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上级机关也越来越难打交道了,秘书们说话都带有进攻性、挑逗性,而且她们还常常擅离职守,上班时间跑出来会情人;我们一打电话就会被数盲粘上。数盲在办公室里也越来越坐不住了,经常开大会做大报告;会场秩序也越来越不好,保安员也越来越混蛋。除此之外,还该谈到有好几个礼拜没刮风了,天上的烟越来越黄,像小孩子屙的屎;整个城市一天到晚嘣嘣乱响,像个弹棉花的工厂。这种情形早晚要把人逼疯了。
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要开party——因为好久没开party了,大家都烦躁得很。比方说大胖子,画着图忽然就会引吭高歌,震得玻璃嗡嗡响;还有人会冷不防用小号吹个花腔,能把人吓出一头冷汗。还有几位抒情诗人会冷不防跳起来朗诵一首抒情短诗,但是本钱不够,尚不足以把人吓出神经病。不会制造噪音的人吃了烤白薯,皮都不扔,留着打他们。我们这屋里很热,所以老有股馊白薯味。所有的设计工作都没有正进展,有的还有负进展,这就是说,无缘无故把好好的图纸撕掉。我自己也有点不正常,时时在图板上画出裸体女人来。这就是说,再不开party就要出事:和保安打架,和傍肩殉情自杀,或者把摩托车开到别人轮子底下去。前几天和保安在会场上打了一架,就是个危险的信号。如果听之任之,架就会越打越大。
数盲同志们对我的辩解反驳道:你说天是黄的?我怎么没看见?对他们来说,玻璃是蓝的,不论家里、办公室的玻璃,还是汽车的窗玻璃都是蓝的。这种玻璃表面有层有机硅透光膜,都是进口的。假如我们能读到些国外科技书刊,没准也能造出这种涂料,但是那些书刊里常夹有半裸女郎的广告,所以有危险,不让我们看。我们看到的全是正面的、没有危险的东西,所以心情烦闷,走向反面。
三
开party就一定要在上班时间折腾,消耗大量的公款公物;否则就等于没有开。然后就折腾一夜,傍肩也不回家。数盲问起来,就说回原单位联欢了。不要以为数盲蠢,所有的“家属”都不见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整天气呼呼,碍着数盲风度不便发作,而我们(非数盲男人和傍肩们)见了这种景象就十分开心。这些行径最起码是犯错误,有些还是犯法的,但是开party就是要犯错误和犯法,否则就没有效果。等到犯过错误和犯过法后,大家都能正常一段时间。当然,作为老大哥我要承担责任,去砸一段时间的碱,或者关一段时间的小号——这要看犯的事有多大而定。但是这对我不是大问题:哪里我都熟。等把这些道理都讲够了以后,还有一点我明白:各单位都可以开party,各单位都有老大哥可以承担责任,干吗非是我不可呢?
