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盏小保险洋灯点得很亮。尤铁民已把一件长夹衫抓来披在身上,连连扣着纽扣。
尤铁民便退了进去,郝又三握着他妹妹手腕,一直将她牵到房里。
大小姐十分蹐局地站在她哥哥身边。她哥哥却满脸是笑,向那张着大眼,神态惶惑的尤铁民说道:“这是大舍妹!……她很钦佩你的,愿意同你见见。……我想,现在风气已不像从前闭塞,你又出过洋,彼此见见,可以的吧?”
郝又三道:“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位生人要来见见你,我给你介绍……”
尤铁民才摆出笑脸来道:“可以,可以!有啥不可以?”赶紧向香芸深深鞠了一躬,又把右手伸出来,要同她拉手。
大概像是听见了脚步声,尤铁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紧身,猛然掀开门帘,从灯光中走出来道:“是又三吗?我早起来了,正打算找你说一件事。”
她早已通红了脸,此刻连耳根都红了,不自由地向后一退,手却伸不出来。
大小姐刚进书房,心里忽然觉得一紧,仿佛要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什么怪物似的,不禁拿手把她哥哥的衣角一扯,正打算说什么。
尤铁民忙将伸出的手向椅上一让道:“请坐啦!……郝小姐,我们倒是久仰的,早就想请见,也曾向令兄说过。……又三,我们是说过的吧?我还仿佛记得是因为说《申报》的事,可是吗?”
他们遂一直向书房走来。听见姨太太正坐在烟榻旁边在同父亲说话——自从太太死后,老爷的鸦片烟盘,已公然摆在姨太太的房里。——香荃的笑声,则一阵一阵从另一间房里传出,晓得她正和春桃、春英等在玩耍。
郝又三点头道:“刚才还说起这事,一晃就是五年,光阴真快啦!”
“我当然负责!……我想也不会有啥子闲话。”
尤铁民定睛把香芸看着道:“郝小姐自然在女子学堂读书的了。”
大小姐把鬓发一掠道:“哥哥,我听你的话,是你叫我去见男客的,后来有了闲话,我可不管。”
香芸低着头,只微微一笑。她哥哥代答道:“没有,因为父母不肯,总觉得成人姑娘,不宜在街上走……”
“现在是一切维新时候,男女见面谈话,本不要紧。我记得,他们出洋以前,不是约你进过合行社吗?爹爹本来肯的,就只妈妈不肯。如今事隔快五年,男女界限,不像以前那么严密。以前,妇女何曾有在街上走过,如今,大成人的女学生遍街跑;以前,除了唱堂戏,妇女们得隔着竹帘看看,如今,悦来茶园、可园楼上便是女宾座。风气已这样开通,还有啥子顾忌,并且是我陪着你去的。”
“倒无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过,像郝小姐的聪明,埋没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离开家庭,岂不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苏菲亚了吗?”他说完,还不住地叹息。
她把头低了下去道:“你的男朋友,又不是亲戚,我咋好见得?”
这是大小姐毕生没有听见过的恭维话,心上不由安慰起来,放大胆拿眼把尤铁民一看,觉得这个人确是有种不讨厌的神气。因为尤铁民的眼光又射了过来,只好把头低了下去。但心里很想再听听这类的话,偏她哥哥却与他谈到别的正经话上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道:“妹妹,你也打算去同他谈谈吗?”
末后,她哥哥忽然问道:“你起初说要找我说一件要紧事,是啥子事?”
他站了起来,大小姐也跟着站起来。
尤铁民看着他兄妹一笑,一时没有回答。
于是尤铁民的种种,就变成了他们两兄妹的谈资,一直谈到二更。郝又三才说:“他从下午睡起,这一觉可该睡够啦。我看看他去,快要消夜了,该起来了吧?”
“舍妹在旁边,不便说吗?其实,不要紧,舍妹虽然不是苏菲亚第二,性情却是很豪侠的,不然,也不会钦佩你们,也不会敢于同你见面了。”
郝又三把大指拇一跷道:“你们的眼力真厉害!一看之下,好歹分明,我们就不行,相处了几年,从没有把人看清楚过。”
尤铁民忙道:“你会错了我的意思。像郝小姐这个人,聪明俊朗,哪里还会使人感觉不便。我还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假使你兄妹两个易地而处,恐怕你令妹的成就,早已远过于你之现在了吧?”
她笑道:“还不丑吗?一张翘宝脸巴,眼睛落到岩里去了,又瘦筋筋的。不过,一双眼睛却有神光。”
香芸的脸又红了起来,却是口角上挂出了好些笑意,眼睛也格外活泼了。
郝又三道:“你觉得他丑吗?”
她哥哥掉头看着她道:“尤先生的话对不对?”
她不自觉地举眼把那壁上照片一看,自言自语地道:“倒看不出来,这样一个丑人,还是一个英雄!”
香芸看着她哥哥道:“尤先生夸奖得太过,我拿哪一点赶得上你!”这是她进房间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于是便把尤铁民的经过,尽情尽量告诉了她一番。在叙述上,对于尤铁民,自不免有一种恭维的描摹,而这描摹遂自然而然在大小姐的心情上激起了一种朦胧的崇拜、欣羡。
尤铁民便理着话头,带辩驳带恭维地同她谈了起来。谈到中国人重男轻女的不对;谈到张之洞劝妇女放脚之有卓见;谈到日本女学之何以勃兴;谈到妇女应该有的抱负:不依赖男子,改良家庭,帮助男子做有益的事,育养儿童做国民之母。
“你这话才奇怪啦!革命党能够光明正大地出来谋反叛逆吗?要谋反叛逆,就得鬼鬼祟祟,何况这次成都事情失败,他也是有名在案的一个逃犯呢。”
谈了好一会,香芸也居然敢于看着他,毫不红脸,毫不心跳,毫不着急地说了八九句简短话,而态度也渐渐自然起来,安舒起来。
“他是革命党,这何待你说,我早就晓得的。可是为啥要做得这样鬼鬼祟祟,生怕人晓得的样子,一天到晚,躲在房里,就跟姑娘一样?”
郝又三依然要问他起初打算说的是一件什么事。
“因为他是革命党。”
尤铁民道:“起初因为在你府上躲了这几天,就只起居在这两间房子里,就只同你一个人在说话,也太不像路过成都,要在此玩耍几天的样子。老伯纵然不生疑心,底下人难免不要见怪,一下传说出去,于你府上就有不便了。所以,我想明天等田伯行来时,听他消息,不管他们的吉凶如何,我是打算出城走了。我一睡醒,就想到这上面……”
“他为啥要改姓更名呢?”她是那样急于要晓得的神情。
郝又三道:“这你又多了心。我向家里人说的,是我太寂寞了,你远道回来,我特意留你畅谈几天,广广见闻,不是为你,全是为的我。就在今天下午,我向大舍妹还是这样说的,你不信,只管问她。”
郝又三沉下脸来看了她两眼,又四面看了看,才凑过头去,悄悄说道:“这是顶紧要、顶秘密的事,你千记不要向别的人说啦!不错,你的眼力一点不错,王尚白就是尤铁民的假姓名。”
香芸接着说道:“是的,哥哥是这样说的。因为我说尤先生的相貌怎么会同王尚白一模一样,追问起来,哥哥才说了真话。”
“她不大留心,只笑他的假帽根梳得那样毛,又不巴适。”
尤铁民把手一拍,笑道:“可见保守秘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又三才守了几天秘密,就忍耐不住了,哈哈!”
“二妹呢,她怎么说的?”
他又连忙一转道:“却也不怪你,因为郝小姐太聪明了。要是人人都像郝小姐,人世间哪里还有秘密。幸而像郝小姐这样的聪明人还不多,我倒不怕你再泄漏。”
“他到妈妈灵前上香时,我同二妹不都在灵帏里吗?”
郝又三笑道:“你这张嘴真可以!大概是闹革命,到处演说,把嘴说滑了。”
郝又三看着灯光里挂在壁上的那张三年前由日本寄给他的苏星煌、尤铁民、周宏道此外还有几个四川学生合照的八寸相片,也忍不住笑道:“你觉得很像吗?你几时看见过王尚白?”
他妹妹也抿着嘴一笑道:“尤先生倒不要这样光凑合我,嫂嫂还是可以探得哥哥的秘密的。”
仍在她嫂嫂房里——她嫂嫂因为有点事情,带着两个小孩、两个奶妈回娘家去了,说是要住三四天才回来。——大小姐笑着问郝又三:“这王尚白,怎么很像尤铁民呢?”
“当真,说到又三嫂,却该请见。今夜既见了郝小姐,明天定要拜见又三嫂。”
五
“嫂嫂回娘家去了,一时怕不得回来。”
郝又三又拿出十几元钱交与田老兄,叫为尤铁民去置备几件衣服和一些必需东西。
外间有人进来了,郝又三赶快掀帘子出去,是高贵的声气,在请问就消夜吗。
他们商量定妥,就说王尚白君是苏星煌的至好,新由日本回来,要到川边去,路过成都,得耽搁一下;住客栈不方便,只好在这里借住几天。
香芸也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
田老兄道:“也得商量一下,倒不关乎他应不应该在你这里躲避,而在怎样对你老太爷措辞。这么大一个人住在家里,总不能说不叫主人知道的道理。”
尤铁民便道:“明天再见吗?”不觉又把右手伸了过去。
郝又三慨然说道:“本来用不着商量,只由于铁民太多心了!”
香芸只好把手给他一握,忽觉通身微微一颤,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从手指尖传到心里,连答话都说不出了,赶快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何用商量!你这时走,难道四城门和水陆两路没人盘查吗?走不得!躲在成都,本不能说十分平安。不过又三这里却好。不管他们怎么查访,也断乎不会查访到他们官宦人家来,何况又三这里,门无杂宾,稍为生疏一点的人,哪能随便闯入?他又居丧在家,有人陪你,起居一切也方便,只要你不走出他这书房,我敢担保绝对平安无事。又三,你看怎样,该不该这样办?”
六
尤铁民蹙起眉头道:“就是要同你商量哩。你看,趁着这时跑了的好,还是躲在成都的好?”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半夜捉拿革命党人一件事,在成都一般人的生活中间,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要说有点什么影响的话,那也只限于下东大街的长兴店、中东大街的鸿恩店、走马街的保和店、青石桥的永和店、学道街的源泰店和德升店这几家客栈。
“这倒没有去打听。想来,既是成都、华阳签差捉拿,那一定关在两县衙门,现在正在风头上,许多事还不好打听。不过看这情况,事情还没完结,像你这样嫌疑重大的人,不管怎样还是应该躲些时候。”
据田老兄亲身的调查,据傅樵村到他有来往的官场地方的探询,方弄清楚了那一夜被逮去而确实有名可查的,一共是九个人。杨维、黄方果然是从永和店逮去的;从鸿恩店逮去的,叫张治祥;从保和店逮去的,一个叫王树槐,是武备学堂前几个月才毕业的武学生,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小伙子,叫江竺;从源泰店逮去的,就是向来在茶坊酒店、旁若无人地高谈革命、任何人都可引为同志的黎庆余;从德升店逮去的,是一个陕西人江永成,曾经在警察局当过巡员。此外,还有一个叫张孝先,一个叫吕定芳,却不明白从哪家客栈逮去,据一班账房、幺师说,这两人还时常同一个叫王忠发的人,只是随时肯到各客栈来同那些人吃茶喝酒,有说有笑而已。
尤铁民问道:“你可晓得那些人抓去,关在哪里?”
人是逮去了,各人的行李东西也拿走了,有的客房搜查了一下,据说,并未曾搜出什么手枪炸弹等凶器,甚至连跑江湖的人所必须携带的解手小刀都没有一把。一般的议论便说:“都是些赤手空拳的斯文人,哪里像造反的,若说这就是革命党,那才活天冤枉哩!”
田老兄已一径走入书房,也是满头的汗。一面绞手巾,一面说道:“昨夜搜查的客栈多啰!我在长兴店一打听,才晓得东大街、走马街、青石桥、学道街十几二十家客栈,全都搜查了。到底逮了好多人,还不十分清楚。并且听说这次果然是成都、华阳两县差人,由华阳县捕厅率领,会同城守营的兵丁出的手。只有少数警察在栈房门口把守,维持秩序。所以市面上还清静,没有乱,好些街道竟自不晓得有这件事。”
但在学界里却谣言蜂起了,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要逮人!要逮人!”平日额头上挂着志士招牌的那些人,当然有的请了病假,有的闷声不响,有的甚至逢人就声明:“本人历来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好先生!”可是不假而走的,到底不少,据说连通省师范、连叙属中学的学生,一总算起来,怕不有三四十人?学生们一走,先生们也不免着了慌,也有装病的,也有走的,好多学堂几乎都陷入半停顿的状况。这时,高等学堂总理胡雨岚,因为是翰林院编修,一个地位很高的人,又到日本和美国去考察过,在四川开办学堂,又是奉有特旨的;平日同四川总督不仅是平等来往,而且还受着总督的相当尊敬。他因此就出头说话了。他相信四川也有革命党,但他不相信四川的革命党就和广东、湖南两省的一样,也不相信就是孙文、黄兴的党徒。他说,对付四川的革命党最好的方法,只在于各地官吏实心奉行新政,政治一清明,民智一开通,革命党自就可以消灭于无形。他也相信这次在成都所逮的人中,或许也有所谓革命党,但他却怀疑未必便是首要,也未必便是其中的破坏分子,或什么暴徒。他认为多半是一些求治心切、不识大体的青年,“性情浮躁,罔识忌讳则有之;倘能加以陶熔教诲,说不定还是国家的人才哩!”因而他对于已经逮去的那些人,不主张按照大逆不道的罪名办理,对于谣言所传的有人打算把案情扩大,不但想借此要在学界中来多逮些人,借此把嚣张可恨的学界打击一下,借此把平日看不顺眼的人收拾几个,甚至还想借此机会多开保案,多升几个官,多记几次功,他更是大骂起来。他骂:“这一些过场,都是王棪那个狗头搞出来的!他眼睛红了,他良心黑了,也想拿四川读书人的血来染红他的顶子吗?好吧!他有胆量,叫他只管搞!我却有本事先去质问赵季和。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呈请都察院代奏,参他狗头的官!叫他连一个知县前程尚保不牢靠!那时,大家扯破了脸,我拼着到北京跑一趟打京控,倒要看他狗头的脚肚子到底有好硬!”
既然春喜已看见了,也就不再回避,他遂点头道:“也好!”
他还把省城各学堂的监督和一班有科名、有声望的绅士——当然有年近八十的老翰林伍崧生在内。——邀约到高等学堂的竹园,商量如何抵制官场败类,如成都县知县王棪之流,“慎防他假公济私,摧残士气。”只管商量之下,没有结果。因为护理四川总督赵尔丰——就是表字赵季和的——曾在四川永宁道任上,以杀人之多,得过“赵屠户”的歪号,大家都有点害怕他。到底由于胡编修的气概磅礴,肩头硬朗,大家迟疑了一会,才同意了他的第二议,即是不要害怕惊惶,必须先自镇定,使教习和学生相信不会株连,大家安心下来,继续教书,继续读书。可是也须告诫学生们,切不可再照以往那样胡说乱道;学堂以外的行为,更要加倍谨饬,什么同乡会啦,同学会啦,总以不参加的为上。至于课本、笔记,却要仔细检查一番,有什么不妥当的言词,必须先行消灭,说不定提学使方面,早晚会派人来调阅这些东西的。
“要不要洗脸水?”仍是大小姐在问,“叫春喜打一盆出来,好吗?”
至于胡编修所提的第一议,即是大家出名写一封公函给赵护院,请他对于目前这件案子,必须秉公办理,切不可偏听一二急功好利的僚属言语,多所株连。并告诉他,现在谣言繁兴,相惊市虎,尤其莘莘学子,不能安心求学,希望他明白晓谕,安定人心。大家认为赵护院现刻正在火头上,这样一封公函,岂不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他是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怎能受得了?就中尤其是通省师范的徐先生更其不赞同,他说:“不这样做,我们现在已经背了一身嫌疑。我学堂里的学生走得最多,我听说各大宪中已有人在说,我便是一个闹事的头子,我那学堂便是破坏分子的窝巢。倘若我现在在公函上列了名,只管我不领衔,也会惹起各大宪更严重的疑心,认为我做贼心虚,所以才鼓动起大家来倒打一钉耙。这一来,反更惹火烧身了。”他还连连摇头,几乎把一副钢丝近视眼镜也从那张瘦削脸颊上摇坠下来。
“姓王的。”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跨出房门,才答应了这一句。
老翰林伍崧生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在四十七年前,正当英法联军的兵船攻陷天津时,他曾赶快由翰林院上过一封折子,奏请回家终养父母,咸丰皇帝奕便同他开了个玩笑,亲笔朱批:“伍肇龄是治世之忠臣,乱世之孝子,着他回去吧!”从此,他不但不敢再到北京求官做,甚至在成都充当了几十年的书院山长,连一个坐汛的把总,他也不敢冲着他说一句硬话的了。——当下也轻言细语说道:“这公函倒委实要斟酌下子的好。赵季和办理这件案子,或轻或重,他身为封疆大员,自有他的权衡;我们当绅士的人,怎能因为谣言缘故,就横身起而干预?设或学生当中,果有一些反叛,难道该叫他不拿人吗?设或他要我们担个硬保,保证四川从此不再出事,保证全般学生没半个是不安本分的,雨岚,这就难了!何况赵季和为人,气性素来刚猛,但凡气性刚猛的人,要宜以柔克之,不然是会偾事的。”
“春喜去提洗脸水看见的。到底是哪个,这样的亲密?”
胡编修仍然恭恭敬敬地问道:“那么,依老前辈的高见,该怎么办呢?”
“是哪个说的书房里有客?这样嘴快!”
“依我吗,公函暂不忙写。听说这案子交到成都府发审局在办,你不如对直去找成都府高太尊,或者去找成、绵、龙、茂道贺观察,先向他们打听清楚赵季和的意旨所在。要是他意在从轻发落哩,那就不说了;否则,还是请托贺、高二位把你的意思委婉代达,使他自己转弯,好像恩惠全出于他自己,而并非由于我们的强求。你们想嘛,一省的总督,海外的天子,再说今非昔比,而犯颜相争,总可不必吧!”
少奶奶还在后房收拾打扮,只香芸在房里,正看着陈奶妈扯开衣襟露出一只品碗大的饱奶,在喂华官的奶。便掉头问她哥哥:“书房里的客是哪个?来得这么早?为啥不叫高贵泡茶,却自己来倒便茶?”
