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第一?决赛时我没有跑。遇着那种事情,谁还有兴会去竞跑。”
郝又三回到自己家里,叶姑太太已回去,正是一家人吃午饭时候。大家看见他,都很高兴。香芸也因次日是星期,回来了,一看见他,都笑问道:“跑了几个第一呀?”
姨太太说:“真骇人呀!我还没留心,大小姐哎哟一声,我掉头一看,便见雪亮的刀尖上全是血,我当时心都颤了。”
“你回你的府上,我有朋友在悦来旅馆等我,我还要陪他去看可园的戏。”
香荃道:“我还不是骇着了!那三个学生抬走时,血还在滴。”
郝又三蹙着眉头,把脚一顿道:“还同我说笑话哩!……我们此刻到哪儿去呢?”
少奶奶也接嘴道:“亏你还敢去看!我想那三个学生痛也痛死了!”香芸很生气地说:“真是野蛮!我当时没有炸弹,要是有,我一定向那伙人打去了!他们那样蛮横,不晓得仗恃的啥子?”
他又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只准会会面,规规矩矩地谈一番话,却不准乱来,我的床是干净的,我妈听见了也不会答应你们。”
郝又三道:“少奶奶,我今天累了,你叫吴嫂给我烫壶酒来,好不好?”
他跟着把他向大门外拉走道:“待在这里太没有意思!我替你想,耐烦等几天,等他们热过了,我趁空把她约过来,你在我房间里会会她,倒还对。”
老爷踱了进来,坐下了,大家才依次入座。看见儿子面前摆了一只酒杯,便道:“吃点酒也好。听说你跑了一个第一。其实哩,这种剧烈运动,却不应该我们去干。况你的筋骨已在变老的时节,设或跌着哪里,那便是一生的残疾了。”
“现在恐怕没办法,别了几年的夫妇,才见面,正是火辣辣的。我在门缝里,看见那麻子一见了他老婆,眼睛里好像冒出了火。她也笑得合不拢嘴。儿子同老娘子才走开,两口子在堂屋里就抱在一块了,那样子真难看!恐怕你还没有吃过那样的甜头呢。”
儿子连忙应了几个是,才道:“所以后来的决赛,便不曾参加。爹听见说会场里流血的事件不曾?”
郝又三觉得通身都软了,把王念玉一只又小又细的手握住道:“我咋个办呢?”
“姨太太她们已经说过。起因是怎么样的?”
“我为啥要诳你?看运动会,是我陪着她两婆媳两母子去的,坐在城墙的茶汤担子上,看见你走来走去,她还招呼了你几声,你没有听见。后来,我们便走下城墙,正碰着你赛跑;她高兴得连连拍手,说你真跑得快。后来,闹起事来,她害怕了,我们才回来的。刚进门,还没把茶喝完,她的丈夫就回来了。黑腾腾,横胖胖,满脸大麻子又粗又壮的一个人。此刻正在他们堂屋里大声武气地说话,你不信,你进去,看你打得赢他不?”他并且笑了笑,意思是断定他必打不赢他的。
他把儿子的话听完后,沉吟着道:“若果曲在官界,咨议局里倒可提议。我自从当了议员,还没提过议案,你今夜可替我拟个稿子,等我明天找人商量。”
“啥话!……你莫诳我!她先前不是在看运动会吗?”
香芸大为赞成道:“首先巡警伤人,这是有凭有据的。学生即使输理,总之他们是空手来质问,并且要不是巡警先动粗,学生也不来质问了。哥哥,你就这样做。”
轿子在门口落下,他给了轿钱。忽见王念玉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他道:“运动会就散了吗?”他摇摇头,要向二门里走。王念玉拉住他道:“伍大嫂的丈夫刚回来了,你不要去抵相!”
她父亲笑道:“大小姐见事如此其明,你也拟一篇,好不好?”
郝又三洗了澡,换了衣服,因为学堂牌告自本日起有三天的休息,又因为有两天没同伍大嫂说过话了。他便走出学堂,步行到文庙西街口,唤了乘轿子,一直坐到南打金街来。是时,运动场里正开始了一千米的最后竞跑,那位教体操的教习还在找他哩。
“爹又说笑话了!我又不懂法律,又不懂公事,咋个行呢?”
许多同学都赶来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只摇着头不开口。几个年长的看着他背影叹道:“小郝到底是性情中人,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激刺?遭受这种激刺而不动心者,其唯凉血动物乎?”
“我还不是一窍不通。谁敢菲薄我不配当议员呢?如今的事,哪能那样考校,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好的。你没见许多议员,狗屁不通的话还说不清楚哩!”
郝又三更其不得意。他不得意,并不因为这场流血风潮,而是因为流血使替他鼓劲的人们都走了。所以他在五百米决赛时,竟自跑得懒懒的,让七个人都上了前,他不跑了,回头跳出栏杆,在休息处把夹衫抓起向学堂里就走。
酒还没吃完,高贵拿着一张新式的白洋纸小名片进来说:“有人会少爷,看会不会?”
继续运动毕竟不甚起劲。首先是女看台上的女宾们,因为逼近巡警教练所的驻扎地,经那么一闹,又看见了人血,在巡警开走之前,就把全个看台腾空了。就是在城墙土坡上的观众,生怕还要闹事,生怕波及自己,便也一哄散去了一大半。学生们受了如此其大的一场激刺,心里都不快活,继续运动,实在算是出诸强勉。
春英把名片接过来,放在桌上。郝达三已吃完了饭,便取来一看,上面印了“吴鸿”两个小字。不禁笑道:“从前说的二指大一张名片,现在这话却应了。只是不用红纸而用白纸,未免使人觉得不大吉利。”
赵制台相信事情太小,并相信确实没有破坏分子在其中作祟,便也不忙不慌,回到看台上,看学生们继续运动。
大小姐道:“许多事都是口招风,比如现在日本卖的清快丸,大家便说是清朝快完了。听说警察局出有告示,不许叫清快丸,须得叫清凉丸。但是招牌上不仍是清快丸吗?何苦做这些铺盖里挤眼睛的事?要哩,就不许卖;要哩,就叫日本人把药名改过。”
既流了血,徐会长办的交涉方生了效,而路提调也才气平下来,下令叫巡警撤退,自己也才带着卫兵,坐着拱竿大轿,飘然而去。
她妹妹道:“洋人的事,他们敢惹吗?”
“办得到!全办得到!……大家安静点!继续运动!徐先生已办交涉去了!”
高贵咳嗽了一声,郝又三才警觉了道:“吴鸿就是巡警教练所里当教练的,他来会我,有啥子事情吗?”
学生们大喊:“和平解决吗?我们要惩办凶手!……要惩办路广钟!……要赔偿人命!”
大小姐道:“管他的,问问他看。”
办事人都疯狂地奔来,在四周短住,嘶声喊着:“不要妄动!不要妄动!我们已有办法,和平解决!”
郝又三来到客厅,吴鸿正背剪着手,在浏览壁上挂的顾印愚新近才由湖北给父亲写寄来的一张单条,便转身招呼了,问道:“顾印愚可就是顾子远?葛表叔花厅里那副顾子远的对子,很像你这条子上的字。”
风潮便是这样起来的。有兵式操的学堂的学生们都把用不得的废枪抓到手上,多数都吵闹着要去同巡警们拼一拼。
郝又三笑道:“大不同,大不同!顾子远是几十年前到四川来的江南名士,顾印愚是现在在湖北做官的四川人,两家的字也迥不相同。”
这一下,全场学生都轰然了,尤其是一班中学生。好几个成都府中学堂的学生,登时就愤愤然拥到巡警教练所驻扎的地方去吵闹。不知怎么一下,两方便冲突起来,巡警们的上有刺刀的枪尖一举,有三个学生便倒将下去,其余的回头便跑,一路大喊:巡警杀人喽!巡警杀人喽!
“还有一个啥子何子贞的字,到处裱褙铺里都有他的东西。我看倒是学顾子远的样子。”
巡警们莫名其妙地着扫了这样一个大面子,自然也愤恨起来。一班队长教官们吵吵闹闹地说道:“学界难道就有天高吗?说老子们不配!老子们奉令来给你们撑面子,就这样跟老子们下不去?那不行!老子们非同他们娃儿伙争一争不可!”于是障碍竞跑开始的第三组,竟有一个巡警估着加入了,并且到最后一个障碍,钻麻布口袋时,一个自流井王氏私立树人学堂的学生已经抢上前,钻进口袋了,那不得口袋而钻的巡警,好像早已蓄意,便握起拳头,抓住那学生的脚,隔麻布就是几拳。挨打的没有作声,看挨打的却叫唤起来。
“哈哈!你老兄不精于此道,我们谈别的事好了。我想你老兄此刻枉顾,或者有啥子事情吧?”
器械操的比赛开始了,各学堂的选手走到杠架跟前,依然有巡警教练所的选手在那里;平台跟前和木马跟前,都如此,于是各学堂的选手就吵了起来道:“咋个仍是叫我们同巡警们比赛吗?……莫把我们资格耍矮了!……不比赛了!不比赛了!”一个跑步,便各自散了。
“不错,”他点了点头道,“我是特为来通知你,这几天不忙到学堂去。”
但是徐会长对于一班不平的学界中的朋友,则力说路提调业经答应把巡警撤退。于是油印新闻一出,大家都相信“我们的会长真能办事!”
郝又三从高贵手上,把茶碗接过,送到他的跟前,照规矩把碗盖揭开看了茶,方道:“为啥子呢?”
教育会长被舆论挟持住了,不能不向各主管官员交涉,请饬令这两伙人即时退出。劝业道周善培深知大家的意思,登时就答应了,在幼孩工厂乘人操表演之后,便叫带队的即刻将队伍开走,这一股潮头算是这样平静下去。巡警方面哩,因为巡警道不在场,而巡警教练所提调路广钟又偏偏是一个只晓得巴结上司、欺压善良、由警察学堂出身、在梓潼宫当巡官时便曾与高等学堂学生发生过冲突的人,这时正又仗恃着赵制台曾称赞过他是能员,一听见徐会长的请求,心头业已不自在了,昂着头说道:“甚吗?难道巡警的资格不够吗?难道学界便是老上司吗?说老实话,瞧得起你们学界,我们才来助威!不然的话,请还不来哩!”及至看见幼孩们规规矩矩地开走了,更其愤然说道:“周观察那么风利的人,如何没一点宗旨,别人叫他让,他就让,太丢我们官场的面子了!不让!我的巡警,不像幼孩,我的官员没有观察大,我这个人却还有点骨气,也不像周观察那么软弱,不让!断乎不让!看学界的人,把我压制得了压制不了!”
