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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恶斗

黄宗羲心中一动,顺着孙嘉绩的视线望去,这才注意到:虽然这边猛烈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好一阵,但上游那边王之仁军的水寨,却始终静悄悄的,旗不摇,鼓不响,仿佛压根儿不知道一般。“咦,武宁侯怎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他不由得叫出声来。

这种情形,使黄宗羲感到颇为焦躁,他恨不得立即把敌人彻底打垮,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趁着战斗的间歇,他奔回指挥船,发现这一阵子,孙嘉绩看来也并不比自己轻松,他头上乌纱帽歪了,眉毛和胡子满是汗水和污迹,正一边用袖子拭擦着,一边焦急地朝上游的方向眺望……

孙嘉绩瘦削的脸孔变得有点阴沉:“我已经留神他们半天了!早就派人知会过他们,刚才又派人去催战,可他们就是不动!”

接下来的攻防战,由于恼羞成怒的敌人开始全面猛攻,变得更加紧张而激烈。炮弹在头上呼啸,火箭在身旁乱窜,喊杀声有如潮水一般,一阵高似一阵。义军有一只船被轰折了桅杆,其余甲板和船舷中弹的也不少;有几只船还着了火,自然,因此也折损了一些人马。黄宗羲指挥着义军将士,一边尽力救护,一边奋勇应战,远的放雷,近的用火铳轰击,一次又一次地把敌人打了回去。只是,不知是由于火攻营的士兵们过于心急,还是别的缘故,放雷的时间、方位总是把握得不大准,不是放早了,就是放偏了。结果,虽然也重创了一只敌船,给其他几只造成程度不同的损伤,却再也没能将敌船炸沉。倒是敌军的船队几番吃亏之后,大约领教了水雷的厉害,心存忌惮,不敢过分进逼,一时间,战斗呈现出胶着的状态。

黄宗羲眨眨眼睛,被这种变故骇住了。诱敌深入,然后两边合力夹击,本是事先商定的作战计划。如果到头来对方为着保存实力,竟然不肯出战,那么自己这一方岂不成了孤军作战?

说罢,他才回过头,向孙嘉绩简单讲述一下刚才的情形,并请对方坐镇指挥,自己则重新回到前沿去……

“我瞧他们是想保存实力,便不惜毁弃成约,来个隔岸观火!”孙嘉绩终于说出自己的判断。

“告诉他们,炸得好!哈哈,就这样炸!狠狠地炸他娘的!”

“可是、可是……”由于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他们在生死存亡的关口上竟然这样子做,黄宗羲一时间简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黄宗羲忍不住猛跳起来,大叫一声:“好!”说实话,他只是听人介绍过,这些靠绳索牵引控制的新式水雷十分厉害,没想到一家伙就把敌人的战船给炸沉!现在,他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定一定神,翻身奔回指挥船上。发现孙嘉绩也已经从旱寨赶到,他顾不上招呼,只胜利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就兴冲冲地转向传令官:

“不过,也许还不至于。”看见黄宗羲过于吃惊,孙嘉绩安抚地苦笑一下,“再看一看吧!不过,我们得心中有数,待会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唯有撤!”

“这么说,当真炸中了?”黄宗羲又惊又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显然被炸穿了舱底的敌船。片刻之后,只见那只大江船的船头越翘越高,尾部开始下沉;终于,折断的桅杆连同巨大的船帆一道,猛烈地倾倒在江面上;巨大的浪头直立起来,又横扫开去,整个水寨都被颠簸得上下晃动。

“撤?可是——”

“哎,炸了!炸了!炸着了!”几声惊喜的呼叫在周围响起。黄宗羲连忙定眼看去,只见雷区内的水面,波浪突然激烈地翻滚起来。那只进入的敌船,刚才还趾高气扬地昂首直进,如今像受到某种无形的打击,一下子停顿下来,开始全身震动着,像个醉汉似的左摇右摆,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船上的敌人早已乱作一团,哇哇地吵嚷着,争相跳水逃命……

“哼,能撤下来就该谢天谢地了,我担心连撤都来不及呢!哎,先别说了,鞑子又进攻了!”这么说着,孙嘉绩就大步越过他,向船头走去。黄宗羲犹豫了一下,只好满心惊疑地跟在后面。才平静了片刻的水上战场,果然又紧张起来。这一次,清军方面派出了七八只小船,上面装满茅草禾柴,其中大约还藏着火种火药,正由桨手们驾着,向这边直摇过来。瞧那势头,显然是企图利用小船轻便灵活,避开水雷,钻进义军的水寨来放火,造成混乱,好让后面的大队战船乘势跟进攻击。只见那些小船也确实快捷,它们冒着义军方面飞蝗一般的乱箭拦截,转眼之间,已经越过雷区,迫近水寨的前沿。

“嘿,混蛋!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愤急,也由于恐惧,一声怒吼冲上了黄宗羲的喉咙。

“二位大人,不可再等了,赶快开寨迎敌吧!”大约看见孙、黄二人一个还在拈须不语,一个站着发呆,奔近前来的副将茅瀚焦急地大声催促说。

这时,敌船来势更清楚了。在浩渺的、被早晨的阳光照亮的江面上,那一张张灰褐色的巨大船帆参差地连结着,看上去,就像猛扑到眼前的一群凶恶的兀鹰。黄宗羲平生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景,虽然极力镇定自己,一颗心却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他紧挨着绞盘蹲下身子,使劲抓住佩剑,耳边分明感到四下里交响着炮弹落在水上、船上的“扑通”声、“砰嘭”声,却根本不敢去理会,只死死盯着预先施放了水雷的那个区域,焦急地在心里暗暗催促:“嗯,怎么还不爆炸?快点儿炸呀!炸呀!”然而,不知是火攻营没有看到令旗,还是别的缘故,水面上始终静静的,毫无动静。相反,走在头里的一只敌船,已经大摇大摆地进入水雷区,平安无事地行驶着,而且眼看着就要通过了……

孙嘉绩扫了围上来等候命令的将官们一眼,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好,那就传令:开寨迎敌!茅瀚,本官命你为前锋,率领海鳅船十只,多带火箭火铳,反冲敌阵!其余各队,由汪涵、章钦臣、韩万象率领,分三路跟进,务要往来穿插,将敌船冲散,分别歼之!”

