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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

“得了,不说也罢,得了!”她抢先道,这狡猾的小妮子一下子就识破了机关!

“啊,娜斯简卡!我很想用什么办法向您表述这种奇怪的印象……”我开始诉苦,在哀怨的声调中还隐藏着一线希望,虽然是十分渺茫的。

她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饶舌、快活、调皮。她挽住我的胳膊,笑着,并且要我也笑,对于我在窘态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报以爽朗而长久的笑声……我开始生气了,她一下子又撒起娇来。

“啊,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娜斯简卡又截断了我的话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一句也听不懂。”

“其实,”她开言道,“您没有爱上我,对此我是有点儿不高兴的。这说明人心实在难测!然而,铁石心肠的先生,您毕竟不能不夸奖我,因为我是那样坦率。我什么都对您说,毫无保留,不管我脑袋里闪过的念头有多么愚蠢。”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些,”我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我眼眶里已经挤满痴情的泪水。“我在我们约定的时间之前一个钟点才醒来,可是却跟压根儿没睡过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来的时候想把这一切都告诉您:仿佛时间对我来说停止不走了,仿佛从那时起只应让感觉永远留在我心中,仿佛一分钟应当延长到无穷的永恒,仿佛全部生活对于我已经停止……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一支早就熟悉的曲调,从前在哪儿听到过,后来忘记了,它是那样甜蜜,眼下正在回到我记忆中来。我觉得,这支曲调在我心灵中一辈子呼之欲出,直到现在才……”

“听!好像十一点了吧?”我说,这时从市内相当远的一座钟楼上响起有节奏的钟声。她骤然顿住,不再笑了,开始数钟敲几下。

“就这些?”她笑了起来,把我的话打断。

“是的,十一点了。”她终于换上胆怯和犹豫的语调说。

“首先,娜斯简卡,我把您委托的事一一办妥,信也交了,您那好心的熟人家里也去了,然后……然后我走到家里躺下睡觉。”

我当即后悔不该吓着了她,使她数了钟敲几下,我诅咒自己的一时狠心。我替她犯起愁来,又不知道该怎样弥补自己的过失。我开始安慰她,寻找原因来解释他为什么还不来,并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论据。在这个时刻要哄她相信是再容易不过的;其实,任何人在这个时刻都乐于听从不管什么样的劝慰,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可信,就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怎么过的?快说呀!您干吗一直不吭气儿?”

“真可笑,”我开始说,而且愈来愈上劲,对于我自己的道理讲得如此透彻也愈来愈欣赏,“他根本就不可能来;我也给您闹糊涂了,娜斯简卡,以致丧失了时间概念……您只要想一想:他顶多只来得及收到您的信;假定说,他不能来;假定说,他有回信,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到。明天天一亮我就去取回信,并立即设法通知您。说到底,您不难举出上千种可能的假设,比方说:信送到时,他不在家,也许他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呢。要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听着,娜斯简卡!”我大声说,“您可知道这一整天我是怎么过的?”

“是啊,是啊!”娜斯简卡答道,“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当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以十分通情达理的口吻谈下去,然而从中却似乎可以听到懊恼的不谐和音,大概她另有与此离得很远的心事。“那您就这么办,”她继续说,“明天您尽可能早一点去,要是有什么信息,马上就让我知道。您不是知道我住哪儿吗?”她又一次把自己的地址告诉我。

我心中的苦杯终于满极而溢。

随后她对我的态度变得那样温柔、那样腼腆……她似乎在仔细地听我对她说话;但当我向她提一个什么问题的时候,她却默不作声,尴尬地扭过脸去。我朝她眼睛里一看——果然:她在哭。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我心想,“你这句话把多少意思都说了出来!娜斯简卡,这样的爱在某些时候能叫人心灰意冷。你的手冷得像冰,我的手火一样热。你简直是个瞎子,娜斯简卡!……哦!幸福的人有时候是多么讨厌哪!但是我不能生你的气!……”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唉,您可真是个小孩子!哪有这样孩子气的?!……得了!”

