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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九奶家

如今又兴了。九奶说。

土话里像谁就叫吸谁。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被子上坐下来,摸了摸,明明是棉布,因为时间的淘洗, 手感居然接近于丝绸, 却又不像丝绸那么滑溜,也因此比丝绸更可信。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丝绸好看是好看的,却是不可信的。我的衣服少有丝绸,仅有的几件也是常在衣橱里空挂着。

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应该是说这些被面上的花样如今又成了流行。

哪有恁强霸。九奶悠悠道,小时候去大南坡姨家走亲戚,姨家对门有个闺女也叫迎春。比我小几天,就叫她小迎春。俺俩可耍得来。这闺女的相貌还怪吸她。

可不是呢,这叫民族风。有明星还把这穿到了国际电影节呢。

她的眼睛里也闪亮了一下,如幽井微澜。你奶奶叫啥? 一瞬间, 我有些窒息。叫玉兰。不是叫迎春? 不是叫迎春。大英抢白道, 看看这老太儿, 恁叫迎春就中了,还得叫人家奶奶跟着叫迎春?

你要相中就拿走。相中啥就拿啥, 都给你。

这话是冲着我。刚答过没有,脑子里突然一闪, 道, 我奶奶娘家是大南坡的。

就都笑。大英道, 你看老太儿把你给偏心的。又嗔怪,她个外人,咋恁偏她。

在大南坡有亲戚没有?

外啥,不外。

这不是根儿家的? 她突然道。大英拍掌笑道,恁看这火眼金睛。根儿哩?咋没一起来?回城了。等他再回村,我跟他一起来。嗯一起来,看着欢喜。又问我十几了?十八。怪俊。我无声地笑。大英说, 你也别瞎高兴,这个老太儿呀,看谁都是怪俊。还说我俊哩。

一时无话。就陷入了沉默。沉默着,沉默着,竟然听到轻微的鼾声。老太太睡着了。

我却不大敢看她了。老人的脸越老越相似。这张和奶奶相似的脸。

几个人都轻笑。大英示意我走。我们刚起身,老太太开了口: 走呀?

九奶招呼我近到跟前。昏暗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我,仿佛是第一次看见我。瞳仁中幽光闪烁,有一点儿神秘莫测的巫气。

哦。您睡吧。

刚进去堂屋时,光线也很暗,慢慢就亮起来。正中靠墙是长条几, 几前是八仙桌, 两边各有一把太师椅。右下首是一条宽凳子上铺着条被子,权当沙发。被子干干净净,被面上的花是最传统的凤凰牡丹,旧旧的不鲜亮, 却也因去除了喧哗和燥气, 呈现出毫无侵略性的沉稳暗弱的美。

再坐会儿。再坐会儿。

都什么年代了,还备荒年。她这做派,可真像我的奶奶。

她挽留得不容置疑。于是又坐下。

挨着另一面墙的是几个高高扎起来的粮囤,我上前摸了一下,硬硬的,一股浓郁的小麦气息扑面而来。安嫂子笑道,新粮下来, 换出陈粮。年年倒腾一遍。九奶说这是雷打不动备荒年。

再次告辞时她没有再挽留,只是拄着拐杖非要送,被大英使劲儿拦在门里, 我顺嘴夸她的拐杖好,她突然警惕道,这东西是要带到棺材里的,不能给你。大英忙道,不要不要,看把老太儿吓的。

大英搀她进了屋,安嫂子领我去厢房里看东西。没有改造过的石头房是小窗户, 光线不好,有一股陈旧温意。挨一面墙堆放着些积尘落灰的老物件,有不少我都认得,眼生的多半是山里特有的,比如旋柿架。架子不大,看着也简单, 安嫂子跟我解说了一番。一头是三根铁刺, 用来扎柿子, 一个头就是一个摇把。旋柿子时跨坐在条凳上,这头扎上柿子,一手握着旋柿子的刀,紧贴着柿子, 另一手摇起摇把,让刀片吃进柿子表层, 把皮旋下来。我说这活儿看着不难。安嫂子笑道,上手才知难不难。是个巧活儿。会旋的旋个一净面,不会旋的旋个满脸花。

出了门,安嫂子亲热地抓住我的手说以后可得常来,老太儿可悦你了。我说她这是悦老原,捎带着悦我。她笑道, 这话也透。凑上前来, 贴近我的耳神秘道,我早忖出来了, 你道她在西掌口儿那里等谁?那是专等老原哩。老原一回来,她就不咋去等了。大英把她的手拨拉开道,中了中了, 就你心底儿清。赶紧回屋, 离不了人。正说着, 老安进了院子,穿着厚厚的蓝色短款羽绒服,领子里透出一点儿白边儿,像是白衬衣。这穿戴在村里算是讲究的。接着我的眼神,微笑着点了点头,问老原呢, 我说回象城了。他便说, 他这跑来跑去的, 辛苦呀。我也点点头。这话显然是有些客气的, 客气里还透着些矜持的殷勤, 我便判定,孟胡子已经跟他说了当厨师的事。

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蛋糕。九奶正在院子里坐着, 闭眼晒太阳。大英唤着她,问她梦见谁啦? 她慢慢撑开眼皮, 开口道, 来就来吧, 还掂东西。大英说掂东西是为了要东西,不白掂。上回不是跟恁打过招呼了? 要恁的老物件。这青萍算是保管,东西就是过她的手哩。

又寒暄了两句,我们出了门。大英道,这老安两口有些古怪,是求了你啥事? 等我说了原委,便笑道, 积极是有目的, 落后是没得够。怪不得。我说你这眼力见儿真毒。她道,看了多少年的脸,谁挑一下眉毛我就能瞧出故事。对了,这会儿还早, 咱们到村委会去,我把农具这事在喇叭里给你吆喝一下。本想驳她一下,怎么就“给我”吆喝一下,再一想便罢了。

第一次登九奶家的门是大英陪着去的。她说关联着为村史馆要东西,应当应分。要不陪着去,倒显得我是在为公事赔贴私情, 说不过去。不是我说——她说,村外头你舞天舞地本事比我大,在这村里,我的腰杆子还是比你硬上几分的。我连声说是是是, 你的腰杆子比老祖槐的树干都硬呢。她就憨憨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