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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夏天结束了,暖和的赤褐色的秋天的序幕已悄然降临。帕斯哈利斯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开始思念那不受街道墙壁所阻隔的空间。他理解到待在格拉兹已毫无意义,无论是为圣女,还是为自己,为卡特卡,抑或是为上帝,待在这儿已什么事都做不成。他的旅行没有教会他任何东西;他没能更清晰地看清楚任何事物。他思念自己的女修道院,但他期望的是某个更大的女修道院,期望它像山一样大,修道院的庭院能由山中的牧场所取代,那儿能容纳下所有的东西。他期望阿涅拉嬷嬷能成为他的母亲,而他自己也能成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成为某个酷似库梅尔尼斯,或者就像卡特卡那样的人,或者成为某个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的人。他认识到,他必须重新塑造自己,这一次是从零塑造的,因为迄今为止他是生活在极大疑虑的基础上的,他担心自己不是以正当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或者甚至是以如此苟且的方式临时创造出来的,以致他不得不毁掉自己,重新以崭新的面目出现。

“我真想做个聪明、有学问的人。我真想知道一切,那时我俩就不用躺在这里担惊受怕了。遗憾的是,我们对活在我们前头以及活在我们以后的人一无所知。也许一切都是周而复始地自我重复着。”

他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知从何下手摧毁和重塑自己的工作。一天下午,卡特卡离开他的时候,他收拾自己的行李,离开了城市。

卡特卡更紧地偎依着他。他说:

帕斯哈利斯遇到刀具匠人的时候,他们把他称为“兄弟—姐妹—火”。雨点鞭子似的抽打在他的身上,踩踏出的一条小路上流淌着红色的水流。他想找个藏身之所躲雨。

“黑暗超越我们的肉体。我们是从黑暗中形成的,我们跟黑暗一起来到世界上,一生中黑暗都伴随着我们一起成长,一起死亡。当我们的肉体瓦解、化为乌有的时候,它就渗入地下的黑暗里。”库梅尔尼斯写道。

他们无论对他的服装,还是对他的卷发全都不感到惊讶。他们让他睡在一个小房子里,帕斯哈利斯在里面感觉到就像在自己昔日窄小的修室里一样。然而他仍旧在思念。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被褥上,而他的行李正在石头房子里的炉火旁边烘烤着。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儿是如此之黑暗,以至于他觉得在城里度过的所有那些白天都更为明亮,也更长,夜晚也更为暖和,就连下雨也跟这里不同,硕大的雨点庄重地降落,它使燥热的皮肤清凉,使人精神振作;就连牛奶也有更加微妙的幽香。城市从远处看起来似乎更加引人入胜,通向罗马的道路是那么笔直而又方便。

这不过是个普通问题,但他们俩都为此而感到极为害怕。

他们让他就这么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躺着,而他们自己却在操劳:男人们都进了打铁房,整整一天直到傍晚,都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有节奏的铁锤敲击声和水的嘶嘶声——那是给烧得通红的铁淬火时所发出的声响。所有的妇女全消失在同一栋小房子里,也许在那儿给刀子装手柄,或是在烤馅饼。他们的孩子在默默无言地玩耍着,他们神情郁闷,脸上给鼻涕、泥土弄得脏兮兮,直到黄昏时他们才被人像赶家禽似的赶进屋里。黎明时分,帕斯哈利斯听到刀具匠们如泣如诉的歌唱,他们单调重复的唱法扭曲了歌词。无论他们唱的是什么全都充满了哀怨与悲伤。这是个多么悲惨的地方!他思忖道。他等待着,只要停止下雨,他就能翻过重山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你是否曾经考虑过,在你的身体内部完全是黑暗的?”有一次,当他们俩相互依偎着躺在床垫上的时候,他问她,“任何光线都不能穿过你的皮肤照到那里。男人进入你体内的那个地方,也一定是黑暗的。你的心脏在黑暗里工作,跟你所有的器官完全一样。”

