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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毫无疑问。”我带着再严肃不过的表情答道。

“喂,”一直睁大眼睛、张开小口惊讶地听着我说的娜斯简卡,到这时打断了我的话,“喂,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您向我提出这些滑稽的问题;但我肯定知道的一点是:所有这些奇遇一定都发生在您身上,跟您说的半点也不差。”

“既然没有疑问,那就讲下去吧,”娜斯简卡说,“因为我很想知道事情的结局。”

“您将听到,娜斯简卡(我觉得我叫您娜斯简卡永远叫不腻),您将听到,在这些角落里住着一些怪人——幻想家。幻想家——如果需要下一个详细的定义的话——并不是人,而是某种中性的生物。幻想家多半居住在不得其门而入的角落里,好像躲在里边连日光也不愿见;只要钻进自己的角落,便会像蜗牛那样缩在里边,或者至少在这一点上很像那种身即是家、名叫乌龟的有趣的动物。照例漆成绿色的四壁已被熏黑,可他就是喜欢这间令人沮丧、烟味呛人的屋子,您说,这是为什么?他的熟人为数不多(最后会全部绝种),当难得有人来拜访这位可笑的先生时,他一见来客总是那样狼狈,面色大变,神态慌张,仿佛他刚在屋子里干了什么犯罪的勾当,不是印假钞票,便是炮制几首歪诗寄给某杂志,同时附上一封匿名信,诡称该诗作者已死,他的朋友认为发表他的遗作是一项神圣的义务,——您说,这是为什么?请问,娜斯简卡,宾主之间话谈不起来,这是为什么?来客在别的场合伶牙俐齿,有说有笑,也喜欢谈谈女人和其他快乐的话题,可是闯到这里来以后弄得摸不着头脑,笑也笑不起来,尖刻的俏皮话也听不见,这是为什么?还有,那位来客八成是他不久前才认识的,人家初次登门,——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而初次登门就窘得要命,纵有随机应变的才智,却只会愣愣地望着主人简直像倒了个过儿的脸;主人自己则完全不知所措,尽管作了艰巨的努力想使谈话变得自然一些、活泼一些,想显示自己对社交界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也想谈谈女人,至少想用这样的办法投这位走错了地方、不该上他这里来做客的可怜人之所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这是为什么?后来,客人忽然拿起帽子匆匆告辞,说是猛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其实从来没有过这么回事),好不容易抽出被主人热烈地握紧的手,主人竭力想表示自己的歉意,多少扭转一下已经搞糟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客人呵呵发笑,一出门立即暗暗发誓永远不再来拜访这位怪先生,尽管这位怪先生本质上是个十分出色的好人;同时,来客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机会纵恣一下自己的想象力,把刚才主人呈现于会见始终的尊容同一只小猫的模样作个比较,那只可怜的小猫被孩子们背信弃义地逮住后,遭到践踏、恫吓和百般欺凌,弄得狼狈不堪,最后钻到椅子底下的黑暗中去躲开他们,在那里足足花了一个钟点竖毛、喷气、用爪子洗它那受了委屈的脸,此后好久还一直用敌对的眼光看待外界,看待生活,乃至看待从主人餐桌上撤下来、由好心的女管家留给它吃的剩菜;这又是为什么?”

“娜斯简卡,您想知道我们的主人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因为事情都是鄙人做的,——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里干些什么,为什么一位朋友突然来访会使我整整一天寝食不安、茫然若失?您想知道,当我的房门被推开时,我为什么全身一震,脸涨得通红,为什么我不善于接待客人,为什么如此丢脸地被地主之谊的负担压垮?”

“嚄!我的老天爷!好一篇开场白!下面我将听到什么呢?”