我哥哥当然是个反面人物,他拿短期护照出国,逾期不归。现在他转到了正面上了:拿了绿卡,成了美籍华人。按领导上的布置,我早就通知他了——“我们的政策是既往不咎”——但他还是不回来,并且说: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回来。在此我要坦白一点,假如给我个短期护照,我要干出反面的事来。不给我护照,我也要干反面的事——开party——我们就是想干反面的事,故而我们才是危险的。
外单位的老大哥总给我打电话,问你们什么时候开party。我听了当然气愤,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开?这班混蛋说:我们不行——我们没有号召力。再说,你们都是文艺单位下来的人,开出的party有趣。不管怎么说,你们是老大哥单位。这话听来有理,但却是混账逻辑。这种逻辑要把我害死。
假如我哥哥的一生被“文革”毁掉了的话,我的一生就被数盲症毁掉了。他现在是个数学教授,不是数学家。我现在是工程师,不是艺术家。假如时局有利的话,我们是可以做成后一种人的。这些事情使我很烦闷。这些事当然是从反面讲的,从正面讲,就根本没有烦闷这回事。
不等公安局的人来找我问星期四party的事,我就知道此事绝不能善了;我叫大家搜集硬币,越多越好。这个party上了电视新闻,是近年来罕见的集体旷工事件,光这一条就得去砸碱,更何况浪费了大量的宝贵物资。光电石就用了十来桶,但我们没有动气焊,只是用来点乙炔灯,给广场照明——由此你就可知那party有多大。硬币是铝的,准备熔了造假脚镣。那东西一文不值,只是有点不好找。蓝毛衣说她要押我去碱场,不准别人争。我告诉她,她也得准备去砸碱了。因为这回上面和我们算总账,连打架用手扣子的事也发了。挨打的保安举报说,凶手是女的。我正在抵赖,但未必能赖掉。蓝毛衣知道以后分毫不惧,反而到处去吹嘘:姐们要去砸碱了——照我看她也该砸碱,她把人家的鼻梁都打断,彻底破了相。我们要赔出人家买老婆的钱。但是最后谁也没去砸碱,而是比那更糟。我们国家学习新加坡二十世纪的先进经验,改用鞭刑,数盲决定,拿我们这桩事试点。这就是说,要在背上挨几鞭子了。以前没挨过,挺他妈的新鲜。也许就因为这个,蓝毛衣主动坦白了(她很想挨几鞭,大大地出个风头),还把手扣子交了出来,就被公安局的请走了,再没回来。
有一件事必须说清楚,我努力做了近十几年的技术工作,水平毫无进展,甚至可以说是越做越笨。我们周围的情形也越来越糟了,凭我的笨脑子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看看我的同事,和我一样。假如谁看上去比较聪明,比较有前途,就会得数盲症。只有我这样的笨蛋不得数盲症。
有关蓝毛衣闯的祸,还有补充的必要。我说过,那一天小徐借了我的车去拿病假条。拿到了病假条,在回来的路上和别人撞了车,与对方驾驶员口角,被保安请去了。人家一查他的证件,发现是技术部的人,除此之外,对方发现他很面熟,星期一下午打架就是他先动的手。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当然对他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当他把一切可交待的事都交待了以后,这种兴趣还是有增无减,这一下就闯了个大祸,小徐进医院后也没醒过来,径直死掉了。尸检时发现肝脏碎了,而且是连同好几根肋骨一道被打碎的。身上还有很多伤,但已没有深究的必要,因为这一处就足以让他死了。这种事当然不能由着它发生,所以保安方面一个死刑,三个无期徒刑。保安方面当然也有些要申诉的事:在星期一的斗殴中有人用了手扣子,把他们的人破了相,所以他们的人才会下狠手打人。因此数盲要把使手扣子的人找出来,抽上一顿,以示公允。
