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发生了跟往常同样的事情——首先他感到浑身疼痛和对这种疼痛的极端憎恶,然后是恶心想呕吐,而当他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正要呕吐的时候,他的思想之光熄灭了,他惊恐万分地看到的最后东西是一双长了尖爪子的手,还有一簇簇蓬乱的灰色的软毛。然后他就已整个受到渴望的控制,但他并未受到这种渴望的奴役,反而感到自由。
那时他走进了森林,在树木之间转悠,用脚踢树干,将手紧紧握成拳头——他用力用得那么大,竟使指甲掐进了掌上的皮肤。他还记得森林的边缘和小礼拜堂,它守护着进入森林的入口,就如运动场旁边的售票亭。它的灰泥已经剥落,石头已经破裂,里面隐约可见的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双脚已经断裂的塑像。他厌恶地绕过小礼拜堂,上山,朝着边界的方向走去。此刻在他那昏昏沉沉的脑海里出现的唯一想法是盼望听见一声枪响,而且这声枪响是冲着他来的,是瞄准了他的身体的,他盼望这一枪带着可怕的呼啸射穿他的脑袋。在这之前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有时他的雇主雅谢克·博博尔想要聊聊天。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体育牌香烟,在说出第一句话之前就已抽掉了两支。他们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穿堂风吹着他们的后背,冰凉的石头使他们的屁股冷得无法忍耐。雅谢克·博博尔知道的只是坏消息。他说,广播里讲到一个妇女,她住在贝斯基德的大森林中。她能预言未来。曾经有三个旅行者到了那里,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最终都得在她的茅舍宿夜。她给他们牛奶,而后对他们说:“我能给你们预言未来,不过你们得给我买双皮鞋。”于是他们派了一个年纪最轻的旅行者下山,在村庄里给她买了一双网球鞋。老妇穿上了鞋,让旅行者看三具棺材。第一具棺材里装的是粮食,第二具棺材里装的是糠秕,而第三具棺材里却装满了鲜血。“未来三年将是这样的年份。”她说,“究竟是哪几年?”旅行者想弄清楚。但她不肯泄漏天机,只是说:“第一年是大丰收。接下来的一年从田地里将只能收到糠秕,而第三年则会血流成河。”“谁的鲜血?”她没有回答。所以现在博博尔大伤脑筋,琢磨今年是什么年——丰收年、糠秕年还是流血年?但是在皮耶特诺,未来看起来总是阴暗、不祥的。青草总是生满了鼻涕虫,小河里的水总是浑浊不清,人总是浮肿——不是得了酒后不适症候群就是有病;母羊在神秘的情况下倒毙,貂吃光了整窝雏鸡,雷劈死了乳牛,全窝的狗崽儿会在暴风雨时被淹死。这里下雨的时间总是最长,每样金属制成的东西都锈得发出嘎嘎的响声,牛粪上面则长满了白色的霉菌,因为它们永远不会被分解,不能为土地所吸收。
但也有另一种夜晚,它像水晶一样纯净得透明,晶莹得异常,那时布罗内克先生就不能入睡。在某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下,他热切地渴望喝杯茶,他嘴里涌出了唾液,感到嗓子眼儿发紧。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越来越心烦意乱,他的脚发痒,好像是想要奔下楼梯,跑过院子,向前冲。“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想,因为这种渴望迅速摆脱困扰的心态犹如痛苦的排尿需求,犹如积聚得太满的东西要求宣泄的机会一样,意志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哭了好几次,却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哭,只是泪飞如雨,而内心却是平静的——有如长满了青草的牧场。
布罗内克总是那个将动物的尸体埋在小河边的人。每当博博尔的那些永远饥饿的狗从森林里拖回一只被咬得残缺不全的狍子,博博尔总是不允许它们将其吃掉。他那双给酒精弄得泪汪汪的眼睛出乎意料地罩上一缕温情,那时他就吩咐布罗布克把狍子埋掉。布罗内克几乎就能成死去动物的合格掘墓人了。可他在掩埋狍子的尸体的时候却遇到了难题:需要挖很深的坑穴,因为狍子有四只又长又僵硬的腿,任何旧式墓穴都容纳不下它。为了不让狗将它再次从地里刨出来,必须用铁锹砍断狍子细长的胫骨。布罗内克正是这样做的,尽管狍子已是毫无疑问地死了,但砍断它的腿仍然是件残酷可怕的事。