“对,对!”娜斯简卡应道,“我正是想知道这些。是啊,您讲得非常精彩,但最好不要讲得这样精彩行不行?因为您这样讲,活像在照本宣科。”

“娜斯简卡,如果您不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在彼得堡有一些相当奇怪的角落。为彼得堡所有的人照明的那个太阳,似乎照不到这些地方,而是另外有一个新的太阳,像是特地为这些角落定制的,它照耀一切的光也异乎寻常。可爱的娜斯简卡,这些角落里过的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周围那种沸腾的生活,也许在十万八千里以外某个无人知晓的王国里会有,而不是在我们这里,在这个一本正经的时代。这种生活才是十足的大杂烩,既有纯粹的梦幻、狂热的理想,又有……唉,娜斯简卡!……又有平淡无奇的东西,且不说是庸俗透顶的东西。”

“娜斯简卡!”我勉强忍住笑,用庄重而严厉的语调回答,“可爱的娜斯简卡,我知道我讲得很精彩,可是——对不起,我不会用其他方式讲述。可爱的娜斯简卡,我就像被所罗门王加上七道封条在瓶子里关了一千年的妖精,这七道封条现在终于通通被揭去了。可爱的娜斯简卡,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因为我早就知道您了,娜斯简卡,因为我早就在寻找这样一个人),现在,我脑袋里几千个阀门一齐打开,我必须让话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奔流,否则我会憋死的,——而这恰恰表明我要找的正是您,我们是注定了现在要见面的。因此,请不要打断我,娜斯简卡,请顺从地、乖乖地听我说;要不——我就不说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经姿态,开始像背书似的说:

“不——不——不!千万别这样!讲下去!以后我一句话也不插就是了。”

“那您就听着,娜斯简卡,听听这故事究竟有多可笑。”

