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施肇基立即去英国使馆。很不巧,朱尔典去天津了,要晚上回来,他只得打道回府。又挨过一个不眠之夜后,施肇基一大早乘马车出门了。
第二天早晨,施肇基刚到外务府,就收到了法国使馆送来的照会,要求迈尼斯代替伍连德,出任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一筹莫展的施肇基,坐在硬木圈椅里,陷入沉思。他的眼前,交替闪现出伍连德与迈尼斯的脸孔。如果说这两张脸孔是太阳的话,此刻的施肇基,就是手持弓箭的后羿,他只能留下一轮太阳在空中。自从他在槟榔屿见到伍连德,就对这个青年才俊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欢和信任。尽管伍连德是黄色的脸孔,迈尼斯是白色的脸孔,可在他心目中,伍连德的脸孔越来越亮堂,迈尼斯的越来越黯淡,他几乎要拉弓射箭,射向迈尼斯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拜会一下英国公使朱尔典。
施肇基见到朱尔典,寒暄片刻,便说此次登门,是有问题求教。如果从医学角度来讲,英国与法国,哪国更胜一筹?朱尔典笑答,法兰西是个浪漫国度,艺术领先,但医学较之英国,略逊一筹。施肇基听后非常兴奋,又问英国医学以哪所大学最为出色?朱尔典没有犹豫,说,当然是剑桥了。施肇基大叫了一声好,放下刚端在手上的茶碗,匆匆告辞。他坐上马车,听着嘚嘚的马蹄声,一颗高悬的心放下来了,他知道该把弓箭对准谁了。
施肇基收到伍连德的电报后,彻夜未眠。他没有想到,迈尼斯到了哈尔滨,不以防疫为重,竟然摆起老资格,与伍连德争位。他想,虽然伍连德所持的是英国护照,但在迈尼斯眼中,他还是个中国人。施肇基想,除了对疫情所持的不同观点让迈尼斯难以容忍伍连德外,迈尼斯的内心深处,还有白人生就的那股自大和傲慢之气吧。
林家瑞举着施肇基回复的电报,兴高采烈地走进实验室时,伍连德正心事重重地坐在显微镜前。他一看林家瑞的表情,就知道朝廷是支持和信赖他的。那纸电文是:免去迈尼斯参与鼠疫防疫的任务,伍连德继续主持东北鼠疫防疫。
大白杆香烟太冲了,伍连德被呛得咳嗽起来。说来也怪,咳嗽了几声以后,他觉得肺腑舒畅了,那弥漫在口腔的辛辣的烟草味,渐渐泛出了丰收的气息,微微的甜,又微微的香。伍连德的眼前,闪现出那个要送自己红小豆的鼠疫患者。根据哈夫肯医生的处置方法,伍连德判断,这个可怜的人,不可能活着出来吃他惦念的大豆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来到哈尔滨,防疫伊始,处处受阻,唯一派来增援的迈尼斯,又与自己水火不容,伍连德不知该如何取得众人的信任,一时气馁,再加上思念远在天津的妻儿,竟萌生了退意。抽掉三颗大白杆后,伍连德终于做出决定,致电施肇基,请求辞去东三省防疫总指挥的职务。
伍连德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拈在手中的电报虽然只是薄薄一张纸,可施肇基做出这个决定,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这是日暮时分,寒气上来了,那满窗的霜花,经过一个白天阳光的照耀和室内暖流的舔舐,本已快化净了,可现在阳光收脚,室内温度下降,玻璃窗底部的霜花停止了融化,伍连德得以与它们相望。在槟榔屿那个热带小岛,他从来没有见过霜花。在英国求学时,阴冷的冬天到来时,其实霜花是常常现身的,可由于他忙于学业,无暇多顾。现在,霜花美得就像一个白日梦一样,闪现在他眼前。他从中看出了枝叶婆娑的树,飞舞的云,奔流的河,和壁立的山岩。他知道自己所判定的肺鼠疫,很像眼前的霜花。人们即使看到了它,却都带着不信任的眼光,认为那是虚幻的。
伍连德全心全意投入了防疫,按照他的想法,建立多个隔离病房,大批量地制作口罩。
伍连德告别迈尼斯,在回住处的路上,让林家瑞帮自己买了几支大白杆香烟。从不吸烟的他,回到住地,脱下外套,就坐在窗前点燃了香烟。
