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八月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些患酒后症候群的男人在拂晓时分磕磕绊绊地走遍小白桦林,而后给我送来好几袋蘑菇放在台阶上。他们想拿这些蘑菇换一瓶家酿的葡萄酒。
伞菇是那种没有青春的蘑菇。当它以头戴白色羊皮尖顶帽的形象刚从地里冒出来的时候,就已是老态龙钟了。它有副上了年纪的身子,老妇人的身子,这常常使我想起玛尔塔。青筋突起的瘦腿在地面上支起娇嫩的菌盖,触摸它的时候似乎总有点温热的感觉。在咔嚓一声掐断那条脆弱的瘦腿带回家去之前,常会跪下去闻闻它的气味。大家都知道怎样烹调伞菇——需要把它浸泡在牛奶里,而后滚上鸡蛋和捣碎的面包干,再用油将其煎成像煎肉排那样的金黄色,当下就得把它吃掉。以同样的方法可以烹调松球形的毒蝇菌,它有股核桃的气味。不过人们都不采集毒蝇菌。人们将蘑菇分为有毒的和可食用的,有关食用蘑菇的手册详细论述了将前者和后者区分开来的所有特征。手册上介绍了好蘑菇和坏蘑菇。任何一本有关蘑菇的书都不把蘑菇分为美丽的和丑陋的,香的和臭的,触摸时是令人感到愉悦的和不可忍受的、恶心的,也不将它们区分为哪种是可诱人出错的和哪种是可获得开脱、解救的。人们看到的是那种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这样的分类一清二楚,但却是人为的、不真实的。而实际上在蘑菇世界里没有任何绝对可靠的东西。
“请进屋吧。”我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但我往往大失所望——他们只采哥萨克蘑菇和白蘑。
尽管潮湿的草地上没有伞菇——虽说这正是伞菇生长的时节——每逢八月来临,森林边缘地带就会冒出许许多多白色的帽子。
然而我吃过所有品种的蘑菇。当我发现什么我不认识的蘑菇时,我总要先掰下一小块,放在舌头上试一试。我用涎液将蘑菇弄湿,再用舌头摩擦上颚,品尝味道,咽下。我从来没有给毒死过,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因蘑菇中毒而被弄得死去活来的事。有可能会由于别的东西中毒而死,但绝不是由于蘑菇。我就这样学会了吃铜绿色的红菇,这种蘑菇谁也不采集,它们在秋天把整座森林染成了棕黄色。我也学会了吃鹿花菌,这种蘑菇形状相当奇特,简直可以作为完美结构的范例为建筑师效劳。还有毒蝇菌,神奇的毒蝇菌——我把它们的菌盖用油煎炒,又撒上了香芹菜。它的味道是如此鲜美,怎么可能有毒?我等待了一整夜,甚至等待了两三个长夜,因为中毒的症状有可能出现得很迟。拂晓时我凝视着窗户玻璃上的反光,那是一片比墙壁更亮、中间带个十字形的不协调的空白。小轿车的钥匙就放在桌子上。蘑菇不肯把我毒死。R平静地说,假若出现中毒症状,肯定已经来不及抢救了。即使洗胃、打点滴输液也全都是徒劳!如果中毒,早已进入了血液。
整个早上我什么也没想,只想蘑菇。夜里我觉得似乎听到了蘑菇在生长。森林里噼啪作响,这是一种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或者与其说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声音。故而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头一年黑森林里的蘑菇多得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带了满满几篮子蘑菇回家,把它们铺在报纸上。我久久地望着这份收获,真是百看不厌,直到不得不拿起刀去切它们柔软的、稚嫩的躯干。我割下了它们的菌盖,穿在黑刺李的刺上,让它们晒干。满是针刺的树枝连同戳在上面的菌盖,整个秋天都紧靠在我家房子的墙上。房子的墙壁吸足了干燥的鳞皮牛肝菌和哥萨克蘑菇的芳香。头一年就是这样的,当时什么都多,苹果、李子,甚至那棵老樱桃树也发疯似的结果子,喂饱了周围一带所有的椋鸟。然后是所有的东西全部越来越少。今年我只发现了几个苹果。我给它们点了数,守护着它们,随时准备放出两只母狗去赶走偷苹果的贼。
“为什么有的东西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呢?”我问他,“难道我竟是个如此重要的人物,以致什么东西会想到杀死我?”
第一株蘑菇是我偶然发现的,它生长在去玛尔塔家的小径上。一株小小的红色的哥萨克蘑菇看上去就像根粗大的火柴,而它头顶上方的天空就像涂上了红磷的火柴盒。这可能是火灾的预警,火灾可烧掉青草,把天空烧成橘红色。
我小的时候曾吃过嫩马勃菌。它们看起来是那么漂亮,在乱草丛中显得那么完美。我激动得吞下了它们,我始终记得它们那种香粉的气味。我带了一点马勃菌回家,妈妈命我把它们扔掉。我没有告诉她我肚子里装的比这还多。从此以后我学会了吃这种蘑菇,把它放在奶油里稍微煎一下,撒上糖。
八月是从采蘑菇开始的,也就是说,像一向应有的那样。艳阳高照,把土地都晒干了,但我们的草地依旧积满了水;草地上长着茂盛的青草,绿得令人目眩。
我把采到的第一批马勃菌送给了玛尔塔。我俩立刻就拿这种蘑菇做成了饭后甜点,把它们全都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