“那我继续讲下去。娜斯简卡,我的朋友,我一天中间有一段时间是我特别喜欢的。那时差不多所有的事情、公务和工作都结束了,大家都急着回家去进晚餐,躺下休息一会儿,一路也想些与晚上、夜里以及全部余暇有关的其他有趣的节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主人公——请允许我用第三人称方式叙述,娜斯简卡,因为用第一人称叙述怪难为情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位也不是无所事事的主人公跟在别人后面迈步回家。但是,在他苍白的、似乎有些被揉皱了的脸上浮泛着奇怪的得色。他脉脉含情地望着在寒冷的彼得堡天空中渐淡渐隐的晚霞。我说‘他望着’,这话不对:他不是望着,而像是无意识地凝视,似乎感到疲倦,或者注意力同时被别的更有意思的事物吸引住了,故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只能匀出一眨眼的工夫投以几乎是不自觉的一瞥。他得意是因为明天以前不必去做他讨厌的事情,并且像学童放学后可以去做心爱的游戏、可以放肆淘气一样高兴。娜斯简卡,您只要从旁边瞧他一下,立刻会看到,喜悦的心情已对他脆弱的神经和亢奋的想象产生奇妙的影响。瞧,他开始若有所思……您以为他是在考虑晚餐?考虑今晚怎样度过?他在看什么这样出神?是不是在看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那样潇洒地向乘坐骏马所拉的油壁香车打他身旁疾驶而过的一位女士点头致意?不,娜斯简卡,此刻他才顾不上这些闲事细节哩!此刻他已拥有自己的一套不寻常的丰富生活;他一下子变富了,夕阳斜晖脉脉的临去秋波并非无缘无故这样多情地在他前边一闪,这一闪从他温暖了的心中唤起蜂拥而至的印象。过去,这条路上哪怕是最不足道的细节也会使他吃惊;此刻,他眼里几乎根本没有这条路。此刻‘幻想女神’已随兴之所至撒开金色的经线(可爱的娜斯简卡,您如果读过茹科夫斯基[2]的作品一定知道),并开始在他面前展示从未见过的、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也许随兴之所至把他从回家时所走的花岗岩便道带到了水晶七重天亦未可知。现在您不妨试一试把他叫住,出其不意地问他:此刻站在何处,走过哪几条街?他一定什么也记不起来,既不知走过哪几条街,也不知此刻站在何处,只得懊恼地红着脸,而且必定会撒个什么谎挽回面子。所以,当一位很可敬的老太太在便道中央颇有礼貌地叫住他,因迷失路途向他问道的时候,他竟会全身一震,差点儿喊出声来,并且惊恐地环顾四周。他不悦地皱一下眉头,继续往前走,几乎没有留意行人瞧着他纷纷抿嘴暗笑,还冲他的背影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留意有一个小女孩提心吊胆地给他让路,睁大眼睛望着他在沉思中咧嘴的傻相和手势,放声笑了起来。然而,还是那位幻想女神在闹着玩儿的飞翔过程中也带走了老太太、好奇的行人、发笑的女孩,带走了就在充塞丰坦卡河的货船上吃晚饭的乡下人(假定我们的主人公当时正好经过那里的河岸),把所有的人和物胡乱织入她的底布,就像把苍蝇缠在蛛网上一般,而那位怪人带着新的收获已经走进自己的安乐窝,已经坐下来进晚餐,并且早已吃好,直到他的女仆,老是愁眉苦脸、若有所思的玛特辽娜已把餐桌收拾完毕,把烟斗递给他时,幻想家方始如梦初醒,并且惊讶地想起他肯定已吃过晚餐,至于做这件事的过程却忽略了。房间里愈来愈暗;他心中空虚而忧郁;整整一座幻想的王国在他周围倾塌下来,没有发出断裂的巨响,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犹同做了一场梦,而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是,一种使他胸口隐隐作痛和起伏波动的阴郁感觉,一种新的欲望诱人地撩拨、刺激着他的奇想,悄悄地招来一大群新的幻影。寂静笼罩着小房间;孤独和懒散则为想象提供温床;他的想象在渐渐燃烧,在微微翻腾,一如老玛特辽娜的咖啡壶里的水——她正不慌不忙地在隔壁厨房里张罗自己的厨娘咖啡。接着,想象已经冒起火苗,无一定目的随便拿来的一本书没读到第三页即从我的幻想家手中跌落。他的想象重又调好了弦,重又鼓足了劲,顿时,一个新世界,一种迷人的新生活重又在他面前闪现出灿烂辉煌的前景。又一个梦境——又一次幸福!又一服令人心荡神驰的美味毒药!哦,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能吸引他呢?在他入了迷的心目中,娜斯简卡,我跟您的生活是那样懒散、缓慢、没劲;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我们的命运不满,对我们的生活感到苦闷!确实如此,您不妨观察一下,我们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乍看起来是多么冰冷、阴沉,活像都在生气……‘真可怜!’我的幻想家忖道。他这样想一点也不奇怪!瞧,那些神奇的幻影,它们是那么迷人,那么精妙,那么无边无际地在他面前构成如此出神入化、栩栩如生的图画,而居于这幅图画中心的第一号人物,当然是他——我们的幻想家本人的千金贵体。