迈尼斯并没有立刻离开哈尔滨。虽然不能做东北防疫总医官让他心有不甘,但对医学的热爱,还是促使他到俄国铁路医院,去探访鼠疫患者。他认为伍连德关于肺鼠疫的理论是荒谬的。如果漏过老鼠这个防疫重点,就是放过了最不可饶恕的敌人,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他很想在离开之前,得到临床的实证,以提示这个在他眼里过于固执的剑桥博士:你的判断有误。
可是次日当伍连德去俄国饭店拜访迈尼斯时,发现他阴沉着脸,对自己很冷淡。原来,迈尼斯认为自己资历比伍连德深,不甘心被小他十几岁的一个中国人指挥。因为心怀不满,他先去奉天,请求锡良总督改命自己为东三省防疫总指挥,遭到锡良婉拒,迈尼斯北上时便满腹火气,见着伍连德自然没有好声气。伍连德说出自己对疫情的判断,认为应该对患者采取隔离措施,呼吁民众佩戴口罩时,迈尼斯跟哈夫肯一样,轻蔑一笑,说是鼠疫怎么可能通过呼吸传染呢,防疫的重点还是要大力灭鼠。伍连德与他争辩时,迈尼斯竟然气急地一挥手,说:“你一个中国人,竟敢讥笑我?别忘了,我亲临唐山扑灭过鼠疫!我是中国的鼠疫权威,我能让哈尔滨太平的!”
纪永和自从被送进俄国铁路医院后,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刚进来时,还能半倚床头,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看看窗外的天空和漆黑的树影。可是现在,他抬一下胳膊都困难。翟芳桂把他送进来,一次都没来探视过,他想她是巴望着自己快点儿死了,好独吞满囤的粮食!为了这,他也得挺过来,不能让这贱人坐收渔利!他想自己不在家了,贺威更无所顾忌了,估计要日日住在粮栈了,也不知她怀上了没有?
伍连德从俄国铁路医院,忧心忡忡地回到实验室时,得到了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朝廷派来了一名增援的医生,此人是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法国人迈尼斯。他曾在唐山鼠疫流行时,亲临疫区,有丰富的抗击鼠疫的经验。伍连德在天津时,曾与他见过几面。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助手的到来,令伍连德信心大增。
纪永和不信任洋人给他看病,哈夫肯来查体,他总是躲闪。那天他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国医生来了,以为见着救星了,谁料他竟满嘴洋文,而且,他为他检查时,都不正眼瞧他,一看就是个胆小鬼。在他想来,一个医生这么怕死,也没有多大的本事。
哈夫肯告诉伍连德,那个叫纪永和的患者,在埠头区开粮栈。他是去三十六棚雇装卸工,为粮栈运载大豆时,感染上鼠疫的。三十六棚,是哈尔滨著名的贫民窟,肮脏破烂,一年四季老鼠不绝。如果纪永和不去三十六棚,不被那儿的跳蚤叮咬,就不会患病。可伍连德认为,纪永和感染鼠疫,未必是在三十六棚,很可能是在埠头区的粮栈,通过呼吸道传染的,应该尽快隔离与纪永和密切接触的人。哈夫肯听后不以为然地笑笑,觉得这个做了防疫总医官的剑桥博士,因为身负重任,压力过大,弄得草木皆兵了。
这天早晨打完针,纪永和拼尽力气,挣扎着坐起来。一连多日只望着寡白的天棚,他觉得自己快成瞎子了。窗外在飘雪,那白花花的雪花,令他气闷。他更希望看见的是雪亮的阳光。因为在他眼里,那一片片雪花,恍如纷飞的纸钱。他想,老子还没死,你们发什么丧啊!他在心里骂着雪花的时候,视野中出现了几只乌鸦。它们落在窗前的丁香树上,把干枯的花枝压得直颤悠。这穿着黑衣的天外来客,令纪永和更加懊丧。
伍连德大体听懂了患者说的是什么,他轻声安慰他:坚持住,你一定能活着出去吃红小豆的。由于他回答的是英语,纪永和惊愕地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国医生,竟然满嘴洋文。纪永和泄气了,愈发大声地咳嗽起来,伍连德赶紧闪开。他屏住呼吸,象征性地又看了两个患者,匆匆离开病房。