后来终于出现两个晴朗的日子,但寒风刺骨像刀子一般。从山丘上可以看到半个世界。在南边的远方帕斯哈利斯能看到自己的女修道院。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

“上帝没有任何特征,没有任何形象。”那些忧郁的男人中的一个对帕斯哈利斯说,当时他正帮助那男人将樱桃树干劈成小块。“他想显现就显现,想何时显现就何时显现。甚至,有时我们觉得他应该显现,但他却根本没有显现——这也是他的一种显圣的形式。”刀具匠沉默了良久,两人审视着被伐倒的原木。过后他又补充说:

“那么上帝最终是谁?”当帕斯哈利斯把这些内容读给卡特卡听的时候,她昏昏欲睡地问道。

“上帝在我们内部,而我们在他的外部。他行事随意,轻率,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像面包——每个人得到自己的一片,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认识它,但任何一片面包都不包含整个面包。”

库梅尔尼斯写了一些自相矛盾的东西,这使帕斯哈利斯感到特别泄气。“上帝乃茫茫的造物,这造物是纯粹的呼吸,纯粹的消化,纯粹的衰老和纯粹的死亡。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上帝的身上,但这一切却是不断被增多、不断被强化的,因而既是完美的,同时又是有缺陷的。”在别的地方她又写道:“上帝是完美的黑暗。”或者:“上帝是个不间断生育的妇女。生命从她那里不断输送出来。在这种无止境的生殖中没有喘息的时间。这就是上帝的本质。”

他们给他面包送他上路。适逢刚下第一场雪,不过由于土地仍旧是暖和的,雪很快便融化了。他往下走进了谷地,渡过了那条自孩提时代起就很熟悉的小河,心里思考的一直是那个思想信念坚韧得就像皮革似的老刀具匠对他所说的话:如果上帝希望我们找到安宁,如果他希望我们退出这个世界,将我们的灵魂提高到精神的、而非物质的层面上,如果他想让我们回归自己,且赋予我们以自然的欲望,赋予我们对他的天生的思念,如果他召唤我们,如果他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扇通向永生的大门,而对这尘世的生活则允许恶骄横恣肆,如果他对自己圣子的死听之任之,并让其从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如果死亡是最完美的宁静,那么死亡实际上就是上帝创造的所有事物中最为神圣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么人能奉献给上帝的除了自己的死亡之外,就没有任何更能让上帝称心的东西了。

他几天没有走出房门,卡特卡给他送食物,主要是面包和牛奶。她说:“喝牛奶吧,这会帮你长乳房。”于是他就喝了。早上,确切地说,在快到正午的时候,他们起床,她给他做精巧的发型,在他的头顶上编了许多小辫子,将发梢用手指卷成鬈发。她用挣得的钱给他买了一条胭脂红的丝带。她对他讲话使用的语言里塞满了捷克语词汇,这使他并非总能全部听懂。整个下午和傍晚她都不露面,而他从褡裢里拿出圣女的著作,认真地读了起来,一字一字地读着,寻找自己在此前的阅读中可能遗漏了的东西。

每样东西都是一种标记,但其中某些东西却不能忽视。因此才存在某些严峻的事物。帕斯哈利斯心想。因此森林才长满了有毒的蘑菇,因此草原火灾才会把数以百万计的昆虫躯体变成焦煳的灰堆,因此水灾才会将无数生命从谷地中冲走,因此才有战争,才有电闪雷鸣,才有大灾大难和各种疾病,因此才有衰老,因此在刀具匠人的房子里的顶棚下才挂着数千把刀尖朝下的刀子,而他们自己也在襄助死亡。

穿连衣裙就像穿修士服一样。连衣裙不同于修士服的地方是更加贴腰,开始穿它时甚至有点不舒服,因为太紧了,还有领口需用什么东西掩盖起来。卡特卡找来一条洗褪了色的羊毛围巾,将它围在帕斯哈利斯苗条的双肩上。

上帝如此创造世界,为的是让这个世界指点我们:我们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