“还不是为今天的事?路提调回去,很生气,听说已禀报了贺大人。贺大人也大发雷霆,听说已下了严令,叫南区警察,一律武装,从明天起,见一个学生,就打一个学生,打死勿论,就说是革命党……”“未必然吧?”郝又三不相信地道,“官场纵然再浑再横,总还不致有此吧?”
事情的起因,因为运动会本是学界办的,并未邀请学界以外的团体来参加,不想开会之时,忽然来了一伙幼孩工厂的幼孩同巡警教练所的巡警。在学界方面,是彻头彻尾反对此事的,反对的根本原因,则是看不起这两种人,认为不配和学界的人站在一条线上。
“唔!难说!单讲我们所里,大家都是气哼哼的,说你们学界太蔑视巡警的人格了。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只等路提调今夜答应了,他们明天就要找你们算账。你要晓得,巡警们都是一伙不好惹的精壮小伙子,差不多跟我们邛、蒲、大一带的刀刀客一样,要是发了毛,连父母都不认的。今天幸而是制台大人在那里压住了台,不然,定打滥了,大家都是好刀好枪的,又有子弹,几千学生算得啥!”
四
郝又三仍是那样温和地道:“你说得太过火了。巡警再凶恶,总还是有人管束着在,路广钟再不讲理,赵制台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此乱来。诬学生为革命党,倒是官场长技,不过几千学生,不必尽是革命党,打起官话来,总不会叫人相信。何况今天闹事时,几千学生都在场,若果都是革命党,只怕赵制台早已吃了炸弹了。学生在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着你们巡警戳伤三个人,尚且不曾借机会闹事,岂有明天散开了,赤手空拳的,会变为革命党的道理?”
赵尔巽是那么深沉不可测地一笑道:“该没有破坏分子从中作祟吧?”
“现在的世道,咋能说道理!就像今天的事,你们学界为啥子要排斥巡警呢?巡警已好好让了步,你们还逼着来质问,凶声恶气的样子,还要抢我们的枪!……”
教育会会长徐先生,一头大汗,急走在赵制台跟前,一躬到地之后,才逼着声气说道:“大人放心,不妨事,是巡警教练所的巡警用刺刀戳伤了三个学生,不妨事的!已经派人把学生们安顿下了,不妨事的!”
“胡说!”跟着红呢夹板门帘一启,香荃横着眼睛走了进来道,“姓吴的,你少胡说!……”
一班办事人异常着急。赵制台已带着好些穿公服的官员,从看台上步行下来。他的湖南卫队也全把刺刀上在枪尖上,一个个横眉劣眼地把在远处乱得有如出巢蜂子般的学生看着。
郝又三忙站起来喊道:“二妹!没有你的事,你跑出来做啥?”
闹声更大了,约莫辨得出的,只是东也在喊打,西也在喊打,而一堆堆的学生,有空手跳过去的,有提着废枪跑过来的,情形很紊乱。
“我同姐姐在窗子外头,听得不爱听了!这姓吴的,真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
此刻会场中忽然一片声闹起来。睡在毡子上的郝又三急忙跳起,只见正面看台上一班官员都站了起来,颇颇有些惊惶样子。
“二妹!你还要乱说呀?”
五百米预赛完毕,高等学堂学生跑得了两个第一。那一个同学,在郝又三看来,是不大行的。教体操的教习也来向他说:“我看八个第一里头,弱的不少,有四个跑到终点,都几乎晕倒了。看来,你到底行些。记着我的话!决赛第一名,一定是你了!还想不想吃一个生鸡蛋?”
大小姐也在窗子外面开了口了:“哥哥,你不要光说二妹。我们亲眼看见巡警无故杀人,怎么要卷着舌头,说学生先抢枪呢?巡警是啥子东西?差狗儿罢咧!就敢这样无法无天吗?我们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省城也不比乡坝里头,乡约保正骇不着人!哥哥,亏你同他辩论,真可惜话了!”
他很想转出栏杆去同伍大嫂说几句话,可是注意他的人太多,刚走不远,就听见人人在指着他说:“那不是跑第一名的郝又三吗?”
郝又三为难极了。吴鸿起初很是惶恐,继而却忸怩地笑道:“这一定是大小姐了。……大小姐骂得对!……我今天并没有到所里去……是听来的话。……我来报告一声,是我的好心。……我本来没啥见识……请大家指教!……指教!……”
几个同学与体操教习一齐笑着奔来,架住他两膀,缓缓走着道:“你跑得不错!……那个姓张的,便吃亏分了心……差不远了,偏偏回头一看……你只一冲,就上前了四步。……记着!……决赛只有八名,就是预赛每组的第一名。……你只不要分心……打开胸脯,眼睛专看着前头!……你此刻得在毡子上去躺一躺!”
郝又三连连打拱道:“舍妹们的脾气太躁了!这样得罪老兄,真真该死!”
他也很诧异何以竟跑在顶前头,居然跑得了第一。
“倒不!……只是今天不好请见大小姐……改日定要请教的……”
到终点只差四五丈了,高等学堂的同学一齐拍起掌来,大喊:“小郝胜了!……小郝胜了!……”
五
就这一瞥,他已落后了两名,赶快向前一冲,在转弯时,又加快了几步,便抢到第二。女看台上也起了一阵拍掌声,他不敢再看,晓得是他妹妹们在鼓舞他。他很想再冲前一步,把那个铁道学生赶过,无如那学生的腿骭真快,跑到大半圈,依然在他前头一步之遥。
就因为运动会中流血的事,学堂几乎闹到罢课。
似乎经过了好久,哨子才响了。他跑出去,恰在第三名上。刚刚小半圈,觉得栏杆外伍大嫂的声音,尖利地喊着:“鼓劲呀!……”他不由斜过眼睛一瞥,果然是她。
在官场方面,虽没有像吴鸿说的那等凶横,但是驻在高等学堂左侧梓潼宫内的警察,确曾与学生起过冲突,学生把警察打了一顿,警察捉去了两个学生。其后几经交涉,学生放了,警察暂时撤离。但自总督赵尔巽起,直至路广钟止,却认定那天的事,曲在学界,以为学界不该无礼拒绝巡警参加,而学生也不该去凶扑巡警。
唱到第二组的名,郝又三在四名。预备哨已吹了,他才想起没有带湿手巾,已来不及了,照样把左脚跨出半步,蓄着势只等第二次的哨子响。
在学界,则理直气壮,以为巡警首先挑衅,是凶手,学生是有理的,是受屈的。并且现摆着三个受伤的学生,已取有外国医生负责任的伤单。追求祸根,端在路广钟一人,当教育会长向他要求撤退巡警时,他何故不答应?又当巡警在会场中当众打人时,他又何故不约束?这显有纵警行凶的情事了!
第一组列了队,哨子一响,飞跑了。
教育会当夜开会之时,一个个都说得慷慨激昂,就中以附属中学堂监督刘士志更为激烈,他问会长:“你到底有没有担当?有哩,你就去见赵制台,要求他惩办凶警,要求他揭参路广钟。若没有,我们就单独去见他。我虽然只是一个举人,但我并不怯畏。我们学界不能让龌龊的官场这样蹂躏!若这回事情退让了,我们学界还有脸吗?”
预赛一共八十名,分为八组。郝又三派在第二组,同跑人的身体高矮都差不多,除了一个是高等学堂的同学,其余有铁道学堂的学生,有藏文学堂的学生,有通省师范学堂的学生,有附属中学堂的学生。看来都很瘦弱,岁数都在二十二三岁上下。
众人都拍掌赞成他的说法,并且桌椅乱动,都站了起来,大有立时立刻一拥到南院去大骂赵尔巽一场之势。
教体操的教习也来了,接了郝又三的夹衫,又亲自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他吃,又鼓励了他几句。
会长骇极了,忙摇着两手道:“诸君少安毋躁!有意见只管发表!兄弟既身任会长,岂有不想办法把这事办好的?总之,诸君不要太激烈!这事交给兄弟,兄弟一定照诸君的意思去办!”
杂役已来通知,五百米竞跑预赛集合。几个同学遂偕同郝又三一齐来到出发处,那里的人很多,还有几个外科医生。
过了几天,又是星期六了。
郝又三只注意看竞跑的人去了。就大部分的学生与观众,也正起劲地在看那一伙穿着各色衣服的选手,在跑道中争先飞跑。沿跑道栏杆外驻扎着的各学堂学生,更各各睁大眼睛,只要看见同学的跑前了一寸,便拍掌欢呼:“鼓劲呀!……鼓劲呀!……”
郝又三在这几天中,一直不与闻这件事,他专心一意只等王念玉来通知他。每天他总要到学堂外稽查去探询几次:有人来会他没有?有信寄他没有?都没有。
到一百米竞跑开始时,幼孩工厂的队伍,竟自整着队出了会场。据油印新闻的报告,则是劝业道周善培——是由商务局改的。是由一个临时差事改为一个实缺道台。——已向众人声明,幼孩工厂之来参加,只算是客串,并非与学界竞赛,想在运动会中得点什么成绩。既然引起误会,他已饬令全队开回,以求大家的原谅。
他未尝不想亲自到南打金街去走一趟,只是不敢冒险,怕王念玉不在家——那孩子差不多终日都在外面陪朋友耍去了。——怕碰见伍平,更怕同时碰见伍大嫂。
在第三张新闻上,便有这样的言语,说运动会中,实不应该叫幼孩与巡警来参加。因为两者都与学界无关,而且有玷。于是乎学生中间,就渐渐起了不平。
一直到星期六下午出来,他实在耐不住了,仗着胆子,走到南打金街。还未走拢,一个孩子声音在他背后喊道:“郝先生,你到我们家去吗?爹爹回来了,妈妈同我们都要走了。”
一场表演之后,便有几个身穿五色衣服的杂役,摇着铃,拿着编辑部油印出的新闻与评定的甲乙纸,沿跑道向众人散发。
他捉住伍安生的小手,高兴已极,问道:“你爹爹此刻在家吗?”