我前妻从来不拍我的马屁,她也用不着这么做。所以她说的话一定属实。假如我也算个聪明人的话,家兄聪明到什么程度就难以定论了,因为他比我聪明了一百倍都不止。但是读了一冬思辨哲学以后,出了一件古怪的事:有一天早上他对我说,我有五块钱,花了三块,怎么只剩了两块了?出于对他智力的尊敬,我犹豫着回答道:你说你有五块钱?对呀。花了三块?对呀。那么应该剩几块呢?他这才哈哈大笑起来,说哲学书都把人读笨了。这当然是从反面来讲,要从正面来讲,就不能说是读笨,应该说读聪明了才对。
讲了这么多反面的事,也该讲点正面的了。星期四我开了party,等到过完了周末,公安局的人就到部里来,客客气气地说:请问谁是王二?您有麻烦了,要跟我们去一下。说完给我戴上铐子,这个铐子是不锈钢的,有两个顶针那么大,套在两个大拇指上。我认为假如我是摩非斯特的话,设计这个铐子的就是撒旦本人了——用这么点钢就把人扣住了,怎么能想出来。那位警察听了,摘下大檐帽说:您高抬我——没法子,就给那么点钢。当时我吓得够呛,他就是这种拇指铐的发明者。骂人家是魔鬼,这事怎么得了。谁知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说道:你这儿挺暖和,我多坐一会儿。你有什么事要办就先办办。别怕,我没数盲症。我赶紧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我以前以为你们都有那种病哩。他说:这就是外界对我们的工作不理解了。这说得很对,别人对我们也不理解,说我设计的机器是大粪,还要求枪毙我。所以,理解万岁。
有关我自己的智力情况,我还没有提到过。在碱场里,我前妻对我有个评价:王犯,在工程上你是个天才,但你十足外行。这都是因为你先灌了一脑子艺术才来学工。你应该去搞艺术,这方面虽然我不懂,但我觉得你一定非常人可比。我听了这话,心里很舒服,马上说道:报告管教!今天晚上我睡门口,给你挡着风!她说:混账东西,你想感冒得肺炎吗?我又说:那我睡你脚下,给你焐脚!她又说:身上冷怎么办?最后还是睡在老地方,和她并着头,哪儿冷焐哪儿。
假如可以和数盲们说理的话(其实和他们没法说理),我可以辩解道:星期四我只说了一句“开party”,此外什么都没干。这句话只是振动了一下空气而已——当然它和后来发生的事有一种极牵强的关系。数盲就顺着这种关系找到了我,让我挨鞭子。除此之外,蓝毛衣与保安打死小徐然后又偿命一事的关系也很可疑。假如保安该给小徐偿命,毙了他活该。假如不该偿命,把他放了也没什么不可以,这么胡搅蛮缠干什么。再说一遍,我知道说理是不许可的。但是我觉得他们实在不讲理。刚进局子,警察就告诉我说,我的案子上面要直接抓,让我做最坏的准备。事实上没有那么坏。
有关我哥哥读的书,有一点需要补充,现在各种男孩上的学院里,还在用它们当教本。而技工学校的教本,说来惭愧,都是我们编的。这是因为我们都要到技工学校任教,高深的教本我们教不动。当我为误人子弟而内疚时,就在工程课上教几节素描,还有人在数学课上教美声唱法,在物理课上教唐诗宋词,所有的学生都被我们教得乌七八糟,将来想发数盲症都发不了。
我的案子数盲们很重视,所以警察一直劝我交待出个把别人来,但是我不肯。我倒不是皮肉痒痒想挨鞭子,而是身不由己——身为老大哥,如果让别人去挨鞭子,今后没法做人。这件事一连拖了半个多月,其间还被带到公安医院查了几次体。最后人家说,你年纪大了,心脏也不行,有生命危险——你可要想明白。我听了也有点犹豫,要知道我挺怕死。后来弄明白生存率有百分之七十(后来知道实际上是五十)就鼓起了勇气,签了认罪书,住进了公安医院。这里生活还蛮好的,睡单间,一流伙食,每天看病吃药。住医院有两个好处,一是先把我身上的病控制住,鞭刑后的生存率就能比百分之五十高;二是假如让我住在家里,鞭刑前准会服止疼药、打吗啡针,这样鞭刑的意义就失掉了。
我们俩住在一间平房里时,我哥哥总在读书,先读各种“选读”“选集”之类,因为那些书里有读不懂的地方,所以他又开始涉猎思辨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黑格尔和《朱子语类》《曾国藩家书》,等等;不读书时就坐在窗边疯狂地咬手指。我哥哥非常聪明,根据他后来的表现,他是百万人里挑一的数学天才。
