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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卜先知者

在一九九〇年,那时已取消纸张定量配给的规定,狮子用占卜赚的钱自费出版了这本书。他等待世界末日的最初表现等了三年,可是尽管玻璃瓶空无一物,尽管面包吃到了干巴的面包头,世界末日的种种迹象却没有出现。一九九三年夏天酷热,他把这种可怖的酷热当作末日的开头,但酷热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都去上学,人们在烤李子馅饼,从地里收马铃薯。狮子的厨房里煤气小锅炉坏了,由于天已变冷,他需要热水,就不得不把它修好。他在鼓捣热水器内部零件的时候,有种像严寒一样钻心的徒劳感。当世界末日近在咫尺之时,所有活动都成为一种病态的表现形式。

他预见一九九三年夏天将会发洪水。北方的冰将突然融化,大洋里的水将上涨,荷兰将会消失在水下。茹瓦韦同样在劫难逃。说不定情况会更糟——除了高原和山脉以外将没有任何东西留在水面以上。新鲁达作为地势较高的地方,会保全下来。然后近东将爆发战争,它在一年之内就会变成世界大战。军队将重新开过湿漉漉的洼地。弗罗茨瓦夫的大教堂将变成清真寺。然后,在一九九四年初,核爆炸后的几天内天空将变得昏暗。人们将开始生病。感谢上帝,在新鲁达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对于狮子来说,世界已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结束,那时天王星和海王星在摩羯宫十八度大会合。他在某天夜里明白了这一点,当时他正坐在浴盆里——这是使整个身体迅速暖和起来的最有效方法。这一天电视里说,在乌拉圭有个什么教派正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接着是教宗的右手打着绷带,用左手向世界表示祝福,而在气象预报中又发出了有关暴风雪的警告,最后还出现了一个疲惫的播音员给观众道晚安,蓦然她用一种挖苦的口吻补充说:“尽管乌拉圭某教派做出了悲观的预报,但世界仍继续存在。”那时狮子在想,到这一天结束还剩下四十五分钟,这是学校一节课的时间。想到这里,便走进浴室洗澡去了。

狮子开始写书,他给书起了个书名,就从书名《末日必将来临》开始。书中讲的是世界末日。他在书中对天空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世界将于一九九五年四月二日开始完结,那时天王星将进入水瓶座,而在一九九九年八月,世界将永远结束,那时太阳、火星、土星和天王星将在天上排成一个大十字。而他是在一九八〇年冬天开始写这本书的,那时任何事情肯定都还不清楚,然而当时掀起了罢工运动,而在弗罗茨瓦夫,罢工的有轨电车排成了巨大的十字,大得覆盖了整座城市。狮子承认,在自己敏锐的观察中,在读出星历表中细小的数目字时,他也许犯了错误,世界末日会来得更快。实际上他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在这样的等待中生活。他穿破了旧皮鞋,内衣接缝的地方磨薄了,裤衩的橡皮筋扯断了,短袜磨穿了洞,在脚后跟上出现了薄薄的尼龙丝网,透过它看得见变硬变粗糙的皮肤。没有任何储备的东西,没有任何“留到以后”再做的事。装过蛋黄酱的空玻璃瓶需要装满果酱、蜜饯过冬,装满糖煮水果以备突然住进医院之用,但是冬天可能不会到来,可能不会有下一个夏季。面包需要吃完,吃到最后一点点碎屑,肥皂也要擦成薄片儿,然后再用来洗衣服。

