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

玛尔塔坐在桌旁,桌上铺开了自己的收藏物。她展开报纸,拿出里面包着的一缕缕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理。然后,她开始往夹板上绕线。我脱下胶鞋和雨衣,从它们上面流下一摊水。

“我知道,你准备做什么。”我一进屋就这么说。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洪水。”玛尔塔开口说道,“或者是我的记性出了点问题。”她冲我粲然一笑,“我想送给你一件主保日贺礼。给你做一顶假发。用真头发,编织在丝绸上,专门为你的脑袋制作的。”

我穿上了胶鞋,看到水就在春天R加高过的地方漫出了池塘。水从水泥闸门上面流过,流到木板平台下边。它呈现浑浊的红色,又稠又黏。它发出的已不是熟悉的潺潺声,而是哗哗作响,仿佛在发出呐喊。R穿着黄色胶鞋和黄色雨衣,看上去活像个鬼魂。我看到他怎样束手无策地沿着土堤奔跑。我看到他的鱼在暗红色的翻滚着泡沫的旋涡中不安地准备送命。像城市居民那样颇具绅士风度、从容不迫的鲤鱼,一向总是那样慢悠悠,此刻却在波涛汹涌的水面游动,它们惶惶然惊慌失措地翕动着嘴巴,从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它们中间鳟鱼却异常亢奋,由于突然出现了游向尼斯克沃兹克河,游向奥得河,游向大海的希望。

她从桌上拿起一束浅黄色头发,贴近我的面颊给我配色。她不甚满意,又拿起另一束,她说希望我自己挑选头发自己试,但我仍不能克服心理障碍,不肯触摸别人的头发。她吩咐我坐下,拿出褪了色的练习本和我送给她的bic牌圆珠笔。她开始给我量脑袋的尺寸,用手指肚温柔地触摸我的鬓角和额头。我有一种惬意的麻酥酥的感觉,跟当年妈妈把我领到女裁缝那里,让她给我量尺寸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必须一动不动地站着,而她,波涅维耶尔卡太太——妈妈的女裁缝就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则围着我打转,用一根皮尺动作敏捷地量出连衣裙、贴边、襟口所需要的尺寸,又围绕我的腰身和肩背量尺寸。她几乎没有触到我的身体,而我的皮肤反应却是那么强烈,令我产生一种压抑的、表面的麻酥酥的快感。我昏昏欲睡地站立着。

这故事没有让任何人开心。我们打开了明亮的电脑世界,整个傍晚我们都沉没在这个世界里了。我们的面色在荧幕虚假的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惨白,有如一些幽灵。后来断电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用纸牌占卜:雨是否会停。不会停。从窗口我看到了玛尔塔的房子,滂沱大雨正顺着她的房子倾注下来。我想,也许该去看看玛尔塔,不知她独自一人昏天黑地里会干些什么。她多半打开了自己的假发箱子,正在编织那些谁也不需要的没有生命的头部装饰品。大概她正在编织一缕缕陌生女人的头发,那些女人或已经故去,或如今仍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地方,或正在旅行,或带着自己如同干面包一样已发干走味的青春年华在养老院里闲居休养。

玛尔塔此刻重复着同样的量尺寸的仪式。我羞于这种快感,闭上了眼睛。“你的脑袋真大,你的脑袋真小。”我不知玛尔塔究竟说的是什么。

新鲁达方向约两公里的地方立着一幢奇怪的房子,但不是房子本身奇怪,而是房子的位置奇怪。它坐落在树木葱茏的暗绿色山峰之间的狭窄谷地上。它坐落的地点比附近任何房子都要低,实际上从任何地方都望不到它,除非是有人登上山峰俯视。溪流从两边冲刷它,舔着它湿淋淋的墙壁。R站在门口,望着雨,讲起了故事,说房子里住着鼻涕虫先生一家,父亲是个大个子,棕色头发,母亲个子略小,他们有一双儿女。傍晚他们无言地坐在桌边,摸黑坐着,没有点灯,因为潮湿不便使用电器。只有他们闪闪发亮的皮肤映照着黄昏微弱的反光。夜里全家躺在墙角的地板上睡觉,四个紧挨在一起的身体轻微搏动着缓慢的呼吸节奏。早上他们进入繁茂的湿淋淋的绿地,在那儿留下自己黏糊糊的足迹。他们搬回一些开始腐烂、盖上了一层苍白霉菌的森林草莓和麝香草莓,并将其放到屋顶下,然后就默默无言地咀嚼这些草莓。泡透了的木桶里的水渗到地面上,给它覆盖上一层闪光的清漆。

 波涅维耶尔卡(Poniewierka),这个词在波兰语中的含意是:受苦,受折磨。

我过主保日的那天开始下雨,于是我们把椅子搬进了门廊,想等雨过后再将其搬到外头去。但雨下个没完没了,像一条条细绳从天倾注下来,遮挡了人们的视野。雨不是点点滴滴地下着,而是成片的一道道细流直泻而下。门廊逐渐湿了,我甚至不知是何缘故,也许水是从墙壁渗了进来,也许是两条母狗的过错,它们不断在地板上留下自己的脚掌的五瓣印记。屋外干草在雨下默默地淋湿。鼻涕虫可高兴了,在他们叶下的地下世界准备过节——潮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