意我上前。

还有一次,喇叭指向的目标是一帮知青。福田庄向北三里地的地方有一个知青点, 住着一些知青。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知青点已经撤了,这个点却迟迟没撤。知青们经常去周边几个村子偷鸡摸狗,也来过福田庄几次。其他的村子都和知青们闹过纠纷,福田庄一直没动静, 就被其他几个村子耻笑, 说没点儿脾气。那个下午, 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说今天晚上村里会放电影,知青点的人一定会来。老老小小的, 就别出门了。咱们准备关门打狗。记住啊,关门打狗! 那天晚上, 知青点的人果然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打折了两个人的腿。公安来查案,自然是没人承认。问知青们,都说黑乎乎的啥都看不清楚呀。没有出人命,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这广播早就不是喇叭了, 只是个黑匣子,可大英还口口声声地叫着喇叭,也很习惯用喇叭。我问过她, 现在手机微信群这么流行, 你怎么不在微信里说事?她说那是在城里, 人人都盯着手机看。你看这村里,老人这么多,整天看手机的有几个? 看手机的人肯定能听见喇叭,听喇叭的人可不见得能看手机,那我为啥不用这喇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