胡雨岚在一人不可拗众的情势下,也觉得伍翰林毕竟比他自己有世故,因就决定采用了老前辈的说法。同时,打听到发审局坐办候补县黄德润,虽是赵尔丰赏识的能员,也能在赵尔丰跟前说话,因为是云南人,性情还慷爽,也讲过新学,懂得法政,在官场中算是一个比较淡泊的明白人。遂不惜降低身份,由府衙门一出来,便转到发审局亲来拜会黄德润,并且还着实同他谈了好一会。
郝又三不好叫人倒茶,便亲自到房里来倒。
与胡编修同时而起,也在作釜底抽薪的,又另有一个人。后来据田老兄等一班同学议论说,胡总理做的是大公无私,是公而忘私,是把个人利害置之度外,是令人佩服的一种侠义行为;那另一个人做的,便是纯粹为的私了。不过虽然为的私,也还起了一种好作用,大家倒也表示赞成;并认为那样做法,的确比他们胡总理似乎还要对些。原来被逮去的那个十八岁青年江竺,他的父亲是成都北门外一个开木厂的商人,平日由于生意和银钱关系,同官场本有来往,最近为了承办建造文明监狱的木材,和成、绵、龙、茂道贺纶夔更有了私人的亲密关系。儿子刚被逮去,父亲立刻就知道,也就立刻去找着贺道台,并找着平日有交情的一些道、府、州、县,无论怎么说法,非要个人情不可,非要把他儿子立刻释放不可。贺道台答应他想办法,别一些道、府、州、县,也答应他想办法,就连兴头十足、满想拿人血来染红自己顶子的王棪,也答应他想办法,并还拍着胸膛担保说,即令杀一千人,也决不会杀到令郎头上。可是当父亲的不敢相信这班油滑朋友的话,因想到按察使司衙门,这是专管诉讼事情地方,制台办杀人案子,说不定会要经过它;又想到其间有位专办刑名的师爷王俊廷,是全省有名的大幕,连制台都佩服的,倒是找他想个法子,或许还靠得住些。当父亲的因又找到也是朋友之一的王俊廷。
“他给长兴店老板还衣服去了,也好张扬说我已出了省。并且顺便打听一下消息,大约就要来的。……你有茶吗?给我一盏!我口里又干又苦!”
王师爷果然不像那班做官人,只是顺口答应而已,他的确就开动心思,和那位急得神魂不定的当父亲的木商研究起来:“按照大清律例和比案,即使令郎没有口供,那也难逃一个绞监候;纵得大人们笔下超生,充军黑龙江,是免不了的;充军虽然比斩绞轻得多,然而不充军而只杖责枷号,岂不更好一些?但是,令郎娇生惯养的年轻人,杖责如何受得了,老兄商界巨擘,体面人家,子弟受了官刑,说起来也不好听;我想,最好是应该办到取保释放,你老兄出头具个严加管束、永不再犯、再犯同罪的甘结;老兄想想,这该可以吧?……既然可以,那么,就不只为救令郎一个人的性命,势必全案都要办松了方好。现在我尚未看见本案全卷,好在成都府高太尊已经有信给我,告了我一个梗概,说是叫黄德润大令明天来同我磋商。这是一个机缘,文明国的法政,黄大令是懂的,我们一定可以磋商出一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好办法。不过……唉!老兄,你是明白的,当今的事情,法不法倒在其次,要紧的还是人情。我听说,成都县王寅翁这回很得意,很想在这桩案子上搞个名堂;他又是赵护院颇为赏识的人,如其他真不放手的话,要把全案子办松,倒还得费些事;老兄设或能把门路走通,通得到赵护院那里,那便事半功倍了……”
郝又三知道藏匿革命党的干系太大,心上也有点害怕。不过要把尤铁民推出去不管,那,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便道:“你已经改了装,改了姓,我想就住在我家,断不会有危险。且等田伯行来商量妥了,我再设词告诉家严同家里的人。田伯行为啥不同你一道来呢?”
由于这两股反对力量配合着一进行,不但使王棪得意不起来,并且也影响到了葛寰中。
“说起来,也是偶然。余培初在长兴店占了两间客房,一间在上官房,一间在后面接近掌柜的卧房。我到长兴店,被安置在上官房那间。昨夜谈得很夜深,便在后面那间,随便倒在余培初床上睡着了。不料天还没亮,余培初慌慌张张把我拉起来,朝掌柜卧房就跑。其时,业已人声鼎沸说:‘逮人来了!’到处都是灯笼火把。掌柜出去了。掌柜娘连忙把我们塞在床上,一床大铺盖把我和余培初盖得严严密密,直到差狗们搜寻了一遍,把我们行李全拿走后,余培初才同我分了手。他乘夜跑了,说是到川北他一个朋友家去。我只好借了掌柜一身衣裳,拿白帕子把头一包,从后门溜出,无处可走,只好到你们广智小学。幸而田伯行在小学堂。他倒很热情,却虑到上半年我到过那里,怕小学生们认出我,不免反惹麻烦;才叫那位吴稽查去弄了一件头发网子,又另借了这身衣服,把我打扮起来,拿轿子朝你这里一送。当时,我神魂未定,只好由他摆布。现在想来,你府上怎能由你做主?我是革命党,是清朝的对头,你藏匿了我,一旦踩捕出来,你就与我同罪。以我一个人,连累到你府上,这怎么使得?等田伯行来了,商量调个地方,或者跑他娘的,倒妥当些。”
黄澜生受了郝又三的请托,请他随时告诉点发审局消息。一天,便特来奉访,悄悄告诉郝又三父子说:“葛寰翁近几天意兴很是索然,你们可晓得吗?……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张孝先、吕定芳两个人,并不是啥子革命党,葛寰翁以前全然弄错了。到昨天,贺老道、高太尊亲自到发审局来会审时,把张、吕二人叫到堂上同那七个人对质之下,才晓得两人都是王寅翁密禀赵护院派去做眼线的。葛寰翁事前连这个火门都没有摸着,无怪空自忙了两个月,煞果,还是让王寅翁夺了一个大彩。这还不算,七个逮去的人,其中有个叫江竺的,本来是个年轻小伙子,啥都不懂,葛寰翁偏偏认为是个有凭有据的首要,王寅翁好像也是这样在着想。却不想在会审时,贺老道一开口,才是这样在问:‘看你这样年轻,哪里像个谋反叛逆的歹人!说不定是被人勾引的吧?只管据实供认,本道给你做主!’……你们觉得怪吗?本来也怪,平日问起案来,管你供得对供得不对,小板子一千,夹棍一副,总要整得鬼哭神嚎。这回,还是道、府会审,却异常文明起来,这在发审局倒还是罕见的事。我看王寅翁坐在高太尊旁边,秋风黑脸,好不高兴。直到对质之后,除了那个年轻小伙子好像果涉嫌疑,连张、吕两个眼线都指证不出他真正是闹革命的,其余六个人,全供认明白是革命党,真个勾结匪人,要在省会地方来闹事,贺老道说了几句重话,而后王寅翁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
“真的,你又怎么跑脱的?”
郝达三并不明白黄澜生是他儿子请来传递要紧消息的,一直认为像平常一样,彼此没有事,互相拜会,谈谈官场动静罢了。因此,于黄澜生述说之后,便海阔天空、发舒起他自以为是的伟见,毫不注意他儿子两次三番地仍想把话头引回到那天会审的情形上去。弄得他儿子蹐局不安,不等客走,就先溜出了客厅。
“说来话长!我上半年在泸洲同谢伟、熊克武、佘竟成他们开会时,就商定了,在今年中秋前后,于泸洲、叙府、成都这三个地方同时并举,只要一处成事,我们在四川就算有了立足点。等我到上海去搞万国青年会——这是黄簏笙出的主意,大家都认为可行。——稍有眉目,又回到东京去报告孙先生时,他们不知为了啥,一直举棋不定,改期又改期,改到好些地方消息泄漏,冤冤枉枉牺牲了多少人。孙先生叫我赶紧回来,看一看有没有补救方法。半月前到了重庆,一打听,方知道成都方面,虽已聚集了不少人,也是还在犹豫状况中。我感到不妙,便连夜连晚赶来,昨夜才和余培初几个人谈了一会,本来定于今天通知各人,赶快收拾离省,不要坐等失败了的;却万万没料到省城官吏早已戒备,简直不像我上半年回来时所看见的样子。这班东西,公然也学会了!今天早晨,若不靠了余培初机警,我也几乎跑不脱。”
七
“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这样巧,一下就碰上了?”
恰好田老兄也来了。也带来了和黄澜生所说的差不多同出一源的消息。据田老兄说,他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老长亲,也是一个有名望的刑名师爷。最近因为年老多病,不能用心,才把许多馆地辞谢,在家颐养。但和官场是通气的,有什么大案,各大宪的幕友还常常要来向他请教。田老兄认定这次案子他必然能够预闻,所以才特特去找到他。
“就是说喽!如其我昨夜到时就晓得,也叫他们拿出来毁了,偏偏到出事之后,余培初才告诉我。”
田老兄从他亲戚那里,因而更听到一桩极有关系的事:王棪不但被学界攻击,不但被官场非议,甚至从藩、臬两司起的汉人文官,从将军、都统起的满人武官,对于他所抄获去的名册,虽然认为不虚,可是都不赞成王棪最初向赵护院禀告的主意,即是按名捉拿,不让一个漏网。为什么呢?据说,细察名册所载,除一部分绅界、商界人士外,顶多的是学界,其次是军界。军界中的,有尚在武学堂里的武学生,有已在新军里任头目的军士,有派到巡防营任哨长、哨官的下级军官,人数那么多,方面那么宽,若果按名捉拿起来,不但牵涉太广,说不定反会引起不好的结果。一班办案有经验的老幕友——当然有王俊廷在内,也有田老兄的那位亲戚在内。——聚头研究之下,更发现了一种大可置疑地方,即是像这么重要的结盟谋反名册,理应有一个机密地方存放,怎能放在一口挑箱中间,而又摆在客栈的一间没人住的房里?还有,有了名册,就应该有印信,有旗帜,以及其他谋反叛逆,如像以前红灯教等起事时所应有的那些东西。为啥这次所抄获的,就只一本不大像样的名册,连什么谕帖、公文、信函等一切可以连带做证的东西,全没有呢?大家不好说是王棪或者其他什么人有意假造来加重案情,只好说难保不是破坏分子的坏主意:一方面好使官府上当,一方面也连累善良,如其真要按名捉拿的话,那一定会弄到人心惶惶,也会把好多人逼上梁山,岂不反而堕入了匪人的奸计?
“这么重要的东西,若先毁了,岂不干净些吗?”
据说,贺纶夔道台、高增爵知府,最同意这班老幕友的见解,不主张多所株连,只把案子限于逮去的那几个人身上究办。他两人的私意,原本还要办轻些的,因为黄德润曾经面禀过,文明国家对这种人,叫作政治犯,犯的罪,叫公罪,大抵都是关上几年,驱逐出境了事。我国法律本于专制政体,早为列强讥为野蛮,听说现在法制馆订定的新刑律,已经载有国事犯专条,便是采取各文明国法律精神。虽然新法律尚未颁布,可是我们已经有了预备立宪的上谕,官制也在改革中,“卑职的愚见,此案,可否不必按照谋反叛逆、十恶不赦的律例办理?张治祥等又都是有功名的书生,只因急于政治改良,以致不择手段,只管结盟倡议,到底还查不出作乱的确证。如能邀恩许以自新,该犯等定将感激图报。卑职愚见,伏恳两位大人钧裁!”但是赵护院首先不答应。他认为质证明白,犯人等并未经过刑讯,便已供认是实,这怎么还能宽纵?而今采纳舆论,不再多所追究,听那些不法之徒逃亡敛迹,已算网开三面了;若再听从黄令主张,岂不成为养痈遗患!什么文明法律,朝廷没有颁布,我们当臣子的,怎好逆揣?何况治蜀以严,我在永宁道任上是收过效的。你们再去商量吧!……
“我希望还没有。不过糟糕的是,放在余培初房间里的一口衣箱,据说,是一个武备学堂学生姓王的交与谢伟,谢伟前几天出省走了,才又交与余培初;其中有一本名册,被差狗们连箱子拿走,余培初和我的衣服行李也一并拿去;东西不要紧,就只那名册,要是搜出来了的话……”
田老兄摇着头道:“看来,事情就坏在张孝先、吕定芳这两个东西。要是不让这两个坏东西钻进来,你们的事情或不至于失败得这样凶。逮去的那六个人,因为无凭无证,也不会啥都供认了。……不过,还算侥幸,就由于我们胡总理出头反对,大家一附和,所谓一网打尽,断乎不会实现了;只那几个人的脑壳……嗯!……”
“当真会一网打尽吗?”
尤铁民接着长叹一声道:“当然牺牲无疑!那倒用不着研究,只是太可惜了!成都的一点革命种子,算是连根铲除!”
“当然啰!不然的话,葛寰中怎能夸口说,安排把他们一网打尽呢?”
郝又三劝道:“莫要灰心。你们还是可以再来搞一回的,等时间长一点,大家不再注意了。”
“黄露生?”郝又三张大了眼睛问道,“当真有个黄露生?可见他们硬是弄清楚了的!”
“谈何容易!”尤铁民把那颗短发蓬蓬的头一摇道,“你们哪里晓得,这回事情,由于很久以来众心所向一致,自然而然才搞了起来,一经波折,大家的见解就不同了。本就没有统率指挥的人,将来更不容易找人号召……”
“不行啦,田伯行已约略向我说过。时间太晚了,已被他们搞到不能挽救的地步,幸而我昨天回来,落脚在长兴店。如其仍然落脚在青石桥永和店,当然同杨莘友、黄簏笙住在一起,那一定也着逮去了。我同余培初躲在掌柜娘房里时,亲耳听见那些差狗在喊,永和店的那两个已抓住了!”
大家只好默然。
郝又三道:“你们的事我早就晓得要失败的,却不知道你也回来了。如其昨天看见你,漏个消息,或者还可挽救。”
尤铁民又忽然兴奋起来,说道:“却也怪了!余培初他们明明告诉我,有千多颗子弹,由新兵营弄出来的,还由嘉定弄来了几颗大炸弹,说是都放在他们客栈里的,为啥又没搜着呢?”
又叹了一声道:“好危险!只差一颗米就遭抓去了!……想不到现在成都也公然这样戒备起来,简直不是半年前的样子!”
田老兄道:“也算侥幸之一,要是搜着了,大家就更不好说话啰。”
他放了心,将瓜皮帽揭下,露出蒙在头上的发网,指给郝又三看道:“这也是你们那位吴稽查在戏班上给我找来的,真费了他的心了!”
郝又三忙说:“说到炸弹,我倒想起来了,正要问你,是不是今年在叙永那地方制造的?”
尤铁民到房里一看,觉得很是严密。后窗外竹树纷披,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鸟语,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前面就是书房,湘妃色的棉布门帘一放下来,俨然另一世界。
“不是。大约是在叙府造的。不过最初试造,倒在叙永。黄理君因为配药不慎,受了重伤,抬到重庆医治。我过重庆时,还去看过他,幸而只把头面伤了,破了相。……告诉你,造炸弹的地方,就在叙永兴隆场黄簏笙家里。炸药爆发时,据说,几乎把屋顶都冲垮了。幸而黄家院子大,又在场外几里远,不然,早着官府发觉了。”
名为是老爷的书房,实际早已让归少爷了。隔壁一间,自从三老爷与贾姨奶奶移住大花园的学堂去后,也让给了少爷。从少奶奶身孕一大,少爷有时回来,便在这里歇宿,所以床铺帐被全是有的。
“虽没有立刻发觉,但已引起官府的注意,晓得四川革命党人能够制造炸弹。所以这次王寅伯咬定他们要丢炸弹起事,官场中人才无不相信,只管没有把炸弹搜出,却不能不说他们这次失败,叙永的炸药爆发毕竟是个远因。自然,最大的原因,还是由于大家平日的言语行动太放肆了点,因而引出了奸细。于此,可见凡事稍一不慎,就会发生恶劣的影响,这回对于你们来说,未始不算是跌一次跤,长一次智,大家以后总应谨慎些的好!”
尤铁民向吴金廷一揖到地道:“吴先生,你的情谊,我是铭诸五内了,嗣后定然要酬报的,今天太劳你的精神同脚步了!”
郝又三在朋友当中是最年轻,最无世故,最难发议论的人。因此,尤铁民好像感到了侮辱,满脸不自在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多谢你的盛意!多谢你的善言!但是,你不知道失败就是成功。例如这次的失败,你以为是意外吗?其实大家早已料到,早已有所准备,首先,他们就未曾公举一个人出来统率指挥,其次也未曾商量到起事之后,下一步怎么办。大家之所以明知无成而又要这样做者,一方面固然出于愤慨满奴之专制,决心与之偕亡,而一方面也只打算把已死的人心,借以振奋一下,说明白点,就是等于向同胞们敲一下警钟。他们的牺牲,本不足惜。所可惜的,就是犹豫不决,未曾早点下手,乘其不备,轰轰烈烈干他一场而后死。假使果能把赵尔丰等奴才炸毙几个,请想,现在不已传遍全国了吗?不已使千千万万的爱国男儿闻风兴起了吗?不已使那拉氏老妇、载湉小儿骇昏了头吗?所以要当革命党人,就非具有这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牺牲精神不可!所以革命党人的行为,就必须豪迈无前!所以革命党人的言谈,就必须锋芒毕露!革命党人是最瞧不起儒家的危行言逊的!”
“尤先生的事,我一根笋就不清楚。只田先生再三叫我守秘密,叫我跟着轿子跑来,说尤先生不大认识公馆,又免得张大爷通传的麻烦。我见了老太爷,只说一个姓王的才从日本回来,特为来会你,不认识路,才请我领来。”
田老兄晓得他在扯横筋,因为他气太盛了,不便和他争辩,只是笑笑了事。但是郝又三好容易才培养起的一点儿革命倾向,却被他这一番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也就是只求牺牲,不求代价的伟论打了回去。
“你见了家严,怎么说尤先生的事呢?”