这时,幼孩工厂的哑铃操也动了手。也操得那么有精神,而又整齐。更因为是小孩子,连当队长的,连喊口令的,全是小孩子,这更引起场内场外的新奇赞美。因此,他们每一个整齐动作,都引起了一片极其热烈的拍掌声。
“随时都在家里,只到劝业场去转了一回。前天带着我同妈妈到悦来茶园看了一回戏。妈妈一个人坐在楼上看,我同爹爹坐的正座。戏歇了台,我们转到慈惠堂戏园后门接妈妈时,碰见吴先生也在那里……”
而一班教体操的更其不平,他们说:“这才岂有此理!我们劳神费力教学生操练,我们只能在自伙子当中来比长短,怎么会钻出一伙巡警来扫我们的面子?要是容他们比赛下去,我们学生一定会失败到得零分的!”
“哪个吴先生?可是你干爹回来了?”
但在一班办学的人的心里,则以为运动会本是我们学界比赛优劣的大事,如何能让一个官办的巡警教练所羼将进来。何况巡警并非学生,学生是何等的高尚,学界是何等的尊严,巡警乃官吏的走卒,与皂隶舆抬相去一间的东西,如何能与学生比并?
孩子摇摇头道:“不是的,是那个年轻的吴鸿。他同爹爹谈得很好,爹爹约他到雅州做事,他答应后天同我们一道走。”
巡警教练所的队伍,也参加了兵式操,操得那么齐整,那么有精神,好几个学堂的兵式操全赶不上,就是自以为可得第一名的高等学堂的兵式操,也比得太不成模样。学生们自己的议论是如此:“我们本是文学堂的学生,兵式操并非我们的专长,我们也不曾天天操练;哪能像巡警教练所那样,本是以兵式操为主要课程,他们操得好,是他们的本等。”
“你们后天走?”郝又三吃惊似的这样问了句。
兵式操举行了,同时又来了两伙队伍。一伙全是小孩子,前面一道旗子,写着“幼孩工厂”。一伙则是稍长大汉,全副武装,前面一道旗子,写着“巡警教练所”。
他们已进了大门,郝又三忽又迟疑起来道:“我不进去了,你爹爹在家,我怎好去呢?”
霎时间,军乐齐奏,一道写着“四川大运动会”字样的白旗,一直升到中央一根旗竿顶上,随风展了开来。而机器局特为大会制的大气球,也从场中放在空中。
孩子不放他道:“不要紧的,吴先生昨天不是在我们家耍了一天?还同爹爹、妈妈打了一天的纸牌哩!”
果然开会了,只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沿着跑道,一面走,一面向栏杆外面的学生队伍大喊:“预备!……预备!……担任兵式操的预备!……”
独院门是虚掩着的,孩子一推门,便大声喊道:“郝先生来了,妈妈!”
正面看台上果然很多人,一眼望去,立刻可以分辨出来谁是官——官是穿着袍褂,戴着大帽的。——谁是绅——绅士与学界中一班先生,则是光着头,仅在长袍子上套了件马褂;讲究的穿一双靴子,不讲究的连靴子都不穿。——以及站在台口下面的亲兵卫队。
站在堂屋门外檐阶上,正抱着水烟袋的,是一个满脸大麻子,黑而壮实,看去约有四十几岁的男子,不消说,是伍平了。
“可以,可以!……要开会了吧?正台上已挤满了人。赵制台怕已来了。我要办事去了。明天在同春吃茶,好不好?”
郝又三通红着脸,不晓得该怎样与伍平打招呼时,伍大嫂已飞一般从房间里奔了出来,满脸是笑道:“大少爷吗?真是稀客呀!我默倒在走之前看不见你了,今天真不晓得咋个想起的,你走了来!……没见过吗?这是我的当家人,从雅州回来好几天了。你看,我们七八年没见面,才回来时,我几乎认不得他了,哈哈!……这是郝家大少爷,是安娃子的先生。安娃子读书,全亏了他的干爷同大少爷管教,又不要费用。我们着警察催着搬家时,要不是大少爷义气答应,每月借房钱给我们,又借押金给我们,我们已不晓得成了啥子样子了!大少爷真是我们的恩人!前一晌还肯到我们这里来摆龙门阵,不晓得这几天为啥子不来?……”
“你那里有《广益丛报》?哪一天借给我看看。”
伍平很和气地同他作了揖,让到堂屋坐下,跟着他女人说的话,不住向他道劳,道谢。
“说是朱云石写信告诉他的,并且说星煌还为他办的《广益丛报》作了一篇很精湛的文章,专门讨论川汉铁路宜先修重庆到成都一段。”
伍太婆出来,也是那样地把他恭维得简直是个大义士,大侠客。并说起那天在运动会见他跑得多好:“我眼睛不行,简直看不清楚,听王哥儿同媳妇在说,那不是大少爷吗?穿的黄衣裳。安娃子就那么样喊,大概大少爷没有听见。一会儿,就见大少爷跑起来了,真快!媳妇赶跑下来看,我是走不动,听安娃子说大少爷跑了头名。只听见咇咇叭叭巴掌拍得真响!……”
郝又三欣然笑着道:“星煌回来,好极了!只是傅樵村如何晓得?”
于是又谈到流血的事。
“也不很诧异,现在是讲究尚武精神的时候,你二十几岁的人,能够振作起来,一洗积弱陋习,正是朋辈所热心赞成。我告诉你一个新闻:苏星煌已从日本回来,到了重庆,说是要筹办一个啥子报,不日就要来成都了。这是傅樵村向我说的。”
郝又三在这和蔼无伦的空气中,心里渐渐安舒了。一面说话,一面窥察伍平,似乎对他女人的行为,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但是对他女人始终是那样殷殷勤勤,低声下气。虽然模样粗鲁,性情似乎还温柔。问着他在外面情形,他是那样坦白地说道:“十年以来,我是受了些苦。初初当兵时,更苦。因为我虽是穷人出身,平日并没有做过啥子粗事,一天到黑,都是懒懒散散的,我女人那时时常骂我,时常同我吵闹,叫我找事做。说老实话,人一懒惯了,任凭啥子事都不想做了。幸亏有点气力,脚劲也还好,操起来,跑起来,还赶得上人。半年之后,才慢慢搞惯了。后来跟着赵大人打彝人,那就三天三夜说不完。饿来时,一两天捞不着一碗稀饭,渴到喝马尿的时候都有。赵大人又是那样严厉,下令打一个地方,哪怕一百人死来只剩十个,也不准退,退了就没一个得活。彝人又那样凶,登山越岭,同猴子一样,叉子枪打得又准,夜里劫营,更是他们的长技。并且同他们打起来,只有把他们打死,要想擒一个活的,千难万难。我的险也犯够了,幸而托天之福,只带了几次小伤。直到升了哨长,才好了点。也只是好一点,钱却没有,所以真不能多带点钱回来养家。得亏各位朋友,帮了大忙,母妻儿子,不但不饿死,比起我走的时节,还好多了。这咋个不使我又不好意思,又感激大家呢?”
“你是诧异我参加竞跑的了?”
伍平的话说得那么恳挚,郝又三看伍大嫂定睛盯着她的丈夫,眼睛红红的,无形中流露出一种无限的怜惜。他心里不由叹了一声:“夫妇到底是夫妇!”
“非也!刘士志先生几个人办了个临时编辑部,我在那里帮忙誊写,看见的。”
说到行期,果然是定在后天,轿夫已包定了。说到安生的安顿,伍平说:“娃儿得亏大少爷的教训,竟自读了那么多书,还懂得许多别的东西。我想就这样放下,果然可惜。要叫他去进文学堂,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难道还读得出个把举人、进士不成?我们是武的,还是叫娃儿去学武吧!我同我女人商量了一会,恰前天遇着一个吴先生,正是武学堂出身的。我也晓得将来粮子上的事,要想干得出头,总要武学堂出身的人才行。我们第三营里新接事的黄管带,就是吴先生的同学,虽然有脚肚子,到底因为是武学堂出身,一下就得了管带,怎像我们,打了泡十年仗,还一时爬不上去哩。不过,娃儿太小了点,吴先生说,只好叫他明后年上省来考陆军小学堂。吴先生说,那学堂更有出息,两年卒业,升到陕西陆军中学堂,毕业后,升到京师陆军大学堂,出来就是新兵标统,照旧官阶说,就是都司了。像我们当兵的,一十八步慢慢升起来谈何容易!皮都不晓得要磨脱几层!像这样,真就好了。只是有一点,我们把娃儿带走了,省城里又无亲无故,他明后年上省来,不晓得该托啥子人照料才好。我女人也想不出来,他干爹又不在省。”
“你到学堂里看见的吗?”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两方系在一块,将来留个见面来往的地步。郝又三安肯让这机会失去,因就贡献出他的家,叫安生上了省,只管落脚在他家里,将来报名,投考,说人情,乃至星期出来需要照管,种种全交给他。
“又三,我已看见竞跑名单,想不到你也在内。”田老兄那么亲切地拍着他的膀膊道,“士三日不见,当刮目而视,吾子有焉!”
伍大嫂大为喜欢,不由拍了他一下,冲口而出道:“你真是有良心的,对得住人!……”
连在旁边听的人都笑了起来。郝又三红着脸走了开去,远远看见城墙土坡上若干妇女当中,似乎有伍大嫂同着她的婆婆伍太婆在内。他正想翻过竹栏,到土坡上去看看,忽然看见田老兄同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伍平则站起来,不让他拉住,恭恭敬敬跪下去,给他磕了个头道:“大少爷,感激的话,我不会说,磕个头见见我的心。娃儿将来有了出息总会报答你的。”
郝又三配有选手标记,是可以随便游行的。他从会场正门入去,先就绕到女看台前,看见香芸、香荃正同姨太太诸人坐在一处,他远远打了招呼,把夹衫解开,露出他那身运动装束。大家只是笑着点头,香荃站到台口边来,大声向他说道:“嫂嫂说的,叫你跑慢点,不要摔了筋斗,把脑壳跌破啦!”
伍太婆要留他吃午饭,他觉得留在这里,心里难过。便站起来,看着伍大嫂道:“祝你们一路平安!我后天不来送你们了!你们要走的人,事情很多,我也有我的事。从此一别,不知哪年再会了!”他动情得说不下去。
男女看台并不很大,幸而城墙斜坡,恰好就像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一样,那里以及城墙上,因就容了不少的人。并且有许多人还喜欢到那里去,这由于城墙上临时设了不少做小生意的摊子,从卖茶汤、锅块一直到卖白斩鸡、烧酒的全有,而看台上,除非有了熟人,才能得一杯淡茶喝。
伍大嫂竟哭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他膀膊道:“你放心!只要你不忘记我!……”
女宾入口处,有警察把守,但凡衣履和气概稍为不像上等人家的妇女,便不准进去。郝又三远远望见姨太太,贾姨奶奶,他的少奶奶,他的丈母,全进去了。人太多,挤不上前去打招呼,而进场的人还源源不绝地在来。
伍太婆也不住地抹着眼泪道:“伍平说过,若是他朝西藏里调,他一定送我们回来。大少爷,一年半载再见面,也说不定啦!”