现在,随着敌军船只越逼越近,前哨战眼看就要开始。黄宗羲站在指挥船上,感到既兴奋紧张,又不无懊恼。“哼,要是当初总督行辕当机立断,又何至于此!”他想,同时在心中盘算着:虽然右翼只有自家一军,不过,却与王之仁的主力军相距最近,只有十里之遥,而且互为掎角,随时都会得到有力的支援。“是的,这一回可是要来真的了!那就痛痛快快地杀他一场吧!别瞧鞑子的马队厉害,那是在陆上;到了水里,可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是一定的……只是,那边的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全都驶进来?”由于发现已经进入江湾的清兵的船队,忽然有一部分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似乎也在提防在上游虎视眈眈的王之仁军,黄宗羲不由得焦急起来。因为他已经事先下令在水寨的前沿,布放了好些“水底鸣雷”和“混江龙”,正等着让万恶的“鞑子”尝一尝这些新式水雷的厉害!“要不,还是等他们一块儿来?”他犹豫地想。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水寨前沿“扑通”一声,蹿起一股两丈来高的巨大水柱;接着左侧的一只大江船“哗啦”一响,好端端的篷顶上,顿时出现了小水缸口粗的一个大洞!黄宗羲吓了一跳,当意识到这是清军打来的炮弹,他就连忙朝抱头乱钻、挤作一团的士兵们高叫:“勿要慌,勿要慌!”随即转向传令官:“放水雷!传令火攻营,快放水雷!”说罢,他迅速跳下船篷,由亲兵们跟随着,接连地从好几只船上跨过,直向水寨的前沿奔去。

等各将领命而去之后,他才回过头,对黄宗羲说:“既然如此,此间就由我指挥。你立即到旱寨去,召集人马,在下游三里处埋伏,待我将敌兵引上岸来,你便杀出接应,不可有误!”

对于这种势态,要说鲁王军队方面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也不尽然。事实上,来自各府县的义军,在陆续抵达之后,已经根据兵力的多寡和位置的轻重缓急,分别在王之仁军的左右两翼结寨,布成互相呼应的阵势。其中绍兴、慈溪、宁波三家义军,被集中摆在王之仁军的左翼;而民军中人数最多、士气颇高的余姚军,则被单独安排在王军的右翼。各方的首领还商定:如果敌军前来进攻的话,估计在一般情况下不会直接向王之仁的主力军攻击,而是会首先攻击比较薄弱的两翼,那么无论哪一家军先迎敌,都要设法紧紧缠住它,等友军赶来,形成数面夹攻之势,最终聚而歼之。因此,发现敌军把攻击的矛头首先指向自己这一翼,黄宗羲起初感到有点意外,但是有过上一次挥兵渡江的经验,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相反,还陡然激起了一股跃跃欲试的勇猛之情。他立即一方面派人飞报旱寨的孙嘉绩,一面传令各船做好迎敌的准备,严阵以待,务必给敌人以迎头痛击。

停了停,他又低声补充说:“王之仁那边眼见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若然此计不售,兄就不必管我,立即带领剩余人马从陆路退回,向监国奏明原委,再图进取。可记住了?”

说来令人懊恼,期待已久的这场战斗,到头来,竟然是由于清军的船队主动驶过江心,试图向明军水寨发动攻击而爆发的。本来,在此之前,黄宗羲、孙嘉绩曾经与其他几支义军的头儿联名提出过“围魏救赵”的建议;王之仁也主张及早挥兵渡江,但都被总督行辕斥为“浮躁轻率,全无实着”,给断然否定了。利用这个空当,杭州方面的清兵却调整部署,增强了防守的兵力;并且从别的地方调来大批船只,也在对岸结成水寨,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不止如此,到了八月十九日清晨,感到稳住了阵脚的清兵,大概从明军的临阵退缩中得到启示和鼓励,公然反守为攻,派出战船,凭借夜幕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钱塘江,在曙色展现之际,突然出现在余姚义军的面前!

黄宗羲起先还眨着眼睛,有点听不明白。但随后他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跳开去:“啊,不,不!兄不能如此,不能如此!”他大声争辩说,“这水寨是归弟指挥的,弟还要指挥!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

对于顾杲之死和江阴城的终于陷落,远在数百里外的黄宗羲自然不会马上得到消息;而且,即使得到了,也已经无法分心理会。因为他自己正同样面临着一场前景未卜的生死搏斗。

看见孙嘉绩摇着头,还要坚持的样子,他浑身的血液就急剧沸腾起来,使劲一挥胳膊,做出不要听的手势,管自提剑向船舷奔去。发现一只船正在旁边缓缓驶出,他立即奋力一跳,登上了那只船。任凭孙嘉绩在后边跺脚、怒骂,他都咬紧牙关,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