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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和比悲伤更糟的感觉

他床边放着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他一向把它作为夜间入睡前的读物,有时就随便将其拿在手中。当那些课堂作业或者广播中单调的唠叨使他感到厌倦疲惫的时候,他就胡乱将其翻开,读着那些有关英雄、伟人、不凡的先哲们的故事。在这些人中有泰勒斯,他是头一个有胆量说出灵魂不死的人,费雷基德斯——毕达哥拉斯的老师,苏格拉底和他那预言他光荣死亡的精灵,伊壁鸠鲁(“人如果不是理智地活着,就不能有愉快的生活”),恩培多克勒(“使四种元素结合的东西是爱”),还有不同凡响的梅塔蓬顿人阿喀马内斯——《事物的两重性》的作者(“每种事物都有自己的两重性”)等,但首先还是柏拉图。

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这是何等惬意的生活——坐在阴凉的房子里,喝着茶,嚼着点心,读着书。他尽情享受阅读的乐趣,反复咀嚼书中的那些长句子,品味它们的含意。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它们更深一层的寓意,就为之惊愕不已,一时给僵住了,凝视着长方形的窗玻璃发呆。细瓷茶杯里的茶水逐渐变凉了,茶面上升起的一缕花边状的飘渺轻烟也消失在空气里,留下勉强能捕捉到的香味。白色书页上的一串串黑色字母给他的眼睛、他的思维、他整个人提供了栖息之所,使世界变得开阔和安全。果子馅饼的碎屑撒落在台布上,牙齿碰着瓷器发出轻微的丁零声。他嘴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因为智慧像发酵的点心一样诱人、一样开胃,像茶一样提神。

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对柏拉图的对话集几乎是烂熟于心,但似乎从未注意到其中的一个片段。他在《理想国》的第八篇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句子,这使他大吃一惊。他读到这句话时一下子愣住了,立刻便领悟到它的意义。这个句子是:“谁若是尝过人的内脏,谁就一定会变成狼。”不错,书中正是这样写的。埃戈·苏姆站起身来,走到厨房,从厨房的窗口望着旁边的一栋公寓楼房,心想,他已想出忘记那个奇怪的句子的办法。于是他打开收音机,从那里流溢出陌生、冷漠的音乐,他在抽屉里东找西找,从年历上撕去一页,用一根撕开的火柴棍剔去牙缝里的点心碎屑。但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之举。埃戈·苏姆的头脑里出现了首批严寒的结晶体,现在已向四面八方扩大蔓延,冻住了一路所遇到的一切。厨房还是那个厨房,窗外的景物还是原来的样子,茶的幽香还飘浮在空中,苍蝇用它们的口器喜爱地拨弄着水果馅饼的碎屑。然而他脑海中已弥漫着一派永恒严冬的可怖、空虚的风景。到处是白色冰冻的大地,锋利的边缘,寒冷和脚下踩得嘎吱嘎吱响的积雪。

他住在河滨的一栋低矮的旧公寓楼里。他的住所有个厨房,有个贴了瓷砖的盥洗室、两个房间和一个玻璃阳台。他不知这个阳台有何用处。冬天他便封死了阳台,还用破布塞住了门缝。夏天早上,在到学校上课之前,他在那里做早操,同时听广播电台的清晨节目。阳台上放着一块烫衣板,他的女管家用它来烫平他洁白的衬衫。那里还有一架旧的德国缝纫机。他曾想在阳台上养点盆花,就像他在别人的阳台上看到的那样。但他不知该养什么花,怎样养。一个老光棍和鲜花!埃戈·苏姆希望总有一天他会结婚,那时这个住所将会正合适,眼下有点嫌大。埃乌吉尼娅太太每个礼拜来打扫一次。她给棕色的地板打蜡,擦得闪闪发光,末了还给教授先生烤一张馅饼——总是同样大小的饼,变换的只是做馅的水果。冬天和秋天用的是苹果,夏天用的是浆果或覆盆子,春天,五月份必须是从商场买来的一束大黄。埃戈·苏姆总是把地板蜡的气味跟新烤出来的点心的气味联系在一起。他给自己沏上一杯茶,然后随便把手往柏拉图书架一伸,这个书架是他家里最重要的东西,他从书架上拿起柏拉图集子中的一本,读了起来。