当狮子坐进了浴缸,盥洗室里的灯便熄灭了,电视机寂静无声,从水龙头里流到浴缸的水变得冰凉。他吓得呆若木鸡,甚至没有尝试在黑暗中寻求帮助。星历表中一列列数目字和朦胧、无声的太阳系图表在他的头脑里飞驶而过。盥洗室里的水管轰鸣着,犹如最后审判时吹响的号声,而狮子赤裸的身躯则开始颤抖起来。那时他想起了所有的亲人——虽说都是远亲,因为他没有别的亲戚——想到了城市里所有的动物,狗、猫、豚鼠、仓鼠,想到它们此时正在干什么,它们是不是也感到害怕,动物能不能继续跟我们做伴。是不是在每栋房子里都将出现火一般的剑,甚至想到在摩天大楼的第十二层,那里将出现地面开裂,尽管那儿没有停车的处所。在这盥洗室的黑暗中,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当他还在孩提时期,这幅画曾使他浑身战栗:许多死人从地里走出来,全部是赤身裸体,睡意蒙眬,全部眨巴着眼睛,把手举到脸上——因为光亮使他们目眩;墓地里的石质十字架摇晃着,墓碑纷纷从原地挪开。一个天使立在地平线上方,他那美丽的面貌由于憎恶和愤怒而扭曲着,他脑袋周围飓风呼啸。这时在狮子眼前和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瓦乌布日赫总站是个空寂无人、黑乎乎的车站,只有一个售货亭,下夜班的矿工们在那里购买香烟和保险套。酒吧里出售浇了猪油的饺子和潮湿无味的茶水——那是用温水难以泡开的茶叶浸泡出来的。经过新鲁达去克沃兹科的火车经常是空的。狮子为了便于眺望窗外的景物,在上层找了个座位,因为火车走的是一条迄今最美的路线。列车沿着高耸的高架铁路通过辽阔的谷地,通过村庄和溪流上方的山坡。随着每个弯道都敞开一片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新的景色。群山柔美的线条,丝绸一样的天空,碧绿的草地。下方,人们在路上走动,赶着乳牛,狗在奔跑,有个农民突然发出一阵笑声,羊脖子上挂的铃铛丁零丁零地直响,刺激得人的皮肤发麻发痒。高一点的地方,有个背背包的人在行走,不时招招手。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鸟儿无动于衷地朝西方飞去。坐在这样的列车里无法阅读,只好瞪大眼睛朝外看。

盥洗室依旧是漆黑一片。

须臾之间平川已然过去,山脉开始映入眼帘。火车驶入云杉林,沿着怪石嶙峋的峡谷全力推进,在谷地里兜圈子,直到突然出现在瓦乌布日赫的中心区,人们在市区车站纷纷下车,但狮子仍继续往前走,要到总站才下车,因为他要在那儿转车到克沃兹科去。

墙壁由于水管轰鸣而轻微颤抖。狮子的上下颚也开始打战,最后他听见了自己牙齿相互磕碰的声音。但这不是由于恐惧。他有过的唯一情感是——失望。起先是小小的失望,就像是当年圣诞树下妈妈放的不是他渴望已久的摇摆木马,而是买给他的睡衣。后来失望情绪越来越大,终于变得不可忍受。原来世界末日就是这般模样,只是黑暗和砌在墙壁里的水管在吼叫!

这个每天看到世界末日的人,活得平静而悠闲,他时不时去克拉科夫弄书,透过火车的窗口一路欣赏沿途的景物,其中主要是上西里西亚连同它的工业神殿,然后是奥波莱地区绵延至地平线的田野和整齐播种的油菜,这些油菜每年五月十日开花。他那粗帆布背包里装着各种各样用打字机打出过数百遍(最后的抄本也已几乎看不清,但仍然蕴含着庄重的情调)的启示录抄本、幽灵对文明衰弱的见解、圣母显灵的故事、诺查丹马斯的深奥难解的诗歌。

预见世界末日的人,喏,他或许只是弄错了确切的日期,归根结底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想成为末日一切表现的见证人,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亲自招来的,他甚至想到某种罕见的海王星和天王星会合,想到它们嘎啦嘎啦地彼此擦身而过,想到它们散发出的能量怎样相互撞击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看到世界末日必然是这副模样:它不是洪水,不是雨,不是火,不是奥斯威辛,不是彗星。一旦上帝——不管他是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是这般模样。无人居住的房屋,覆盖一切的宇宙尘,闷浊,寂静。所有的活物都在凝固,都由于光照的问题而发霉,这种光不知脉动为何物,所以是死的。在这种幽灵般的光照射下,一切都瓦解溃散成尘粉。

现在他所渴望的唯有看着天空,看天是不是已黯然无光,行星是不是已停止做轨道运行,被驱散的银河系是不是相互碰撞,启示录中的宇宙尘在绝对温标零度时是否已凝固。他咬紧了瑟瑟颤抖的牙关,从变凉了的水里站了起来。