后来我知道,我是命里注定要挨鞭子的,公安局的同志问我那么多,是觉得两个人太少,想多拉几个。他们后来说,人多了热闹,也显得不疼。但我不这么想。他们又说,你这个案子上面动了真怒,多报几个人好,少了可能毙了你。这可让我够害怕的,但我挺住了。这样好,万一后来知道不招也能活就会后悔。宁可当场死,也不吃后悔药。
我哥哥年轻时经历的事,现在也存在。当然,现在男孩子不用去插队了,在高中毕业时,大家都要去兵营里军训。然后根据教官的意见,把最聪明的孩子送到技工学校受训,比较傻的却送到各种管理、外交、艺术院校里去。后者假如没有数盲症的话,在那里念上几年,肯定就不识数了。当然,这两类孩子将来的待遇会有天渊之别。教官在鉴别孩子的智能方面比任何心理学家都在行——众所周知,聪明的男孩子会调皮捣蛋,而说什么信什么的,肯定是笨蛋。
有关小徐,有必要补充几句。首先,他已经死了,我不说死人的坏话,所以本日记里一切他的坏话都取消。其次,虽然他死了,我还是不喜欢他;因为他什么都不肯干,和老左简直是一样,而且公开宣称他想得数盲症。最后,他已经死了,至死都没患数盲症,所以他是我的人;故此上面说的那句话也取消。而且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假如早发现他不见了,就可派出人去找他。发现他被保安逮走了,我可以率大队人马去救他——玻璃公司的哥们儿带来了铁棍,就是为这样的事预备的。荡平保安总部,冲到地下室把他救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肯定要出人命。假如我干了这样的事,等待我的就不是鞭刑——额头上要吃子弹了。
我哥哥正在插队,每年冬天都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回来——比方说,当时的年轻人只有少数能上大学,按理说应该选最聪明的人上学才对,但实际情况是选了一些连字都不大识的傻瓜。另一个例子是:大家都在田里出苦力时,要选几个聪明人去县里开会,住舒适的招待所,吃很好的伙食;但实际情况又是选了一些不可救药的傻子,到那里讲些老母猪听了也要狂笑起来的傻话。顺便说一句,那种傻话叫做“讲用”,我当时只有八岁,已经觉得它愚不可及。他老在唠叨说,这世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考虑到我当时的年龄,当然回答不出来。
四
那天早上我想到四十年前,我们家住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冬天我哥哥从乡下回来,和我住在一间房子里。那房子中间有一个蜂窝煤炉子,我把全部身心投入了炉子——这时因为我怕冷,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喜欢摆弄炉子。我哥哥歪在靠窗户的床上看书。那个窗户下面是玻璃,上面糊着纸。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星期四我去参加那个party——现在我是从反面来说,坐的是技术部开出的最后一辆车。当时天已经黑了,但是我也能看出来,这车不是往东山上开——东山上有好多疗养院,现在都空着,我们过去开party都在那里——而是往西山上开。西山上也有很多疗养院,现在也空着,但西山是禁区。这里是中央的地方。自从海里满是柴油,人家就不来了,连警卫部队都撤走了,但别人还是不敢进去。最可怕的是它离市府小区极近,肯定会让数盲们发现。不过,我既然已经豁了出去,也就不问了。车进了西山的围墙,空气登时变得很好闻,因为这里有很多的树,甚至可以说,整个西山就是座大树林。现在树很少见,城里的树都被农民偷走了,所以有好多年没闻见这么好闻的松树味。出于一种朴素的敬畏之心,农民还没到这里来偷。连小偷都不敢来的地方,我们来了,这件事不怎么好。
