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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喜丧

守灵的人也分了轮班。随着人员不定,话题也便乱纷纷的。似乎人人嘴里都有新闻, 有的新闻早过去了三五年,可因听着的人都是刚刚知道, 那便也是新闻:石瓮村考上清华大学的那个小子听说在美国读博士,他奶奶前些天死了, 他在电话里哇哇哭,哭一场也算, 反正也回不来。金岭坡那个三十七八的老闺女终于嫁了个半老头子, 比她爹还大,见了她爹照样叫爹。裴庄村有个二十啷当的小伙子娶了个有钱寡妇, 其实就是倒插门嫁了人家, 那寡妇的闺女比他小没几岁, 只叫他哥。葫芦峪村有一家子都在浙江一个皮革厂打工,三年里都得了癌症。影寺村有个人买彩票中了好几百万,高兴成了半疯子· 故事脉络的粗细程度由讲述者与故事主角的关系远近决定。关系近的, 讲得就更可信一些。谁谁的亲戚去年经朋友介绍随着包工头去新疆干工程, 说是管吃管住管抽烟, 一年能挣五万块。去了一看那条件就后了悔, 知道叫人摧了。可是回不来呀。先是劝你, 你不识劝呢,也不打你, 也不骂你,弄个麻袋把你一装,开车把你扔到戈壁滩待一晚上,吓得你没了魂儿。第二天把你拉回来,你就乖乖地干了。生气不要紧, 只要干活。他还有一样好处, 不拖欠工钱,年底给足你五万,叫你来年还干, 能引人来干那更好,如今雇人难。也管来回路费,坐最慢的硬座和最便宜的飞机,也得花几百上千, 你只要拿来了票, 人家一定给报。还有人挣的工资更高, 每月八九千, 一年能拿到十万呢。不过也受罪,是开塔吊车,得拎着干粮和尿桶上班哩。那塔吊车有三四十米高, 上下一趟不容易,有时候忙得厉害,上下午不歇气儿,那咋办?干脆一天的吃喝拉撒就都在里面解决。那人原来有恐高症,光晕。干了俩月才适应下来,倒是治好了恐高症。

二十四上午是小殓,程序简单, 即下铺席, 上盖被,穿寿衣。二十五下午大殓是要入棺的,也就是最后一面, 便隆重复杂了许多。要以新棉花蘸温清水为九奶洗脸,谓之开光抿目。棺底铺黄纸和黄绫褥,谓之铺金,妥当后盖棺,钉钉子,谓之镇钉。这些程序的间隙里便是守灵,陆陆续续地,一直有人来吊孝,吊孝就是哭泣、磕头。也有人搭孝,多是酒肉吃食。徐先儿说,这些年办喜事一直在改, 总有更新式的, 什么红旗袍、白婚纱, 拜高堂也不再磕头,改成了鞠躬。丧事却是不好改的,寿衣多少年来还是得那样做,小殓大殓守灵等这些程序也都还是得那样来。

徐先儿的老闺女倩倩也回了村, 按时按顿来给徐先儿送饭, 说怕他吃得不如意, 犯了胃病。也守了一会儿灵。她明眸皓齿,像是整过容。头发黑亮得过分。秀梅便夸她的头发。她笑道,花了四五百染的,能不好?问她,咋恁年轻就有白头发了? 她说,那倒不是。在城里染的是黄的, 过年回家就得染成黑的。要是顶着一头黄毛回来,我爸妈和亲戚们准得一遍遍唠叨。只要过年回乡下老家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这么干, 省了多少口舌。问她,那过完年回了城, 再染回去? 她说, 是呀。这纯黑的太老土啦。

众人便都感慨九奶有大福气。说她虽是没儿没女也没了娘家人,这灵前却比那些都有的人还热闹。去的时辰又是紧跟着灶王爷的脚踪, 不知随着享用了多少香火, 说不定就是被灶王爷收去进了仙班哩。还有巡山这事,这一二十年里, 抬棺的人都寻不齐,谁还能巡山哩。可她的大事偏偏能赶到这时节,村里劳力最是不缺,就是能叫她遂心如意地巡巡山。看来也只有这老太儿配享巡山。

女人们也免不了要说说婆媳关系。这边婆婆们感叹,说过去养孩子,都用布尿片,如今用的都是纸尿裤。过去老早就给孩子把屎把尿, 孩子一岁多就不再尿床拉裤子。现在却说不能干涉,要等孩子三岁以后,等啥尿道和括约肌发育好以后再来训练这个。咱们养了多少孩子,如今人家不信咱的。那边便有媳妇们搭话,还是你们说的, 麦子上午不熟下午熟, 今儿不熟明儿就熟。孩子的事跟种庄稼一样,不急不慌,都不耽误。咱讲究个随其自然,咋不好呢? 就都笑。