“看到我们是多么相爱?!”我喊了起来。

她试着做一个微笑,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她的下巴颏儿在哆嗦,胸部还起伏波动不已。

“您怕什么?您为什么甩开我的手?”她说着又把手伸给我,“这有什么不好?我们一块儿迎接他。我要他看到我们是多么相爱。”

“我在想您这个人,”在沉默片时后她对我说,“您的心地这样善良,除非我是个石头人,否则绝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一点……您可知道,现在我产生了一个什么念头?我把你们俩对比来着。为什么他不是您?为什么他不像您这样?他不如您好,尽管我爱他胜过爱您。”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黑暗中只见一个行人向我们迎面走来。我们俩都开始发抖;她险些失声惊呼。我放开她的手,做了一个想要走开的动作。但我们的料想落了空:来的不是他。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她仿佛在等着我说些什么。

“上帝保佑您!”她答道,“要不是我幸福到这种程度,您的怀疑和指责恐怕会使我哭起来。不过,您在一个问题上开了我的窍,这个问题够我想上很久很久;但我以后再去想它,现在我要向您承认,您说得不差。是的!我确实有些反常;我好像全身心处在等待状态,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轻飘飘的,实在太轻太轻。算了,感觉的事不谈也罢!……”

“当然,也许我对他还不完全了解,不完全知道他的心思。说起来,我好像一直怕他;他总是那样严肃,似乎挺傲慢的样子。当然,我知道他这仅仅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其实,他心中的柔情比我心中的更多……您可记得,我曾经带着一个小包裹去找他,当时他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我至今没有忘记;但我毕竟太尊敬他了,而这一点恐怕说明我配不上他,可不是吗?”

“您有些反常,”我说,“您明明在胆怯;您担心他可能不来。”

“不,娜斯简卡,不,”我答道,“这说明您爱他甚于世上的一切,而且远远超过对您自己的爱。”

在这一刹那,我不知怎的感到郁悒得可怕,然而,一阵似笑非笑的意向在我心中萌动。

“对,恐怕是这样,”天真的娜斯简卡应道,“可是,您知道现在我想到了什么?不过现在我不打算谈他的事,就谈谈一般的感受吧;这一切是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产生的想法。您倒说说,为什么我们大家并不像同胞手足那样?为什么最好的人也总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别人,不对人说?为什么不直截痛快地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尽管明知道这话说出来不会毫无反响?可是偏偏每个人都要摆出比实际上严峻的样子,似乎人人都怕让自己的感情很快地外露有损自己的尊严……”

“天哪!您真是个好朋友!”过了一会,她十分认真地开始说,“您的确是上帝给我派来的!要是您现在不跟我在一起,我会怎样呢?您是这样的无私!您对我的爱是多么纯正!我出嫁以后,我们将非常友好,比兄妹更加友好。我差不多要像爱他一样地爱您……”

“啊,娜斯简卡!您说得对;不过,这是许多原因造成的。”我把她的话打断,其实,此刻我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拘谨。

说到这里,她把我的手使劲一握,我差点儿叫起来。她于是笑了。

“不,不!”她满怀深情接茬道,“比如,您就跟别人不一样!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情向您表述;但我觉得,您……比如……就拿现在来说吧……我觉得,您在为我作出某种牺牲,”她羞涩地补上一句,并向我瞥了一眼。“请原谅我这样对您说话,要知道,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姑娘;我还没有见过多少世面,有时候我实在不会说话,”她又附带声明,一种隐藏着的感情使她的声音发颤,然而她还竭力现出笑容,“不过我想告诉您,我不是忘恩的人,这一切我也能感觉到……哦,愿上帝为此赐福给您!过去您对我讲了好多关于您那个幻想家的话,这完全不是事实,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切跟您毫不相干。您现在挺健全正常,完全不像您把自己描写成的那种人。将来您如果爱上什么人的话,愿上帝通过她给您带来幸福!至于对她,我并没有必要祝愿什么,因为她跟您在一起一定会幸福的。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自己是个女人,既然我这样对您说,您应该相信我……”