那天早上我还想到这样一些事:其实我过去是有数盲症的,上小学时连四则运算都算不好——当时我就画得很好了,所以觉得算不好没有关系。上中学时物理化学全是一塌糊涂。几何学得还可以,代数不及格。高考之前觉得数学吃零蛋太难看,找我哥哥恶补了一下,在一百五十分里得到了三十来分,就把老师和同学吓了一大跳。假如他们知道我现在是工程师,一定要吓死了。
等到车开到广场上,看到那里黑压压的人群,我脑子里又嗡的一声。整个北戴河,整个秦皇岛没得数盲症的人都在这里,甚至还有天津和北京来的人,开来了各种柴油车、烧焦炭的煤气车、电石车,以各种垃圾为燃料,这些是各单位的公务车,一个个千奇百怪;还有新式的日本车、德国车、美国车、瑞典车,烧高级燃料,还有用电池的无污染车,每年要到日本去充一次电,然后就可以开一年,都是首长专车。这两种车的区别在于前一种开起来地动山摇,后一种寂静无声;前一种跑得慢,后一种开得快;前一种车上没有玻璃,驾驶员暴露在外,跨在各种怪模怪样的机件上,一不小心就会摔出来,后一种很严密;前一种车上有各种管道、铸铁手柄、传动皮带等等,后一种没有这些东西,倒有录像机加彩电、小酒吧、电子游戏机、卫星天线、全球定位系统等等;前一种很难开,后一种是人就能开,除了数盲本人,但他也不是真不能开,只是觉得开车失了身份。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区别。前一种车是我的人开来的,后一种是傍肩们开来的。现在他们正在广场上换车开,三五十辆结成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开出去,到山道上赛车;剩下的人在广场上,有五六千人,有个骡马大集的气概。这么大的集会,假如我不是头儿就好了。但是我们这辆车开来时,所有的人都对我们鼓掌,并且有人在扩音器里说:老大哥王二来了,可以开始了。这就是说,这本烂账又记在我头上。我觉得有股要虚脱的感觉,但是挺住了。站在车头上,大声问道:吃的东西够吗?底下人就哄我:老大哥,闭嘴!俗气!车还没停稳,就有些女人叫我们车上的人:喂!陈犯!我在这里!刘犯,快滚过来!这是弟兄们的傍肩在打招呼,都是砸碱时傍上的。但是没有叫王犯的——我忘了通知她了。
二
在医院里我又见到了蓝毛衣,她和我一样穿上了白底蓝条的睡袍,跷着二郎腿,坐在走廊里的沙发上和小护士吹牛,说这一回她肯定上吉尼斯大全。假如先抽她,她就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受鞭刑的人。假如先抽我,她就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受鞭刑的女人。这孩子身材不高,有一点横宽,体质极佳,十之八九打不死。我们俩在医院里大吃大喝,鸡鸭鱼肉不在话下,还吃王八喝鹿血。原来定的是我八下,她六下。上级的指示有两条:一、一定要抽得狠,抽得疼,把歪风邪气打下去;二、一定不能把我们俩打死,以免国际上的人权组织起哄。说实在的,这两条指示自相矛盾,乱七八糟。可以想象有一条是首长的意图,还有一条是秘书加上去的。但是都要执行。所以就把我加到十二下,把她加到了八下,给我们俩吃王八,还请了些五迷三道的大气功师给我们发气。除了这些措施,别的医疗保障方案还很多,但是都怕负责任,让我们自己定夺。这些方案都是胡说八道——试举一例,让我练铁裆功健体,在睾丸上挂砖头——只有一条有道理,我们接纳了。那就是在受鞭刑前灌肠导尿。大庭广众下,被打出屎来可不好。
以前开party没来过这么多人。我前妻打个电话来,说你那里好像来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我说到了年终,和关系单位联欢。她说你小心点,我们这里有反应。这使我想到了小徐借了我的车去医院,肯定是先到了她们那里。没想到的是再过一会儿他就要死掉了。我想请她来,但在市府的电话上不敢乱讲,就没有说。中午时分我就开始和大家打招呼,让他们少招人,但是不管用。到了午后,不知哪来这么多人,连保安的人都吓跑了,怕我们找他们报仇——我们的人太多了。然后我就豁出去不想后果了——要玩就让大家玩高兴。