纪永和正想躺倒,病室的门开了。哈夫肯带着位穿白大褂的洋医进来了。此人方脸,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一头金发,看上去很英俊。这洋医正是迈尼斯。他逐个病床走过,与哈夫肯比比划划地交谈着。纪永和虽然听不懂,但他想他们一定是在交流患者的情况。这人来到纪永和床前,纪永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阵气促。洋医俯下身来,仔细察看他的眼睑和唇色,并向哈夫肯询问着什么。纪永和发现,这人的手竟然生着一层淡黄色的绒毛,他忽然起了恶心,“啊——”的一声,吐出一口咸腥的东西。纪永和见洋医变了脸色,知道自己吐出的不是好物,垂头一看,落在白色被子上的,竟然是一口泛黑的血!纪永和手脚冰凉,牙齿打颤,他哆哆嗦嗦地说了句:“我那满仓的粮食啊——”昏厥过去。
“我不能死啊,医生!我家满仓的粮食,你救了我,我白给你两石红小豆。”由于患了鼠疫的人舌苔肥厚,再加上虚弱,纪永和吐出的字有点含混不清:“快过年了,你挑了红小豆回家,烀了豆子蒸豆包,够你吃到明年二月二的——”
纪永和这一昏厥,再没有醒来。他折腾了一天一夜后,睁着眼睛咽气了。他不像其他的死者,走的时候手是撒开着的,纪永和的手呈半握状。他似乎还想在最后一刻,抓住点什么。
病室宽敞整洁,也很温暖,里面住着八个患者,其中六个中国人,两个俄国人。他们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显然都在发烧。哈夫肯毫不掩饰地对伍连德说,中国人之所以感染者多,是因为不讲究卫生;而肮脏的环境,是老鼠和跳蚤生存的天堂。患者见有新的医生进来,他们那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神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哈夫肯把听诊器递给伍连德,伍连德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个中年的瘦脸男人。看他床头标记的名字,此人叫纪永和。伍连德在给他做检查时,尽量抬高自己的头,并侧着脸,避免与患者呼出的飞沫接触。
纪永和的尸体被推走后,清理他病床的护士,从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页纸和两颗豆子。那页纸是典妻合约。而两颗豆子,一红一黄,红的看上去像一团遥远的火,黄的则像一粒金子。它们在一起,就像一双未惹尘埃的眼睛,那么的明媚和纯净。
伍连德还没进去,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咳嗽。
翟芳桂取走的遗物,就是这一份典妻合约和两枚豆子。
比不戴口罩更令伍连德震惊的是,鼠疫患者病房的门,居然是敞开着的,与其他的病房,并无任何隔离措施。在他看来,这就是把一只老虎从笼子里,放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口,众人却在酣睡。
纪永和死后的第三天,迈尼斯在下榻的俄国饭店突发高烧,打起寒战,咳嗽不止,咳出的痰中带着黑紫色的血,他明白自己是感染鼠疫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去俄国铁路医院探访鼠疫患者,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伍连德关于肺鼠疫的说法,千真万确!他想起了哈夫肯向自己介绍的那个开粮栈的患者,想起了他吐在被子上的那口血。也许鼠疫杆菌就是在那个瞬间,窜入他的口鼻,魔鬼一样潜伏进他的身体,悄悄对他动起了匕首。他后悔地对自己说:“假如当时戴上一只口罩,死神就会与我擦肩而过了,上帝!”