学生队伍很整齐,走起正步来,一起一落,居然没有乱。不过从女看台跟前走过时,很少有人不掉过头去,向一班女宾,尤其是向一大群系有玫瑰紫色绸裙的淑行、毓秀两个女子学堂的女学生,行个有力的注目礼的。
伍平搓着手道:“妇人家真淘气!动辄就哭!就像对门王师奶奶,儿子跟朋友跑滩,到自流井去了,说得好好的,一个月就回来。走的时节,也那样哭啦哭的舍不得!”
运动场里已是号鼓喧天,旗帜飞扬。赴会的学生队伍,正一队一队开来。秩序单上虽没有规定,而大家却不约而同,一进会场,必先绕场走一遭,然后到指定的地方排着队等候开会。
六
天气也很好,已经晴了两天,大家都很忧虑今天要阴雨。成都的气候,每每如此,晴了几天,必要阴雨几天,暮春尤其是多雨之季。然而今天却很好,虽然有些白云,却很薄,日影时能从中间筛射下来。
郝又三正叫人买了两斤牛油烛,两斤大头菜,一大木匣淡香斋有名的点心渣食、撒其马,两纸盒桂林轩有名的安息香,预备给伍平送去时,吴鸿来了,进门便说道:“又三先生,你可晓得伍家全家人都要走了?”
大家还在耽搁,他已披着夹衫出来了。
“我晓得你也要同他们一道走的。”
吃了饭后,大家都吵吵闹闹准备起来。郝又三把香芸特为他编织的一件黄色绒线紧身,穿在白洋布小汗衣上,觉得轻暖异常。把发辫盘起,戴了顶他老婆给他用一爿白布一爿蓝布特制的运动帽——照着体操教习出的样子做的。——刚把发辫紧紧地束住。下面单裤腿上,缚了条青布绑腿,是伍大嫂比着他的腿做的,还用白线刺了一枝梅花在上面。脚上是一双布底布面操鞋,是他自己向鞋铺定做的,已穿过几次,很是合脚。
“那,你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了。我一时却不走,前天在他们那里,说起黄昌邦新近当了管带,我动了一个念头,打算到他那里去找件事情做做。嗣后一想,他能钻路子当管带,我们一样的人,我难道就钻不到一个管带来当?今天我已写了封信寄给葛表叔去了,一面又找我们学堂里的周提调,请他替我在赵大臣那里吹嘘吹嘘。我刚才走他那里去来,他已答应了我。只要有点动静,我就好把教练所的事辞掉。好在这里的事也不长久,路提调已着撤了差,你是晓得的。”
一班竞跑选手,在开会那天,是得了特许,不必排队出去。于是,郝又三便睡得晏晏地才起来,并遵守体操教习之嘱,空肚子就吃了五个生鸡蛋。
“怎么?……路广钟着撤了差?你听见哪个说的?”
第二天,全学堂都紧张起来。办事人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四名号手、两名鼓手,由体操教习领着,在内操场走了几周,教学生们怎么样来踏拍子。他自己也不晓得在哪里借了一身黄呢军服来穿起,袖口上镶了三道边,裤管外侧也镶了一道边,还佩了一柄崭新的指挥刀,样子很威武。
“昨天的事。新提调谢大老爷已定了明天接差。又三先生,你们学界真行!制台大人都有点怕你们!出事那天,我们所里的确闹得有劲,仗恃着路提调的势力,我回去时,听见个个都在说要打学生,要咋个咋个地把学生整到注!我倒信以为真,赶紧跑来给你报信,不料才听的是一面之词,着令妹们教训了一顿!……啊!令妹们该回来了?何不请出来见见,让我好好生生地赔个礼?”
体操教习说:“岂有办不到之理!以前的飞毛腿,日行五百里,奔马不及,但是要成年累月地练习才行。练习时,腿上绑着铁瓦。从一匹加到十匹,要是绑上十匹铁瓦,尚能跑得同平常人一样,一下子把铁瓦取了,跑起来,真会像飞的一般,任凭何人都追赶不上了。只是目前已来不及,最好,你多吃生鸡蛋补一补,少跑几项,留着精力,专跑五百米同一千米。临跑时,不要着急,并须预备一张湿手巾衔在嘴里,胸脯打开,眼睛对直看在前头,只要你不晕倒,是可以跑胜的。现在趁着操场里白线已经画出,再加劲练习一天,明天却不要跑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多吃生鸡蛋补一补。”
“还没有回来哩!她们学堂里星期六下午要作国文。”他把壁上的挂钟一看,快三点半了,便道,“也快了,再一刻钟……”
郝又三的意思,所有的竞跑,他都想参加,都想得到前三名。他来同体操教习商量,看可不可以办到。
客厅门帘一启,田老兄哈哈笑着进来道:“好朋友回来了,快过来欢迎!”
秩序单子,教育会长虽没有亲自送一张给郝又三,但学堂里已把它油印出来,郝又三到底取得了一张。竞赛科目,除了兵式操,柔软操,哑铃操,一种整队的操演外,还有木马比赛,杠架比赛。至于竞跑项下,则有算术竞跑,英文竞跑,障碍竞跑,高栏竞跑,一百米竞跑,五百米竞跑,一千米竞跑。
在田老兄身后进来的,原来是苏星煌。
到开会前两天,秩序单子幸而议定了。教育会长恭送了一份给四川总督赵尔巽——就是护理总督,调任川、滇边务督办大臣赵尔丰的胞兄。——回来时,很得意地向会里人说:“赵制台身任一省总督,却没一点儿官场习气。号房把名帖一传进去,立刻就请,请到大花厅中。亲自让我炕上坐,亲自送茶,开口徐先生,闭口徐先生,谦逊得很。看了单子,只是说赞成赞成。还说开会那天,定要亲来观光。并送了几百元钱,叫买成东西,作为各学堂的奖励品。如此休休有容的大员,全中国多有几个,国家也就有望了。”
一件崭新的雪青纺绸长衫,大小宽窄很是合宜。脚上一双极亮的黑皮鞋。头上一顶软边台草帽,进门把帽子揭下,露出分梳得光亮如油的短发。
各学堂已经停课,从早到晚,已有一队队的学生,开到操场里来操演了。高等学堂隔壁的教育会里,也天天在开会,邀约着各学堂主脑办事人,商讨竞赛的科目及组织。会长徐先生虽然是教学出身,也曾到日本考察过,自以为是个很维新的人,但对于体育,到底外行,而来同他商讨的一班先生们,也不见得比他更内行,并且这在成都,又是伊古以来的创举,无可依傍,只好由大家心头,随便想了些科目杂凑起来。
额头仍是那么平,鼻梁仍是那么塌,鼻胆仍是那么宽而大,嘴唇仍是那么厚,脸蛋子仍是那么圆,皮肤颜色仍是那么红,所不同的只是以前的钢丝眼镜,换了一副最新式的金边托立克蓝片眼镜,这都在郝又三一瞥之下,看明白了的。
南校场里已将男女看台、官宪看台,张灯结彩地搭了起来。顺着城墙斜坡这面的天桥、平台、假城、浪桥、木马、杠架等等器具,也修理好了,沙坑也挖松了。
郝又三一天的愁思,都抛到爪哇国去了,一跳而起,刚要作揖,已被苏星煌两手把手腕抓住道:“别来整整七年,还要行这个腐败礼吗?你比田伯行更退化了!”
郝又三充了竞跑选手,不但同学们诧异,如此一个喜静的人,何以此次会这样起劲?就连他家里的人,也在议论他,都说到运动会开会这天,要去看他跑。
高贵送茶进来,因听说是苏三少爷,便走过来打个招呼,请了个安。
教习拍着他尚在耸动不已的肩头道:“还行,还行,虽然气不长,腿子还快。你能从今天起,每天多吃几个生鸡蛋,多跑几个圈子,前五名有希望。”
苏星煌哈哈笑道:“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的旧礼教也终不会变的!如此而讲新政,无怪闹了十几二十年,还是以前的面目。我自从在上海登岸以来,就生了这种感慨。看来毕竟夔门以外还要文明点,一进夔门,简直如温旧梦了!”
才跑了半圈,眼睛就花了,许多同学都拍着手道:“鼓劲呀!……鼓劲呀,小郝!……”
郝又三笑道:“你的议论风采以及举动,还不是与走的时节一样,又何尝变来呢?”
教习把他看了又看道:“论身体,你怎么得行?不过你腿骭还长,鼻孔还大,你试在操场里跑一个圈子我看。”
田老兄看见了吴鸿,便走过去拱着手请教贵姓,两个人都很熟练地“不敢不敢”“尊章是哪两个字”“草字是哪两个字”闹了半会儿。
伍大嫂要他武辣一点,他本来不愿意去充竞跑选手的,一回学堂,竟自到教习跟前,自行陈报他愿意去竞跑。
苏星煌则告诉郝又三,他之回来,是蒲伯英写信约他,准备明年京师资政院开时,搞干一个议员。目前则因咨议局许多事伯英不甚了了,他是专门研究政法的,特来给伯英帮个忙。办报的事,是朱云石约起,他没有多大的意思。顶多,等他们的报办起后,给他们写几篇论说就是了。
“你又该啦!因为你又太秀气了,若果你能够武辣一点,我更喜欢。”
田老兄猛然叫喊起来道:“若真如此,倒可稍慰人心!我想,这必然是刘士志先生的大功。”
“那么,二天运动会里,我又不该去竞跑了。”
他走过来把郝又三肩头一拍道:“又三,你听见说路广钟撤差了?”
伍大嫂笑眯了两眼道:“身体再好,总是粗里粗气的,有啥好头。我爱的并不在身体好,却要斯文秀气,会说话,会温存人。”
不等人应声,他又接着说道:“我说,这必然是刘先生的功劳!上前天,我们的徐大会长着赵制台几句有斤两的厉害话,说得退了下来,赌咒发愿不敢再见老赵。他说,会长不当也可以,要叫他再办这件事,却不能了。府中学堂的林监督,更胆小得没办法。大家就想算了吧,让学生吃点亏也是好的。这下,把刘先生的火炮性点燃了,拍着桌子先把徐大会长臭骂了一顿,然后拉起他的智多星杨沧白商量了一会。两个矮子便跑到南院上,同老赵争执了一番。听说,他们走后,老赵向他总文案说,两个矮子真厉害,学界中有这等胆大嘴利的人,倒得留点神了。这话,是昨天就传遍了。刚才吴先生说路广钟是昨天撤的差,那必然是刘先生的话发生了效力。你说,是不是呢?”