现在我知道这件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国家花了宝贵的外汇从新加坡的历史博物馆买来了藤鞭,那种东西浸了药物,打一下疼得发疯,事后又不感染——只是对我来说,有没有“事后”大成问题;从外省调来了武警,以防那天出乱子;与此同时,海滨路正在搭台子。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我应该在日记里多写点我的问题。
有关战略储备,也是个严重问题。我存了两桶八十升汽油,这是违法的。汽油是危险品,可以造燃烧弹,威胁到数盲的安全。但是可以造燃烧弹的东西多着哪,比方说,苯,自来水里有的是,只是领导要它没有用。搜我家时又发现了一把钢制的水果刀,这也是危险品,钢刀可以杀人。假如哪位数盲乐意试试,我能用铸铁刀把他杀死。根据以上事实,我认为汽油和钢的危险性并不表现在它可以伤人。主要的问题是它们对数盲有用。凡对他们有用之物,则危险。我还存了一件最大的危险品——吉普车。这东西开得很快,当然有危险。我存它的目的是万一有人得了重病,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他送进天津或北京的医院,救他一命。然而我们谁都不是高速车辆驾驶员(政审通不过),开车上高速公路当然要威胁到数盲的安全。
星期四晚上,有人运来了一台很大的音响设备,有他妈的逼好几十千瓦,对着话筒吹口气,山海关都能听到。先有人说,上星期是我们技术部老大哥生日!我们的老大哥王二,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乍听时几乎晕过去,一切不受惩罚的幻想都破灭了。到了这个地步,心里挺平静。在我看来,僭称万岁的事最严重,一有人提就死定了。但是居然就没人问。现在看来,是有关心我的人把这事按下了。
我的问题主要是经济问题:有人管我要储藏室钥匙,我连问都不问就给了他。储藏室里就是些铸铁、柴油,捣腾没了可以找别人借。过一会儿又有人管我要地下室钥匙,说要动用战略储备,去开动部里那辆旧北京吉普。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去把小孙接回来。为此还要开介绍信,说咱们这里提审他。我批准了——我是常务副部长,手里有介绍信。然后大胖子进屋来,高声唱道:有螃蟹——要两桶柴油换。我也批准了,但是要他少带几个人去——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不好。他答应了,但是他们把那辆柴油车开走时,车上至少有十个人。过一会儿又走了一辆车,说是去拉雪花梨,去的人也不少,拉走了不少铸铁,拿去换梨;但是又有好几辆车开进来,上面是外单位的人。我跑出去要把他们撵走,party是晚上的事,白天来干什么?我不想有人来帮我们折腾。但是我发现是玻璃公司的人,前几天人家刚帮我们打了一架,交情非比寻常。更何况人家也不是空手来的,带来了几箱鲅鱼,还有好多铁棍。鲅鱼是吃的,铁棍干什么用,我都没敢打听。然后会计部的人也来了,都是女孩子,撵人家就更不恰当了。有个小姑娘撞到我屋里来,管我要铁筷子,要烫头发——我没理她。她就跑出去说,屋里坐了个人,一声不吭,好可怕!别人告诉她说,这是我们老大哥,他总这样。其实我不是总这样,人来得太多,我心情坏。
有关万岁的事,我要补充几句:我们部里有好几位浪漫诗人(我不能举出名字,以免他们也受鞭刑),但我认为,诗人的定义就是措辞不当的人。当然,数盲诗人不在此列。他们的问题不是措辞不当,而是诗写得太长而且永不分行。我个人的意见是措辞不当相对好一些。上星期有位数盲诗人在广播里朗诵诗篇,从早九点到晚八点,连题目都没念完,是否过分了一点?