这个句子他每天要核对好几遍,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他的幻觉。人的潜意识往往喜欢玩这些恶作剧。后来他又核对了别的版本,别的抄本,核对了波兰文、俄文和德文译本。到处都有这个句子,是柏拉图写下的。因而是确实无误的。

埃戈·苏姆窗外有个阴暗的院子,它三个方向都有房屋挡住光线,而第四个方向则被长满了树木的山坡遮挡。为了见到天空,必须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窗玻璃上,还要垂直往上看。天空经常是珍珠般的灰色。

某些想法是多么奇怪,就像发酵的面点烤熟之前那样不断增长、膨胀(所有这些烹饪的联想说明我跌得多么低——埃戈·苏姆心想)。一个句子和一幅图像填满了埃戈·苏姆的生活。他请了假,虽然正是高中毕业考试时期。他如今是坐在扶手椅上打发光阴。傍晚他开始焦虑、冒汗,而他的皮肤也开始变粗糙,他害怕看自己的双手,一想起那件事就牙齿打战。终于在某个夜晚,在房屋的上方短时间出现一轮满月,埃戈·苏姆发出了一声长嚎。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用手指甲掐脸颊。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他是朝内心嚎叫。奇怪的是,这一叫使他大大减轻了肉体上的痛苦,犹如他一口气憋得太久太久,现在总算吐了出来。

他喜欢想象柏拉图那样的生活。他看到他们四五个男人斜靠在石头床上怎样进行对话。裸露的肩膀,皮肤——虽说可能已不年轻,但仍旧光滑、健康、黄金般耀眼,阳光从扣紧扣子的束腰外衣上反射出来,一只握住酒杯的手轻微地向上举着,斑白的头发短短地剪齐鬓角。这是他所想象的那位年纪较长的男人。两个比较年轻的可能是黑头发、黑眼睛、丰满的嘴唇。埃戈·苏姆心想,他们中的一个当是斐德罗。第四个男人抬起了身子,坐着说话,还用手在空中为他的陈述敲出某种节奏。一个年轻小伙子在斟葡萄酒,几个大盘子盛满葡萄和橄榄,虽然埃戈·苏姆对橄榄是什么模样并不十分有把握。但根据字面判断,它们应是光滑、有弹性的,而一旦牙齿咬破了它们的表皮,它们丰沛的果汁就会流到嘴角唇边。太阳晒热了石砌的小路,蒸发了每一滴偶然掉在上面的水珠。那儿不存在形容雾的词,雪潜藏在有关夜晚的神话故事中,但谁也不相信它。水只是作为俄刻阿诺斯或葡萄酒出现。天空是众神的一条大彩虹。

只有当他拼命挣扎,不允许自己变成这只狼的时候他才痛苦,只有当他处于从人到狼的过渡阶段——他已不再是人,不再是有着可笑姓氏的历史学家,但还不是一头野兽的时候——他才忧心如焚。那是一种地狱般的痛苦。他浑身疼痛,每一块细小的骨头和每一片肌肉都痛,除此之外还有极度的恐怖,与之相比对死亡的恐怖不过是温柔的抚摸而已。埃戈·苏姆对这种状态已无法忍受,也是不足为奇的。因此他突然放松了原本痉挛地坚持这种生活状态的一切努力,在刹那间放弃了斗争,让自己一落千丈地跌到底层,他躺在那里,沉重地喘息着。也不知事情是怎样发生的,现在在他身上狼性占了上风。埃戈·苏姆跑进公园,跑进山坡上的青草地,跑进自留地,跑进坟场的小片土地,尽量远离人、远离他们房屋的臭气。他的记忆变得如此模糊不清,以至于翌日清晨他就说不出头天夜晚自己到过什么地方。

每当他修改课堂作业不顺手的时候,每当他陷入绝望之时,他便拿起了柏拉图,他总是希望将其翻译得比维德维茨基的译本更好一些。他甚至觉得那是他真正的语言——那些美丽的、发音响亮的希腊词语,使他想起和谐的几何图形。他将它们转换成波兰文,就不是那样匀称、美观,由于一词多义,由于词形充满了前缀,可能会出乎意料地改变整个意思。上帝如果存在的话,必定也说希腊语。