八
吴金廷道:“我就不进去了。问候了老太爷同姨太太后,我就回小学堂去了。大先生,你的病,像还没有十分脱体,得再好生将息一下。学堂里倒还风调雨顺,请放心好了。”
又过了几天,各方面消息传来,证明案子果然松了劲。大家已经知道王棪不但不像前一晌那么得意扬扬,还逢人申辩这回事情,他只是奉命行事,逮人是出于不得已。至于多所株连,想以人血来染红帽顶,简直连想都没有想过。并且亲自到胡雨岚家里去,请总理劝劝护院:“适可而止,莫为已甚!”
郝又三毫不思索地说道:“岂有此理!到家严书房来好了,客厅里倒不方便。”
郝达三去拜候了葛寰中回来,也说葛寰中很高兴王棪之劳而无功,訾议他把火色看差了。又说:“办这种案子,本不容易,比如夺黄蜂窝,搞得不好,便会遭蜂子锥了手的。而今王大老爷吃了亏,我们也算学了回乖了!”看来,葛寰中的气也同样的馁了。
他的嘴唇全白,说话时不住颤动。眼睛里一种惶惑不安,而又有点疑问,有点恳求的神气。两只拉住郝又三的手,又冷又潮湿。
情势如此,躲在郝家的尤铁民,是尽可以走的了。然而他仍旧安居在郝家毫无走的意思,大约与郝香芸不无有点关系。
郝又三莫名其妙地将尤铁民望着。他便将他拉在屋角上,悄悄说道:“我昨天才赶到成都,不想就在今天绝早事情失败了,好多人都被逮去了,我是到你这里来躲一躲。若你这里不方便,也不要紧,我到别处去也一样。”
郝大小姐是那么聪明豪爽,正如她哥哥所称道。但还有两种德行,为她哥哥所不知,而为她嫂嫂所深悉的,第一是爱用心思,第二是好胜。
吴金廷抢在他身边来,悄悄说道:“不忙说啥子。田先生说,请大先生赶快把尤先生藏起来,说他姓王,田先生跟着就来。”
因为爱用心思,所以思虑极多,又极细密,每逢一件事,她总比别的人多想得出几种理由;却也因此往往超过了靶子,反而把事实的真相搞错了。这在她嫂嫂说来,就谓之曰多心,又谓之曰弯弯心肠。在前本不如此,差不多自她生病以来,才是这样。
郝又三连忙迎了出去道:“你们……”
又因为好胜,便事事都想出人头地,便事事都要博得人家的称誉,只要有人恭维她,她心里一高兴,任凭牺牲什么,她都可以不顾而只图别人满意。这在她嫂嫂说来,就谓之曰爱戴高帽子。这倒是与生俱来的一种习性,不过愈到近来,才愈加强烈罢了。
月底那天,郝又三起来得早一点。把过早的冰糖蛋花吃后,忽然心血来潮,一个人踱到大厅上来散步,手头捏了一本《国粹学报》。正于此时,听见二门的侧门一响。先走入一个熟人,吴金廷,一顶青绒瓜皮帽拿在手上,天气已经冷了,却走得面红筋胀,满头是汗。跟在后面走入的,更是熟人,而且是时常挂在口头、暌违了才半年多的熟人,尤铁民。尤铁民?真是他!可是改了装了:蓝洋布长衫,青宁绸马褂,青布靴子,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才那样又长又大。顶稀奇的,头上青缎瓜皮帽下,长长地拖了一根发辫,脸上神气也是那样惊惶不安。
她嫂嫂之与她处得很好,就由于在后来摸清了她这两种德行,善能迎合利用,使她忘记了自己。而尤铁民却本于他在日本常和女人接触的经验,无意之间,抓住她的短处,便也博得了她的欢心。
郝又三真果放了心。一天一天过去,仍然风平浪静。葛寰中没有再来,田老兄也没有再来。自己为了守孝,没有出门,父亲准备戒烟,但戒烟之前要过几天饱瘾,理由充分,刘姨太太不好短他,因此,长日守着一盏烟灯,也没有出门。自从那年闹红灯教,打杂老龙逃走之后,已有厉禁,街上听的谣言,不准带进大门。官办的《成都日报》,只有《辕门抄》和告示,傅樵村办的《通俗报》,只有诗词灯谜和谐文,都足以消闲遣日,闭明塞聪。暑袜街郝公馆,简直变成了城市中的山林了!
香芸和尤铁民会见后的第二天一天都不舒服。心里很想到书房去走走,又害怕别人说闲话。只好暂时找着香荃来排遣。香荃是那样无忧无虑地大声在说,大声在笑。到吃午饭时,她忽提说许久没有到大花园看三叔的小妹妹,问她姐姐愿不愿意去走一遭。若在平日,香芸是不肯去的,第一层,恨她三叔,她看清楚了母亲的死,大半由于生他的气。第二层,看不起贾姨奶奶,倒不是因她曾经是母亲的丫头,而是因她与高贵的鬼鬼祟祟,她常向哥哥嫂嫂批评贾姨奶奶太好贱了,生成的贱骨头,揍不上台盘的东西,虽然所生的那个小女娃倒非常之像三叔。
他本来还要说:“要是跑不脱的话,还是跑不脱,任凭你再援救,总是枉然!”因为看见郝又三眉头全放,大有欣然之色,才把后面几句反话咽了下去。
但此刻她却不拒绝她妹妹的提议。两个人便走出轿厅,从一道月宫门走进大花园。
“你想嘛,据你说,昨夜戒了严,今早又没朝会府,我之不晓得,由于御河边那一带太偏僻了。但是客栈所在,都是繁盛街道,何况老葛说有几个人还在城守营进出,难道他们不会知道吗?不会想到为了啥吗?不会想到与自身有关吗?王壳子这一做,恰好是打草惊蛇。那些仁兄,要是跑得脱的话,恐防早已跑了……”
所谓大花园,不过有不足半亩大,种了几株大树,几丛观音竹,掩映出来,觉得有好宽好大。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几处牡丹花台。东边风火墙下,有三间房子,两个通间,一个单间,原是郝又三与香芸从胡老师读书的学堂,现在是三老爷的住室了。
“什么是显然的道理?”
房子外面一架朱藤,还是那样繁盛,一排四盆秋素,叶子也长得甚茂。贾姨奶奶正坐在通间里做什么,不等她们走拢,便连忙赶出来站在宽檐阶上,笑着招呼道:“大小姐二小姐里面坐!恰巧三老爷刚刚出去了!”
但他仍像在用心思似的,站起来走两步仍坐下去,最后用食指节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道:“我们真可谓替古人担忧了,眼面前很显然的道理,为啥没有想到!”
香芸道:“我们不进去,就在这阶檐上坐坐好了。小妹妹呢?”
“要靠我们援救,真是太难!太难!”
贾姨奶奶很谦恭地站在大小姐所坐的竹椅旁边道:“三老爷把她抱到街上去了。他天天都要抱去走一趟的。……大小姐近来倒更好了,脸上也着了些肉。怕有个多月,不到花园里来了吧?”
“那么,只好眼看着他们束手待毙了!”郝又三很难过地望着田老兄。
花园里真静,只观音竹丛中几个小麻雀在吵闹。
是呀!田老兄的话句句有道理。
香荃向贾姨奶奶道:“冬至节也快来了,你许我的扎花棉鞋,哪天有呢?”
“交到哪里呢?你晓得他们的住处吗?三百多家客栈,你能一家一家去清问吗?人生面不熟的,即使清问确有其人,人家能相信你是好心吗?还有一层,老葛他们既把那些人看上了,岂有不在他们身边安下一些坠子之理?作兴你写封匿名信去,又交到了。但是,你想一想……”
“这几天还不行,等把三老爷的袜子做好了,就动手。”
“就写给黎青云,或者黄露生,或者那个姓张、姓吕、姓什么的,只需写给一个人,大概就可以了。”
香芸定睛看着对面道:“这竹子更茂密了,恰恰把书房后窗遮住,站在这儿,简直看不清楚那面了。”
“好轻巧的话,通信!请问你这信又怎么通法?”
贾姨奶奶道:“不是一样的,那面也看不见这里。可是在夜里,却看得见灯光。夜静时,连那个客人的咳嗽声、脚步声也听得见。”
“通个信给他们,叫他们各自逃跑了吧!”
香芸看了她一眼道:“听得清楚吗?”
“救?怎样救法?”
“夜静时才听得清楚。昨夜到很夜深了,我睡醒了一觉,还听见那客人靸着鞋子在房里走动,并且时时刻刻都在大声叹息。不晓得那客人是做啥的,好像心思重得很。听高二爷说他,住了几天,从未出过房门。只晓得姓王,是出过洋的。”
“我们好不好救他们一下?伯行,不管怎样,说起来,总是爱国男儿,总算是中国的元气!”
香荃笑道:“当真出过洋的,那天到灵前上香,我同姐姐看见过他,一条假帽根,真笑人!爹爹同他见过一次,很夸奖他,说他学问很好哩!”
“何消说呢?”
贾姨奶奶道:“昨天晌午,我上来时,从书房窗根底下走过,他从窗上把头伸出来了一下。我瞥了他一眼,相貌长得并不好啦!咋个会出洋?”
又沉默了一会,郝又三方说:“看来,这十多个朋友都临到危险的境界了!”
香芸不高兴地说道:“你这话才怪啰!出洋不出洋,咋个会说到相貌的好不好?相貌好,唱小旦的相貌就好,可是他算啥子?贱东西!贱骨头!”
“或者有几分真。只管说老葛他们在兴风作浪,到底总有一点微风。不然,这浪是兴不起来的。”
贾姨奶奶红着脸,只是笑。
郝又三道:“照你这样说法,这回事岂不完全虚假吗?”
高贵挟了一只花线牌子走了进来。本是笑容可掬的,一转过南天竹丛,看见两位小姐,登时就把笑容收敛了。规规矩矩把花线牌子捧与贾姨奶奶道:“请姨奶奶把颜色选定了,再讲价,他要的是六个钱一分。”
田老兄又思索了一会道:“也难说啦!老葛自从派赴日本几个月回来,已经变得不是原来样子。王寅伯哩,又是著名的王壳子,惯会遇事生风。一句话归总,两个人都是官迷,巴不得地方上有点风吹草动,搞开花了,好升官发财。说不定也有几个热心朋友,热过分了,就像尤铁民那样,把个革命志士的招牌挂在额脑上,生恐人家不晓得的样子。恰又遇合江安事故发生——江安事故,到底是真,是假?是土匪,是革命党?你我还是不清楚的。——他们就借题发挥起来。当然啰,要不说凶些,怎能把上司骇得着?将来又怎能显得出自己的能干?又怎能报得出自己的功劳?……是的,老葛的说法就对,三百多家客栈里的客商,形迹可疑的只有十多个人。这是由于王壳子争了宠,抽他底火的老实话。所以他才打主意一网打尽,而王壳子也才来一个在会府丢炸弹的诳报。你想嘛,连老葛都在生疑的事,哪能是真呢?而且十多个人,即使都是三头六臂的恶煞,即使有几颗炸弹,你再想想嘛,成都省城有好大,二十几万人口,又是军警林立的地方,闹得成啥子事?”
贾姨奶奶笑嘻嘻地把东西接着,向二小姐说道:“就是为了扎棉鞋上的花买的,我的花线早使光了。大小姐可要扎点啥子玩意儿?吩咐了,我一道做。”
郝又三却迟迟疑疑地说:“难道葛世伯他们,还会造谣生事吗?何况他把人的姓名都调查清楚,而朝会府是何等大典,也公然违制不朝,若果不实,他们担得起这干系吗?”
香芸已经站了起来,便摇摇头道:“我这么大了,还要耍玩意儿吗?二妹,我们走吧!”
沉默了一下,他又恢复了故态道:“但是事有可疑。我举个证据,张培爵这个人,你是晓得的。此人,虽然尤铁民不大恭维,但向来胆大妄为,凡事有他。前几天,我在粹记书庄碰见他,他说,就这两天里,便要出省了。说是接了哪个中学堂的聘。还问我,明年毕业后,愿不愿也到他那个中学去教书。你想,假使革命党真要在省城起事,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还会走开呢?”
两个人走出月宫门,正遇着尤铁民从二门侧的茅厕里出来,便赶紧走来打招呼。
田老兄猛吃一惊,素无表情的眼睛也大大地睁了起来:“好大胆子,几十个人就想在成都省城闹起事来!……军警林立的地方!……”
香芸不好意思地,含糊应酬了一句。倒是香荃很时髦地向他鞠了一躬,并称了一声“王先生”,态度大方而又自然。
“为了啥?怕不就是尤铁民上半年回来说的?……”他把葛寰中昨天下午说的话,一字不遗地全告诉了田老兄后,又道:“看来,革命党硬要在省城起事了!”
尤铁民问:“这是令妹吗?”
他想了想才说:“唔!确乎有点不同,你不问,我倒不留心。守街的队伍没有,站岗的警察却添了一名,腰上还佩了柄短鞘钢刀,这是为了啥?”
“我行二,我叫香荃。我们是香字排行,姐姐叫香芸。”
“没有看见守街的队伍吗?”
“啊!我还不知道郝大小姐的芳名,也一直没有请教,可见我这头脑真粗疏!却也怪令兄介绍时一字不提。”
“从提督街、大十字,就是往常走的那些街道。”
“哥哥给你们介绍过吗?”
“你打从哪些街道走来?”
尤铁民把香芸看着,不说什么。
田老兄在广智小学值宿,不曾去吃早茶,也不曾去买小菜。为了一件要与监督商量后才能办的小事,晌午时分,走到郝公馆,被郝又三邀进书房,问到他街上情形,他不禁诧异:“没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和平常一样的!”
香芸附着她耳朵叽喳了几句,她笑道:“这有啥要紧?我们明年进了女学堂,还要天天在街上走,为啥子就见不得男子汉?我此刻不是已见过王先生了!……”
在茶铺里吃早茶,在湖广馆买小菜的人们,全都晓得昨夜戒了严,今晨五更没一个官员到会府去朝贺。大家互相问着:“为了啥?”却没人能够说出到底“为了啥”。
郝又三从侧门出来,便道:“哦!是你们在说话。很好,很好,我来介绍,这是……”
十月初八夜二更以后,全城久已通夜不关闭、不上锁的街栅门,又由警察局临时知会街正,由街正督率打更匠,从当夜三更起,一律关闭上锁,除巡街的军警外,任何人都不准通过。凡挨近各大宪的衙门街道,还布满了巡防营和卫队、亲兵,甚至新式步枪上,都明晃晃地插上了刺刀。一直到制台衙门放了醒炮,差不多居民们都将起床,四城门也该开放时候,这种杀气腾腾的戒备才松了劲。
“不要你介绍,我自己已通过名了。王先生正在怪你介绍姐姐时,连名字都不说,你真不行!”
四
尤铁民大笑道:“香荃小姐的嘴真厉害!以后定是一位绝好的女雄辩家!又三,你这两位令妹,真了不得!个个都是女中英俊!”
何喜已经退到门边了,便道:“是啦!听见跟总办大人的陈二爷说,会府是不朝了。”
香芸笑道:“尤先生的葱花真洒得匀称!……”
两个主人也一同站起道:“怕就是为了明晨朝会府的事吧?”
香荃大张着两眼道:“王先生嘛!咋个又叫起尤先生来了呢?”
葛寰中站了起来道:“这顿便饭又打搅不成了。”
三个人都说不出什么。郝又三笑了笑道:“二妹就是这样嘴快,书房里去说吧!……”
何喜站在当地,垂着两手回说:“总办大人已经从院上下来,吩咐请老爷赶快回局去,有要紧公事。”
二门的正门一开,进来了三乘小轿,轿帘都是放下来的。尤铁民、香芸、香荃正待往里面走时,郝又三已把头一乘小轿的轿帘揭开一看道:“少奶奶就回来了!”
“进来!局上有什么事吗?”
香芸迎上去道:“嫂嫂为啥子就回来了?”