小徐一去就没回来,他死掉了。在这件事上,数盲肯定比我要悲痛。进了局子我才发现,我们的一举一动上面都知道:知道我们拿柴油换白薯,拿铸铁换雪花梨。这些事都是我领头干的,因为工资不够花;当然更知道谁在和谁乱搞,不过数盲表示这些事不必深究,他们教育家属的工作也没做好。我个人认为这些事双方不提最好,省得大家都不好意思。但是不提不等于不重要。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有各种好东西:香槟、茅台、鱼子酱,我们预备的东西全扔掉了。等到party散了以后,桌上还剩了大量的食品,全是特供。后来数盲让我招出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们又让各特供点清点,仿佛我犯下了抢劫罪。我认为他们应当回家清点。但是局子里的人说,不能这样报上去,否则会说我偷到他们家里去了。
在那个星期四早上,因为工作让我很头疼,所以我就把铅笔一摔,吼道:不干了!开party!去把你们的傍肩都请来!大厅里哄的一声,大家都往外屋拥,去抢电话,通知他们的人。这以后的事就是反面的了。只有我和小徐坐着不动。他是考勤员,问我:今天怎么算?我说:所有的人都病了。他说:那得派人去医院搞假条。我说:你去。这个混蛋斗胆要借我的车,我一时糊涂就借给他了。结果他骑着到处兜风,不光耗尽了油,连挡泥板也撞瘪了。最糟的是被保安逮了去,挨了两下之后,就信口胡招,把我们在医院里的关系出卖了,口袋里的一沓病假条就是罪证。他这个人干出了这种事,我倒是不意外。只可惜我们的大夫去砸碱了。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从正面来说,我已经体会到鱼子酱为什么是特供(危险品)了:这种东西太好吃,足以使人为之厮打起来。而在数盲那里就没有危险,他们好吃的东西多极了,犯不着为它打架。
虽然我能把柴油机画好,但是我根本就不想画它。我情愿画点别的,哪怕去画大粪。在一泡大粪面前,我能表现得像个画家,而在柴油机的图板面前,我永远是一泡大粪。假如我想变成个人,就得做自己能做好的事,否则就是大粪。为此我要出国,或者得数盲症。这件事别人能做成,但就是我做不成。
后来大胖子要露一手美声唱法,不幸的是话筒有毛病,他嗓门又大,故而完全失真,满山满海都是驴鸣;别人就把他撵下台去。上来一个乐队,玩的又是重金属,好在我及时用棉花把耳朵塞住了。后来有人建议让砸过碱的大哥大姐们跳迪斯科,我就没有听见,糊里糊涂地被人放倒上了镣铐,这回可是铸铁的真家伙。爬起来以后看见大家跳,我也跳。别人是一对一对的,我是一个人瞎扭,自得其乐。忽然有人在我背上点了一指,回头一看,是我前妻。穿着套装,很合体,脸上浅笑着,妩媚至极。我赶紧把棉花掏出来,这会儿不是乐队吵,而是铁链子哗哗地吵。因为所有跳舞的男人都戴镣。我说:报告管教,忘了通知你。她说:没有关系。我说:又要劳烦你送我去砸碱了。她说:大概吧。你是有意的吗?我想了想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是有意,也没有什么事是无意。她凑过来,贴住我的脸说:你很诚实。这时候有人宣布说,各房间都有热水,可以洗澡,也可以喝。这就是说,早有人把深井启动了。深层地下水是特供的,它的危险性在于可以洗澡,洗澡很舒服,洗了还想洗,就会把水用光;我们用当然犯法,这是因为假如我们抽走了深层地下水,表层带有盐碱的水就会渗下去——数盲抽才没有问题,虽然他们抽了地下水,表层水也会渗下去。这件事我负完全责任——听到这条通知,她就带我去出操。进了房间才发现镣铐都打不开——后来是用手锯打开的——所以只好戴着干。那天晚上她没有发口令,我自己就行——事后她说:这样的情形是第一次吧。我说:是。她又说:这说明,你爱我?我说:大概吧。她一听,眼睛里全是泪,因为这回答不能让她满意。她又问道:那你可爱过别人?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她就说:那我死了也不亏。后来又干了两三次,都是我主动。然后我们开着她的车回我的小屋,喝了很多酒,又干了很多回。后来就睡了,再以后我醒来,我前妻已经走了,到现在还没见着。