夜总是在小河周围的什么地方悄悄降临,也就是从这个潮湿、阴冷的地方的天空开始黑下来。每天傍晚布罗内克先生都是这种天色变化的见证人。他坐在屋子正面的台阶上,眺望四野。首先他听见夜鸟有如时钟清脆的嘀嗒声一样有规律的啁啾。待黑暗完全笼罩了大地,他便听到了人的动静,他们酒后的声音——结结巴巴、迟钝、无助、含混不清,散发着仓促酿造的私酒的臭气——在黑暗中慢慢减弱、沉寂。像往常一样,布罗内克先生竭力不去思考,或者至少是尽可能少思考——实在避免不了思考的时候,就想想明天该做什么,是否该去睡觉了,那头黑色乳牛是否有点不正常,或者想想博博尔可能把干草叉放在了什么地方。最后他上楼去睡觉,在那里他浸泡在黑暗、潮湿和粪便的气味中,直到早上。
他想起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车到克沃兹科去献血的事。献血的念头也是在某天夜里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的,当时他浑身疼痛得那么厉害,以致他想发出狂嚎。这个念头的出现有可能是受到当时正好在宣传义务献血的地方广播电台的启发,也可能是一张报道此事的报纸的图片偶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当时已把自己彻底变成了布罗内克,他对捐血这个想法并没有深思。他只是觉得把他的鲜血献给某个人是件美妙和公平正义的事,血不过是他体内的某种东西而已,这东西从未见过世界,从未感受过阳光,却能使他活着。怀着有人会乐意接受它们的信念,从自身开启那些内在的河流,让那些令人厌恶的黏稠和温热的东西流出来,毕竟是件美好的事。相信那些乐意接受它们的人也会接受它们对已是模糊不清的苍白的西伯利亚景色的全部记忆——那是一派由于恐怖而变得酸楚,由于无能为力而恶化了的风光。
布罗内克先生如今不得不黎明即起,挤牛奶。他毫不费力就学会了做这项工作——只要看到乳牛的乳房像装满了液体的鼓胀的肉袋子,便用手指自上而下地轻轻挤压,直到白色的细流在奶桶壁上敲得咚咚响。然后他就喝这牛奶,它是温热的,有股牛粪的气味。这就是他的早餐。接着他把乳牛赶到牧场,还有一匹马——它把脑袋上下摆动,像是点头向他道早安,又像是对他的照料表示感谢。然后他便返回去清除马厩和牛栏的粪便。多年没有打扫过的牛栏、马厩积累了那么多的牛屎、马粪,踩实了的牛屎马粪慢慢变硬,硬得像石头。布罗内克用铁铲去敲去铲,犹如敲击泥炭一般。随后他将其装进手推车运到屋子前面,堆成一堆。快到正午的时候,他走进屋内,削了马铃薯的皮,煮熟后浇上猪油,跟酸牛奶一起摆上桌。他和博博尔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吃着。走廊里博博尔的狗望着他俩,有小狗、有大狗、有狗崽儿,也有老狗,它们总是饥肠辘辘。永远也弄不清楚它们究竟有多少条。午饭后,博博尔躺下睡个小觉,布罗内克先生便坐在台阶上,望着波浪一般起伏绵延的地平线、牧场和山中草地被践踏得满是皱纹的区域,然后又是挤奶,过滤,熬制奶酪,把牛奶装罐,翻晒干草,用手推车运粪。晚饭吃的是面包加灌肠或劣质的软香肠;饭后博博尔就去邻居家喝酒。夜晚也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有双白嫩的手的女人按摩他手上的血管,接着把一根针刺进血管,用塑料吸管抽出布罗内克的血,留待分发给别的人。事后布罗内克感觉到的唯有轻松。他得到一杯咖啡和一块戈普沃牌巧克力,他立即就吃了下去,甚至没有尝到甜味。当他爬上高踏板的公共汽车时感到有点虚弱,汽车把他送回山麓的村庄。
埃戈·苏姆成了布罗尼斯瓦夫·苏姆;成了布罗内克先生。他带着轻快的心情欢迎这个正常的新名字。皮耶特诺的人们在这个名字后边加了“先生”二字,这是因为他尚有一双娇嫩的手,而且鬓角也已花白。只有博博尔在需要他干活的时候才简单明了地喊他布罗内克,吩咐他清除牛栏的粪便,给乳牛送水,翻晒干草。在皮耶特诺,由于这个地区难以置信的潮湿,干草永远也不能干透。
从此他每月献两三次血,超过了可以献血的量。但他经常可以撒谎,因为义务捐血中心站的日常文书工作相当混乱,手指白嫩的女护士不断变换,而且脑子里想的也是别的事情。他甚至等不到正规献血的时间就又跑去献血——让针刺入自己的血管,血液像小河淌水似的流出。他为这种失血后的头晕感到飘飘欲仙,这是他唯一可以享受的乐趣。他必须躺一会儿,休息片刻。他就在这时想象跟女人做爱。他学会了看懂护士的量血器刻度。一百毫升,两百毫升的血,他的身体顽强地生产这种红色的体液。有一天的夜晚,他一边听着喝醉的邻居们吵闹,一边计算。他总共献出了足有两桶的鲜血,却仍旧没有死。
确实如此,无论我们知道还是不知道,无论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无论我们对其同意还是不同意。世上大多数人只是由于失眠才记得漫漫长夜。当一个人酣睡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