他看到了谷地,谷地上方悬着低矮的橘红色的天空。这个世界所有的线条都不清晰,连阴影也是模糊的,投射在这一切上面的是某种陌生的异化的光。谷地里没有任何房屋,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没有生长一簇荨麻,没有一丛野生的黑醋栗灌木,也没有一条小溪——而原本曾是小溪流过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道伤疤。在这个地方既没有白天,也没有任何一个夜晚到来,橘红色的天空在所有时间里都闪耀着同样的光——既不热,也不冷,完全是静止和冷漠的。山丘上依然覆满了森林,但当他仔细观察它的时候,便看到森林是死的。在一个瞬间变成了木化石,凝固了,僵化了。云杉上挂着球果,树枝仍然盖满了发白的针叶,因为没有风可将它们吹得七零八落。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一旦在这自然景观里出现任何一点运动,这森林就会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那时——那是狮子有生以来一个最难于理解的时刻,光秃秃的电灯泡忽然一闪,亮了,水龙头哗哗叫着喷出了滚水,从房间里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似乎电视机连同它的百万张面孔正是唯一从死亡里复活的生命形式。遭到事态意想不到的转折的突然袭击的狮子,一只脚搭在浴缸边上愣住了,他眯缝着眼睛适应突然出现的亮光。一团团云雾般的水蒸气凝聚在破镜子上,洗褪了色的毛巾一动不动地挂在挂钩上,扁形玻璃瓶上贴的牌子“华尔斯”跟先前一样缺乏热情。

但他最初曾多次察看过别人的未来,在他看来,它跟共同的、总体的未来是融为一体的。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世界的末日就会到来,这只是一个需要加以预测的问题。

狮子出了浴缸,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并竖起耳朵谛听。有人在楼梯间走动,两脚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从楼上邻居的家里传出单调、机械的乐曲。狮子走过房间,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他那亢奋的身体没有注意到寒冷。他看到自己面前的城市跟昨天一模一样,跟一个钟头以前毫无区别。谷地里灯光闪烁,不时传来隐约的喧闹声。然而狮子觉得,没有一样东西跟先前一样。他在这种安全、熟悉的景象中预感到虚假。他嗅了嗅空气,似乎期望能找到焦煳味。过了几分钟他悟出,在这几分钟内他的躯体冻僵了,失去了感觉——其实世界已经完结了,虽说还保持着以往的表象。真正的世界末日就是这个样子。

他将占卜赚到的钱(数量不少)换成了美元。他想去印度,可从未去成,因为印度,像所有的东西一样,已不再存在。

由于某种原因人们不善于想象事物发展的结局,不仅是重大事件的结局,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结局也不能去想象。这或许是由于对任何事物的想象本身怎么也得耗尽现实;或许是由于现实不愿在人的头脑里被想象,也可能是由于它要自由,像个叛逆的少年,因此现实与人们所能想象的总是不一样。

妇女问及爱情的时候,总是非常具体。她们总是希望被人搂在怀中,有人牵着她们的手走过公园,总是想给谁生孩子,礼拜六擦洗窗户,给谁炖鸡汤。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们的生活,也觉得了无兴味。他难以集中精力去关注那些使她们感兴趣的细微末事:她们询问的男人是栗色还是黑色的头发,是一个还是两个孩子,身体是健康还是有病,是有钱还是抽屉里空空如也。只要他略微费点心思,他就能看到这一切。他在预卜中数着孩子的数目。往抽屉里望一望,辨别出穿着白背心、吃着礼拜天鸡汤的男人头发的颜色。那些女性的生灵也真令他动情,她们坐在他对面,带着期盼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脸,那时她们就像胆怯的动物,像麋子,像春天的野兔——娇弱、温顺、胆小,但同时也是聪明绝顶的,善于忽东忽西地闪避,善于逃跑或躲藏。有时他甚至想,做个女人就离不开某种假面具,一出生便戴上了它,为了永远不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直到生命的尽头,为了在迷彩的伪装中度过一生。他想,她们没有问那些该问的事情。

从第二天开始,狮子便生活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完全是一种错觉,是由直觉、本能产生的梦境,是感官的习惯。

狮子后来想,他没有必要讲这样的话,有关这样的事永远也不该说,谁会相信呢?谁会信他能见到不存在的东西?谁会相信人到头来不是人?谁会相信每次做出的决定都是一场梦!感谢上帝,人有不相信的能力,这真是仁慈上帝的恩典。

生活在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难,比在那个世界道貌岸然地生活要容易得多。现在他出门上街,就像走进迷雾,走进舞台布景。他冲人们装模作样地挤眉弄眼,当人们惊诧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就纵声大笑。他甚至允许自己在美食店顺手牵羊地拿走点什么,但不多,而且都是小玩意儿,因为事后他多少会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不再关心自己的服装,只记住不要挨冻就好。他会穿上两只不一样的皮鞋,而当他不留神把秋大衣浇上了植物油,他就把秋大衣换成了毛毯——他在毛毯上剪上个洞,当成穗饰披巾套在身上。由于他将自己的星历表和推算工作统统扔到了墙角,他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他常常坐在河边的公园里,观察每一块石头,每一面墙壁。他处处留心,观察什么地方能见到有关瓦解方面的信号。他终于见到了这种信号:河水几乎每天都在改变颜色。它曾经是棕色的,像咖啡一样又深又浓;另一次看到的则变成玫瑰色,像香槟酒。石头开始起皱,河上的小桥正在开裂。他急不可待地等着,什么时候人的幻象将掉进不现实的水中。他常在蔬菜水果市场的货摊之间闲逛,顺手从筐里拿走最成熟的水果。有些人冲他吼叫,另一些人则满不在乎。他在大门洞里纠缠年轻姑娘——更多只是为了开玩笑,或者是为了压服自己对穿紧身短裙的有魅力的女性的畏惧。其实他并没有任何兴致跟某个不存在的人打交道。