一星期之后,兵操竟自大大进步,托枪开步跑时,大家一口气居然可以跑上半里,而枪筒也居然不在肩头上跳动。郝又三自己觉得身体强多了,他向伍大嫂把手臂伸直道:“你捏捏看,肌肉多硬!恐怕你丈夫的身体,也不过如此吧?”
苏星煌道:“你们的心胸太不广了,这件小小的事,也值得逢人便讲。听说咨议局里,居然有把此事列入议案者,这真可谓少所见,多所怪……”
学生们说:“我们并不想当兵,又不想到运动会中抓第一,为啥子要这样苦我们?”教习则说:“既是兵操,就该有军国民的资格。鄙人留学东京,对于兵操,向有研究,托枪开步跑,是兵操中最要紧的科目,要是学精了,啥子军国民都抵不住的。”
郝又三笑着把右手向他一捏道:“请你莫发议论!这议案,正是家父提出的。”
枪是那么重,教兵操的教习,平常很为学生们看不起而直呼之为“丘八”的,现在因为运动会之故,忽然重要起来,一开始就教学生托枪开步跑。不到三天,郝又三同好些学生的肩头都着枪身打肿打破,而两臂更其酸软得绞不起洗脸巾,提不起笔。
“哦!老伯任了议员了!这倒是可贺的。不过……”
普通操已乏味了,而兵操尤可恨。废枪领来了,是奇重无比的九子枪,并且还牢牢地填了满枪管的铁砂。大概营务处的人过于小心,生气学生们太聪明灵巧,会将废枪修理出来造反,所以才费了大力,把枪管给塞了。他们却未想到,纵然有枪而无子弹,又何能造得起反来?
大厅上走进了两乘小轿,一个女子的声气在说:“高贵,给他们添一碗茶钱。我们是从叶姑太太那里回来的,轿钱已经给了!”
他虽然怨恨欲死,仍不能不随着同学按时下操。
吴鸿站了起来,向郝又三道:“像是令妹们回来了?”
偏偏要开办运动会,算来连预备日子在内,要耽搁他二十多天。而伍平已有回信,说他决计请假回省来,亲自接取家眷,行期至迟便在这二十天内。欢乐的日子如此不多,却不准请操假,只能在上午上别的功课时,请两点钟假,赶到伍家,握住她的手,匆匆谈几句曾经说过多少次的话,或搂抱一下,又匆匆赶回来。而夜里,则除了星期六的例假,得以外宿外,也一直不准请假外宿。
郝又三走到客厅门口笑道:“请进来会一位稀客。还有位要赔礼的客等着在。”
吴金廷既走,伍大嫂更其专心专意同他好起来,安生又到成都县小学住堂去了,身边毫无妨碍的人。虽然王念玉常常过来陪伴他们,而两个人对他,不唯不讨厌,反而觉得多一个人更有趣,伍大嫂毫不客气地把他当成小兄弟,常常摸他的脸,说他比姑娘的脸还嫩。郝又三则简直把他当成了外宠,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喝说笑。
是香荃的声气道:“我不进来,我还有别的事哩!姐姐把书包交给我,你进去好了!”
办事人越认真,学生越苦,而顶苦的自然要数郝又三了。
香芸果然大大方方跨进门来。一眼认得是苏星煌,不由脸就红了,露出点忸怩样子。
高等学堂是全省最高的学堂,在办事人的心里想来,高等学堂,也应该在运动会中居于第一位,才足以显示资格。于是便由总理牌告全堂学生,除了真正患有重病者外,一概不准请操假。并由总理备文在制台衙门营务处,请领废枪三百支,以便学生兵操。
吴鸿抢着便是一揖道:“那天下午的话,实在说错了,本来……”
省城各学堂,从开堂以来,就准备起了。但也只是把体操时间,加到每天二小时,除了普通体操,还加了器械操、兵式操。
苏星煌也走了过来道:“不必又三介绍,我想一定是香芸女士了,我是又三的老朋友苏星煌!”说着,便把右手长长伸了过来。
大运动会是四川教育会主办的,参加运动的除了省城中等以上学堂外,远至自流井、重庆等处公私立的学堂,都有整队学生开上省来参加。
很像与尤铁民初次晤面的光景,两手接触时的一种感觉也有点仿佛。她不觉有点迷蒙了,娇红着两颊,定睛把苏星煌看着,几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三
苏星煌说着七年前郝又三在合行社述说香芸辨出《沪报》上拼版的道理,他那时就非常佩服大小姐的聪明,曾向郝又三提说,邀请她也加入社中,共同研究。不想那时风气太闭塞了,男女见面,似乎很不应该。他掉头向田老兄道:“你那时也在场,不图七年之后,才会见了。可见人生离合,真有定数!”
就这时候,四川全省学堂运动会,又将在高等学堂门前的大操场里——俗称为南校场的——开办了。
田老兄笑道:“说来也怪!你同铁民二人,浪迹四方的人,反而与郝大小姐先把晤了。我与又三交往这么多年,月月见面,又同学,又同事,并且随时来他府上,却还没有同大小姐见过面。一直到今日此刻,才算识荆了。要说道理,真说不过去!”
广智小学堂结束了,大家都感觉到一种轻松。吴金廷则由郝达三的力量,荐到中江县一个卡子上当师爷去了。他和伍大嫂告别时是那么样地兴头,伍大嫂不留恋他,他也不留恋伍大嫂。
香芸如出梦境,见大家都站着在,便道:“请坐下说吧!……苏先生在省外,可曾看见过铁民?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钱,钱,钱,总之是钱!办学堂要钱,不办了还是要钱!有啥说头?再花几十元,总可以没有事了!”
“他自从在四川失败,就没回到日本,也没和我通过信,因为他与我的政见不合。在我,仍旧把他当作老朋友在看待,并无丝毫成见介怀。本来,政见不合,并无伤于私交,如像英、美各国,就亲如父子兄弟,也有各在一党的,断没有因此而视如仇雠。只是铁民的性情太古怪,心胸也太狭隘,把我们一班政见不合的老朋友,却当成了仇人,当面眼红,背后批评得更厉害……”
“办是好办,现在成都县立小学,就正没有许多学生,只要办件公事去一交涉,不会不答应的;就只应该帮助的这几十元钱学费,老先生却要拿出来。”
郝又三道:“他向着我们,却没有骂过你,也只是说与他的见解不同罢咧。”
“我是外行,”郝达三摇着头道,“凡事请你去办了就是。”
香芸同时又在问:“他到底在哪里?苏先生总该晓得。”
“咋个不肯要?只需我们把收来的伙食费,贴一多半送给别人,再帮助一些学费,别人是现成讲堂,现成教习,人数加多,更觉得热闹,又不多费他们啥子事,为啥不肯要呢?”
“他未向着你们骂我,一定是你们没有同他论政……听说他现在在南洋,只不晓得在南洋何处。他们革命党,始终是行踪无定,并且也很隐秘的。”
郝达三捧着水烟袋,沉吟着道:“我们不要的学生,别个学堂肯要吗?”
吴鸿坐在旁边椅子上,定睛将大小姐看着。因为相距不远,看得更真切些。脸上肌肤是那样细嫩,嫩到看不出纹理,因为女学堂里不作兴搽脂抹粉,更看得出她那天然的淡白而微带轻红的颜色。又因为是没有开过脸的,鬓边颊上,隐隐约约有一些鹅绒相似的毛。头上乌黑的头发,仍打了条大辫子,而当额却是一道拱刘海,正掩在浓黑而弯的眉毛上。眼睛那么大,眼尾那么尖,眼珠那么黑白分明,那么灵活,那么有光彩。鼻子是棱棱的,嘴是小小的,口辅微微有点凹,下颏微微有点突。身材不高,也不大,却很丰满。一双文明脚,半大不小,端端正正。他看得很清楚,无一处不体面,无一处不比伍大嫂好看得多。并且伍大嫂再说风流,总有点荡,有点野,而大小姐则是如此地秀气,如此地蕴藉。单看她说话的态度,一点也不忸怩,一点也没有伍大嫂的做作,向人说话时,眼睛是那么清明专挚,而又微含笑意。
田老兄道:“不是这样说法,现在学堂,不比以前的私馆。我们许了别人卒业年限,将学生招来,如今半途而废,我们是负有责任的,怎能随便叫人回去?我们必须设法把这伙学生移送到别的学堂,我们才算尽了责任,不然,是要招学生家属们的质问,而我们也难以辩答的。”
他越是这样看,越想同大小姐说几句话,但是总插不上嘴去。他们说得那样热闹,而姓苏的,更其旁若无人地在高谈阔论,更其把大小姐全副精神都勾住了。
说到学生安插,郝达三很淡漠地说:“学生们吗,叫他们各自回家好了!我们花钱办学堂,又不要他们出半个学钱,如今学堂办不起了,我们已经花了许多钱,难道还要我们花钱去安顿他们?这真不合算已极!”