栗树开花的时候,埃戈·苏姆去了弗罗茨瓦夫,走遍了那里的图书馆,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个有关变狼狂——患者幻想自己由人变成狼——的经典实例。他在这座一直受到战争不可思议地破坏的城市行走,会时不时望望自己的两只手,看它们是否已长出灰白色的刚毛。这甚至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每当他陷入沉思,稍微不留神的时候,每当他让自己的头脑进入未来幻象的隧道,也就是跟想象的医生、精神病学家、巫医、甚至跟那个他吃掉的死人对话的时候,他总要下意识地把双手伸到自己前方,这时他才回到现实中来,这双手也才属于他埃戈·苏姆,属于新鲁达一所中学的教师。

因此他更喜欢希腊语。他怀念希腊语,因为在中学里他只能教拉丁语。

他的整个暑假生活都是这么过来的。时间很可能是一九五〇年,因为那个夏天总是阴沉多云而潮湿。青草长得很高,又肥又壮,灌木抽出茁壮的嫩枝,显然潮湿的天气于植物的生长有利。但是人对这样的天气却不满意,他们只好坐在阳台上玩纸牌,时不时喝口烧酒。

此后他很快就觉得拉丁语过于深沉庄重,缺乏奔放的想象力,还掺杂了许多宗教的联想。除此之外它也完全不适合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小城市。跟拉丁语相宜的恐怕只有广场上的市政厅和某些以装饰性的尖顶冒充哥特式建筑的高大楼房以及那些彩色玻璃拼成的图案已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窗户。与之相宜的还有街上那些具有野蛮人面孔的行人。这是个第四生态纪的世界,一个等候着恢复黄金时代的男孩诞生的世界。

这时七月的满月升上了天空,这是埃戈·苏姆经历人变成狼之后的第三个满月。他为此作了一番精心的准备。他在园艺商店买了一根绳子,换掉了门上的锁,甚至为自己——我的上帝,要是有谁知道这件事可就糟糕了——弄到了一点吗啡。一切就像在剧院演出的那样——乌云消散了,月亮显露出来,像一枚炸弹那样悬浮在空中。开头它升到自留地上方,起初还跟那些果树纠缠在一起,然后就径直升向天空,看得见它怎样向上移动并占有了整个世界。被捆绑在椅子上的埃戈·苏姆睡着了。

在这座丧失了智慧的城市的街道上,能听到的唯一有节奏的声音是孩子们在他住宅的窗外咿咿呀呀地唱着的一支悦耳的小调:“前辈维吉尔教自己的孩子们读书,他的孩子总共一百四十三,有男也有女。”

 瓦迪斯瓦夫·维德维茨基(Władysław Witwicki,1878—1948),波兰心理学家、哲学家、翻译家。

这类感觉总是在圣诞节过后就立刻出现,而且逐渐强化,到了二月份更进入了绝望状态。每年埃戈·苏姆休完假回到学校就像换了个人。他变得睡眼惺忪,精疲力竭,眼睛和脑袋都痛。肮脏的雪景令他如此厌恶,直至痛心疾首。埃戈眯缝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是被禁锢在一个无能、僵硬、笨拙的躯体之内,而这个躯体又被封闭在一个无能、僵硬、笨拙的世界上。孩子们上学读书在他看来同样没有意义——他不遗余力教导他们,跟他们天生的轻浮、无聊的举动做无谓的较量,因修改他们的课堂作业而视力减退,因他们的尖声喊叫而耳朵发聋,因无所不在的粉笔灰而头发变白,待他们日后长大成人,他们又投入下一场战争,再次互相屠杀,或者在和平时期酗酒成瘾,繁殖一些跟他们一样的后代。可他却教他们维吉尔,明知他们对学过的内容一窍不通。他往他们的脑子里强塞硬灌简单的拉丁语词句,可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莫名其妙的外语单词。含意从那些词句中散落了,恍如从破袋子里撒落的罂粟籽一样,掉进了执拗地流经城市的臭气熏天、五颜六色的河水中。在方圆一百公里的范围内没有人懂得维吉尔,没有人思念他。他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人。周围生活着与书本无缘的人们,他们经常面对成堆的书籍,其中包括柏拉图、埃斯库罗斯和康德的著作,而他们却能奇迹般地找到《采蘑菇者指南》或《马铃薯料理的百种作法》。

 俄刻阿诺斯(Oceanus)是希腊神话中的大洋神。按照荷马时代的观念,是万神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