“此事请保守秘密。”他再次请求说。

他也常仰望天空。天空激起了他的思念。天空看上去每天也有所不同,有如那条多彩的河,这是由于星星的活动方式有些乱杂无章,不可预料。他会花上几个钟头寻找火星,因为它不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银河变得几乎看不见。在安娜山的上方有时会升起某种明亮的光,但他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有时他见到人,人的幻象,见到他们也仰望天空,但他们并不忧心忡忡。他们在月下接吻,虽说自打那天以后,已经难以预期月相的出现周期。他已做了想做的事。

出门前男人偷偷塞给他一张钞票。

狮子睡觉去了,他梦见自己没有睡下,只是在小城里来回走动,从货摊上捞点水果,观察小河。

“在附近某个地方。”

有时他也这样做:把一根手指塞进墙里,挖它那温热、风化的内部。沙石在他的指尖下退让,碎裂,避开指头的挤压。留下的孔洞就再也不能弥合。他曾见过河畔的一幢房子如何一天天凋残,看样子似乎是干枯了,变得松脆了,已经毫无防卫能力。它终于被自身的重量压垮了,静静地躺在地上。只留下一面墙,靠它支撑着邻家的房屋。人-幻象大概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现在他们走过这块空地,仿佛那儿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东西,或者在他们眼中,这个地方似乎伤口已经弥合,可以盖上房子。

“在城里?”男人高兴了起来,狮子头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肿胀而蒙眬浑浊。

在这些郁闷的令人感到诧异的瞬间,他考虑到自己——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他触摸自己的手和脸,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不要去触摸自己的肚子。他害怕受到诱惑的手指会在那里钻洞,而事实上狮子就是以这种方式自己把自己洞穿的,而且这个孔洞就再也不能愈合,他也就只好永远带着它。

那时狮子朝过去瞥了一眼。他立刻在那里见到了所要寻找的姑娘,因为她比其他的生灵更活跃,在时间上更清晰,更惹人注目。 让他吓了一跳,她根本就不是个少女,也不是个女人。我的上帝,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对那个忧郁的男人说了句:“她在这里。”因为他既看到现在的她,也看到将来的她。

他也遇见过一些面孔似曾相识的人。但是这种机会已越来越少。一张模糊不清、更像花椰菜而不像人的新面孔顶替了蔬菜店原有的女售货员。他也没见到中学校长,那位住在二层的邻居。他有个印象,如今在那套宽敞的住宅里住着另外一个什么人,一个八面玲珑、圆滑讨厌的家伙,此人带着一副太阳舔过的面孔,每天早上刮得光溜。他总是电话听筒不离手,冲着它慢条斯理而含混不清地卖弄自己的书本知识,还赢得了所有的广播竞赛。两个彼此相像得就像雨滴水的女孩也见不到了,她们原本夏天常在车库的屋顶上玩耍。如今每逢天气暖和的时候,总有两个年轻的瘦女人懒散地躺在那里,腆出无遮无拦的肚子朝着灰蒙蒙的阳光。其实太阳已不像当年那样晒黑皮肤,却把皮肤晒成了灰色,使它变得灰不溜丢的,如同洗旧了的黄麻麻袋。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他说。

那些熟悉的面孔是:一个妇女,他以为此人早已故去,因为他大概还是在战时认识她的;一个年轻人,长着披肩长发的外省的“嬉皮”——他几乎每天清晨都在桥上,在风化了的内波穆克的圣约翰雕像旁边见到此人从桥上走过并且往河里吐痰。此人有可能是去上班,因为他或许在河那边的某个地方有什么工作。比方说,狮子听见过布拉霍贝特山那边怎样轰隆轰隆地响,而在某些夜晚还见到过从那里射出肮脏的黄色的火光。