瞧,多有意思!丰富多彩的奇遇、如醉如痴的幻象层出不穷。您也许要问,他幻想些什么?这又何必问呢!反正什么都有……他在幻想中扮演一个起初得不到赏识、后来被尊为桂冠诗人的角色:在幻想中与霍夫曼[3]交朋友;有巴托罗缪之夜[4],有黛安娜·薇侬[5],有伊凡三世[6]攻克喀山城的英雄业绩,有克拉拉·莫布瑞[7],有尤菲米娅·邓斯[8],有面对主教会议的胡斯[9],有《罗伯特》中的鬼魂出现[10](还记得那段音乐吗?很有坟场的气氛!),有明娜[11]和布伦达[12],有别列津纳河边之战[13],有在B-Д伯爵夫人家里朗诵长诗的场面[14],有丹东[15],有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人们[16],有科洛姆纳的小屋[17],有自己的一隅,旁边则有一个可爱的人儿在冬天的晚上听您说话,张开小嘴巴,睁大小眼睛,就像现在您听我说话一样,我的小天使……不,娜斯简卡,我跟您如此向往的那种生活,对他这样一个贪欲的懒人怎么能有吸引力呢?他认为,这是寒碜、可怜的生活,殊不知忧郁的时刻有朝一日也可能临到他头上,那时他为了过一天这种可怜的生活,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幻想岁月,而所换的还不是欢乐,不是幸福,到了那个忧郁、悔恨和无限哀伤的时刻,他也不再挑挑拣拣了。但那个可怕的时光,目前还没有来临,他什么也不要,因为他凌驾于愿望之上,因为他拥有一切,因为他太饱了,因为他本人是绘制自己生活的画家,每时每刻都在按新的奇想为自己创作生活。这个童话般的幻想世界制造起来太容易了,而且又是那么逼真!仿佛这一切的确不是幻影!老实说,有时候我几乎相信,这一整套生活并非感官亢奋的产物,并非空中楼阁,并非想象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您说,娜斯简卡,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会呼吸急迫?为什么,中了什么魔法,在什么不可知的力量摆布下,脉搏会加快,泪水会从幻想家的眼眶里迸涌,他的苍白、湿润的两颊会燃烧,他的整个存在会充满如此令人陶醉的喜悦?为什么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永不枯竭的欢乐和幸福中一眨眼就过去了?当粉红色的朝霞闪进窗户,黎明用我们这里彼得堡那种虚幻可疑的异光照亮阴暗的房间时,我们的幻想家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精神过度兴奋之后出现了麻木,心中交织着甜蜜和痛苦,就这样昏昏睡去,这是为什么?是啊,娜斯简卡,的确可能上当,旁人不由自主地会相信,是货真价实的热情激荡着他的灵魂,不由自主地会相信,他那无血无肉的幻梦中有活生生的、触摸得到的东西!然而这是多么虚妄——比方说,爱情竟会连带着永不枯竭的喜悦和难以忍受的苦楚注入他的心胸……只要看他一眼便可确信不疑!可爱的娜斯简卡,您瞧着他,能不能相信:他在疯狂的幻想中如此热恋的对象,事实上他从来不认识?难道他仅仅在迷人的幻景中看见意中人?难道这种热情仅仅是他的梦?难道他们果真没有双双抛开整个世界,把各人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命同对方合在一起,携手走过自己一生中的这么些年头?到了很晚的时刻,要分手了,难道不是意中人偎在他胸前伤心地痛哭,根本感觉不到暴雨在阴霾四布的天空下肆虐,狂风从她黑色的睫毛上刮走泪珠?难道这一切全是幻想?这凄清荒凉的花园,小径上绿苔丛生,幽寂而阴森,他俩常在那里漫步、期望、忧伤、恋爱;难道他们曾在那里相爱了那么久、‘那么情长谊深’的地方也是幻想?还有这座奇怪的、祖传的房子,她和面目阴沉的年老丈夫在那里度过了不知几许寂寞和郁悒的时光,她的丈夫终年沉默寡言而又容易动怒,老是叫他俩提心吊胆,而他俩自己又像胆小的孩子,沮丧而羞怯地互相隐瞒自己的爱情,难道也是幻想?他们曾忍受何等的痛苦,怀着何等的恐惧,他们的爱情是何等纯洁、无辜,而人们又是何等狠心(这是不言而喻的,娜斯简卡)!后来,在远离故土的海外,在中午炎热的异国天空下,在壮丽的不朽之城[18],在豪华的假面舞会上,在喧闹的乐声中,在灯烛辉煌的宫殿里(一定得在意大利式的宫殿里),在爬满桃金娘和蔷薇花的阳台上,我们的幻想家遇见的难道不是她?天哪!在那里,她认出对方以后,急忙摘下自己的面具,轻轻地说一声‘我自由了’,接着全身发颤,扑到他怀抱里,两人惊喜地叫喊起来,互相贴得紧紧的,顷刻间忘却了悲哀、离别、所有的痛苦、阴森的房屋、年老的丈夫、远在故国的凄凉的花园,她曾在那里的一条长椅上接完热情的最后一吻后,挣脱他给绝望的痛楚折磨得麻木的怀抱……哦,娜斯简卡,想必您也会同意,当那位不速之客、喜欢说说笑笑的高个儿健壮小伙子推开您的房门,大大咧咧地嚷道‘老弟,我刚从巴甫洛夫斯克来’的时候,自然要吓一大跳,狼狈地涨红了脸,像一个学童刚刚把从邻居花园里偷来的一只苹果塞进兜里。我的上帝!老伯爵去世了,正好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幸福降临的时刻,——偏偏有客自巴甫洛夫斯克来!”

