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只要心中有你,都不可能是卑劣的,因此我也不是卑劣之人。
“我见到自己像个镶嵌的百宝箱。我打开箱盖,里面还有一个百宝箱,完全是用珊瑚做成的,珊瑚箱子里还有一个箱子,完全是用珍珠串起来的。我便这样急不可待地自己打开自己,一层一层地打开,不知还会见到什么,直到在最小的一个百宝箱里,在一个最小的盒子里,在所有百宝箱的底部,我看到了你的画面,鲜活的、色彩斑斓的画面。为了不致让你从我自己内里丢失,我立刻关上所有的箱盖。从此我跟自己和睦相处,甚至爱上了自己,因为我内心有你。
“我总是怀着你,却茫然不知,就像别的生灵怀着你也一无所知一样。”
库梅尔尼斯写道:
帕斯哈利斯在自己的圣女故事中写到库梅尔尼斯为逃避未婚夫而躲进了女修道院的那一时刻,曾是如此激动,以致抛开了情节发展,从结尾的事件写起:被禁锢和被钉上十字架。他不吃不睡,奋笔直书。夜晚的天很热,因此不会挨冻。只是他的手指发僵,后脖子痛。
现在每天中午以前帕斯哈利斯都在写圣女的故事,而在下午他便开始用心抄写Tristia和Hilaria。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在写完她的一句话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他明白了这句话的内在含意。这使他激动不已,同时也惊诧不已。原来那些同样的字能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去阅读和理解;或者能理解所写句子的含意,但体验不到这种含意;能知道写的是什么,但不明白写的东西。这一发现使他握笔的手停住了,一动不动,而他的思想却黏在发现的东西上面揭不下来。
现在他看到的库梅尔尼斯是如此清晰、详细,仿佛跟她是老相识。仿佛她就是那个照料乳牛的修女,或者是那个给他送饭的修女。她个子长得很高,但身体苗条,手和脚都长得大,像女修道院院长。她有一头古铜色的浓密秀发,编成两条辫子,绕在头顶上用发卡别住。她的两个洁白的乳房圆润得那么完美。她说话迅疾而感情激烈。
因此,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总是在自己熟悉的场景中观察她,在这座女修道院,在这个庭院里,在这些给他生蛋吃的母鸡当中,在那株他夏天享受阴凉的栗子树下,在跟女修道院院长的修女服一模一样的修女服里看到她。可以说,她伸开双手钉在十字架上的肉体搅乱了她存在的时间。只要他把库梅尔尼斯作为活着的姑娘来描写,她就一直活着,哪怕他在思想上让她死过许多次。整个时间她都待在空气层下面,待在空气层之间的什么地方,因为那里任何东西既没有逝去,也没有结束,虽说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认定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使所有可能的时间、所有的地点和景物并存于一幅画中,这幅画将是静止的,是永远既不会过时,也不会变化的。
后来他梦见了她,就是他创造的那个模样。他在某些走廊里遇见了她,走廊是这个和那个修道院细节的混合物。她手里端着个什么器皿,他走近她的时候,她递给他一只杯子。他喝下杯子里的东西,立刻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他喝下的是火。她冲着他神秘地微笑,冷不防地亲吻了他的嘴巴。他在这梦中心想,他必定是快要死了,火已在起作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救他。他感到孤单,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有一点也妨碍了他的写作,那就是圣女生活在往昔,生活在过去,当时那里既没有他的双亲,也没有他的祖辈,他能从哪里知道圣女的世界是何等模样?须知树木在不停地生长,人们在不停地砍伐森林,不断在出现新的道路,而旧的道路又长满了荒草。他的村庄跟他童年记住的村庄肯定不一样。而他没有见过的罗马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能跟他想象的完全一样吗?如何去讲述那些没有见过、从未体验过的事物?