原来是葛寰中的跟班何喜。
叶文婉躬身走出轿门,不及跨出轿竿,先就向香芸福了一福道:“本打算多耍几天,偏偏华官病了,妈说恐怕是出麻子,还是回来请医生的好。大妹好嘛!妈跟大妹请安!”跨出轿竿,又招呼了香荃。尤铁民还站在旁边,郝又三遂作了介绍。尤铁民一躬鞠下,少奶奶还他一福,到底是当了妈妈的人,没一丝腼腆,比起香芸头夜在书房时就迥然不同,虽然她还小一岁。
客厅门上垂着的红呢夹板门帘微微一响,又有人在外面故意咳了一声。
两个奶妈也下了轿,华官是那样蒙头蔽面地包裹着,一家人旋说旋问,簇拥了进去。
葛寰中点点头说:“不容易搬运,是真的,我在日本也听见说过。若说四川没人能制造,那却不然。前几个月,我在院上会见文案康大老爷,告诉我一件事,说叙永厅来文禀报,该处在某一天正是晴天无云时候,忽闻远处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大响;说是厉害极了,连衙门里的房子都震动了。但又只那一响,当然不是炸雷,也不是地震,除非是火药库爆发了,才能有那种阵仗。然而叙永中厅又没有火药库。派人出去一访查,城里没有事故,城外访查了几十里,好像那响声是从某一个乡场那面发生,却也查不出一点道理。其后问到叙永学堂一个教理化的日本人,说定然是什么极猛烈的爆炸物爆发了,所以才有火药库爆发的那种惊人强力。是什么爆炸物呢?那日本人说,定然是炸弹无疑。你想,叙永厅那个山僻地方,还有人能够在那里造炸弹,还说其他地方?不过在通都大邑里制造那种危险东西,到底不是容易事,一则耳目众多,容易发觉,二则稍不谨慎,就有死伤,在山僻地方尚可消灭踪迹,比如叙永厅那次爆发,不知死伤多少,就一直没有查出。因此,我对于王寅伯所调查出来的炸弹,就只好存疑了……”
尤铁民与香荃、叶文婉之见面是这样的。
郝又三回想到尤铁民在广智小学说的话,便说:“或者当真没有炸弹。我仿佛听人说过,那东西搬运起来非常困难,受了潮湿会无效,稍为放重点会爆发,在四川也还没有人会制造。江安县查获的,到底是不是像吴樾在北京火车站丢的那种炸弹,还是可疑的事。”
九
不一会儿,又谈到炸弹上面。葛寰中说他始终不明白王寅伯是怎么调查出来那些人会有炸弹。他不敢打包本说他们没有,因为江安县就已查获了两颗。但他又不相信王寅伯的本事真个比他大。
香芸自此每次到书房来,不是拉着嫂嫂、妹妹,便是同着哥哥,或是带上大侄儿心官。一次生,二次熟,三次随便点,四次有说有笑,五次就无甚顾忌地谈起心来。最初看尤铁民,好像是个不大容易接近的、非凡的人,渐渐就觉得他性情还好,又会说话,渐渐更觉得他聪明伶俐,学问也好,见识又高,无论说什么,他都晓得,回答起人家的话来,又能委婉曲折,刚刚投合你的心意。哥哥不用说了,对于尤铁民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口里提到他,不是豪杰,便是志士;就是嫂嫂那么个忠厚人,就是妹妹那么个不懂事的毛头女娃子,也都说尤铁民好。但是仔细体察来,尤铁民虽说对她们都好,不过对自己似乎总有点异样,也就因为有点异样,所以她才格外高兴和尤铁民见面,也才敢于有时独自一人到书房去同他对坐说话;从不提到他们这回失败事情,也从无意思问到他将来行动。
两朋友都笑了起来。郝又三是小辈,仍然不敢笑。
时间过得也快,一霎眼就差不多半个月。首先是学界中的人心已渐安定。赵尔丰虽没有明文颁布,但提学使方旭却有私人信函送致高等学堂总理胡雨岚,请他转告各学堂办事人安心办学,各教习安心教学,各学生安心求学。他的信固然没有“断不株连”一类的肯定话,不过言外之意是明白的;同时也揣想得到,这信必是赵尔丰授意写的。除此之外,在学界中还传遍了一件小事,也足证实官场态度,这是在杨维被逮去的不几天,忽然写了一封亲笔信,由两名成都县差人送与通省师范学堂一个教习林冰骨,要纹银二百两使用;并说即交去差带回。林冰骨也是留学日本的,也是同盟会会员,又和杨维有私交,杨维被逮去的头一天,还曾到学堂里去会过他。他是这样一个有重大嫌疑的人,当时拿着信,不由就愁着了。这二百两银子,到底该不该出呢?不出,对不住朋友,显然他们受了逼迫,才这样写信要钱;出哩,看来断不是一次二百两,二次四百两,可以了结,说不定以后回数更频繁,要的银子也必然更多。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一头想起学道街志古堂书铺管事周永德和王棪有交情,和学界又极接近,在绅商学界中是个有名望的正派人。因来请教周永德,这事该怎么办。周永德思索了一会,方主张银子暂时不忙送去,待他亲去会见王棪,问清楚情形再说。他们最初以为王棪一定有许多恐吓话,还考虑到该如何如何去应付,不料王棪对周永德的答复,才是叫他转告林冰骨,千万不要送银子去。说他的衙规是不准差人需索的,说杨维也无须用钱,并带笑说,他对杨维很为优礼,现刻住在他小花厅里,吃的是上饭,和他吃的并非两样;末后说出他对这案子的看法是:“当然是政治犯了!我正四面八方托人向护帅疏通,希望从轻发落。要是能够照西洋文明国那样办,当然很好,即使不然,也希望限于在逮去的这几个人身上办,不要牵扯宽了。不过……”他的同寅中间,却不见得能够像他那样又公正、又淡泊,出了力的,总希冀有点好处;所以要把案子办松,又不要开花,还得他多劳一点儿神哩!
郝达三躺在烟盘旁边,看见葛寰中说得那么声情激越,想起他刚才不大客气的话,不由引动了一点小作报复的念头,便也笑了笑道:“算了吧!看来,老弟的世故也不算深啰!你就没有想到,王寅伯现在加捐的是啥子功名呀,在任候补府遇缺就升候补道,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原本就有你们总办的官大,他为啥不摆架子呢?你口口声声称他大老爷,好像他还是知县班子,和你一样,那便是你的不对呀!”
当然,王棪说的话,谁也不相信是他由衷之言。但是从他语意上,到底看得出是绝不会株连到旁人身上去了。
“哈哈!足见老哥阅历尚浅。现在办案子,最重要的就在有凭证。比如这几个人,也只因为他们时常在茶坊酒馆里口不择言,动辄骂朝廷,骂官吏。这在而今本不算是特别事情,你怎么可以光凭几句话就逮人呢?而且我们还要从他们身上理出一条线索,先搞清楚麇集在省城的暴徒,到底有多少?哪些是头子?哪些是随声附和的?又凭了江安县和泸州递呈的密禀同口供看来,革命党还着重在勾结队伍,勾结袍哥。省城的队伍就不少,袍哥哩,明的倒不多,姓黎姓黄的这些人,一定在这中间搞了些鬼把戏的,若是不理着线索,来一个一网打尽,光把这几个炮毛小伙子逮了,不是后患无穷吗?这一层,王寅伯倒比老哥高明得多!我之不满意他的,只在他太贪功了,有些事情,和我们商量着办,有何不可?然而他还是他那老一套,芝麻大点的事,都要颠起屁股去向护院请示。请示下来,又不告诉大家,东搞西搞,简直不晓得搞些啥名堂。我们调查出的事情,又要我们告诉他,有时不相信,还要非笑我们捏造居功。比如前几天,本同他说好了,我们只担任调查那些人和队伍的往来,看他们到过哪里,有没有像队伍上的人来会他们。据南二局的侦探禀报,确有三个人最近便常到客栈里找着那些人说话,鬼鬼祟祟,形迹非常可疑,跟踪调查,确又看见是从城守营出来的,一个姓吕,一个姓王,一个也姓张。然而告诉他后,你看他的样子哟,昂着头,马着脸,半天不则一声,比我们总办大人的架子还大!”
因此,郝达三才真正放下了心……
郝达三连忙插嘴说:“既是如此,把这几个坏东西逮了,不就破了案吗?”
郝达三之所以知道王尚白是尤铁民的化名,由于刘姨太太告诉。刘姨太太之晓得,由于她亲生女儿香荃告诉。
“我们的调查是,麇集在省城的革命党人,倒确实有一些,但不如谣言所传的那么多,那么凶。三百一十几家客栈里的客商,可以指为是革命党的,似乎只有十多个人。而这十多个人中间,又只有一个姓黎的叫黎青云,一个姓黄的叫黄露生,一个姓张的,忘记了他的名字了,这几个炮毛小伙子,倒确凿不移是革命党,而且是破坏分子……”
当香芸把王先生何以又叫尤先生的底里告诉香荃听时,先就再三嘱咐过她,千万不能对第二个人说;事后又经香荃指天画日、赌咒不向第二个人说。香芸同她哥哥、嫂嫂本不敢相信她赌的咒,大家猜想,这回事不同了,或者三五天工夫,她是可以不致泄漏吧?却万万没有料到,还没隔上三个钟头,她父亲便打发春桃把她哥哥叫去,追究起这件事来。
“你们的调查是怎么样的?”
郝达三起初很生他儿子的气,认为他糊涂透顶,不明利害。
“还不是要看王寅伯王大老爷面禀护院大人之后,由护院大人做主,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因为丢炸弹的说法,是王寅伯那方面派人调查出来的,据说有凭有证,和我们的调查就大有不同。”
“……也不想想,我们是啥子人家?从你曾祖父起,三代为宦,不管官大官小,说到底总是大清朝的臣子。别人可以闹革命,我们是断乎不可以的!……你还要强辩吗?窝藏革命党,包庇革命党,就和革命党同样犯了罪;治起罪来,不但不能末减,因为你曾祖父祖父都做过命官,吃过俸禄,照道理说,还该罪加一等哩!……朋友,朋友,难道朋友就比自己的父母还亲?我不相信讲新学的,就连亲亲之谊也不顾了!你现在并没有分出去独立成家,怎能说出了事,不牵扯到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你的女人,你的儿子哩!真正是糊涂虫!为啥子连这等利害都不想想!……”
“不忙发牢骚,请先谈谈明晨会府的事怎么办。”
要不是大小姐赶来,不依道理地袒护着哥哥,痛痛排揎了父亲一顿,照郝达三的脾气发作下去,真可演变到非把尤铁民立地撵走不可了。到底郝达三还是气哼哼地气了半夜。
“何必这样惊张哟!赵护院身当其冲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乱怪人。我不是已经说过,而今省城地方的保安,并不光是警察局在负责,还有宪委的一府两县?也就为了不能听任匪徒们胡闹,所以才把一个像样的地方,弄得九头鸟当家,首先是权限不明……”
就在当夜,由大小姐把姨太太请到嫂嫂房里,细细致致地把这事说了一番。最重要的是“你想嘛!若不是吴金廷受了田伯行的支使,把人家对直送到我们家来,难道是哥哥甘愿去把人家接来?既然来了,哥哥又怎好把人家朝门外推呢?再说,人家也是多么好的人!你问妹妹就晓得了。几天来,大家处得情情美美的,大约案子一松,人家也要走了,难道人家要在我们家住一辈子不成。只要我们自伙不吵不闹,连底下人都不会晓得,外人又怎会晓得?要说怕连累,这也只好怪田伯行,怪吴金廷。其实不连累也连累上了,就把人怪死,也不中用!与其拦中半腰来得罪人,不如大家商商量量卖一个好人情到底,说不定将来总有一点好报的……”
郝达三先坐下了,问道:“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难道你们负保安重责的人,就听任匪徒们如此胡闹吗?”
当然是香芸的话发生了效力。香荃看见父亲生气,因为失悔自己嘴快,也背地向娘说了许多话,证实姐姐所说句句是真,并又赌咒说,若果爹爹真不听劝,她便要碰死。
葛寰中又取出一支纸烟来咂燃。向他父子轮流看了眼,微微笑道:“奇怪吗?是不是比江安县的事情还意外些?”
第二天,郝达三再把儿子叫去说话时,气已平了,还把尤铁民他们这回的事,从头至尾问了一番。问知尤铁民不过适逢其会地当天才到成都,当夜就碰着逮人,其实根本就不算本案犯人,他才认可了儿子的行为尚无大错。唯一怪他的,为什么不先禀告他而就自己做了主:“这等事情,干系何等重大,你们年轻人,只凭着自己的感情,啥都不顾了。要是先来同我商量商量,或者更周到些,何至如此鬼祟,弄得大家悬心吊胆!……”
郝家父子全像机器人的弹簧触发了似的,从各人的座位上跳起来问道:“真有此事吗!”虽然各人的心情并不一样。
香芸说道:“倒也说不上悬心吊胆。人家住在书房里,连二门都没出去过,除了我们这几个人,就连三叔和贾姨娘,也只晓得有个王先生,底下人更不用说。只要妹妹不再这样敞口标……”
“然而今年的会府,却异样了,有革命党要在那里丢炸弹,谋害全城的文武满汉官员哩!”
“姐姐,我再也不向人说了!你不信,我赌咒。”
“这何消说,年年都是这样在举办。只十年整寿,才大办一次皇会。”
姨太太瞪了她一眼道:“少胡说些,二女子!你那脾气再不改的话,我的命一定会送在你手上的!”
“好啰!好啰!皇太后圣诞这天,每年,是不是在五更时分,文官从制台起,武官从将军起,全城文武满汉官员都要朝衣朝冠,穿戴齐楚,到会府里去朝贺呢?”
郝达三把手一挥道:“别闹了,听我说吧!我所谓悬心吊胆,并不是指我们家里人而言。我最担心的,是葛寰中,他又在办案子,他又认得尤铁民,又早知道尤铁民是革命党,据你们说,尤铁民虽不是同案人犯,到底是有嫌疑的。现在案子没有松劲,设或被葛寰中晓得,即令碍着我的情面,不好亲自上门要人,但他是很可以告诉王寅伯,叫成都县签差来的。那时,你们咋个搞呢?”
“这有啥子问头?明天是十月初九,是慈禧皇太后的圣诞。”
果如妈妈在时所说:“老姜的确比新姜辣些!”看来,父亲虑的甚是。
“明天呢?”
大家商量一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交代看门头张老汉,不管有什么人来拜会老爷,一概挡驾,就说老爷病了。要是葛大老爷一定要进来的话,就请葛大老爷对直到上房来,不要朝客厅和书房里让。来会少爷的客,除了田先生不用通传外,任何人都只能请在大厅上等着,叫高贵拿名片进来禀清了,再凭少爷定夺会不会。
“十月初八嘛!”
门禁加严之后,郝达三又向儿女们慎重嘱咐:既然说的是王尚白,那么,即令私下谈话,也须加倍留心,千万不能再提说他本来姓名。“你们看,这回要不是大小姐偶尔失言,二女子又怎能多嘴呢?古人说的驷不及舌,又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实在可以做你们的座右铭的!二女子还应该格外留心!”
“且不忙猜测。我问你,今天是啥日子?”
只管如此,郝达三到底添了一桩心事。直到杨维写信向林冰骨要银子,由周永德口头传出王棪的态度之后,郝达三知道这事,才算一块石头落地。
“想来,也不过招兵买马,创官劫城而已。”
当其他烟瘾过饱,拿着一本闲书躺在烟盘旁边浏览时,脑里一闪,不由想到王寅伯为啥会把杨维安置在小花厅里,请他吃自己一样的上饭?莫非他们是亲戚吗?当然不是啰!“是亲戚,便不会逮他了。不是哩,这样优待,却又为了啥?”王寅伯是个官迷。有人说,他只要能够升官,连老子他都可以出卖。葛寰中说过,他们局子里有一个由警察学堂出身,最近已经由佐杂班子搞到即用知县的路广钟,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而且杨维又是谋反叛逆的犯人,又从他手上逮去,脑壳能否保牢,尚在未定之天。然则,王寅伯要这样优待他者,“唔!这中间一定有道理,对他、王寅伯,一定有啥子好处的!……”
“你以为江安县的事情就意外了吗?殊不知比这更意外的还有哩,说出来,你不免又要惊叹了。”
及至从儿子口中问知杨维是日本留学生,是在日本加入革命党,并且见过孙文。说起来,在逮去的几个人当中,算是最有资格的一个人。若果要按律严办,挨头刀的应该是他了。但他偏受着王寅伯的优待,则何也?“莫非王寅伯在烧冷灶吗?……一定是!一定是!王寅伯只管是官迷,却也是个聪明人,他必然看见了一些什么朕兆的了。……唔!……唔!……”
郝达三不禁大为感喟道:“不图四川革党匪徒也猖獗到如此地步!看来,四川的地方官,真不像从前好做了!”
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尤铁民之躲到他家,对于他,未始不算是塞翁失马。何况尤铁民的资格,据说,比杨维还高。王寅伯既能烧杨维的冷灶,尤铁民现躲在他家,他又为啥“乐得河水不洗船”呢?
江安事情,原来是这样:有一天下午,江安县衙门的二堂上,忽然来了一个头发披散、衣裳撕破的中年妇人,大喊有天大冤枉事情,要见县大老爷面诉。并声明说,她是刑房书办戴皮的野老婆。幸而县官还勤快,登时就在二堂上,青衣小帽地接收了那妇人的控诉。妇人说,戴皮同着他的家老婆的女儿,原就住在妇人的家里。平日彼此的感情已经不好,今天,不知为了什么,戴皮醉醺醺地回来,同着他的女儿,抱了很多柴草向屋里乱堆乱塞;同时还拿起清油罐子,向柴草上又洒又淋。她去阻拦,戴皮父女就打她,并说,到夜里还要放火;火起了,有人进城来发财,他戴皮明天发了大财,就赔偿她的新房子,又高又大,比旧房子好百倍。她说,那么,等我把铺盖枕头抱走了,你们再放火。戴皮不准,两父女又打她。她单身一人,打不过,只好来喊冤,恳求大老爷为她做主。本来是芝麻大一点小事。就因戴皮是个劣名素著的房书,烧房发财,也未免可怪。姑且签差拘来一问,不想两父女一到堂上跪下,因有妇人质证,不待动刑,便供出了一件大事。据供,有革命党头子泸州人杨兆蓉、隆昌县人黄金鳌在几个月前,就买通了他。叫他参加起事,事成之后,又做官,又发财。几天以前,那伙人又来了。有几十个人都住在城内客栈里,说是带有炸弹枪支,但是并未目睹。又说,定期今夜起事,叫戴皮专管放火。火起之后,便有他们勾结好了的盐巡队的几名哨官,自会率队进城。口称救火,其实是会同潜伏的匪人,乘机杀官劫城,竖旗造反。然后裹胁起驻在城内的巡防营,顺流开到泸州。泸州也有潜伏的革命党,还很多。这下事情成功,革命党就好打天下了。县官大惊,所幸还是个能员。登时就将巡防营的统领请来,商量好一些办法。那时,业已入夜。戴皮父女下了死牢,戴皮野老婆的房子,仍旧放火烧了起来。巡防营统领督率全营队伍,一面关闭城门,一面派员到大路上去短住盐巡队,安抚士兵,查拿那两名潜通匪人、图谋不轨的哨官。——后来据报,这两名哨官还是逃跑了。——县官哩,真有胆量!刚一放火,他就带起差役堂勇,亲身到城内客栈来清号。先问杨兆蓉、黄金鳌两名,没有,就按名搜查,吙!可不确实之至!好些安民布告,墨迹还未干哩!可惜的是,仅只拿到二十几人,刑讯之下,供认为革命党不讳的才六名。据供,另有两名头子,一叫赵璧,一叫程德藩,运炸弹,写布告,都是这两人搞的,但这两人偏偏跑脱了。江安县官把案子破获后,立即写禀,专人坐小船,乘夜送到泸州。泸州州官早就晓得杨兆蓉、黄金鳌这班匪头子,都是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又听说本地一名大袍哥佘英,曾经到过日本,加入过革命党,也时有乘机作乱的邪谋。得禀之后,一面电禀赵护院,请求批示遵办,一面具禀详报经过,并将口供录呈,一面就用计邀请佘英到衙门议事。不知因何走漏消息,佘英本已进了衙门,但又被他溜走了。江安县所获的六名革命党匪人,按照盗匪窃发例,用高笼站死,戴皮父女,处以绞立决。这是赵护院法外施仁,所以都赏了全尸。“若照大清律例判起来,其实都该身首异处的。”
因此,他才决定要翻转来,把这个几乎被他撵走的革命党、破坏分子、目无王法的匪徒尤铁民,也好好地抟一抟。先向他大小姐表示说:“不管怎样,尤铁民总之是你哥哥的老朋友,又和你嫂嫂、你两姊妹都常时在见面,也算是我们通家之好,只管我们对得住他,救了他一时的灾难,到底没有正正经经请他吃顿饭,我也没有陪过他,敬过他一杯淡酒,这于道理上,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你替我想想,好不好把正兴园厨子找来,成成器器地做一桌上等鱼翅席,补请他一顿,以尽我做主人的一点敬意?……你想,到这时候才补请,他该不会疑心我有啥子用意吧?……如其真会引起客人疑心,这倒是一把粉搽到后颈窝上去了,那就不用补请也罢!”