“这才对!呣!”

我声情激越地结束了我的悲怆的叙述,悲怆地沉默下来。我记得自己极想勉强哈哈大笑一通,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小鬼在我身上蠢蠢欲动,我的咽喉已经开始梗阻,下巴颏儿开始哆嗦,我的眼睛愈来愈湿润……我期待听我讲述的娜斯简卡会睁开聪明的眼睛,纵声发出天真爽朗、遏制不住的大笑,我已经懊悔自己失了分寸,不该讲这些久已郁积在我心中的块垒,这些话我可以倒背如流,因为我早已给自己准备好判决书,现在忍不住不把它宣读,反正一吐为快而不管别人是否能理解;但使我纳罕的是,她竟一声不吭,过了一会才轻轻握一下我的手,以一种不好意思的同情态度问道:

“嫌少?不,相反,很多,非常之多,娜斯简卡,既然您对于我一下子就成了娜斯简卡[1],可见您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

“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吗?”

“完了!难道还嫌少?您真不知足!”

“是的,娜斯简卡,”我回答说,“看来一生还将这样结束!”

“娜斯简卡!完了?”

“不,这不行,”她不安地说,“不能这样;其实,恐怕我也将这样在奶奶身旁度过一生。听我说,这样生活很不好,您可知道?”

“我叫娜斯简卡。”

“知道,娜斯简卡,知道!”我叫了起来,索性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可宝贵的年华!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并由于有此认识而更觉痛心,因为是上帝亲自把您——我的好天使——派到我身边来对我说了、证明了这一点。现在我坐在您身旁,跟您谈话,我简直怕想未来,因为未来又是孤独,又是这种沉闷、无谓的生活;既然我确实曾在您身旁感到这般幸福,我还有什么可幻想的呢?哦,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福予您,因为您没有一下子就嫌弃我,因为我现在可以说:我一生至少有两个晚上没有白活!”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没想到问您叫什么,不问我也觉得挺好……”

“哦,不,不!”娜斯简卡大声说,她眼睛里闪耀着泪花。“不,再也不会这样;我们不能就此分手!两个晚上太少了!”

“真难为您!这时候才想起问我叫什么!”

“哦,娜斯简卡,娜斯简卡!您可知道,您促使我跟我自己达成的和解能保持很久很久!您可知道,往后我再也不会像过去某些时候那样把自己看得如此不堪!您可知道,从今以后我或许再也不会悲叹我在自己的生活中犯了罪、作了孽,因为这样的生活正是犯罪和作孽!别以为我向您夸大了什么,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样想,娜斯简卡,因为有时候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痛心……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已开始意识到,我永远不能开始过真正的生活,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分寸,失去了对真正实在的事情的感觉;还有,因为我自己诅咒自己;因为在幻想之夜过后我已有清醒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太可怕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人群在我周围生活的旋风中喧嚷、打转,我听见、看到人们在生活——实实在在地生活,看到生活对他们说来不是此路不通的,他们的生活不会像梦境、幻影那样风流云散,他们的生活不断更新,永葆青春,其中没有一时一刻与别的时刻雷同,而胆怯的幻想却是那么无聊和单调得近乎庸俗,它无非是影子和思想的奴隶,是第一堆浮云的奴隶,一旦浮云遮住太阳,忧伤便会紧紧攥住如此珍惜自己的太阳的真正的彼得堡之心,——而在忧伤中哪里还有心思想入非非!我感觉到,它——这种永不枯竭的幻想——终于疲倦了,终于在无休止的紧张状态中枯竭了,因为我在成长,从过去的理想中挣脱出来了,这些理想已告粉碎、瓦解;既然没有另一种生活,就得从这些残垣断壁中把它建设起来。可是,心灵却要求得到别的东西!于是,幻想家徒然在往日的梦想中翻寻,在这堆死灰中搜索一星半点余烬,企图把它吹旺,让复燃的火温暖冷却了的心,让曾经如此为他所钟爱、如此触动灵魂、连血液也为之沸腾、热泪夺眶而出的一切,让曾经使他眼花缭乱、飘飘欲仙的一切在心中复苏!娜斯简卡,您可知道如今我落到了什么境地?告诉您,我已经不得不纪念自己感觉的周年,回忆几年前曾经如此为我所钟爱、而实际上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所追忆的仍然是那些荒唐、虚妄的幻想,——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现在连这些荒唐的幻想也没有了,因为现在幻想已无从产生:要知道幻想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产生的!告诉您,我现在喜欢定期回忆和凭吊过去某个时候曾在那里自得其乐的地方,喜欢按已经一去不返的往昔的格局来建立现在,我常常像个影子似的徘徊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黯然神伤,既没有必要,又没有目的。究竟回忆些什么来着?比方说,我回忆起整整一年以前,正是此时此地,我也曾经徘徊在这条便道上,当时也跟现在一样孤独,一样神伤!我回忆起当时的幻想也是忧郁的,尽管以前的情况并不见得好些,但毕竟感到当初生活似乎轻松和安宁一些,没有如今缠住我不放的这满怀愁绪,没有如今叫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的良心责备,没有这些阴暗郁悒的内疚。我常常问自己:你的幻想到哪里去了?我摇摇头说:岁月飞逝得真快!然后又问自己:你用自己的岁月做了什么?你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埋葬到何处去了?你这几年究竟是不是活着?我对自己说:瞧,世上变得多么清冷。再过几年,接着将是凄凉的孤独,然后颤颤巍巍的老年将随着拐棍儿一起来临,再以后则是哀伤和沮丧。你的幻想世界将变得黯淡无光,你的镜花水月将要凋零、破碎,像枯黄的秋叶从树上脱落……哦,娜斯简卡!要知道,孤孤单单一人独处将是可悲的,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叹惜,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因为失去的一切本身即是一片空虚,是一个愚蠢的、滴溜儿圆的零,纯粹是幻想!”