徐先儿说,今年没有三十,二十九就是三十。停三天太短,停七天又恰赶上三十, 那就避开三七,停五天。掐头去尾,其实中间也就是三天。老太太人缘好,十里八乡听到信儿的人或许能赶得来送一程。对了,记得九奶老早时说过,办她的大事时,想要个巡山。她说,这最后一出事反正是叫人受累,一事不烦二主。大英道, 那就巡呗。她孤零零一个人恁些年,咱村是她娘家也是她婆家,这还能不依她? 正好壮劳力们这几天都在往回赶, 到时人齐全, 就叫她好好巡一回山。又叹道,多少年没人巡山啦。看我和老原蒙着, 便解释说,巡山原是过去的老规矩,即出殡时抬着棺材围着村子转一圈, 是再看最后一眼的意思。

二十六上午, 马菲亚两口子也过来吊孝搭孝。磕过了头,却把大英叫到一边,说了半天的话。原来是他们承包的那条荒沟出了岔子, 说本是兄弟两家的, 老二出去打工, 在城里扎了根,不回来。老大家走不动,就留老家守着。出租协议都是老大两口子出头儿代表的,为了好算账, 当时按的是五十亩整,预付了五年的钱。那时老大两口子对大英和马菲亚两口子谢了又谢,肯定是觉得占了便宜。他们卖鸡和鸡蛋时,老大两口子也没少张罗。这临近了年,说是老二回来看到宝水这阵势,大概是动了心思,便又仔细量了量,说其实是一百亩,租金得翻倍加。之前不想说恁多,是想给他们优惠。现在几年过去, 也优惠得可以啦。

九奶是喜丧,这个基本调子定下后, 办事的氛围就跟一般丧事有了明显区别,就可以不那么悲伤,甚至可以不时玩笑。灵棚里坐得满满当当,各家轮番派人来守灵。九奶的杂菜, 都得来吃吃。大英说。这里把办白事叫吃杂菜。就是把各种菜搅到一起,其实也就是烩菜。但这时不能叫烩菜,就得叫杂菜。如同吃鲤鱼就特指办喜事一样, 吃杂菜也常常特指办丧事。老安掌勺做出的杂菜也不是一般的好, 每锅做出来都没有余剩, 人人都是一大碗。按说也不用戴重孝,大英却不依, 说喜丧也得有人戴重孝,要不然没有一点儿白事样。徐先儿道, 那就戴, 能戴的都戴, 天下老人皆父母,世间晚辈尽儿孙。这理也通。就凭九奶接咱们从娘胎里落地, 也该为她穿这一回白衣。此话一出,便有一二十个人穿了孝。孙子辈的除了老原是重孝,其他的也都在头上系了孝巾。女人的孝巾是横长的一缕, 系在额上随着头发飘动,衬得皮肤也白了几分。男人的是方巾,先系在额上, 再反搭住头,显出了些侠气。要俏, 穿孝。这老话确实有理。扯孝布、接礼、还礼、买烟、置酒, 都需要花钱。花钱便都照着老原的脸——原家的孙子给张家的奶奶送终,虽是如此的不合常理,居然也没人说什么,便也显得似乎就该如此。这便让我几乎可以断定,所谓的那个秘密, 其实是全村人都已知道。

马菲亚气道, 之前好好的,咋说变就变。本打算这两天就回老家过年的,他们弄个这,还叫不叫人过年了?闺女来年要高考, 还想在象城多住些日子陪陪她,这一走又怕人拆房子, 又得找人看鹅看狗, 还得琢磨着要不要打官司, 不打官司说不清,打了官司又伤和气, 即便打赢了,两边还咋见面?大英沉吟了一会儿,淡定道,甭作难,不是啥大事。五十亩一百亩的,从根儿上看,无非是他们想多落几个钱, 咱把这解决了就中。叫我说,把亩数多少搁一边, 你们需要人帮着照管,老大两口又没事干, 你们雇了他们,一个月给他们发一两千工资,必定就能得个齐全。这事儿我约莫着这就中,我给你们作保到底,不叫他们再生事端。

约莫九奶不肯坐。她老早说过,怕晕车。赵先儿说着突然哽咽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他曾说过,经历的白事太多, 哪有恁些泪掉的。

闲聊时,也有人试探着问大英, 九奶这房子接下来该咋办?大英道, 九奶早留了话,是给人家根儿的。根儿说咋办就咋办呗。安嫂子便和我悄悄说, 只要老原愿意转让, 钱要多少都好商量。一边掉泪道, 没个自家的房子, 儿子媳妇带着孙子从武汉回来, 连个自家的正经地方都没有啊。

用三轮车拉不中?有人小声说。

看着她红着的泪眼, 我只沉默, 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自然还是徐世厚当知客, 他刻下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安排, 指示老原去报丧, 让安嫂子去找草席、被子、火盆和金银纸, 寿材是早就备好的,让大曹再仔细检视检视。又和赵先儿商议着什么时辰去看墓地,请谁当墓工, 墓里砖头该由谁砌,怎么砌。还要铺板子,板子得用什么木材。还要请人去砍路,往坟地去的路不够宽,要抬棺上去, 就得把两边的枝条再修整一番,谓之砍路。

后来便又有人问老原, 你奶奶留给你这宅子打算做啥用,老原朗声应道,孟胡子说过,这房子最适合留着当样板, 那就留着当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