哈夫肯穿着白色长袍,戴着白帽,但并没戴口罩。他派给伍连德的,自然也是长袍和帽子,这令伍连德吃惊。哈夫肯在前,伍连德在后,走向鼠疫病房。
迈尼斯入院后,他下榻的三层俄国饭店就被俄方封闭了,进行彻底的消毒。迈尼斯用过的卧具甚至纸张全部焚毁。
伍连德见哈夫肯对自己的判断不屑一顾,也不强求他接受,提出要探视鼠疫患者。哈夫肯轻松地摊开双手,说:“请吧——”
迈尼斯被送进俄国铁路医院时,贺威也被送到这家医院。不过送贺威来的不是翟芳桂,也不是盐商的千金,而是他家的仆人。盐商风闻,女婿最近不恋赌场,闭店又早,常常失踪。盐商诧异,差人跟踪,才知他常常去纪永和家的粮栈。谁都知道,纪永和这个吝啬鬼,把从青云书馆赎出来的老婆,暗地里仍当妓女来使。盐商大怒,正要封了女婿的义泰号,断了他的财路,让他没寻欢的本钱,谁料女婿竟呈现出鼠疫症状,一病不起。盐商马上令仆人,把贺威送入医院,然后将女儿接进府中,把她和贺威的住处,连同义泰号,一并封了。
哈夫肯的叔叔,是著名的鼠疫防治专家。印度孟买鼠疫流行时,他曾通过大力灭鼠等手段,有效遏制了鼠疫的传播。哈夫肯搬出叔叔的理论和经验,认为伍连德的新型鼠疫的学说,是不能成立的。伍连德说,在印度,由于气候温热潮湿,适宜于跳蚤的生存;可是哈尔滨地处严寒,这个季节除了卫生条件极差的住户偶有跳蚤出现,是没有跳蚤滋生的温床的,可鼠疫患者却在高频率出现,这说明,跳蚤并没有起到杀手的角色。
哈夫肯终于戴上了厚实的口罩,自从迈尼斯入院后,他的脸再也没浮现过笑容。他采用叔叔的抗鼠疫血清的治疗方法,想挽留住迈尼斯的性命。然而,迈尼斯的病情越来越重,他就像一块从山顶滚落到崖畔的石头,其中大半个身子已经滑过去了,坠落深渊已成必然。
对于伍连德的到来,哈夫肯早从报上得知了。当伍连德跟他说,此地流行的不是腺鼠疫,而是肺鼠疫时,哈夫肯摇头笑道,哈尔滨流行的是鼠疫不假,但肯定是腺鼠疫。因为没有跳蚤这个中间媒介,鼠疫是不可能传播的。
迈尼斯染病仅仅一周,耗尽气血,闭上了那双满含忧郁之色的眼睛。这是一个微微回暖的冬日,哈尔滨的天空,异样晴朗。哈夫肯亲自为迈尼斯的尸体罩上了白单。那块白单虽然尺幅有限,但在哈夫肯眼里,它是无边无际的。因为那是一片留在他心中的,永远也走不出的茫茫雪原。
医院的院长哈夫肯先生,个子高高,毕业于基辅大学,还不到三十岁,是个犹太人。伍连德握住他手的那一瞬,从他手的力度上,判断出这是一个富有主见,不乏骄傲之气的人。
贺威在俄国铁路医院挣扎了一周后,也向着永恒的黑夜去了。护士在清理他的病床时,也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页纸。她很奇怪,这页纸,竟与先前死去的纪永和留下的那页纸一模一样!她吓坏了,以为鬼魂出现了。贺威的亲属有言在先,如果患者身亡,他的遗物,一概不要,由医院代为焚毁。护士赶紧把这页按着手印的纸,丢进垃圾桶,由打扫卫生的,再清理到锅炉房焚烧。
伍连德几乎是踩着新年的钟声,探访新城区的俄国铁路医院的。这所医院规模大,设施先进,最近陆续收治了一些鼠疫患者。他们中既有生活在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中国人,也有俄国人。伍连德想看看俄国同行,是怎么对付鼠疫的。
贺威死在一月十三日,恰逢星期五。忌讳这个日子的洋人,出门的都很少。哈尔滨看上去就像一个服毒的人,刚被灌过肠,大街小巷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可这个日子对天来说,不是坏日子。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阴历十五了。尽管印在天上的是一轮冷月,但因为它月华满面,就给人激情四溢的感觉,看上去像是一面鼓。
哈尔滨的教堂,在平素是教堂,可到了圣诞和新年,它就不是教堂了,而是一架架风琴。由于这风琴的大小不同,音质也就不同。尽管奏响的都是钟声,但气质却是不一样的。有的钟声雄浑苍凉,如漫天飞雪;有的则清新温暖,如一场细雨。听着此起彼伏的新年钟声,伍连德感觉回到了欧洲,回到了在剑桥求学的时光。
不过这面鼓有块小小的阴影——想必鼓槌此时正击打在那儿,遮挡了那角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