她时而弯着眉毛,眯着眼睛,张着鲜红的嘴唇,露出一排白亮而小的齿尖,向着那姓苏的微笑着。又移动眼睛,偶尔把那姓田的看一看,把她哥哥看一看,却从未掉过头来看他。——他坐在她的斜对面的。
田老兄已经毕了业,并且已经就了一个中学堂的聘,每月有四十两银子的月薪,比起十几元钱一月当小学教习而兼监学,自然算是身登青云。既已爬上了青云,而这做垫脚石的广智小学,何必还要维持?假使不是一班学生须得好好安插,他田大用田伯行真不愿意再来与郝达三会面的了。
有时听见什么不高兴的话,她的嘴便闭严了,口辅越朝里面凹进去,两颊上的酒窝儿露了出来。眉头微微向上蹙起,把眉心挤出一些好看的皱纹。眼睛瞪着,眼神澄澄的,好像带了酒的一般。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把一条手巾绞得同绳子一样。丰神又是那样妩媚动人。
这时,办小学的风气恰又过去了,许多小学都关了门,俾士麦的格言,似乎已不在众人心上,而教小学的先生们也都教起中学来了。
他只专心看大小姐去了,他们高谈阔论些什么,他一直没有听见。大小姐有时也说几句,还是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他耳朵里只传进了一片清脆的响声,觉得比琵琶月琴弹得还好听些而已。
因此广智小学的基础就不能不动摇了。
高贵进来,众人的话头断了,他方醒觉了,听见高贵正向郝又三说:“老爷吩咐少爷,就留苏三少爷同田先生在这里吃午饭,厨房里已预备下了,吃饭时,老爷再来奉陪。”
既然与心爱的人只有短时间的相处,郝又三连高等学堂的功课尚且随便起来,对于办小学,更是没甚兴趣,何况现在还有个王念玉帮着在分他的心。
苏星煌笑道:“既然老伯招待,我就不走了。本来伯英也请我的,歇会儿请你管家拿我名片去道谢就是了。”
但是伍大嫂只答应他多住一两月,好好生生陪他下子。而去信对丈夫的措辞,则说,她从没有出过远门,又有老年人一路,不方便得很,要他亲自回来接,不然,就派人回来接,此其一。儿子已十多岁了,据大家说,还聪明,还能读书,如今世道,只有学堂才是后来出身地方,问他到底对儿子打啥子主意?总不能把儿子耽误了,此其二。
三个客只留了两个,吴鸿自然不好再坐下去,强勉站起来道:“我走了!”
郝又三只管娶了妻,只管当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实在与伍大嫂交好以来,才算尝着了男女的情趣。平日又有吴金廷打着边帮鼓,彼此相处得更是只有欢乐。虽明明知道伍大嫂比自己长几岁,虽明明看出伍大嫂的姿容已超越少妇的韶华,眼角上已牵了鱼尾,额头上已起了皱纹,两颊上的酒窝只剩了点余痕,而讨厌的雀斑几乎连脂粉都掩不住了,然而心里对她,总是说不出的爱好,成日相对,总不能把眼睛离开她,总想能如何与她多处一些时候。
田老兄也站起来,点了个头。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伍大嫂的心。加以伍太婆急于想见见儿子,朝朝暮暮都在伍大嫂耳边絮聒着要走!要走!而独不赞成伍大嫂走的,自然要算是郝又三。
郝又三并不挽留,起身送了出来,一路说:“行期定后,通知一声,好来送行。”
先前,犹幸郝又三尚在起劲,到月捐不接济时,他总设法在催。后来,他也渐渐生了一种厌倦心情,一心一意只顾得如何同伍大嫂欢聚。因为伍平已有信寄回,说他已有升到哨官的希望,说他已存了些钱在雅州,打算把家眷搬去。伍大嫂原本不打算走的,但是别了上十年的丈夫,又怎能舍得不去?与吴金廷、郝又三商量了几度,吴金廷是怂恿她走的,他说:“你们夫妇,到底该百年偕老。我们哩,到底是露水姻缘。你同我们玩耍一辈子,终不能够出头,如今你丈夫既做了官,你已是太太了,咋个不应该去享享福?你以前不跟他去,可以说因为他的事情还不很好。如今,他的事情好了,人又到了中年,你不去,不但说不出道理,也恐怕他在外面胡闹,弄些坏女人在身边,你苦够了,别人去捡便宜,那才不值哩!”
姓苏的只抬了抬屁股。
广智小学堂之得以成立,虽然是田老兄的努力,但也得亏郝达三父子的资本。出钱办学堂,本是一时高兴,若只出一次钱,在出钱者视同做好事一样,倒没有什么。唯有月月出钱,虽不算太多,无非几次小应酬的费用,但到拿出手时,心里总有点不甚高兴。时日稍久,还不免要发生一种疑问:出了钱,到底为的什么?这钱,出得值不值得?说是值得,又在哪些地方?自然已经研讨不出了,加以学堂事情,总不免有麻烦之处。学生犯了事,要受处罚,监学来商量,觉得太难用心,不来商量,又觉得过于专断。学生来要求豁免处罚时,答应了,监学同教习先生们,要议论有损威信,将来不好管理;不答应,又不胜学生之啼哭纠缠。还不必说姨太太时常在耳朵边诉说吴金廷说的,田老兄之如何专擅,如何在学堂里摆监督架子,如何银钱不清楚,伙食包得如何坏,大厨房的柴炭整筐整筐地朝他家里挑。郝达三遂深感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出钱买麻烦,倒不如不买的好。因此,在第二学年以后,他月间的捐款,就常常要拖欠了。
大小姐纹风不动,只掉头看了他一眼,淡漠得使他什么妄想都没有了。
伍大嫂家一个月要用好几两银子,现在又加上吴鸿、王念玉的来往,也要使一些钱。王念玉同他非常要好,他也喜欢他,偶尔又得买些东西,背着伍大嫂送他。父亲所给的月费自然不够,以前每月认捐给小学堂的款子,只好中断了。
他埋头急走了半条街,方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要是做到标统统制,或者还有一点想头……”
吴鸿居然到郝家来拜访了郝又三,一次二次,居然同郝又三说得很投合,居然使郝又三一点不讨厌他,居然参与了郝又三的秘密,同到伍大嫂家来,同吴金廷认了家门,并将王念玉引到伍家同他二人见面。
七
二
吴鸿在伍大嫂他们走的那早晨,绝早就向所里请了事假,托朋友代教着操,他便赶到距南门城二里多路的武侯祠来。
吴鸿不再说什么,要分手时才道:“明天是星期日,郝先生一定在府,我明天定来拜访!”
太阳在蒙雾中红得同鲜血一样,显示出它今天有把行人晒到不能忍受的威力。田里正是快要插秧时候,隔不上几块水田,便看得见穿着极为褴褛的精壮农夫,两条黑黄而粗糙的腿,陷在很深的烂泥里,右手掌着犁耙,左手牵着牛绳,吆喝着跟前的灰色大水牛,努力耙那已经犁了起来的油黑色肥沃的水田。
已经快到东大街口,郝又三道:“我同伍大嫂倒没啥子关系,因为她一个儿子在我办的一个小学堂里读书,家事又不好,我和她不过是朋友,偶然有些来往罢了,说不上啥子相好。一则伍家也是正派人,她丈夫现正在巡防营里当着哨官,你不信,可以打听的。”
催耕鸟在树林里“快黄快割”地唤着。武侯祠丛林里,更有许多黄莺,已经啼到“桃子半边红”了。
“伍大嫂这个人性子真烈!前两次不晓得是郝先生的相好,在门口碰着,不免多看两眼,就把她性子惹发了,挨了一顿趸骂。郝先生见着,务望替兄弟疏通一下。”
站在祠门口,向南一望。半里路外,是劝业道周善培新近开办的农事试验场。里面有整齐的农舍,有整齐的树秧,有整齐的菜畦,有新式的暖室,有最近才由外洋花了大钱运回,以备研究改良羊种的美利奴羊的漂亮羊圈,还有稀奇古怪、不知何名、不知何用的外国植物。
说到伍大嫂,郝又三脸上总觉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会,方道:“今天舍间有点事,不能去。”
接着试验场,是市街的背面,无一家的泥壁不是七穿八孔的,无一家房屋的瓦片不是零落破碎的,无一家的后门外不是污泥淖成,摆着若干破烂不中用的家具,而所养的猪,则在其间游来游去,用它那粗而短的嘴筒到处拱着泥土,寻找可吃的东西;檐口边,则总有一竹竿五颜六色的破衣服,高高地撑在晨曦中。
“回到舍母舅家去,就是住在伍家对门独院里的。郝先生今夜不到伍家去吗?”
向西则是锯齿般的雉堞,隐约于半里之外竹树影里。向东则是绵长弯曲的大路,长伸在一望无涯的田野当中。
“不要客气,一回生,二回熟,以前彼此都认不得,说不上得罪的话,既认得了,以后总有互相帮忙的地方。此刻到哪里去?”
这路,是他两年前走过两天的程途,于好多处的农庄房舍,还仿佛记得。他不禁想到故乡,故乡是那样地寂寥,那样地无趣,但是故乡却没有引人烦恼的事物,更没有把人害得不能安睡的女人。
吴鸿一到街上,就连连向他道歉:“郝先生,平日我不认得你,不免有得罪地方,哪一天空了,定到府上来请罪!”
武侯祠大门外有两间草房,也卖茶,也卖草鞋,也卖豆腐干与烧酒。
又有客来了,郝又三起身告辞,吴鸿同他一道走了出来。
他只泡了一碗茶,坐在临大路一张桌子的上方,正对着从试验场旁边伸过来的尘土积有几寸厚的大路。
郝又三也笑了起来。
路上行人以及驮东西的牛马,是那样多,走长路载有行李的轿子,也渐渐有来的了。
“用不着明说啦!也是事后那班底下人告诉我,我才明白。据说,谢愚守在逃跑前,还曾招了一场骂。不过这场骂也骂得有趣,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听啦!‘哦!你干些什么事?那么,怎么办?自行出首呢?逃跑呢?仔细去想一下!’哈哈!这才是聪明人不做糊涂事,公私两面,面面周到!”
他看清楚了,中间有一乘二人轿子,轿帘是搭起的,露出一个孩子的头。孩子后面,正是他特来相送的伍大嫂。
“照世伯说来,莫非……”
他遂站了起来,走到路边等着。轿子相距四丈远时,伍安生已喊了起来:“吴先生!那不是吴先生?”
“……你可晓得谢愚守是怎么逃跑的?”
伍大嫂也把头伸在孩子肩头上笑着道:“你还来送我们。真太承情了!”
原来周善培有个学生,叫谢愚守,是富顺县人。那年三月,周善培由警察局总办调为商务局总办时,谢愚守被委为文案。谢是同盟会会员,据事后调查,革命党图谋在成都起事时,他确实主过谋。不过破案之前,他又确实因为母丧回了富顺,破案之后,他又确实回到局上。及至名册搜出,不但查得有他的姓名,并据眼线张孝先、吕定芳二人密报,他比余切的权柄还大,好像他才是头子。因此,在破案后不几天,王寅伯探确他已回到局上,便来邀约葛寰中同去商务局要人。葛寰中那时正在生王寅伯的气,不肯去,借口说周大人脾气不好,怕吃碰,其实也是真话。王寅伯那时正在风头上,当然以为周观察纵然风利,也断不敢包庇一个叛逆,葛寰中仅只由于老上司关系,不便同去罢了。殊不知到局上见了周善培一详谈,周善培先就跳了起来道:“坏了!坏了!你既然晓得他是革命头子,为啥你要纵容他,不立刻来捉拿,却让他逃跑?”据说,谢愚守果然回局,但昨天就不曾见他吃饭,说不定闻风而逃了。周善培立即命人到文案房去探看,果无踪影,又亲身偕同王寅伯去搜查,衣箱中间虽搜得一些凭据,可是犯人确系昨天就逃走了。周善培很是生气,生一班底下人的气,为何谢文案无故离局不回,他们也不禀报一句;也生王寅伯的气,为何不趁他由富顺才回来时,便签差逮捕,而迟延到犯人逃走了,方来放马后炮。王寅伯反而受了一顿训。
轿子刚落下来,伍太婆与伍平的轿子也到了,都落在路边。伍平笑着,连连打拱道:“吴哥,太多礼了!”