“我之所以喜欢您,是因为您没有爱上我。要知道,换了别人处在您的地位,怕不会这样老实,难免要纠缠不休,不是无病呻吟,便是心痛如绞之类,而您却是这样可爱。”

她沉默了,并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同样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此过了有几分钟。

“为什么?”我问,我的心开始颤动。

“是的,看来今天他是不会来的了,”她终于抬起头来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快活?”她说,“为什么瞧着您这样高兴?为什么我今天这样喜欢您?”

“明天他准来。”我用极其可信和坚定的口吻说。

我满怀热望去会她,几乎等不到约会的时间。我没有预感到随后即将领略的滋味,没有预感到这一切竟会如此告终。她春风满面地在等候回音。她等候的回音乃是他本人。他应该闻召赶来。娜斯简卡比我早到整整一个小时。起初她听了我的每一句话都笑,呵呵之声不绝。我才开了个头就沉默下来。

“是的,”她又接下去说,情绪也好起来了。“现在我自己也明白,他明天才能来。好吧,再见!明天见!要是下雨,我或许不来。但后天我准来,一定来,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情;您一定得待在这里;我要跟您见面,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

其实,我的天哪,我怎能这样想呢?明明一切都已属于另一个人,一切都不是我的;说到底,甚至她的这种柔情、她的关切、她的爱……不错,她对我的爱,——也明明是即将与另一个人相见的喜悦,无非出自硬要我分享她自己的幸福的愿望,我怎能盲目到这种程度?……可不是吗,及至他没有来,我们空等了一场,她便皱眉蹙额,变得胆怯、慌乱起来。她的举止言语便不再那么敏捷、调皮和欢快。然而,说也奇怪,她却加倍对我表示关切,仿佛本能地想把她自己希望得到和唯恐不能实现的一切倾注在我身上。我的娜斯简卡变得如此胆小、如此惊慌,看来终于明白了我在爱她,因而深感我这片痴情之可怜。的确,当我们自己不幸的时候,我们对别人的不幸感受更加深切;感情的趋向不是分散,而是集中……

后来,在我们道别的时候,她向我伸出一只手,用明朗的目光望着我,说:

然而,欢乐和幸福能使人变得多么好啊!在心中沸腾的爱是多么热烈啊!你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心都注入另一颗心,要使一切都快乐,一切都欢笑。这种欢乐的感染力多强啊!昨天她的话是如此多情,心中对我充满了善意……她对我是多么体贴,多么温柔,她是那么鼓励和爱抚着我的心!哦,幸福可真会卖弄风情!而我……我却把一切都信以为真;我以为她……

“往后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难道不是吗?”

昨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是我们的第三个白夜……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现在我是多么孤独,你哪里会知道呵!

我以为她根本不理会今天的雨,可是她没有来。

九点钟才过,我在屋子里坐不住了,便穿上外衣走出家门,尽管天气不好。我到了那里,坐在我们的那条长椅上。我向她所住的那条胡同走去,可是又感到羞愧,在离她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转身回来,甚至没向她家的窗户看一眼。我回到家里,那种惆怅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多么阴湿、枯寂的时光!要是天好的话,我会在外边走上整整一夜……

“倘若下雨,我们明天不见面!”她说,“我不来了。”

只要挨到明天就行!明天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今天我们不见面了。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浮云开始掩蔽天空,雾正在升起。我说,明天不会是一个好天;她没有答话,她不愿说违心之言;对她来说,这一天光明而又晴朗,任何乌云都遮不住她的幸福。

不过,今天没有信。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想必他们已经在一块儿了……

今儿个下雨,是个愁闷的日子,满天阴霾,就像我未来的老年一样看不到一线光明。奇怪的思想、阴暗的感觉压迫着我,头脑里麇集着许多我还不清楚的问题,我不但无能为力,而且也不想加以解决。解决这一切并不取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