次日清晨女修道院院长来的时候,他对她讲了这个梦,而她则动情地将他搂在自己粗糙的修女服里。“你的头发长长了,儿子。”她说,将一绺黑发缠到手指上,“已经盖住了你的耳朵。你看起来开始像个姑娘。”
他仿佛觉得,不仅是要写出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叫出各种事件和行为表现的名称具有重要的意义,而给不曾有过、从未发生过、只是有可能发生、只是想象出来的一切留下一定的地方和空间也将是同样重要的,甚至是更加重要的。圣女的生平同样是不存在的东西。于是他甚至想过,可以在纸上留下空白的地方,比方说,在行与行之间,甚或在字与字之间——留下较大的间距,但最后他觉得这样做太简单化了。倒不如在描写库梅尔尼斯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之外留下空白空间——留下多种可能性的广阔地域,留下一些扩展到整个舞台内部的活动的结果。
集体祷告之后,她把他领进了园子里。帕斯哈利斯由于芳香和温暖的空气而感到头晕目眩。月季和白色的百合已经开花。在苹果树和梨树中间,精心管理、没有杂草的草药畦和菜畦标示出一些简洁的图案。女修道院院长满面笑容地望着他,见他穿着自己的灰衬衫,赤着脚,心醉神迷地在花间走来走去。蓦然间她摘下一片薄荷叶,搁在指间揉碎了。“假如我不是……”她在这话语的边上停顿了一下,“我就能把你收作儿子。”她说。“应该说收作女儿。”他更正她说。
从哪里知道的?他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的。这种认识是从闭着的眼睑下得来的,是从祈祷、从梦、从环视四周、从到处看看得来的。也许是圣女本人以这种方式对他讲过话,也许是她的著作的字里行间在某个地方出现过她生活的画面。
六月末帕斯哈利斯写出了舍瑙的库梅尔尼斯传的最后一个句子。进行打印、复制并抄写完Tristia和Hilaria又持续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当她读完头一页之后问他。但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这是一种赞赏的语气。
女修道院院长给格拉兹的主教写了封长信,帕斯哈利斯不久就要动身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的修士服已洗干净并且修改过。它定是缩了水(或者是他自己长高了),因为它的长度才到他的踝节部的上边。他得到一双新木屐和皮褡裢。
他描述了圣女的童年——大家庭中的一个孤独的女孩,一个迷失在众多同胞姐妹群中的女孩的童年。“有一天父亲想把她唤到自己身边,却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他有那么多的孩子,头脑里装着那么多的事,他一生进行过那么多的战争,他还有那么多的农奴,以致女儿的名字都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帕斯哈利斯现在深信,库梅尔尼斯的童年定是不同一般的——她瘦弱的儿童身体散发出一种香膏的气味,虽然是冬天,人们却在她的被窝里找到了新鲜的玫瑰花。曾经有一次为了准备参加某个庆祝活动,把她放到镜子前面,镜子上竟出现了圣子面庞的肖像,并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帕斯哈利斯认为,定是这件事促使库梅尔尼斯的父亲(他体魄健壮,性情暴躁,易怒)把女儿交给修女们教养。女修道院看上去就像他从自己的修室窗口看到的样子,一座建筑在高处的大房子,从女修道院的窗口看得见山。照顾小姑娘的那位地位较高的姐妹长得就像女修道院院长。当然不是那么具体,上唇没有绒毛,但她甚至是对自己的原型也可以辨认出来。
“路上你会碰到许多离奇的惊险怪事、奇遇,说不定还有诱惑。国家到处笼罩在一种不平静的氛围之中……”帕斯哈利斯听到完全像自己母亲的女修道院院长的叮咛频频点头称是,但她说的话好不令人奇怪:“你只能顺应那些你认为值得顺应的奇遇。”这些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瞥了她一眼。她把他紧紧搂在怀中,久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委婉地从拥抱中挣脱了出来,亲吻了她的手。她的嘴唇轻轻触及他的额头,在这轻轻一触之中他感觉出她上唇绒毛的接触。“是上帝把我送到你身边的。”她说。“愿上帝与你同在,儿子。”
他写呀写,迫不及待地写着:何时终于能够结束写作,何时能恢复自我,重新把自己安顿在自己体内,可以伸开手脚懒洋洋地躺在里面,如同躺在舒适的被窝里。
翌日黎明时分帕斯哈利斯就上路了。刚出女修道院的大门,他便进入了夏天的晨雾里,太阳光透过雾层照射出来,仿佛只像是月光——雾就这么吸收了它的全部力量。他朝群山的方向走,整个时间都在向上迈步,越走越高,直到把脑袋从雾海下伸了出来,看到鲜绿色的山坡和湛蓝的天空。他的褡裢里放有两本书——库梅尔尼斯的著作和用木板装订的圣女传。他蓦地感到轻松和幸福。
他动手写圣女传。写得很慢,很艰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编织姑娘的故事。后来,我们的主把自己的面孔赐给了她,从而使她最终殉难而亡。传记的头一个句子是这样的:“库梅尔尼斯出生似乎是不完美的,但这种不完美的含意却在于,是人们强加给她的某种不完美。”第二个句子:“但有时在人的世界里不完美的事物,在上帝的世界里却是完美的。”两个句子花了他整整四天的时间。实际上他弄不明白自己写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或者他明白了,但不是靠文字,也不是靠思想理解。他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一再重复这些句子,直到它们完全失去意义。直到这时,他才悟出自己是写下了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他该从什么地方了解,现在该做些什么;知道只有当他跟菜肴的味道、空气的气味以及各种声响分隔开来,那时他才能继续写下去。那时他将变得干巴巴、麻木僵化、没有感觉、没有味觉、没有嗅觉;修室里的一缕阳光不再令他高兴,而太阳的温暖在他看来也是无所谓的东西,不值得注意;同样,他曾经喜欢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他的肉体在麻木僵化,在逐渐远离他,同时还将期盼他的回归。
他前方屹立着奇怪的扁平的群山,恍若巨人用其大无比的快刀削掉了它们的头顶。这景象不啻从地里冒出他们宫殿的废墟——威力被粉碎成尘粉的明证。帕斯哈利斯知道有一条绕远的道路,它以一条舒缓的弧线绕过群山,经过诺伊罗德去格拉兹。但他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仍径直走上那些扁平的、连绵不断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