等到纸烟咂燃,方慢条斯理讲起江安的事情。
香芸是非常赞成她父亲正正经经地请尤铁民一次的。但与她哥哥、嫂嫂一说,叶文婉先就笑着把嘴角一撇道:“与其这时候补请人家吃鱼翅席,倒不如那个时候莫发脾气,也不怕着人家听见了怄气!”
跟着,往怀里摸出一只日本造的卤漆纸烟盒来打开,自己取了一支,又将烟盒伸向郝又三道:“抽一支吧!熟人跟前,用不着拘那些俗礼。”
郝又三道:“你又要来打岔!也不想想,我们在后间房里说话,几重棉布门帘遮得那么严密,气都透不赢。况且这两天,铁民还是那样心平气和的,一点不像听见了什么的样子。……我只怀疑爹爹为什么会有此一举?……依我说,其实可以不必,只要爹爹能够抽一点空,多和铁民谈谈,倒还亲切得多。”
“当然要奉告。不过这是机密公事,你们贤乔梓知道就是了。一则和目前省城的保安,毕竟有些关联,差不多的人,可以不谈。像黄澜生这位仁兄,嘴既不稳,又专爱打听这些有妨碍的事情,他问过我几回,我就没有告诉他。设若他来问到,不谈最好了……”
香芸不以他说的话为然。她说:“爹爹是那样的派头,怎能和人家谈得拢,莫要把人家得罪了,倒是让他们少见几面的好。爹爹打算正正经经地请人家吃一顿,自然有他的用意,或者因为骂过人家一场,现在在磨盘上睡醒了,想不过,借此补一下过,也未可知。不然,爹爹是多么讲究礼法的人,怎能在妈妈的百期尚没有满时,就包席请客?”
郝又三几乎笑了出来,看见父亲的脸已通红,才强勉忍住,把头掉过去,瞅着后窗外面一株桂花树。听他父亲干笑了两声道:“说得很对。我也晓得我的一生就误在这上头。……我现在已下了决心要戒。……以前,曾经戒到一天只吃几分了,又三他们是知道的。……就由于先室故后,一伤心……无以为慰,才又多吃了一二钱。现在决心戒!……只是江安的事情,可否谈一谈?”
叶文婉笑着说道:“年多来爹爹都没有正经包席请过客了,倒是稀奇事。只不晓得这次请尤先生,到底有没有外客?要是没有外客,我看,这一席就不容易坐满。”
“没听见过?咳!你的耳目也太闭塞了!老哥,莫怪我直言不讳,要是你能够把鸦片烟戒了,打起精神,常常出来走动下子,多上几回衙门,多坐几回官厅,或者多拿几百两银子出来把大花样捐够,弄一个差事到手,往来的同寅一多,别的不说,像这类机密公事,怎会有不晓得之理?我曾经同又三议论过你,说你宦情太淡,其实你就误在这个鸦片烟瘾上!”
郝又三和香芸倒不把她的话认为笑谈,两个人议论了一会,找不出一个较好办法。要是不请陪客,算来只有一主一客——郝又三不好把自己算入,这有两种习惯不许可:一是尚在热孝期中的孝子,断不准许宴会;一是父子不同席,老子陪客,儿子更只能在一旁服侍的。——一主一客吃一桌上等鱼翅全席,的确不大像样。要是请陪客哩,因为坐首席的是尤铁民,算来只有田老兄一人作陪才合适,而其他五个人,便难于物色了。两兄妹只好来向父亲请教。
“刚才说的江安事情,又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没听见过。”
殊不知父亲早有安排,一番话说出,竟使两兄妹佩服得了不起,想不到父亲怎会开通到这步田地。
“制度并没有更改,只由于江安事情发生,各方谣言蜂起,说是破坏分子都麇集到省城来了,怕出大事,赵护院才下了密札,叫一府两县会同省会警察局加强防范。这只算是临时委派的差事,而且又是下的密札,当然不出告示了。”
父亲首先的安排是,不另外请一个陪客。他儿女的顾虑,他已想到,除了人不合式外,他还更深一层虑到在丧服期间请客,到底是惊世骇俗之举,即使大家不说闲话,而讲礼的人定然会道谢不来,请了等于虚请。
郝达三很觉诧异,把纸捻灰就地一弹道:“怎么又变了样?……是几时变的?《成都日报》上并没看见有这项公事,街上也没有告示贴出来。”
父亲其次的安排是,全家人都作陪,不分尊卑男女。既然尤铁民是维新人物,而又是通家之好,除了刘姨太太,都日常相处熟了,同桌吃一顿饭,有何不便?又有何不可?只有一点要和儿女们商量的,就是郝尊三同贾姨奶奶,要不要请过来?
“唉!你说的是周观察当总办时候的事。那时,确乎不错,啥都是新规模,并且省会地方保安责任,全由警察局担在肩膀上,权柄也大,所以事情办起来,硬是一抹不梗手,大家好不有精神。而今却变了,负地方保安责任的,已经不光是警察局,连成都、华阳两首县,都钻了出来了。华阳县钟仁兄到底还懂事,还说过:‘省会地方情况,敝衙门早未过问,其实生疏得很,但凡这方面事,还是偏劳老兄,秉承总办大人,相机处理。设若需要兄弟参加意见时,通知一声,兄弟一定过局请教。’成都县王大老爷便不同啦,俨然就是一副会办面孔了。不唯要问事,还要做主,却又不屑于和我们这些有资格的老同寅商量,把个具有新规模的警察局,搞得来新也不新,旧也不旧。你想想,在这样局面底下办事,还说不困难吗?”
大小姐连连摇头认为不好,说:“贾姨娘是揍不上台盘的,叫她来伺候女客,倒还下得去,叫她陪男客,又是人生面不熟的,莫把她拘束死了。况且还带一个小妹妹,又没人接手,多不方便!”
郝达三微微笑道:“你们警察局的事,依我看,就比其他各衙门的事好办得多。因为是新政之一,没有成法可循,自然就少了多少拘束。比如某些应兴应革的事情,倘若在各衙门办,那必定是等因奉此呀,等由准此呀,等情据此呀,不晓得要转上多少弯,比及右谕通知贴出,大约总要很久时候。你看,你们警察局几方便!只要想到某事该办,于是一张条令发下来,点到奉行,这样不拘成例的办法,还喊困难吗?”
大少爷也摇头说:“贾姨娘倒在其次。只是三叔啥都不懂的人,但又喜欢说话。不但气味不相投,说不定还会惹一些麻烦出来。起码,他可以把尤铁民的情形,拿到茶铺里去当新闻讲。若果他在桌上,我们都只好闷声不响地只顾吃喝了。”
“依我看,成服那天,也就下得去了。本来礼随俗转,目前大家都在从简,你一家从丰,还是免不了旁人的议论。总之,现在是新也新不得、旧也旧不得的时代,不管做什么,都困难。……其实哩,一身一家的事,倒还比较好办,何也?自己犹可做主。唯有公事,尤其是警察方面的事……咳!……”
刘姨太太也不赞成。但又顾虑到三老爷是顶爱吃好菜的,要是知道全家人都上了席陪客,独不招呼他和贾姨奶奶,他岂不又要借事生风吗?要安顿他,除非先向他说好了,再叫厨子格外做两三样精致好菜,加三斤好酒,给他送过去。
郝达三挥着手上纸捻道:“不行啊!和先严、先慈的丧事比起来,就差远了!老三没有经过大阵仗,我的精神也不济,诸事都从简了。或者等将来开奠出殡时,办热闹些,庶几可免旁人议论。”
老爷大为称许道:“很好,就这样办吧!……不过,这么一来,连二女子算上,仅只五个主人,一个客;别致倒别致,然而六个人吃一桌全鱼翅席,到底太冤枉了,徒然好死了底下人。而且既是一种家宴形式,我想,把席摆在客厅里面,也未免不称;摆在倒座厅里哩,你们妈妈的灵柩又停在前面堂屋内,心里总觉难安。只有六个人,不摆大八仙桌,仅用一张中等圆桌,不分首次座,那么,摆在书房内,倒绰有余裕,大家更可脱略些,你们以为怎样?”
葛寰中不禁连连点头道:“只有我们诗礼世家,到底还考究这些!我常说,我们中国什么都可革新,都可学西洋,独这古圣先王所遗留的礼教,是我们中国的精神文明,也是我们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国粹,是万万改不得的。比如日本,服制只管改了,而跪拜之礼还是保存着没有废。……达三哥,你们这次丧事,办得还不错吧?那天,我实在太忙,上了香就退了,没能给你帮忙陪客。”
大家都说好,也只刘姨太太说了一句:“不怕客人多心,嫌我们太不恭了吗?”
高贵端了一张矮脚白木方凳进来,上面还放了一块稻草垫。这是预备孝子在热孝期中,不得已而会见尊贵宾朋时坐的,名字叫苫。本来只该是一块草垫,官场中改良了,才加了一张矮脚白木凳。也因为南方人和四川人都不习惯盘膝坐在地上的缘故。至于按照古礼,双膝点地、屁股放在脚踵上的坐法,那更不行了。
大少爷说:“不会的,铁民本就是个撇脱人,先再向他说清楚,断不会多心。”
葛寰中也连忙从炕床上手那面站起来,还了半礼道:“太多礼了!”又走前几步,把他仔细看了看,“果然瘦多了!这回真亏了你,居丧之中,又一场病,也要你们年轻人才撑得住!我这一晌太忙了,没来看你。”
老爷又说:“人少桌面小,那就不能用全席面。不如再别致一点,简直就叫厨子做成便饭样子,把一些装门面的围碟、瓜杏手碟、中点、席点、冷荤盘子、座菜、火锅等完全蠲免了吧!……”
郝又三受不住两姑嫂的夹攻,只好打个哈哈,赶快跑出上房。刚进客厅门,就做出满脸哭相,朝着葛寰中磕下头去。口里哼着:“成服那天,不敢当世伯和世伯母亲自动步上香。”这个头,是作为谢步而磕的。
姨太太笑道:“都免了,吃啥呢?”
“啊哟!真是草帽子底下看不出人才喃!如其当真的话……”
“有吃的!一大古子清汤鱼翅做主菜,前面配四色小炒,后面配六个大碗,末后再一古子好汤,配几种家常小菜下饭。你们估量一下,吃得饱吃不饱?”
叶文婉又接口说道:“姐姐,人家原本新呀,你还不晓得,人家已经新得想当革命党了!”
当然吃得饱。
香芸并不让步:“莫要强辩!你向嫂嫂私下骂过好多回了,骂我倒新不旧,啥子二十世纪喽,还在讲究念经;骂爹爹到底是个守旧分子,腐败脑筋喽,还在信啥子阴阳五行。对得很!全家人就只你一个才新喃!”
“不嫌菲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打算说……像烧钱纸,像回煞这些迷信,是很可以不必要了。你别又朝自己身上揽起去同我闹误会。”郝又三赶快申辩。正套上了那件白布孝袍,由春喜踮起脚尖在帮忙。
当然不菲薄。
大小姐的眉毛骨登时就撑了起来道:“还在?……还在啥子?……说嘛!咋个又不说了?……我明白,还在不安逸我喊和尚来念了几场经,把你当孝子的累坏了,累得害了这场大病!”
“若再添一样堂片烧填鸭、两盘千层饼,可以容八个人吃了。菜的样数不多,价钱出够,叫厨子专心专意做出来,我相信一定比杂七杂八的全席面还要好,还得吃,说不定这又成为一种款式,将来还会传开哩!”
“你懂得啥?又要来插嘴!既是讲改革,讲维新,还要老规矩做啥?犹之乎既要破除迷信,还在……”
真是别致,真是新款式,甚至上菜、斟酒,在书房内外服侍的,也只派定春桃、春英、春喜三个小丫头。就中只一点还略存礼教古风,那便是只在客人面前设了双牙筷,老爷面前一双包银乌木筷,其余都是白竹筷。
少奶奶接口说:“这是老规矩呀!连这些都不要了,还成啥子体统?”
主人不拘礼,客人更是兴致勃勃。
郝又三一面换素服,换白布孝鞋,一面向大小姐说:“葛世伯不比田伯行他们,只管是新人物,还是讲究这些臭格式的。我看,不晓得要到哪一年才能把这些腐败不堪的臭格式丢个干净!”
郝达三入座之后,首先举杯道:“尤世兄稀客,兄弟又因多病慵懒,难得奉陪;儿女辈不甚懂事,平日招待不周;早就想薄设一席,请罪压惊的……”
“老爷已在客厅里,烟盘子也端出去了。听说叫骆师添菜,想必还留吃饭哩。”
酬酢如仪后,他又道:“……既已破俗,便请畅饮几杯。这是先室藏的允丰正仿绍酒,还可以。可惜我不能饮,你们都是吃酒的,代我各敬两杯吧。”
“葛大老爷来了?……老爷没出去吗?”
尤铁民本就健谈,主人再一迎合,趁着酒兴,他更议论风生起来。
郝又三正靸着鞋子要撵去时,春桃进来说:“高二爷说,葛大老爷来了,说要会少爷,老爷吩咐少爷跟着就出去。”
先是谈天说地,接着讲古论今,最后谈到本身,他更加指手画脚。一双落到岩框里的眼睛越发光芒四射。啊!真不愧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他有满腔热血,他有照人肝胆,他有浑身本事,要是能够得意的话,他将统率貔貅十万,与清朝政府决一死战,把爱新觉罗氏撵到长白山老家;而后东联日本,北战俄罗斯,西征英吉利,南伐法兰西,收回中国失地,统一全亚,承继成吉思汗伟业,做一个东方拿破仑。谈到高兴地方,还不禁把桌子拍得啵啵地响。清汤鱼翅之后,到底吃到几样菜,菜味如何,全然不在意下了。
妈妈同大姑全说:“小娃娃太没规矩了!这都是何奶妈不会教导!……当真去敲他两下!……”
郝达三只好叹服,不住把右手大指拇跷起道:“好的,好的!英雄,英雄!……只是世兄具此大志,今已年过三旬,似乎应该有个内助才好吧?”
小孩子一点不听,把水泼得更凶,并向他父亲身上洒来。他父亲站起来要去打他,他早跑出了房门。
桌上又啵啵的两响,尤铁民慨然叹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大小姐也只是喊道:“心儿莫烦了嘛!再烦,我当真要打你了!”
有意无意地把香芸瞟了一眼,见她桃花泛颊,秋水盈眶的模样,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而尽,咂咂嘴唇说道:“拿破仑也自有他的约瑟芬在呀!”
郝又三叫道:“大妹妹,把心儿打两下,地板上全打湿了!”
香荃说道:“拿破仑我倒晓得,约瑟芬呢?”
从此,大小姐便常常同她嫂嫂在一起,帮她做事。她哥哥很为高兴,说妹妹又渐渐活泼起来了。
郝又三道:“就记不得啦,我不是也跟你讲过,他头一个皇后,就是约瑟芬——是一个寡妇,他和她很有爱情。”
叶文婉也滚下泪来,抱着她的头,又在她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两个人好像四年前偶一相聚似的,并头睡了下去。
“也是一个美人!”尤铁民接着说,“大抵英雄必遇美人,美人也必配英雄,拿破仑有他的约瑟芬,楚霸王有他的虞姬,这确是天经地义,无间中外古今,都没有例外的!”
大小姐已掀开被盖;坐了起来,握住她一双手,呜呜咽咽地旋哭旋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大家就如此无拘无束、有说有笑,菜是好菜,吃得多,酒是陈酒,也喝得不少。
她抓住她的手,一面在手背上摸着,一面低低说道:“姐姐,你只管安息,不要管我,我今夜陪你睡好了。你看,你伤心成了啥样子!眼皮红肿了不算,眼神都是诧的,你若不好生自己宽解,病了,就太可怜了!姐姐,现在这个家,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妈这一死,就好比黄桶箍爆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主意。爹的鸦片烟吃得越凶,你哥哥又毫不留心家事,有时向他说点过经过脉的话,他总是一百个不开腔。我倒不要紧,妇人家,上头有丈夫顶住,任凭后来咋个变化,难道还把我饿着了,冻着了,还待我出来撑持不成?混他十几二十年,儿子大了,我也就出了头。何况你哥哥也是有良心的,只管说同我不十分好,我们到底没有扯过筋,角过逆,依然是客客气气的。他又是老实人,我也不怕他变心。姐姐,算来只有你一个人的命苦!不说别的,你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妈死了,谁再当心你的终身大事?人一过二十五岁,就不行啦!大家说起来,总觉得姑娘老了,年轻有势力的少爷公子,谁肯说个老姑娘做原配?所以,我从妈死后,一想到你的事情,我心里真难过!……你该不怪我说得太直率了吧,姐姐?”
散席了,老爷要烧鸦片烟,先行告退,带着姨太太和香荃回往上房。郝又三、叶文婉因为华官的麻子刚免,烧热尚未退尽,不放心,也走了。只香芸一人未走,因为要让底下人撤桌凳,扫地板,只好不避嫌疑,随同尤铁民暂时避到内间卧房,一直到二更过了好久,还听见两个人在卧房里大说小讲。
大小姐从薄棉被中伸手推了她一下道:“嫂嫂,你还不过去吗?哥哥也在病中,你又有小娃娃,尽在这里做啥子?”
十
第一件,她使大小姐深为感动,认为她是知心人,笑着哭着几乎要将她搂在怀中,大喊其乖嫂嫂乖妹妹的,就是在五七里头,念经的和尚收了经坛,全家人作了一场热切的哀丧号哭之后,大小姐哭得太伤心,发了晕。姨太太叫老妈、丫头将她抬到房内,放在床上,看着人用姜汤灌下,便出去了。其余的人也有进来探视几次的,但在打了三更之后,犹然坐在床边上不肯走的,只有叶文婉一个人。
好几天来,香芸差不多起床洗漱之后,必要着意地梳头,着意地打扮。在丧服中,尽管不作兴搽很浓的香粉,搽很酽的胭脂,也不作兴搽红嘴唇,但她总爱向嫂嫂说,脸色橘青,太难看,淡淡傅点南粉遮丑,是可以吧!