郝又三晓得他所说的周观察,必然就是他的老上司周孝怀。当然要问是什么手腕。
大家在一张桌上坐下,都泡了茶。在城外,男女是可以同坐吃茶,并没有人诧异。
“这有什么难懂?上宪的意思,首先,是不要彰明较著地闹到京里知道该管地方也有了革命党人起事;其次,革命党人不比土匪,大抵都是上等阶级的人,同地方绅士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渊源,顶好的办法,是拿着就黑办,当成土匪办,设若要卖人情,那就只好光打炸雷,可别下雨。上回由于我们不懂妙窍,几乎弄得劳而无功,后来看见周观察的手腕,我才领会到上宪的用意,果然比我们当属员的高明。”
伍大嫂因为上长路,已把鬅头改梳成一个紧揪揪的圆纂耸在脑后,露出肥大的两耳,露出窄而带尖的额脑,也没有搽脂粉,脸色也白,却白得有点带青。
“到底是啥子奥妙呢,要这样欲前且却的?”
吴鸿因为前天曾仔细看过郝香芸,此刻对于伍大嫂,更加注意了。
葛寰中不禁笑了起来道:“又三,说到这上头,我真要佩服上宪的明察了。那时我还颇颇不平,以为我们在警界的人到底有点劳绩,为什么在逮人时,连我都不派。后来又只看见王寅伯得意扬扬,随时在上督院,随时在护院的签押房跑,我那时真正灰心。哪里晓得上宪之所以这样做,才是有用意的啊。别的不说,你看,王寅伯枉自挨了那场骂,连明保都没有得一个,煞果,也只调署富顺县缺,作为酬庸。其实,不出那场大力,还不是可以调济吗!发审局坐办黄德润是卫护那六个人的,并且骂过王寅伯,现在也补了江安县实缺。我这次调升涪州,明说是在警察总局著有劳绩,其实我明白,所谓劳绩,也只是指的那回事。你看上宪这样的处置,岂不高明之极,既足以遏止僚属的侥幸好事,却也嘉奖了僚属的弭乱持正,而且这中间还很有分寸哩。”
她的眼睛,到底不错,也还尖长,也还黑白分明,也还转动得滴溜溜的,也还能够笑,能够愁,能够怒;而且睫毛更长些更浓些,而且眉毛更细些更弯些,也活动,它能够跟着说话时的态度,自自然然地分合高下,眉梢骨只管有点高吊。大概她最能引人,使人一见会永久不能忘记,使人与之相处较久,会油油然不忍舍去的,她这眉眼上的功夫顶有关系了。大概她比郝香芸较好之处,也在此,虽然已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妇人。
于是就由革命党又谈到上回在各客栈捉拿那六个人的事情。
她这几天更瘦了些,鼻子更尖了,两颊更凹了进去,两边颧骨显得更大、下颏显得更突,这已不能与郝香芸比并了。尤其不能比而刻画出她的年龄,以及她境遇之恶劣的,除了眼角上的粗鱼尾,除了额脑上的细皱纹,还有那粗糙的肌肤,还有那蔓延不已的雀斑。声音也不那么清脆。
葛寰中除了在上司面前,他说起话来,当然另是一个样儿,对于其他的人,尤其在发挥议论时,向来就是这样理直气壮得不容人回口,这是郝又三深知之的。并且他此刻也绝不想顶驳他。他觉得葛寰中说的,也有理由,有些还是他平日想不到的。
毕竟是省城里长大的人,态度到底不同,顾盼也还大方。
“这何待言哩!你想,他们成天叫喊的是啥?是平等,是自由,是流血,是排满!一伙破坏分子,生怕天下太平!老实说,在专制政体、政治没有改良时代,这样闹闹,倒还说得去。我不是说过,当其我在日本时,他们在上野公园精养轩开演说会,我也曾参加,觉得他们说的,倒还有道理。不过后来仔细一研究,才恍然他们别有怀抱,只是想把中国变成法兰西罢咧。法兰西是民主立宪国家,是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虽然也是列强之一,可是同德意志、英吉利、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这些君主立宪国家比起来,那就逊色多了。况且国情也不同。若要我们效法法兰西,首先就得丢掉我国孔孟之教,改奉天主教,其次就要丢掉我国的三纲五常,改遵平等、自由之说,这岂不可笑?然而那班破坏分子却不这样想,只想的是革命、排满。如今颁布了君主立宪宪法,国家只管从黑暗专制转到光明富强,可是大清朝还是大清朝,爱新觉罗当然成为中国万世一系的皇帝,你想,那些沉迷于法兰西民主政体的破坏分子,怎能甘心呢?”
吴鸿把他送行的点心取了出来,伍大嫂一定不肯放,他说:“已经买来了,难道叫我带回去自己吃吗?”估着给她放在轿子的坐凳下。
“依我看,”郝又三遂不由想到尤铁民,想到《民报》,想到《民报》上那篇《天讨》文章,想到《民报》同梁启超的《新民丛报》的笔战,但他不敢明白说出,只好迟迟疑疑地说:“……怕不会赞成吧?……”
他们还在谈话,轿夫却催起来了说:“挑子已走了好久!太阳这么大了!赶几里路再歇气吧!”
葛寰中又是一个哈哈道:“依你看呢?”
他遂向伍平道:“我总之是要来的,如其你们那里有啥子好机缘,通个信给我。”
他遂连连点头说:“一定是!一定是!现在颁布的地方自治章程,就是如此。但是世伯看,设若我们有了宪法,革命党人赞成不赞成?”
伍大嫂则再三托她向郝又三道谢。并说她在雅州等吴鸿,望他能够早点去。
郝又三也体会到当时一班讲维新人的想法。就他本人,也常是这样在着想:“学日本是最划算的,设若把日本的一切,拿到中国来翻个版,我们岂不也就是东亚强国了?……”
三乘轿子走到转弯处,不见了,吴鸿才把眼光移到蔚蓝的天上,说道:“这个有意思的女人也走了!”
葛寰中打了一个哈哈道:“你这话未免蛇足了!我们还是一个专制国家,怎么说到民主上面去?依我想,不但无二无疑是君主立宪,而且还一定本着日本宪法写的。老侄台,这道理你总晓得吧?”
他进城后,本想去找郝又三。继而一想,没味没味。郝又三同自己原本气味不投,只管谦和,而神情总摆出一种有身份的模样。尤其是他两个妹子,对自己太不好了。小的个不懂事,还可原谅,大的个就岂有此理,眼睛里只瞧着有身份的人,见了姓苏的,就那样失神落智。“哼!啥子官家小姐,就了不起了!我吴鸿要是家务好点,爷老子也做过官,还不是留了洋了,还不是得人凑合了。论品貌,就比姓苏的强,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得时,还在落难,他妈的就睬都不睬我!其实,她又好体面啦?像她那样的女人,成都省也多得很!等我姓吴的得了势,有了钱,你看,要不使她眼红得像我现在一样,失悔不该不睬我,我连吴字都不姓了!……”
郝又三连忙说道:“我意思说,是君主立宪吗?还是民主立宪?”
他闷闷地乱走了一会,似乎走到一个熟悉地方,注意一看,方认出是南打金街十三号。
“啥样性质?”葛寰中好像不大明白。
“啊!又走到这里来了!管他的,进去看看,要是玉表弟回来,也可解解闷。那娃儿才真正是个美人哩,可惜我不像黄昌邦!”
“那么,据世伯看,这部宪法是啥样性质的宪法?”
先看一看左边独院,门已着房主落了锁。想来,新佃户总有好几个月才能招着的。
“要说难哩,当然很难,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没有这宗法宝。但是仔细研究起来,却也不难。你想,我们现在举办的一切新政,比如咨议局,比如地方自治,比如审判厅,比如文明监狱,乃至学堂、邮政、铁路、电报,又哪一桩是我们中国的国粹?又哪一桩不是从外国学来的?这些新政都学到了,难道订定一部宪法,还有学不到的道理?说不定庆亲王所奏的大纲,就是那年五大臣出洋考察回来订定的底稿……唔!多半是的。”
推开右边独院的门,王中立正同他老婆在堂屋里吃饭。
“看来,这宪法的订定不大容易吧?它既然有这样重大的关系。”
两个人欢然招呼他道:“没吃饭吧?来,来,来!添一双筷子!”
葛寰中道:“宪法倒是要的。日本之所以维新成功,之所以化弱为强,之所以战胜我国和强俄,不是别的,就是由于有了一部宪法。不过这道理知道的人太少,尤其是那班守旧党、顽固派,蒙蔽着慈禧太后,以为一有了宪法,君主便没有了大权,真是糊涂之至!……现在好了,摄政王当了国,励精图治,光说各省开办咨议局,这就是宪政先河;如其由宪法大纲更进一步,成成器器地颁布一部宪法,老侄台……嘿,嘿!……你看,我们还是不是东亚病夫?我敢说,不出一年,定能像日本一样,转为富强的了!”
依然是干炒黄豆芽,韭菜炒豆腐干,豌豆汤,他舅母说:“太没有菜了,你等一等,我去炒盘蛋来。”
郝又三并不注意他,只全神贯注地在和葛寰中谈论庆亲王奕劻陈奏宪法大纲的事情。
他自然要阻挡,而女主人却非炒不可。
虽然是葛寰中一句应酬话,但郝又三的人格在吴鸿心上,却立刻长大得同他仰若泰山的葛表叔一样。再静听他与葛表叔的说话,好像都是自己平日所不知道的,尤其是许多听不懂的名词。自己也想插嘴说几句,但实在加入不去,只好不胜钦佩地呆坐在旁边。
等炒蛋时,他问舅舅,念玉表弟回来了不曾?