“好极了!既然您会嫁给中国皇太子,那就一定能完全了解我。听我说……可是,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哦,不要再让我心酸吧!”娜斯简卡说着抹去从眼眶里滚出来的一颗泪珠,“现在这一切已经结束!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往后,不管我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再也不分离。听我说。我是个普通的姑娘,书念得不多,虽然奶奶也请了先生教我;但是,说真的,我理解您的心情,因为刚才您讲给我听的一切,在奶奶用别针把我的衣服和她的扣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也有切身体验。当然,我不会讲得像您那样动听,我没念过多少书,”她羞涩地添上一句,因为我刚才那一番悲怆的自述和高雅的辞藻从她那里赢得的敬意尚未消失,“但您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解剖自己使我很高兴。现在我对您已经了解,完全了解,彻底了解。我有一个想法您可知道?我想把自己的身世也告诉您,什么也不隐瞒,然后请您帮我出出主意。您是个很高明的人;您能不能答应帮我出出主意?”

“幻想家!怎么不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幻想家!有时候我坐在奶奶身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袋里钻进去。我想入非非起来,就好像要嫁给一位中国皇太子……有时候幻想挺有意思!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反正只有天知道!特别在本来就有事情要想的时候。”姑娘添了一句,这一回口气相当认真。

“啊,娜斯简卡,”我回答说,“我虽然从来不善于帮别人出主意,更不用说高明的主意,但现在我认为,如果我们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这倒是个非常高明的办法,我们每个人都能帮对方出好多好多高明的主意!呣,我的美丽的娜斯简卡,您需要我帮您出什么主意呢?您不妨对我直说:我现在是那样快活、幸福、勇敢,脑袋瓜儿灵得很,说话可以不假思索。”

“活宝?活宝就是怪物,一种极其可笑的人!”我答道,自己也跟着她稚气的笑声哈哈大笑。“有这样一种性格。喂,您可知道什么叫幻想家?”

“不,不!”娜斯简卡打断我的话,并且笑了起来。“我需要的不光是高明的主意,我需要诚恳的、兄弟般的忠告,就好比您已经爱了我一辈子那样!”

“活宝,活宝!什么活宝?”姑娘嚷着放声大笑,仿佛她足足一年没机会笑了。“跟您在一起实在有意思!瞧:这儿有一条长椅子;我们坐下谈!这儿没人经过,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您——开始谈自己的身世吧!因为,您怎么说我也不信;您一定有一段身世,只是您不肯说罢了。首先,活宝是什么意思?”

“行,娜斯简卡,行!”我高兴地喊道,“即使我已经爱了您二十年,也不会爱得比现在更加热烈!”

“好吧,我是一件活宝。”

“把您的手伸出来!”娜斯简卡说。

“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

“一言为定!”我答道,同时把一只手伸给她。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

“那么,现在开始谈我的身世!”

“是啊,是啊!”

[1] 姑娘的正式名字(教名)是阿娜斯塔霞,娜斯简卡是昵称。在萍水相逢的人之间一般不用昵称,而应该用教名连父名作为称呼。

“喂,您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个人吗?”