叶文婉对她表姐本来很要好,自从做了姑嫂,关系更为密切之后,情感反而生疏了些。如今因为姨太太当了家,家庭组织重心转移,姑与嫂都略有了一点孤立之感,两人的利害既已一致,而大小姐又先来亲近她,自然而然便把以前的情谊恢复起来。
一双放大的脚,更注意了。天天要洗,天天要换新漂白洋纱的豆角袜子。吃亏以前太爱好,已把骨头缠断,现在脚趾虽然放伸,而脚背骨总是拱得不能骤然一下放平。母亲死后,催着吴嫂赶做出的三双素面鞋,全换交了。
自从母亲死后,大小姐的身体反而健康发福了,气性也反而温驯了,与嫂嫂又亲热起来,常常到嫂嫂房间里来谈天混时候,逢七哭灵时,也总与嫂嫂坐在一条板凳上哭,并且喜欢帮着嫂嫂做事。
丧服中更不好戴花,连素色刮绒花也该在百期后才能戴。不过在小手巾上稍为洒点花露水,倒也不妨事。
他的病由于劳顿太过,风寒侵袭,经王世仁诊治,吃了几服药,已经接近痊愈。那一天,是十月初间一个风和日暖、颇为难得的好天气,他半躺在自己房里的一张美人榻上,看大妹妹帮着少奶奶给华官洗澡,心宫也在大木盆边泼着水玩耍。
吃完早饭,就唤着香荃同到书房里来,成日都在书房里学日本文。
三
因为郝又三与尤铁民商量,下学年要送两位妹妹去进淑行女子学堂。大妹妹进中学班,二妹妹进小学班。女子学堂有位日本女教习在教要紧功课,虽然有翻译,但学点日本语文,上讲堂到底方便得多。尤铁民不就是顶好一位教日本语文的先生吗?郝达三同姨太太都甚以为然,两位小姐更无话说。
孝子病了,在灵帏里起居不方便,只好从权,谨依父命,依然移到自己卧室里去养病。而高贵便也把床铺撤了。
在前两天,香荃还起劲,读得很热闹。后来,讨厌尽读字母,便时时跑出来,找春桃等玩去了,找心官玩去了。
香芸本要替代他的,因为是女儿身,没有这种资格,只好由他去挨,强强勉勉把经念了一半,他竟累倒了。
唯有大小姐极专心,不为了吃饭,不为了别的事,是不离开书房一步的。有时有人走去,总见她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先生坐在她身边,很热心地捉着她的手在教写。
灵帏里安了一张床,他是应该伴着棺材,一直到棺材入土,才能到房里去睡的。因为他胆小,就是自己的母丧,光是一个人伴着,也不免有点害怕,只好叫高贵把床铺搬来设在对面。灵帏并不严密,而堂屋门扉又是下去了的,又是北向,九月深秋,西风瑟瑟的天气,夜寒渐重,他是睡惯了有罩子的床铺,比不得高贵。所以在第七夜就招了寒,闹起一身痛来,然而仍要磕头。
丫头、老妈子自不免要诧异,自不免有些不好听的话。一天,着大小姐风闻得了,便向着吴嫂发起脾气骂道:“你们都不是些好东西!死不开通!男先生教女学生,有啥稀奇?我自小不就跟胡老师读过书的吗?以后进了学堂,男先生更多哩!还有比王先生年轻得多的!如今世道,男女在一块,算得啥?以后,男女还要正大光明地打朋友,讲来往哩!你默倒都像你们下等人,一辈子见不得男的,一见了,就啥子怪事都做得出来?告诉你,小姐们没那样不要脸!不要身份!你们若再怪想怪说,看我告了老爷,处不处置你们?”
但是念起经来,而顶受劳累的乃是郝又三。从绝早起经,就须起来梳洗,跟着主坛师磕头敬神,以后随时磕头,一直要到二更才罢。
得亏她这一骂,以后就再没有人敢蹑脚蹑手去到门帘边偷看他们,到窗根底下偷听他们,他们竟自在多了。
姨太太新当了家,并希望将来扶正做太太,不能不收买小姐的心,遂不由老爷做主,便与三老爷商量着请和尚。三老爷于嫂嫂死后,也觉近年来对不住她的地方太多,仔细寻思,嫂嫂之死,自己实在是个罪魁,也想借和尚的念经,来赎自己的愆尤。
一直过了冬至,假使不是田老兄频频来报信,而消息也越来越好,使人再无法拖延的话,尤铁民大概一定要把大小姐的日文教卒了业,才走的了。
成服后好几天,郝家上下人的精力,才渐渐恢复,家里秩序,也才渐渐就绪,但又一堂和尚念起经来。郝达三父子本不要念经的,第一个是大小姐要念,甚至说:“爹爹若是舍不得钱,我甘愿把金手镯卖了,来尽这点孝心。”柳家舅太太、叶姑太太、袁表太太甚至葛寰中的太太都极力怂恿说:“亡人再说盛德,难免没一点罪过。又生过儿女,血光菩萨总是招过的,没钱做好事,不说了,既然有钱,总不该不花。”
田老兄起初来报的是,案子不特松了大劲,而且已趋于结束。他的亲戚告诉他,那个特别受了贺道台照应的江竺,已由赵护院首肯,认为嫌疑尚轻,准予保释。至于张治祥因为是文生功名,黄方因为捐有盐大使职衔,江永成因为当过警察局巡员,赵护院认为这些人都应该按照大逆不道罪名,处以极刑的。后来不晓得由于什么人的劝解,他才忽又发了善心,答应贺道台他们,一律从宽发落,不杀人了;只是吩咐凡在逃和各地有名在案的首要,都须从严缉获究办。听说通缉公事业已发到各府州县去了。
成服那天,真热闹了。除了亲戚老友全来吊孝者外,还添了高等学堂一伙同学,广智小学堂一伙同事,与全堂六十几个小学生。大家上了香,领了孝巾,还一定要照老规矩吃了酒席才散。直至下午客散,无论何处,全是黑瓜子壳、痰迹、烟蒂布满了,七八个人扫了几点钟,直扫了两担渣滓,才略略见了一点眉目。
“……舍亲说,发审局黄德润坐办已奉了高太尊的面谕,正在改供;把六个人的罪名,全部推在几个在逃的人犯身上。六个人的口供,只是不合受其诱惑,误入迷途而已。”
郝又三丁了内艰,照规矩是该在家守孝。高等学堂准了他三个月丧假,不扣缺席。广智小学的事情,全交给了田老兄去主办。
尤铁民问道:“受了谁的诱惑呢?”
从此,老爷的鸦片烟又逐渐增加起来。因为怄气,因为要混日子,别无所事。广智小学堂本没有许多事办,他又不能上讲堂,去了,也只在房间里坐坐,同田老兄、吴金廷或别的先生们谈谈。孩子们他根本就不高兴,至如伍安生等类,更是他所瞧不起的,认为本根已坏,不足教育。既悼了亡,小学堂便不再去,每月认捐的二十两,也必等儿子问询几回才出。
“舍亲年纪太大,已不大记得那些人名,好像有个叫余切的,据说,这次事情全是他的主谋。”
老爷在平日本就不爱管家事,何况现在是杖期生悼亡时节,只好将三老爷叫过来,说道:“你管过家,当过账房,这些事,你内行些。你总之斟酌去办,有些地方,可以同又三兄妹商量一下,免得后来他们说闲话。用钱哩,在香荃的娘这里来拿,将来的账也同她清算好了。嫂嫂本来苦了一辈子,办热闹一点也好。成服之后,得好好给她另看一块地。爷爷、爸爸的坟地已经很窄,斑竹园也嫌远一点。虽说亡人以得土为安,但是老家的规矩也不可太错位子,年把工夫是该停放的。”
“简直是打胡乱说!余切就是余培初,他哪有资格说得上主谋?”
刻印、分发成服报单;给全家人做孝衣,给亲友男女做孝衣,扯孝巾;叫彩行来扎灵堂,扎素彩,幔白布素天花;到包席馆包席;雇吹鼓手安迎门鼓吹;叫茶炊伺候茶酒;雇礼生叫礼;到文殊院请四十八众和尚来转咒。凡此种种,都须在这两天内准备清楚。
郝又三道:“或者因为放名册的箱子是从他住的那间房里搜去,执掌名册的,当然就是主谋人物了。”
天明,全家人是疲倦到难堪,然而成服日子就在第三天,不能错,不能缓,也不能简单从事,这便待亲戚来帮助了。
尤铁民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被通缉的,除了余切外,到底还有哪些人?”
到五点钟,是大殓的时候。道士又穿上法衣,敲动法器,点起香烛,念经。漆匠把棺材盖与墙口上和了漆灰。于是一家人又全哭起来,都要扑去与死人作最后的诀别,连老爷、三老爷都跳起脚地号啕大哭,女的都像不要命似的,幸而亲戚多,底下人多,两个拉一个才拉住了。只听斧头两响,棺材合了缝,道士便告退了。
“舍亲说,有十几二十个,就是记不得那些人的姓名。”
就是孝女,也被众人劝着,吃了一点菜,吃了一碗稀饭。亲戚与道士们,则一个个都吃得通红的脸,溜圆的肚子,而大大称赞主人厚道。
郝又三拿嘴向尤铁民一努道:“该没有他吧?”
到半夜一点钟,厨房果竟简简单单地备办了五桌消夜。四个干盘子,四样热菜,夜深了,不好去买老酒,便把太太所藏的允丰正酒开了一坛。
“我也问过舍亲,有没有姓尤的?他这个姓,还不常见,只要经过眼睛,容易记得。舍亲说,没有姓尤的。并且说,所通缉的人,除了各地注名在案者外,其余多是从名册上勾出来的。铁民今年才回四川,时间不久,各地方案卷上当然不会有名字,只看名册上有没有。”
因为太太中痰,正由葛家应酬回来,应酬场中大家全没有吃饱。及至小殓之后,姨太太先就感到饿了,她遂来向老爷说:“人是铁,饭是钢,伤心只管伤心,肚子还是该吃饱。一班送殓亲戚,熬更守夜的,也该吃点酒饭才对呀!”
尤铁民思索了一会,料定名册上不会有他的名字:他既不是在四川才加入同盟会,虽然上半年回来在泸州开过一次会,但会见的只是少数几个在日本见过面的熟人;既没有和大伙的同盟会员碰过头,更没有和同盟会以外的志士们接谈过。这名册上的人名,想来只是限于在四川做革命运动的同盟会员和其他志士们的。
全家上下,除了两个孙少爷,按时由奶妈带领去睡了外,一切人都是忙碌的,精神的。孝女躺在躺椅上,陪着女亲,细说她母亲的病情。三老爷与大少爷陪着男亲戚与道士们说鬼话。姨太太暂时当了家,带着少奶奶到处照料。老爷很伤心,虽未像孝子、孝女、孝媳那样哭法,却眉头是皱紧了,随时都在唉声叹气。他说:“气接不起来,艾罗补脑汁不中用,还是把鸦片烟盘子摆出来。”
田老兄遂慨然说道:“那么,你还怕个啥?尽可以大摇大摆走你的阳关大道了!……”
这时,叶家姑太太,孙、袁两家表太太,柳家远房的舅太太以及几家亲戚,接了郝府报丧消息,都赶来送殓。照规矩,一进门,受了孝子、孝女、孝媳的磕头大礼后,便该扶着棺材,数数落落大哭一场,主人也照规矩要陪哭,要陪哭到客人被仆妇、丫头劝止之后,再来拉劝主人。主人中最难拉劝的,就是孝女。到小殓完毕,孝女不但声气业已哭哑,并且只是打干呕,叫心口痛,头痛,腰痛。
尤铁民不作声,好像还在考虑什么。
死人装好,盖上三条绸被,被上铺了一张北京友人送的黄绸石印陀罗经,已经满满地装了一棺。然后才幔上蓝绸天花,只剩左上方一角不钉严,等大殓盖棺材盖时,再钉。
郝又三道:“莫催他,让他多住几天,等把精神完全恢复后再走不迟。”
开路法事做完,烧了黄表,遂由底下人连木板将死人抬到堂屋里,移入棺内,对准了天线,用灯草包把全身塞得紧紧的。在死人右手边放了一根柳枝,左手边放了两枚馒头,这是道士吩咐的,说亡人走恶狗村过时,才有喂狗同打狗的东西。又特为敬送了郝太太一张盖有酆都县阴阳官印的路引,以便亡人好一路平安地到酆都去投到。而轿厅外面烧化的一乘纸扎的四人大轿,四个大班,两个跟班,两个老妈,两个丫头,也都由道士命了名,盖了印。
尤铁民摇摇头道:“倒不为此。……我想,伯行所说的,还是他令亲的传闻,这六个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归结,我总须得一个确实消息,也才好回到日本去作报销。……就拿私人人情说,缉五——这是张治祥的号。——莘友都是在日本的熟人,我和他们的交情,不下于和谢伟——名字叫谢奉琦。——熊锦帆——熊克武的号。——簏笙——你们晓得的,就是黄方的号。——虽是上半年在泸州才认识的新交,因为气性相投,也不能算作泛泛朋友,要是得不到他们一个确实归结,到底是心悬悬的。所以我打算……”
棺材底已是用松香漆灰响了堂,先铺了一层柴灰,再铺上棕垫,再铺上白布,再铺上新缝的绸褥,再安上万卷书的枕头。到了时候,道士便穿戴齐整,到房里死人脚下点起香烛,敲起法器,做起开路的法事。郝又三已由人把搭发辫的丝绦取去,换上三根火麻,随在道士身后磕头。
田老兄短住他的话道:“也对!……大约也多待不到几天了。我再效劳几趟脚步,必然有个水落石出的。”
死人穿好之后,大小姐依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啼哭,不过却不是数数落落的号哭,而只是抽抽咽咽的隐泣。老爷很不放心,随时都要去唤她几声,又随时叫媳妇去陪她、劝她。其余的男男女女,则忙着买灯草来用新白布打包裹,预备塞尸首。
果然,才过五天工夫,田老兄就兴匆匆地跑来,大声说道:“铁民,这下你总可放心走了!……”
小殓既在子时三刻,此时已是九点多钟,却不能不穿死人。大小姐只管希望母亲是假死,但哭守了一点多钟,也只得依父亲、哥哥、嫂嫂之劝,帮着众人将寿衣整理出。待吴嫂打水把死人净了身,李嫂给死人梳了头,然后从最里面的白绸汗衣裤穿起,一直穿到顶外面的袍褂霞帔,一共算是十一件。然后用白大绸做的夹衾单包裹好,停在床前的木板上。大八折裙同凤头鞋也穿齐整了,只头上包着青纱帕,凤冠则放在头侧,预备小殓后再戴上。脸上搭着一张大红绣花绸手巾,尚是二十七年前太太妆奁里的东西。金簪子、金耳坠、金玉首饰,以及胸前挂的汉玉古式牙签牌子,手臂上一对金钏、一对玉钏,手指上一对玉戒指、一对宝石戒指,鞋尖上一对大珍珠,都是太太妆奁里的东西。姨太太本说留点起来,给大小姐将来作陪奁,大小姐不肯,说她母亲苦了一辈子,殉葬的东西不能不从丰。还打算把整个首饰匣放在棺材内去的,姨太太不敢说什么,老爷不便说什么,三老爷不想说什么,贾姨奶奶不配说什么,少奶奶不肯说什么,只有她哥哥才把她劝住了,说殉葬东西过丰是要不得的。
原来他已设法把贺纶夔、高增爵、王棪、钟寿康——就是上次负责会审的四个正印宫。——会衔的禀稿,从他老长亲那里抄录了一份,准备拿与尤铁民带走。据他说,是贺道台托按察司衙门那位有名刑幕王俊廷主的稿,他的老长亲和黄德润加以斟酌,把所有革命、造乱、谋反、叛逆等字眼全都删去,使其与改过的口供相符;即便以减轻六个人的罪名,将来通饬下去,也免地方官吏在办理革命窃发案件时,作为市惠的借口。
据道士的查算,小殓宜在子时三刻,大殓在卯正。太太福气好,死的日子很干净,又不犯丧门煞,又不犯重丧,只大殓时要忌小人。
尤铁民、郝又三连忙把那张稿纸展开看了一遍。果如田老兄日前所说,一切罪名,不唯全部卸在余切身上,还把革命这件事说得稀松寡淡,说余切是“倡为改革政治之说,并有结盟敛钱之事”。至于量刑方面,也果因“张治祥以文生游庠,留学日本,黎庆余亦曾入川南师范,江永成前曾供职警察,黄方捐有职衔,乃不力图上进,共勉纯良,辄敢妄听余切破坏改革邪谋,竟与联盟结拜,情殊不法!”因此,才“拟请将张治祥文生,黄方职衔,并予斥革,与黎庆余、江永成一并监禁待质。俟余切获日,再行质明究办。倘不能弋获,即永远监禁示惩,遇赦不准邀恩!”杨维、王树槐二人,由于“仅闻其事,未入其盟”,但是“情节虽然较轻,亦应一并监候待质,俟十年后正犯无获,再行查看禀办!”
开路查七的道士已喊了来。四整的建板也抬了来,端端正正摆在堂屋正中。建板是老爷一个同学卖给他的,据说本值纹银八百两,因为人情不同,折让到四百八十两。
郝又三叹道:“判得还是不轻哩!四个人永远监禁,两个人十年监禁,万一余切又逮到了呢?”
烧倒头钱纸,大门门神上斜着贴上白纸十字,门额上钉一块麻布门旗。房间里则点上几盏洋灯,把死人床上罩子下了。姨太太主张趁死人身体还柔和,先把寿衣给她穿上。大小姐哭得眼睛核桃大,却不肯,说她母亲手脚还是温和的,怕还没有断气,说不定尚会还阳。
尤铁民道:“足保首领,已经算是他们的宽典了。至于跑了的人,他们是没法逮得到的。这一来,到底可以放下心了。”
太太岁数虽只四十八岁,但在郝府却也要算老丧。棺木衣衾,因为太太连年多病,老爷早给她预备好了。所以在一场送终号哭之后,大家就按部就班地办起大事来。
“那么,你安排几时走呢?……”
老爷也在哭,三老爷也在哭,吴嫂、李嫂、春桃、春英、春喜,都闻声相和地哭了起来。两岁多的孙少爷心官,看见大人们在哭,他也哭了,带心官的何奶妈也哭。全家人所不哭的,只有厨子骆师,看门头老张,大跟班高贵,一个打杂的,三个大班,一个才出世两个月的二孙少爷华官,同一个新雇来带华官的陈奶妈。
没有朝后拖延的理由了,尤铁民想了一下,忽愤然作色道:“说走就走!今天还早,尚可赶五十里到龙泉驿。伯行,托你先走一步,到东门大桥代为雇一乘短程轿子,等我一到,就好坐了走,免得有人注意……”
郝又三心里一酸,刚进堂屋,眼泪已经流下。由不得便哭着奔进房去,就习惯说来,他恰恰送了他母亲的终。
郝又三还要挽留说:“太骤了!也得等我们饯个行呀!”