葛寰中笑道:“又三不要同他客气,炕上坐好了。他是我一个瓜葛亲戚,家事说不上。前年来省谋事,我叫他去进将弁学堂。卒了业,我又荐他在巡警教练所里当教练。人还老诚,将来你出来做事时,还要望你提携哩!”他已把那年劝业会上的事忘怀了。
王中立叹了一口气道:“这娃儿,简直着你舅母害杀了!姑息养奸,这句古话,真有道理。论你表弟,聪聪俊俊,原可以读书学好的。我本不望他如何有出息,只求将来当个师爷也算是上等人。偏偏不学好,偏偏爱同一班坏朋友鬼混。如今世道,还有啥子好人?像那样的娃儿,不越闹越下流,我才不肯信哩!可是你舅母反而得意,以为儿子常常同朋友在外头,就给祖宗争了光似的,不唯不说不管,还称赞他有出息,还勒住我不许开口。我有时实在看不过了,稍稍说两句,她就放起泼来,泼到你头痛,并且一泼就是几天,把我王家的祖宗都着她骂完了。我已是望六之年的人了,哪有许多精神同她闹!只好让她!只好连儿子都不管了!让他去丧德!去漂流浪荡!这回说是跟朋友到自流井耍去了,自流井是啥子好地方?朋友又是啥子好朋友?其间的文章,就不必说了。唉!这都是家运使然啦!……”
吴鸿虽然一身军装,但举止间仍不免有点蹐局。在伍大嫂独院门前碰见时,是那样的横豪样子:眼睛着,眉毛竖着,仿佛见了什么仇人似的,弄得郝又三很感不安。而此刻经葛寰中介绍之后,又非常谦恭起来,万分不敢僭坐在郝又三的上手。
王奶奶端了一盘黄澄澄的炒嫩鸡蛋出来,大家又盛了饭。
郝又三被引入花厅去时,葛寰中正穿着便衣陪一个少年在说话。彼此见了,方知是在劝业会里追逐过大妹妹,在伍大嫂独院门前碰见过几次,而从未请教过尊姓大名的吴鸿。
王中立话头一转道:“现在新名词叫社会,社会大概就指的世道吧?也就坏得不堪!我们就说成都,像你父亲以前挑着担子来省做生意的时候,那是何等好法!门门生意都兴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热闹时真热闹!清静时真清静!洋货铺子,只有两家。也不讲穿,也不讲吃。做身衣裳,穿到补了又补,也没有人笑你。男的出门做事,女的总是躲在家里,大家也晓得过日子,也晓得省俭。像我以前教书,一年连三节节礼在内不过七十吊钱,现在之有几个吃饭钱,通是那时积攒下来的。但我们那时过得也并不苦,还不是吃茶看戏,打纸牌,过年时听听洋琴,听听评书?大家会着,总是作揖请安,极有规矩。也信菩萨……”
那时葛寰中也因为著有劳绩,被委署理涪州知州。由知县过班知州虽然只算半阶,去知府尚欠半阶,到底算升了官;而且涪州只管是个单州,却是下川东一个肥缺,搞得好,一年下来就有过班知府的本钱。这在官场中看起来,是何等荣幸的事?加以他又帮了忙,郝达三安得不要应酬他?先已专门包席请他吃了一顿饭,顺便请教了他一些当议员的法门。他告诉他八字真言是:随众进退,少管闲事。到葛寰中要走的前几天,除照例敬送程仪二百元外,又叫郝又三于有天夜里,代自己去送个行。
他的老婆一口接了过去道:“不是啊!就拿我来说,当我二十几三十岁时,多爱烧香拜佛的,每月总要到城外去烧几次香。那时还无儿女,不能不求菩萨保佑。可是菩萨也灵,拜了两年佛,果然就生了玉儿。那时,信菩萨的实在多,再不像现在大家都在喊啥子不要迷信。菩萨也背了时,和尚也背了时,庙产提了,庙子办了学堂,不说学生们,就多少好人家的人,连香都不烧了。可是菩萨也不灵了,也不降些瘟疫给这些人!”
说起来郝达三在郫县的田产并不多,也不是在他手上买的,他也从没有去过郫县,虽然由成都西门出去才五十里之遥。但他到底吃过郫县的米粮;廒册上到底载有他的堂名——世德堂;川汉铁路公司在郫县新成立的租股局股东名册上,除堂名外,还特别标上他的大名郝天爵,到底算是注名在案、有底有实的一位绅士;何况又是一员官,又在成都省城办过学堂,说起声望和资格,那就比一班土生土长在郫县的粮户们高明得多。因此郫县知县一奉到上峰札子,叫选送咨议局议员,虽不免有许多足不出户的秀才廪生,想到衙门里来走动,看能选到自己头上否;只是知县听师爷讲来,咨议局虽然不是一道正经衙门,但议员的身份却很高,能够与三大宪平起平坐,开起议来,三大宪说不定还要亲自到咨议局参与。如此一个清高的地位,焉能让一个平常本地人爬上去,给自己做父母官的丢脸?并且本地人大抵对于父母官,又都不怀好感,平日被官势压着,自然不敢说什么,设或抬起头来,那就很难说了;这,不但丢脸,且于自己前程,尚有不利哩。因此,才由师爷献计,最好是在省城游宦的寄籍人中,择一个性情和平、不甚管照本地事情的外行来充任。在议员方面,安居省城,坐领月薪,多一个官衔写在公馆条子上,何乐而不为?在知县方面,又可省去许多麻烦与顾虑,岂不两来有益?因此,郝达三才由那师爷物色了出来。——据说,还是由葛寰中代为搞干的。
王中立已吃完了饭,一面抽水烟,一面拿指甲刮着牙齿,接着说道:“变多了!变得不成世界了!第一,就是人人都奢华起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周秃子把劝业场一开,洋货生意就盖过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用洋货的。聚丰园一开,菜哩,有贵到几元钱一样,酒要吃啥子绍酒;还有听都没有听过的大餐,吃得稀奇古怪,听说牛肉羊肉,生的就切来吃了,还说这才卫生。悦来戏院一开,更不成话,看戏也要叫人出钱,听说正座五角,副座三角。我倒不去,要看哩,我不会在各会馆去看神戏吗?并且男女不分的……”
国之俗务最大的,是全国士绅趁溥仪的生父载澧身充摄政王之际,大家起来请愿立宪,结果是允许先在各省成立咨议局。家之俗务,除了母亲灵柩出葬在东门外塔子山新买的一片坟地外,顶大的,是父亲居然在无意之间,以郫县的粮绅资格,被选为四川省破天荒的咨议局议员。
吴鸿道:“那是分开的,女的在楼上。”
光绪皇帝载湉虽死,还有他的胞侄、三岁的宣统皇帝溥仪入继大统,而郝又三的诗苗一萎,便更无复苏之望。这原因,就由于国与家的俗务纷至沓来,很像飞沙走石的罡风,从他心头吹过时,已把他的什么情怀啦,绮思啦,扫荡了个干净。
“就说分开,总之,男的看得见女的,女的也看得见男的。我听见说过,男的敬女的点心、叫幼丁送信,女的叫老妈送手巾、慈惠堂女宾入口处站班、约地方会面,这成啥子名堂?加以女子也兴进学堂读书,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却讲究女教。教啥子?教些怪事!一有了女学生,可逗疯了多少男子!劝业场茅房里换裤带的也有了,两姊妹同嫁一个人的也有了,怪事还多哩!总之,学堂一开,女的自然坏了,讲究的是没廉耻!男的哩,也不必说,‘四书’‘五经’圣贤之书不读,却读些毫不中用的洋文,读好了,做啥子?做洋奴吗?一伙学生,别的且不忙说,先就学到没规矩,见了人,只是把腰骭哈一哈,甚至有拉手的。拉手也算礼吗?男女见面,不是也要拉手啦?那才好哩!一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拉着一双手,那才好哩!并且管你啥子人,一见面就是先生,无上无下,都是先生。你看,将来还一定要闹到剃头先生,修脚先生,小旦先生,皂班先生,讨口子先生,大人老爷是不称呼的了。朝廷制度,也不成他妈个名堂!今天兴一个新花样,明天又来一个,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办些啥子事,更不晓得。比如说,咨议局就奇怪,又不像衙门,又不像公所,议员们似乎比官还歪,听说制台大人还会被他们喊去问话,问得不好,骂一顿。以前的制台么,海外天子,谁惹得起?如今也不行了。真怪!就像这回运动会,一班学生鬼闹一场合,赵制台还规规矩矩地去看。出了事,由制台办理好咧,就有委屈,打禀帖告状好了,哪能由几个举贡生员在花厅上同制台赌吵的道理?如今官也背了时!受洋人的气,受教民的气,还要受学界的气,受议员的气。听说啥子审判厅问案,原告被告全是站着说话。唉!国家的运气!连官都不好做了!一句话说完:世道大变!我想,这才起头哩,好看的戏文,怕还在后头吧?”
他的这一茎诗苗,就由于缺乏水土滋培,等到光绪皇帝载湉同他母亲慈禧皇太后那拉氏相继病死的时节,也便随着当时所称谓的国丧而萎死了。
他还在叹息,他老婆已把碗洗好了出来,大声喝道:“胡说八道些啥子!肚子撑饱了,不去教书,看东家砸了你饭碗,只好回来当乌龟!”
一个初出茅庐的郝又三怎经得阅人有素的伍大嫂的抟弄,仅仅三四次的交易,年假尚未曾过完,郝又三已经把什么都忘怀了。维新、革命、国家、人民,这些念头,当然挤不进脑子里,就是那些每天必定要摩挲的,从上海寄来,或是由傅樵村的华洋书报流通处、樊孔周的二酉山房两处买来的什么日报啦、杂志啦、新书啦、禁书啦,也一股脑儿任它闲放在书架上,甚至连封皮都没有撕去。而书案上摆的,却是一些《疑云集》《疑雨集》《二三家宫词》《龚定庵杂诗》《南唐二主词》《漱玉词》《断肠词》,以及《西清散记》这类书籍。自己不但吟哦得、讽诵得沉酣入迷,而且还学着写出些自以为很艳丽的东西。唯一烦恼的,就是除了自己欣赏外,竟不能拿与第二人看。伍大嫂倒可以看,而且绝大部分便是咏的她,可惜她两眼墨黑,啥也不懂。
他赶快收拾着走了。
一
吴鸿闷坐在堂屋里,寻思:“世道要是不变,我只好回家当一辈庄稼老完事!就我一个人的出身设想,世道倒是大变了的好,我或者有这么样的一天,使人眼红,使人伤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