星期四早上我在图板上画一台柴油机,画着画着把笔一摔,吼道:不干了!开party!于是惹出一场大祸来。这件事告诉我,每个人都可以从正反两面来看。从正面来理解,我是个小人物,连柴油机都画不好,简直屁都不是;从反面来理解,我可以惹出一场大祸,把北戴河的西山变成剥落坑(出自《浮士德》),招来好几万人在上面又唱又舞并且乱搞——顺便说一句,“乱搞”使不止一位数盲得了心脏病死掉,我把火葬场的老大哥害惨了——这说明我是摩非斯特菲里斯,在世界七大魔鬼中名列第四。我倒想知道一下,其余六位藏在哪里。这个两面性使这篇日记相当难写,我还是像数盲做报告,先正面后反面,然后回到正面上去。顺便说一句,数盲做报告时,眼前有个提示器,上面有两盏灯,一会儿闪绿,这就是说不能光讲正面的,也要谈点反面的;一会儿闪红,这就是说要以正面为主,负面不要说得太多。提示器还显示讲稿,但是数盲决不照念——嫌它太短。我没有这种东西,反面很可能会谈得过多。先说我没画完的柴油机,这是个大家伙,是矿山抽水用的;既不能画成狮子,也不能画成鲤鱼,而是要正经八百地画,因为这东西坏了就会把井下的矿工都淹死。我把它画成方头方脑的样子,十二缸V形,马力够了,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假如我把它画完了,世界上就会再多一个嘣嘣乱响的蠢东西。假如给它纯粹的烷烃,就能发出八百匹马力,虽然它是球墨铸铁做的,也能长久地工作。但是给它的是水面上捞起来的废油,所以连二百马力都不会有,而且肯定老坏。所以它还有一桩奇异之处,配有一个锅炉,假如柴油机坏了,烧起火来,就是台蒸汽机,能够发出一百匹马力,并且往四面八方漏蒸汽。一百马力能使矿工有机会逃生,但是矿井还是要被淹掉。至于它的外形,完全是一堆屎。对我来说,正面的东西就是一堆屎,连我自己在内。
假如我在受鞭刑的时候死掉的话(这一段是我受刑前写的,现在知道我并没有死),希望领导上能把这个日记本交给我前妻。这个笔记本里有好几处说到我爱她,希望她看了能够满意。我一直不肯告诉她,是因为她是我的管教,我是她的“王犯”,这种关系比爱不爱的神圣得多。而那天晚上我告诉她,我大概爱她,情形和现在差不多,我觉得自己快完蛋了。当时我们那间屋里点着床头灯,挂着窗帘,但还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这是因为有些混蛋带来了船上用的救生火箭,正在不停地燃放,而且火箭朝小区飞去。还有人在喇叭里说些放肆的话,恶意攻击——我没有说过这些话,但要对此负责任。窗帘上火光熊熊,不知烧了什么东西,很有可能在烧房子;后来才知道是烧木板箱。在这个地方开这种party,罪在不赦,因此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枪毙。当时我还想过,假如要枪毙我,千万别遇上球墨铸铁的枪。那种枪虽然不危险,但是拉好了架式等它不响,响的时候又没准备,死都死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肌肤相亲,一切禁忌都不存在了。
一
除了告诉她这些,我还要告诉她,在小木屋的地板下面,有个木箱子,里面有点贵重的东西。有一套雕刻的工具、钢制的小刀等等,这些东西别人见了就会抄走。谁知道呢?也许她的下一个傍肩也是艺术家,这样就能派些用场。有些旧版的图书画册,还有我过去全部作品的幻灯片,给她留做纪念。还有几千美元,是我哥哥托人带来的,绝不是黑市上换的,送给她——当然,假如要没收,我也没意见。有意见也没用——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