他大骇一跳,一面叫高贵给轿夫添茶钱,一面就朝里跑。才跑进轿厅角门,就听见上房里大妹妹在喊:“妈妈!……妈妈!……”声音是那样悲痛!他才跨上上房檐阶,大妹妹已哭了起来,并拼命喊道:“妈妈不行了!……”接着,就是他的少奶奶的哭声,姨太太的哭声,业已坐草弥月的贾姨奶奶的哭声,他二妹妹的哭声,全震耳欲聋地闹了起来。
尤铁民坚决不肯,以为这太世俗了。并再三嘱咐不要声张出去,让大家晓得了,打麻烦。他们革命党人行事,就在豪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太太中了痰,病重得很,已经人事不省了。”
但田老兄刚刚出了大厅,郝大小姐偏就揭开门帘,冲了进来。满脸凄惶地道:“你就要走了吗?……”
郝又三忙叫把轿子放下,走出来问道:“接我?家里有啥子事吗?”
尤铁民不由苦笑了声说:“莫非你在窗子外面听见了?……唉!我就是怕你晓得!……”
轿子才到大门外,高贵提着一只写有官衔的圆纱灯笼,从里面奔出,大声打着招呼道:“是少爷回来了吗?我正待赶来接你哩!”
香芸抓住尤铁民一双手,咽哽得说不出话来,简直忘记了她哥哥还站在旁边。
又谈了一会儿家常,郝又三方告辞出来,坐上已经雇好了的轿子回家。
郝又三反而劝她道:“妹妹,也太重感情了!朋友相处,哪里有聚而不散的?何况铁民是有志之士,所做的又是救国大业,我们对他,正该加以鼓舞,如何能这样惜别,别人看见了,岂不要说我们的不对?”
恰好他的太太由上房下来,才把他的慨叹打住。
大小姐更咽哽起来道:“哥哥,你哪里晓得?……”
“你又不明白吗?这是我们新官场的秘诀:不怕不升官,只怕地方安。地方安定无事,怎能显得出你是能员干员呢?……哈哈!老侄,你老太爷宦情太淡,捐一个官,又舍不得把花样捐够,不说署不到缺,连差使都得不到一个,所以连累到你也成一个官场的门外汉了!……可是,也好,官场是最坏良心的地方。我哩,就由于良心坏不下去,所以到三十多岁了,还是故我依然,和我同时出仕的人,有好多已经过班知府,甚至有过班到道台的了!”
尤铁民强笑着道:“大小姐的确太多感了!总之,我们后会有期,又不是永别,何必这样流眼抹泪!又三,你把大令妹劝进去,我好略微收拾一下,去找田老兄。”
“这是怎么的?”郝又三大为不解地问。
郝又三果然半推半挽地把大小姐拉了进去。大小姐是那么样地不肯就走,出了房门,还回头把尤铁民看了一眼,好像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由这一顾盼中传了出来。尤铁民也是那么样点着他那深能会意的头。
“我说,这一回仍是谣言,而且比往回的分量还不免重些。”
郝又三把大小姐安顿在自己房里,同她嫂嫂劝了一会,才出到书房来,高贵说:“王先生已经走了。”
“正是这个意思,世伯你说呢?”
果然,刚才尤铁民收拾好的一个包袱,和床上一床线毯,已经不见。书案上压了一个信封,写着“又三兄亲拆至要”,打开,是一张郝家常用的八行信笺,潦潦草草地写着:“在府厚扰月余,承以家人待我,感篆五中!今去矣!所以未亲向尊甫前叩辞,及面谢吾兄嫂者,诚以香芸世妹之一哭,恐多留一刻,更致伤感!留笺代面,当能谅我!”但是香芸到底哭了两天,一家人只好说她发了痴,却因为她性情不大好,没有人敢非议她什么。
“你以为前几回算是谣言,这回定不是了?”
一个新年,她虽不哭,却老是没有精神,和她母亲死之前差不多。所不同的,就只肯到她哥嫂房里来起坐,就只身体较丰腴了些,不像那时那么瘦。
“是的,这样的话,我在学堂里已听见传说过几回了!……”
十一
葛寰中定睛看着他道:“这回?……”
年假过后,两姊妹安排去进淑行学堂。事前,由郝又三先去会了两次监督陆绎之,报了名,把投考的功课略微预备了一下,很容易地一个居然进了中学班,一个居然进了小学班。因为离家远着点,不便读通学,两姊妹都住在学堂里,也只星期六日才回家来宿一夜。
郝又三带着三分希望说道:“这回,怕不完全是谣言吧?”
就这时候,郝又三竟自和伍大嫂发生了关系。
葛寰中把烟蒂向痰盂内一丢,哈哈大笑道:“你老侄学过地理,难道还不晓得四川形势吗?四川,恰如现在调任商务局总办周观察说的,是个死窝窝。我们不忙说革命党人本是一伙不知利害的青年小子,有多大本事,能够赤手空拳造得成反?即令他们有本事,广东那样的地方,交通又方便,又是华洋杂处之区,以他们的头子孙文、黄兴那等声势,回回起事,还要回回失败。他们真个要在这死窝窝里来造反,那只好白丢性命,白白给我们送些保案来,为升官起见,我倒欢迎之至,还有什么危险可言!可惜我们那些有地方之责的同寅们,还不知道破获革命党的劳绩比剿灭土匪大得多!……也幸而他们脑筋还没开通,不然的话,恐怕谣言还要多,革命党的声势还要大哩!”
这是在年假前尤铁民走了不多久的一天,郝又三满了百期,正剃了头。吴金廷又和平常一样,从轿厅上就满脸是笑地走了进来道:“大先生没有出门吗?”
“若果调查确实,是革命党图谋起事,世伯看,四川有没有危险?”
郝又三拿着洗脸巾,很随便地让他宽坐。他说:“等我进去见了老太爷同姨太太再来,你今天剃头?哦!原来老太太的百期满了,不念经吗?”
“也难说啊!我刚才所说的日本留学生,是指官费和派送去日本的而言,并且也指回到成都的而言,一班私费去日本以及回来又散在外县各地的,那便不敢说了。不过据川南、川东好多州县的密禀说来,只是说地方不靖,土匪有随时窃发之虞,大家并未提到是革命党图谋不轨。只是我同督院上几位文案同寅私下谈论,恐怕是革命党而不见得全是土匪。到底是不是革命党,现刻还待调查哩。”
“念经本来是鬼事,家严并不相信。上回念经,全是大舍妹闹的把戏,这次幸而她没有再闹。”
“那么,现在到处闹事的革命党,不见得和日本留学生有什么相干了!”
“那么,只供饭了!我来得恰好,没有送钱纸,磕个素头就是了!”
“学堂或者不完全是革命窝巢,我没有住过学堂,不如你清楚。日本,我是去过的,我却敢说,假使我不是官,而又再年轻十几岁,我也很可作一个革命媒介物的。老侄,你不知道,但凡一个聪明人,只要走到外国,把别人的国势和我们的国势拿来比一比,再和一班维新志士谈一谈,不知不觉你就会走上革命道路去。这本不稀奇。所稀奇的,反而是留学回来了,难道自己的国情,还不清楚吗?为什么还像在国外一样,高谈革命?谈谈革命,也不要紧,可不能去实行那破坏政治的事情呀!好在四川去日本留学的还不很多,回来的这些人,多半在学堂教书,我们也略略考查了一下,都还安分守己,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只管表面上看来,不免有些飞扬浮躁,目空一世的样子。”
“更不敢当!饭是昨天就供了。本来昨天满的百期,家严说昨天日子不好,不宜剃头,所以今天才剃。”
“照世伯看来,好像学堂就是革命窝巢,日本留学生都是革命媒介物了。恐怕不尽然吧?”郝又三只能这样软软地反驳两句。
“哈哈,老太爷到底相信这些。……你好久没有出门了吧?既满了小服,该出去玩玩,我陪你到第一楼去吃碗茶,散淡散淡。”
“当然不会少的,办了这么几年学堂,又有这么多人到日本去留过学。”
“第一楼!……在哪里?”
“那么,四川的革命党人可真不少哩!”郝又三有意地装了一次傻。
“在劝业场前场门对着,才开张的。很不错,比同春茶楼还好,要算成都第一家茶铺了。……你去穿衣服,我看老太爷同姨太太去了。”
“怎么不是呢?一班人脑筋不开通,明明是革命党人图谋不轨,一传说起来,仍当作是梁山泊、红灯教。老侄,你还不晓得,就是一班当父母大老爷的人,一百个中间,几乎九十九个的脑筋都是这样的。所以几年以来,只听见外省有革命党在闹事,我们四川好像一个革命党人都没有,原因就在这般做官人一直没弄清楚革命党和土匪的分别。”
郝又三也觉欣然。遂到自己房里去,穿上那件新做的、专门为丧期之用的月白洋布棉袍,和一件也是为了丧服才新做的毛青土布对襟小袖马褂。香芸正坐在那张铺有狼皮褥子的美人榻上,同叶文婉在谈讲着什么;大腿上放了本算学书,膝头上摆了块她哥哥用过的石板,右手指还拈着一段石笔,一望而知是在预备投考女子学堂的功课。
“……啊!世伯所说的革命党起事谣言,果就是这些吗?”
她昂头问道:“有客来了吗?”
他方才想起了开学之后,果曾从好些外县同学的口中,听说某些地方有人在招兵买马,某些地方有人在开坛设教。因为这些话早已听惯了,差不多每年暑假之后,同学们总要带一些这样新闻,互相炫耀。不过说上几个星期,也就烟消火灭,从无下文。……却没有想到革命党起事上面去。他几乎已把前几月尤铁民的来信忘记了。
“没有。只是上街走走。……下了这么多天的阴雨,今天才算晴正了,恰又剃了头发,好爽快!”
葛寰中笑道:“难道你们简直没听见说过有些州县有革命党在图谋不轨吗?”
叶文婉已将一顶绽有白帽结的元青布瓜皮小帽递到他手上。同时问道:“一个人上街吗,还有谁?”
真就把郝又三问住了。他想不起平日在同学中间说过些什么,听过些什么,自己留心过的又是些什么。
“吴金廷约到总府街去吃碗茶。”
“且说你们在学堂中听见的是哪一些?”
“吴金廷!又是吴金廷!”大小姐不由冷冷一笑道,“我看,吴金廷简直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不如改口喊姨老表还亲热些!”
“哪一方面的谣言?”郝又三问。
“你的成见未免太深了,”郝又三倒老实笑了起来,“其实,姨表不姨表那有啥子关系?我之对于他,只在于他还能干。小学堂里一切杂事,全靠他一个人,这,你是没有看见过,不用说。上半年斑竹园那件事,不就办得很好吗?连老太爷都在称赞哩,你总晓得吧?”
“目前谣言很多,你们在学堂念书的人,大概也听见了些吧?”
“自然喽!要是不能干,又怎么巴结得上呢?又怎能理着姨表妹的一条路子,就粘上了老太爷和大先生呢?又怎能来往得这样亲密呢?铁民就议论过爹爹和你。他说,你们都太好了,一点儿世故没有,爹爹是老好人,你是公子哥儿。他又说,像你们两爷子,要是遇着一个有心胸的厉害人,真可以一碗水把你们吞下肚去,变了屎屙出来,你们还摸不着火门哩。他虽然没有指名说哪一个人,我相信,这位姨老表就早已把你们两爷子都吞下肚里去了!”
话一开头,就说到日本:日本人的身体,日本人的清洁,日本人的学堂,日本人的柔术。因为没有太太在旁边阻拦,因为郝又三又能尖起耳朵领会他的意思,他于是就畅所欲言地谈了好一会,一直谈到目前的谣言,他的话头方转了一个大弯。
香芸自己也不由笑了起来。
葛寰中已是穿了身便衣,嘘着纸烟,躺坐在一张洋式靠椅上,慨然叹道:“老侄,你看我到底不行啦!应酬一天,就深感疲倦了。说起来,才三十几岁,比你老太爷小,又没有你老太爷的嗜好,也没有姨太太,可是身体还是不结实!……”
叶文婉打趣说:“罢哟!大小姐,我看你也差不多吧!”
重阳前几天,葛寰中三十晋八的寿辰。不是整生,也同往年一样,只在自己公馆里请了四桌客,两桌男客,两桌女客,都是至亲同至好朋友。郝家一家人当然在内。闹到初更散席,女客先告辞走了,男客也走了不剩几人。郝达三要过烟瘾,葛家只有麻将牌,没有吸鸦片烟的家伙;又因葛寰中自从在警察局当了差事,为了自己的官声,也不好再让客人自带烟具到公馆里来开灯。郝达三在连打三次呵欠后,也便坐轿回家;只郝又三还留下,遂被葛寰中邀到小书房里,说是煮茗清谈。
“莫这样说。比如像吴金廷这个人,随便他好大本事,他能蒙得住我的眼睛吗?”
二
她哥哥说道:“莫夸硬口!要是你能够同他相处三天,就像同铁民相处那样,怕你还不是又投合上了!”
到了最后,郝又三方决了意,不管怎样且先找黄理君会谈一次再说。不料走到他寓所一问,黄理君又离开成都走了。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人知道。郝又三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寻思:“大概也由于缘法未到吧!……缘法未到,不唯下流事干不成,连上流事也干不成!……算了吧,也不下流,也不上流,依然还我的中庸之道好了!”
他又补了一句:“还不是爱而不知其恶了!”
几天当中,他好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把一个公馆里可能散步的角落,都走遍了,而且到处都有他那地球牌的纸烟灰。幸而那几天,正值贾姨奶奶生娩,因为是头一胎,平日对于眠食起居,不像少奶奶那样会自己当心,太太虽也在作指导,禁不住三老爷的纵容和姑息,以致从阵痛到一个女婴生了下来,几乎闹了两昼夜;虽非难产,却很不顺遂。不管贾姨奶奶平日为人如何,到底是十多年的丫头,服侍过老爷太太,现在又正为郝家添人进口,说起来也算是郝家另一房的半个主人。所以,这两昼夜间,郝家上下也像遭了一回什么大故,虽未曾闹得人仰马翻,可也把全家人的耳目精神整个吸收到大花园那一只角上去了。因此,没有人来注意郝又三的不安。他的少奶奶尚颇为生气,误会他的不安,是为了春兰的缘故。
香芸眉头一竖,似乎要生气了,却又回眸一笑道:“话没有说好,道理哩,倒是对的。不管啥子人,相处久了,终有一点投合的地方。”
他甚至想到傅樵村,想到葛寰中,想到许多不伦不类的人。
郝又三看着叶文婉一笑,少奶奶却将头车了开去。
至于吴金廷,那简直是个市井之徒。他心心念念只想给他拉皮条,只想勾引他去做下流事,从中取利。
春喜进来说:“吴先生在堂屋门口等!”
田老兄呢?也不行。那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但凡和他没有切身利害的事,他向来就不作主张,设若同他商量,只有招他笑话。
姨太太站在门槛内,正唧唧哝哝同吴金廷说什么,看见他走来,声气便放高了道:“你去跟妈说,后天我一定回来!”
除了尤铁民,在跟前的,似乎只有大妹妹香芸还可商量。不过香芸只管开通,也有脑筋,也有胆气,可是像这种革命大业,她未必比他懂,也未必肯赞成他干,不商量倒好,一商量反恐节外生枝。
“说得到的,请进去了!”
三种顾虑和一种不可,要是尤铁民在跟前,是很可以商量一个结果的。尤铁民既然不在,同他通信商量吧?不特信上说不清楚,不特有许多话在口里说说还不要紧,写在纸上,便着了形迹,让别人看见,就会成为笑谈;而且尤铁民现在在哪里呢?不见得他回了东京,上海又没有他的通信地址。就写信也无法寄到他的手上。
两个人走到街心,太阳射在身上,虽在隆冬,却有春意。两边铺子依然是蓝洋布布幛从檐口上直垂下来,布幛上绽着三四尺大的白布号字,大多是成都当时有名的招牌书家陈滥龙的手笔。陈滥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穷秀才,字写得并不见佳,但是能写大字;不拿架子;而润笔也便宜,只要有四两大曲酒,就写到六尺见方的字,每一字也只要九七扣制钱二百文。并且极爽快,一招呼就来,来了就吃酒,吃了就写,写了就走。
那么,就学他同学当中那些挂名的革命党人吧!只管虽称志士,但读书的仍只顾读书,教书的仍只顾教书,顶多在茶余酒后发表一些血淋淋的言论,以表示愤慨。这不但为尤铁民所讥诮,为他本心所不屑,即尤铁民邀约他参加进来,怕也不会让他这样干下去吧?
街并不很宽,来往轿子又多。两边檐阶,全被柜台侵占了直逼到街边。又怕着雨飘进柜台里面,复在屋檐上接出一块木板。久而久之,木板改成了瓦桷,铺上瓦片,于是柜台又向外移出一二尺。如此循环下去,到周善培开办警察时,街面已窄得不可再窄。两边铺户因为房契上明明写着街心为界,自然更理直气壮,生恐不能把一条较宽的街面,挤成一条仅许三人并行的巷子,如科甲巷一样,尚努力地在向外侵略。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耍手枪,丢炸弹。大丈夫流血牺牲,本无所谓,什么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道理,倒不在他心上,他只认为死哩,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痛痛快快。比如去年吴樾那颗炸弹,虽未曾把奉旨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炸着,而炸死了本人,但是名垂千古,自不必说,就那样壮烈的死,也胜于害了痨病,缠绵床笫,求死不得者万倍。而可怕的,只在徒然喊着革命,赤手空拳,没有手枪,没有炸弹,一旦被人捉将官里去,非刑拷打,那样的罪,他怎么受得了?而手枪炸弹这种必要的革命武器,据尤铁民说来,四川的革命党似乎还没有啊!