[2] 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1783—1852),19世纪俄国浪漫派诗人。

“既然没有,那您在家里怎么待得住的?……”

[3] 恩斯特·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生活往往被表现为幻想与现实的奇怪统一体。

“啊,我的上帝,多可怜哪!不,我可没有这样的奶奶。”

[4] 1572年8月24日使徒圣巴托罗缪纪念日的前夜和凌晨,旧教徒(天主教派)在巴黎大肆杀戮新教徒(胡格诺派),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

“您到底是怎么个人,请讲讲明白!等一等,我有点猜到了:您大概跟我一样有个奶奶。她是个瞎子,一辈子哪儿也不让我去,所以我差不多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两年前我使了点儿调皮捣蛋的性子,她知道管不住我了,便把我叫到身边去,用别针把我的衣服跟她的扣在一起——从此我们就整天坐在一块儿;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打毛线袜子,我得坐在她身旁,做针线活或者念书给她听——她有这样一种奇怪的习惯,我被用别针扣住已经两年了……”

[5] 英国作家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所著历史小说《罗伯·罗伊》中的女主人公。

“严格地说的确是这样。”

[6] 伊凡三世(1440—1505),莫斯科大公。1462—1505年在位时先后兼并了其他好几个公国,统一了东北罗斯大部。

“怎么,难道您不跟任何人说话?”

[7] 司各特小说《圣罗南之泉》中的女主人公。

“不,见是见到的,可我仍然是一个人。”

[8] 司各特小说《爱丁堡监狱》中的女主人公。

“怎么只有一个人?难道您从未见过任何人?”

[9] 扬·胡斯(1369—1415),捷克爱国者、宗教改革家,为创立独立于天主教会的民族教派被主教会议判处极刑,活活烧死。

“压根儿没有什么身世可言!我过的正是通常所说独来独往的生活,也就是光棍一条,——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您可明白,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10] 指法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创作的歌剧《魔鬼罗伯特》中魔鬼念咒语召唤埋在墓穴中的修女一场戏。

“既然没有身世,那就谈谈您是怎样生活的?”她笑着打断我的话。

[11] 茹科夫斯基根据歌德原著创作的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

“身世!”我吃惊地嚷了起来,“身世!谁告诉过您我有什么身世?我没有身世……”

[12] 俄国诗人伊凡·科兹洛夫(1779—1840)所作一首歌谣中的人物。

“结果怎样?结果是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因为我今天最终认为,我对您还完全不了解,而昨天我的行为简直像个娃娃,像个小女孩子,到头来当然我都怨自己心地善良,也就是说,我把自己夸了一番。我们每次自我剖析照例都这样告终。为了纠正错误,我决定对您作详细全面的了解。但是,由于您的情况不可能从别人那里了解,您必须自己把一切都告诉我,毫无保留。比方说,您是个什么人?快一点,这就开始谈您自己的身世。”

[13] 别列津纳河在白俄罗斯境内。1812年11月,自莫斯科西撤的拿破仑残军在渡过别列津纳河时被彻底击溃。

“考虑的结果怎样呢?”

[14] 当时沃隆佐娃达什柯夫斯卡娅伯爵夫人(1818—1856)的沙龙(客厅)是风雅人物云集的所在。

“真的吗?第一,我请求您不要把我的手攥得那么紧;第二,我向您宣布,关于您,我今天考虑了很久。”

[15] 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活动家。

“究竟哪方面不清醒来着?就我来说,我愿意照办;不过,说实在的,我的头脑有生以来还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

[16] 原文为意大利文。普希金所著小说《埃及之夜》中用抓阄的办法决定即席赋诗的题目就是《克娄巴特拉和她的情人们》。克娄巴特拉是公元前1世纪的埃及女皇。

“我知道,知道……不过正事要紧。您知道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可不是为了像昨天那样闲扯。听我说:往后我们的头脑得清醒些。昨天我把这一切考虑了很久。”

[17] 普希金1830年曾写过一首题为《科洛姆纳的小屋》的长诗。

“我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您不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

[18] “不朽之城”(又译“永恒的都城”等)是意大利首都罗马的别称。

“瞧,这一昼夜您不是挨过来了吗!”她笑着握住我的两只手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