他的顾客都是妇女。在他的占卜生涯中只有一次有个男人在他那里出现过。那是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由于糟糕的食谱或由于饮酒过度而显得臃肿。他跟这位先生曾经见过面,但没有来往,对他也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因为老先生关心的是爱情,而这是世界上最被高估的情感,就其实质而言简直就是荒谬,因为它源于人的内在的混乱。老先生寻找自己少年时代的情人,这既可悲又可笑。狮子根本不想管这种事,尤其是未成年的女子没有留下任何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线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这个男人的绝望是如此令人难以忘怀,他那身穿刻板挺拔的毛料大衣,将细毡礼帽拉到眼睛上的模样,是如此茫然沮丧,仿佛他在一切方面均已彻底迷失,甚至在自己的服装方面也是如此。

“哭吧!”他对自己说,因为他觉得哭似乎是合适的,虽说他并不真正感到伤心。有时他就办到了这一点。他曾站在皮亚斯特街与游击战街的交叉路口哭开了,可怕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但未给他任何伤害。

因此她死后,周围骤然就安静下来,而长年受到压抑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胀大,扩展,蔓延,犹如潮湿的窗玻璃上的冰花——出人意料地张臂相连,形成许多环状及离奇的条带组合,瞎撞乱碰地构建出一些合乎情理却又是迷人的图案。这就是占卜。

 安妮·贝赞特(Annie Besant,1847—1933),英国社会主义者、神智学学者。

他的妻子死后,他就成了个十足的未卜先知者。她活着时似乎把丈夫低低地压到地面,将他的每个想法、每个预感往下拉。她如同强大的低气压,迫使烟囱里冒出的每一缕烟低头,在城市上方造成冬天的阴霾。她用魔力将他的思想导向商店里的等候队伍,导向田地里的甜菜,导向需要搬进地下室的煤。此外她的声音还在整座城市对他穷追不舍。她把脑袋伸出窗外,通过庭院叫喊“小狮子,小狮子!”直到所有的小孩都抬起头,跟着她反复叫喊:“小狮子,小狮子!”她是个女巫。

 海伦娜·彼得罗夫娜·布拉瓦茨基(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1—1891),俄国神智学学者。

这位未卜先知的狮子靠抚恤金过活,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年轻时曾在矿井遇到过事故,被埋在几乎有一百米深的井下两天两夜,躺在炽热、黑暗的煤槽里,犹如躺在母亲的腹中。整个时光他保持着痛苦的清醒状态,明晰的思维形成了一个环绕脑袋的发磷光的光环照耀着他。他认定自己会死,但没有死。矿山救护队把他挖了出来,随后他在医院里待了很长的时间。大难不死,他对生活本身格外关注起来。具体表现为从早到晚读书,起初他什么都读,手头有什么读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吸引他的逐渐转为一些从未出版过的打字书稿,这些打字稿是通过半合法的递送书店从克拉科夫送来的。书稿中有贝赞特和布拉瓦茨基、奥索维耶茨基等人的著作,一些潦草的招魂会总结和职业说明,以及印度、犹太的各种神秘教义的占卜书籍。一些书籍中的表格使他重温早已忘却了的整齐、条理性,一些图解以其多层次的和谐吸引着他的眼球。有一次他偶然见到比得哥什星相家协会的地址,从他们给他寄来的书里,他花了一个圣诞节假期学会了摆占星图。从此以后他潜心研究星历表中一行行细小的数目字,做任何事都不像做这件事令他如此心旷神怡。他不止一次从晚上埋头研究到清晨,而在黎明时分他开始看到未来。他看到的未来总是那么可怕,死气沉沉,空空荡荡。里面从来既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他看到它怎样降坐在房间阴暗的角落,怎样不断地向外扩展,蔓延到他那座公寓楼的楼梯间、楼前的草坪、街道,乃至新鲁达的市场。傍晚他外出散步的时候,跟它擦肩而过,它在他的大衣袖子上留下了陌生的金属气味。

 斯特凡·奥索维耶茨基(Stefan Ossowiechi,1877—1944),波兰著名灵媒。

他蓄了长头发和连鬓胡,不知何故头发和胡须在一个严冬全都变白了。

 诺查丹马斯(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犹太裔预言家,著有预言诗集。

这个人有个响亮而且具有异国情调的名字——狮子。他的模样看上去也真像头狮子。

 内波穆克的圣约翰(Saint John of Nepomuk,约1345—1393),捷克的一位民族圣人,被波希米亚国王瓦茨拉夫四世在伏尔塔瓦河中淹死,被认为是天主教会第一位因告解保密而殉道者。因此他成为了反诽谤的主保圣人,以及抵御洪水的主保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