郝又三一路让着轿子,很不耐烦道:“我记得当小孩时候,街道多宽!如今被这些没公德心的人侵占得真不成话!警察局啥子事都在干涉,为啥不把街道弄宽点,大家也好走些?”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奔走,四处奔走,尤铁民就是一个活鲜鲜的例。更从尤铁民口中听来,许多称为革命健儿的,大都今朝天南,明朝地北,又要跑得,又要饿得,又要吃苦,又要冒险。自己度量一下,有生以来所过的,都是太平安逸日子,已经养得筋柔骨脆,到底能不能吃苦?没把握;能不能冒险?更难想象。何况平生脚迹,没有出城走过百里,一旦要远出千里,而又举目无亲,不说叫自己拿脚跑,就是像清明冬至到斑竹园去扫墓,用轿子抬了去,而不带着高贵或别的下人伺候,自己简直就没抓拿了。由此推之,光是奔走,已经戛戛乎难,还要吃苦,还要冒险,那真太不容易!
吴金廷道:“我从前在纱帽街宏泰昌做学徒时,就晓得官沟是在我们铺子的堂屋里。老掌柜说过,他那一丈多深的铺子屋基,全因火烧了三次,侵到官沟界外来的。可见以前的街,实在很宽,警察局只需把官沟一清理,就行啦!”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牺牲家庭。他家庭之于他,不能算是怎样温暖:父亲是平平常常的,母亲是颠颠倒倒的,老婆是冷冷淡淡的,儿子还小,姨太太和三叔那两支,更不必说,只有一个亲妹妹香芸,倒的确情投意合。但是除了香芸,要他任便丢一个,他仍然做不到。他曾仔细思量来,这倒不完全由于受了孔子教育,本诸亲亲之谊的缘故,而实是出之孟子所讲的不忍人之心。既然不忍,就一个也丢不下,一个也割不开了。
一路说着,走到总府街,行人更众了。到了第一楼,果见地势很好,漆得也辉煌,倒不觉得是由一家公馆的外厅和大门改造出来的。引起郝又三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铺子门外悬了一块黑吊牌,用白粉写着:本楼发明蒸馏水泡茶。
不过这明灯的作用,也仅只使他把刚才钉在脑子里的那种又龌龊又温馨的思绪,暂时化为乌有,还一直不能把他几个月来的种种顾虑,从他心头扫除溶解哩!
吴金廷道:“他这里生意之好,就得力这蒸馏水泡茶。”
这封信之对于郝又三,实在是一盏歧路上的明灯啊!
郝又三模模糊糊记得理化教习史密斯在讲堂上讲过,蒸馏水是顶干净的水。但水之好吃,并不在干净的水,而在所含的矿质之不同。王翻译还加以解释道:“泉水好吃,就因为含的矿质多,所以水的比重也才大些。又说成都的水,含的硷质多,所以不好吃。”
信纸是一大叠,字却写得大,而又草得来龙蛇飞舞。原来尤铁民回到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他正同上海的志士们在向各方运动,打算联合天主教、耶稣教共同组织一个万国青年会。总会设在上海,分会在内地各处,尤其在四川的嘉定、叙府、泸州沿江一带。他说:“其用意只在掩人耳目,非为外国教士传教地也。设能为助,望出全力以助其成!”又告诉他,亲自在下川南考察之所得:“豪杰之士,风起云涌,其势力远非蓉、渝两地可比。盖坐而言者少,起而行者多也!”又说:“川中发难,必不在远,左券之操,将无疑义!”他的理由,是官吏昏庸,营伍腐败,人有思乱之心,官无防御之术,因而劝他赶快去找黄理君,及时参加同盟会,做一个革命健儿,流血救国,虽死犹荣!并告诉他,那个叙永大绅黄方,业经他的襟弟杨维介绍,参加了。“其人虽不如谢伟之干练,熊克武之沉着,仍不失为豪迈之士,敢作敢为。”并说,这个人就在前几月尚没有革命头脑,尚在想做官为宦,但是被杨维一说,他就一切不顾地加入了同盟会,像他郝又三,志趣见解,什么都比黄方为高的人,“当此潮流汹涌,更毋庸徘徊瞻顾”了!
他相信王翻译的话,遂笑道:“这未免新得过度了,蒸馏水如何能吃?”
这感觉还颇有力量,牢牢地钉在脑子里,弄得他把尤铁民的信看了好几遍,方看清楚了它上面说的是什么。
“大家都说,蒸馏水比薛涛井的水还好些哩!”
吴金廷走了。带走了他的十六块崭新的龙板银圆。遗留给他的,是一股又龌龊,又温馨,偶一回思,又使他惭愧,又使他脸红的感觉。
他们进了门,楼梯旁边,就是瓮子锅烧开水之处,果然摆了一只小小的蒸馏器在那里,看来,比高等学堂理化室里的东西还小。
他本来想坚决地说:“断乎不可!”甚至想说:“叫她断了这个念头吧!我向来是行端表正的人,而且现在正在考虑革命大业,哪有闲情逸致来搞这种风流事!”可是到底咽住了,也学了一点官场中上司对下属的派头,即是凡事不下断语,仅只打了两个哈哈,叫人莫测深浅。
郝又三笑道:“这就骗人了!如此小的一个蒸馏器,能供给一个茶铺之用吗?”
郝又三明明晓得这番话有一多半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一层,也只是摸不够他的心意,怕碰钉子,不敢来找他罢了。不过听起来不唯不讨厌,还使人心里好像过不去似的,便也笑道:“说那么多做啥哟!她们的心思,未免太曲折了!请你去跟她们说,我们既是朋友,就有有无相通、患难相助的义务,不多几元钱,是可以帮忙的。至于说到男女相好那一层……”
楼上临窗摆了三张大餐桌,铺着白布,设着花瓶杯盘,也和同春茶楼的特别座一样。他们在当中桌上对面坐下,凭栏一望,眼界确比同春好。堂倌来问:“泡龙井吗?”
“大先生,你又没想到这是伍家的事情!”吴金廷狡猾地笑着说道:“我姓吴的倒还和你拉得上关系,莫计奈何时,找你帮帮忙,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伍家的事情,却怎好动辄来累你呢?以前,你已经那么慷慨过了,说要酬报你,你又连一杯水酒也不肯打搅人家的。人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像这样没名没堂地尽使你的钱,叫人家怎么下得去呢?并且人家也想来,当面约了你,你不去,托我请你,你也回绝了。大约你一定听见了啥子坏话,疑心人家对你不起?不然,就是人家得罪了你,使你讨厌了?人家摸不清楚你的心意,也不敢再找你。一面还叫我千万不要向你提说,害怕你生了心,以为你会想到交情尚没拉成,就这样要求不厌,万一机缘成熟,真个拉上了交情,岂不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样一来,反而使她要报答你的心愿,倒永远虚悬了。她说过,她是不背来生债的。”
郝又三问道:“你们的开水,果真是蒸馏水吗?”
“为啥不早来同我商量?我虽不算是富贵人家子弟,如像你所恭维的。手边确乎也不算宽裕,不过十几二十圆的数目,倒还想得出办法。”
堂倌笑着不说什么。
“啊呀!大先生!哪能都像你们富贵人家子弟,一撒手几十元钱不算一回事!你想,我在小学堂,每月挣你们十二元钱,不必说我还有个家,有个老母亲要供养,就没的话,我自己也要用一些啰,每月又能挪出几元钱来借给人家?并且我除了这十二元的薪水外,又没有别的生发,学堂又不比绸缎铺,每天没有一定的出入款子,要通挪也没处通挪啊!”
“告诉你,去向掌柜说,果真是蒸馏水泡茶,我们再不来照顾你们的了。”
“十几二十元钱,也不算啥子难事!你怎么就说得那样了不起?”
吴金廷给了茶钱,才要说什么,忽见楼口上又上来了两个人。他连忙把脸掉开,过了好半会儿,他方拿眼向那两人坐处一望,忽摆出一脸的笑,半抬身子,打着招呼道:“才来吗?……这里拿茶钱去!”捏了一手的钱,连连向堂倌高挥着。
“够不够的话,就难说。只求有个十几二十元可以敷衍一时罢了!”
郝又三回头看去。靠壁一张方桌上,坐着那两人,一个是高高大大很粗鲁的少年,穿了身黄呢军服,黑油油的大脸上沁着汗气。另一个也像走热了,把一件绯色旧绸棉袍的高领翻了下去,领口大大敞开,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一条油松辫子,很熨帖地贴在项脖上;年纪很轻,眉眼很秀媚,很活动,两颊白嫩,正由于走热了,晕出一派娇红。就是这年轻人,正笑着在和吴金廷打招呼,也是那样在向堂倌吩咐:“那桌的茶钱这里拿去!”
“一句话说完,人病了,当然该调养。你斟酌一下,得好多钱才够?”
堂倌则打着惯熟的调子高喊道:“两边都道谢了!”
郝又三在他说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在客厅里兜着圈子。一面留神前后窗子外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深知他们郝家的习惯:不管上人下人,全是喜欢到窗跟下听人家说私话的。今天大约由于吴金廷不是稀客,或者也由于正是大家闭目养神时候吧?前面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大院坝中,后面浓荫四合的小花园内,居然不见一个人影。不等吴金廷说完,他已不能再冷静了。
郝又三悄悄问吴金廷:“这娃儿是谁?好像一个唱小旦的。我似乎看见过,却想不起来。”
“伍安生的妈病了,请王世仁医生看了两次,说是气血两亏,不但要好好保养,还要随时吃点滋补药。大先生,你想,她家是啥子样的景况。虽说伍平上月已经有信回来,说他们的粮子不久调到马边厅,以后可以陆续托人带点钱回家。但也只是信上说的话。钱哩,现在还没见面。而今,她家的房钱虽由大先生答应了,不用焦愁。可是日常家缴,就全靠伍安生他妈一双手做点细活路了。……不瞒你大先生说,现在针线活路,已经年不如一年,光靠做细活路,又哪能够啊?……从前没有搬家时,还有一些朋友长长短短帮点忙。大先生是晓得的,用不着瞒你。自从搬了家,不但地方不同了,并且警察局查得也严,不能再招揽人。……就是伍安生的妈,也万万不肯。她常说,她的贴心朋友,而今只有你大先生一个人,你既是把她从烂泥坑里提拔出来,只管没有贴身服侍过你,但要她背过你另找朋友,就银子堆成山,她也不干。所以,这几个月来,除了做点时有时无的细活路,向当铺当点东西外,不够的,全靠我一个人东拉西扯借些给她们。要是太太平平的,大家苦一点,倒还可以拖下去;拖到伍平能够经常有钱寄回,就算苦出头了。……唉!谁又料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害起病来!并且命穷人偏又害的是富贵病!事情做不得,还要吃滋补药。大先生,说老实话,这几天,真个把我整到注了!……”
“虽不是小旦,也近于那种人。姓王,在伍大嫂对面独院里住。”
“哦!”本是他不应关心的事,反而举眼把吴金廷望着,意思是要他说下去。
郝又三笑了笑道:“伍大嫂有这样一个邻居,怕不要学宋玉的东邻之女了吗?”
“还不是伍家的事!……”吴金廷扇着黑纸折扇,好像不经意地也随口而答。
“伍大嫂倒还不是那种贪嘴的人!可这娃儿也有点毛病,很像个女娃子,见了女人有时脸都羞红了。倒是常在他家里走动的一个武学生,对伍大嫂确起了一种坏意思。”
尤铁民的信,而且那么厚厚的一封,当然要紧了。他本不打算再同吴金廷周旋,却又不能立刻叫人家走,只好把信封摆在茶几上,不即去拆它。随口问道:“你别处有事吗?”
“是不是同他一道的那个粗人?”
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尤铁民写的,虽然信封左下方写的是名内详。
“不是,是王家的亲戚,听说也姓吴。虽然是外县人,比这粗人却斯文多了!”
他一面把一封厚厚的洋纸信封的信,从衣袋搜出,递与郝又三。
郝又三默然了半会儿,方道:“伍大嫂呢?也是有意思的了!”
吴金廷连忙拦住说:“不用茶点了。有冷茶,倒一碗给我吧!我只能坐几分钟,等姨太太手空了,谈两句话,就要走的。”
“那倒不然,你莫把伍大嫂看作了逢人配。她要是不喜欢的人,就是王孙公子,她也未必动念。如其她喜欢你这个人,她却有本事等你一年半载,她这个人就是这么情长!……比如你……她因为感激你,常常说你是个热情人,倒安心要同你打个相好。只可惜头一回就着遭瘟的警察打岔了!……自从搬了家后,随时都望你去走动,向我说了好多次,我看你过于谨慎,不好说得。知道的,自然晓得我在为好;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有意勾引你,有意教坏你,有意跟伍大嫂拉皮条。……那次该是她在劝业会亲口约你的,我该没有添言搭语啦?她回去时,多高兴,晓得你爱干净,特为把房子扫了又扫,床上全换了新的;做了好菜,打了好酒,专心专意痴等了你一整天。也是你们姻缘未到,你又有了客。后来是接二连三的事情,更没有时候提说,恰恰她又病了。你晓得的,若不是你那十六块钱,她能那样快就复了原吗?你想想,你这么对她好,她又怎能不更思念你,不说别的……”
因为托熟的缘故,郝又三到客厅来时,只穿了身白麻布汗衣裤,下面光脚靸一双皮拖鞋,发辫盘在头上也没放下,手里挥着一把广东来的蒲扇。一掀竹帘,就说“好热哟!”一面让吴金廷宽去那件玉色麻布长衫,一面叫高贵打洗脸水,泡茶,端点心。
他越听越觉好听,不由满脸是笑。心里忽然想到尤铁民有天说过的话:曾经与多数男子交接过的女人,才能自主爱人,而这爱也才真实可靠。看起来,吴金廷的话倒不见得虚假。
一天,他特为给郝又三送了封信来,是从上海寄来的,常信,仅贴了三分钱的邮票。
“……光是听见你病了,她多着急,又不能来看你。到处求神许愿,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那时,已是暑假。高等学堂试验完毕,学生、教习都各自回家团聚。广智小学也试验完毕,学生、教习也同样都回家团聚去了。吴金廷不是教习,当然留了下来,同着小二看守那一大院空落落的房子。同时,吴金廷还有一种职务,就是兼办收发,分送一切公的私的文件信函。
吴金廷说不下去了。他感到露出了马脚,这番话应该在前一个月说方对。
他哥哥是她倾心拱服的一个人,他的话虽然使她不尽了解,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心里只管有点想不通,不明白她哥哥这种显然与前不同的思想究竟从何而来,但也不好追问。只是对她哥哥的言语态度更为留心,很想他能够有机会时自动地告诉她。
幸而听话的人业已心花怒放,业已把从前起的一点儿决心丢入东洋大海,不但察不出他语无伦次,随口乱编,反而飞红着脸皮说道:“你说得太好了,我同她不过见了几面,连一句恩爱话都没有说过,她就这样关心起我来了吗?”
又如像他的少奶奶叶文婉在大热天气里,忽然动了胎,很顺利地又给他郝家生了一个儿子。老爷太太喜欢得合不拢口。这不仅遂了祖母的心意,诚如何奶妈之言,应了口招风,而且也达到祖父的希冀,认定一代单传之后,必然会螽斯衍庆的。因此,这一次的红蛋,比起生心官时还多染了两百个。叶姑太太早已接了来家,不知受了亲家母多少拜,好像少奶奶之能生儿子,全是她妈的力量。上上下下都是喜。也独有他、郝又三,当父亲的人,仍然像平时一样。大家向他道喜,乃至他向父母磕头道喜,跟随父母向曾祖父母、祖父母的神主道喜时,虽也在笑,但只是一种虚应故事的笑。他大妹妹香芸又察觉了,问他为什么不像心官生时那样近乎忘形的高兴呢?他悄悄地说:“像中国这样快被瓜分的国家,多生些亡国奴,有什么可喜的地方?并且我最近又看了一本新书,叫《人口论》,是一个英国人作的。据说,像我们中国这样国家,人口越多,地产越少,国家越贫越弱,争端越来越多;四万万之众,已经造乱有余,如今再添一个乱源,只有令人悲的!……”
吴金廷连忙马起面孔正正经经地道:“你不信吗?我们此刻就到她那里去,你亲自去问她!”
像斑竹园那件事,吴金廷前前后后跑了三趟,时间拖延到端阳节过了许久,由于一直没机会和顾天成见面,同邱福兴研究后,又不好无端地跑到两路口去找他,只凭赖阿九与阿三的不时传说,好像顾天成也有几分顾忌似的。不过,一天没打听到顾天成是不是另外找到了地方,或正在找地方,那么,他的妄念总还在他心头,这事情总不算清结。据吴金廷的建议,顾天成是听他老婆说话的,与其找到他本人,又不好开口,不如找到他老婆开导一番,再叫他老婆去说他,虽然多绕两个圈子,似乎既有把握,而面子上也冠冕堂皇一些。但又怎样去找他的老婆呢?别人都在思考,都在提意见,唯独他郝又三,若无其事地不作一点主张。其后,还是由于吴金廷打听出来,知道顾三奶奶有个娘家哥哥,在马裕隆洋广杂货铺当伙计,而郝家又历来是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些洋广杂货铺的老主顾,不如把她哥哥叫来,以本号老主顾的资格,吩咐他去开导他的妹妹和他的妹夫;并吃住他,非叫他办好不可。算来,这条路子倒还简捷得多。大家听了,都以为是,问到他郝又三,他也仅只点头说好。及至顾三奶奶的娘家哥哥来回说,顾三贡爷早被他妹妹短住了;因他妹妹到底明白事理,知道这是他们幺伯顾辉堂所使的牵狮子咬笨狗的诡计,经她点明,顾三贡爷才恍然自己几乎上当;如今听见郝家已作准备,他更其不再来生事。这件使人烦心了这么久的事,一旦烟消火灭,大家是何等高兴。但是他郝又三,依然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大妹妹香芸首先察觉了他这种变化,私下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回答是:“这些关乎一人一家的芝麻小事,也值得用心吗?”
“怎么使得?我正在热孝中,旁人晓得了,才糟哩!”
大家都不明白近几个月郝又三这个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沉默,这样索漠。凭你同他谈到什么要紧事,或是什么有趣的事,他老是毫不关心地听着,顶多笑一笑。
“只是坐谈下子,有啥来头?难道你在丧期中,连朋友都不来往了?伍大嫂同我们不过是朋友罢咧!何况你已经满了百期,又剃了头的!”
一
郝又三仍旧腼腼腆腆地问道:“当真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