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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死驰援

顾杲不禁失声惊叫,本能地想奔过去,忽然想起妻儿,连忙回头一看,发现两个敌兵,果然正试图从船舷跨过来。顾杲怒急攻心,发出一声悲愤的狂吼,挥起钢刀,猛扑上前。那两个人大约见他来势凶猛,这才迟疑着退了回去。

“快呀!”高个子仆人跺着脚又喊,“看,他们……”他分明想说:敌人从那边攻上来了!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断了。只见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僵直,一只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随后,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顾杲才真正意识到情势的危急和凶险,虽然心中又惊又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当看清船舱中的妻,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正由其余两个儿子守护着,暂时还安全无恙,他便一边紧紧把着舱门,一边迅速地环顾着,试图弄清各条船上的战况,以便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顾杲心中一懔,不由得止住脚步:“可是……”

但是,他几乎马上就感到绝望了。看来,由于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于敌人数量众多,自己这方面大约从一开始就陷于四面受敌、穷于招架的困境,眼下更是东闪西避,全乱了阵脚。顾杲惊恐地看着: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他的伙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而敌人正纷纷攻上甲板,并且已经起码占领了两只船……

“是呀!是呀!看顾奶奶、少爷要紧!”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

“可是、可是他们既是兵,怎么不穿号衣,也不戴帽子?”紧盯着那些来势汹汹的进攻者,顾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们不是鞑子?”心中这么一动,他又依稀辨认出,这些人当中,挥舞刀枪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数人手中举着的,似乎只是锄头和木棍!这一发现,使顾杲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不禁冲口而出,厉声喝问:

“大、大爷,不要!不要过来!”黑暗中,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喊。那是一个高个子仆人,他一边拼命地迎头一击,把跃过船来的一个敌人打进水里,一边焦急万分地转过脸来,“这儿危险!照看奶奶、少爷要紧!”

“喂,来人听着!尔等到底是何方人众?为何阻拦我们的去路?”

“怎么?到了江阴了么?”他疑惑地自问,但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眼前的事变分明发生在船上。“那么,一定是鞑子的追兵杀上来了!”这么一转念,他顿时睡意全消,浑身的血液也由于意外和紧张,一下子沸腾起来。而怒气——一股发现敌人如此可恨,竟然当真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怒气,扑腾腾地直往脑门上蹿。虽然发现水面上远远近近,散布着无数熊熊焚烧的火把,喊杀声响成一片,自己这方面的五只船,已经被为数众多的敌船所层层包围,但他仍旧怒喝一声,冲向船头,打算加入正在那里奋力抵敌的仆人当中去。

虽然他这样问了,处于剧斗中的人们,却分明没有听见。直到他又喝问了一声,才听见一个粗大的嗓门回答:

这一觉似乎只睡了一会儿,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顾杲一下子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发现不知怎么一下子,周围的情景全变了样。只见火光闪耀,人影幢幢,耳朵边闹哄哄的,交混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声响,而他所乘坐的船,则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剧烈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觉得眼前黑影闪动,仿佛一支利箭带着劲风从面门掠过,“噗”地插入旁边的一个物体。顾杲悚然一惊,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钢刀,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就听见一声闷哼,一个躯体直挺挺地扑倒在跟前。

“顾三麻子!你好大胆,我这沙山地面,也是你来的么?识相的,乖乖给我滚回去!要不然,今晚管教你们这伙恶贼有来无回!”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带在身边的妻儿始终是个拖累,或许到了前边,应该寻一户老实人家,把他们暂且寄住一时?可是,变得迟钝起来的脑子,已经不让他细想下去。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头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终于,歪靠在船篷上,蒙眬睡去……

“不错!你这麻子狗贼,把我们作践得也够惨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另一个愤愤的声音接了上来。

落到了河道左侧的圆月,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苇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航船惊动,发出“磔——格,磔——格”的不安叫声。现在,顾杲感到坐得有点累了。他动弹着身子,试图舒展一下有点麻木的大腿,但思绪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着。他想到,这一次慷慨赴敌,最终能够凯旋,固然不必说了;倘若就此死去,那么留在家中的母亲、弟妹和别的亲人,还有那些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黄宗羲、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他,其实是多么想同旧友们再见上一面呀,特别是在眼下这种艰难竭蹶的时世!那么,如今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躲在家中?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缝着眼睛,紧盯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阴城外,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清兵熟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阴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大哥,同他啰唆什么,上吧!”

说起来,也难怪顾杲不敢大意,因为他们这一次出逃,从一开始就担着被清兵发觉、追杀的风险,并且随时做好拼命的准备;不过,到目前为止,总算相当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据艄公刚才报告,前面不远就是沙山乡,也就是说,路程已经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江阴县城。按照事先议定的计划,他们将要作为生力军,参加到城中的抗清战事中去。这除了因为江阴是目前他们唯一可以投靠的“大明净土”之外,还因为他们一直痛心疾首地认为,那些反抗剃发、视死如归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终得不到同胞们哪怕一兵一卒的支援,实在是没有天理!不过,正如启程前许多劝阻者所警告的:要进入江阴城,首先就要通过清军的阵地。而目前围攻江阴城的清朝大军,据说已经多达十余万之众,而且还在继续增加。试图凭着这区区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但是,顾杲仍旧决定这么做;不光是他,他的伙伴们也同样决定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明白,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事到如今,这已经是唯一的路。“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像狗一般摇尾乞怜地苟活于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与其那样,倒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上一拼,或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就算不幸失败,战死在江阴,也博个忠勇壮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这么默默地想着,顾杲的一颗心,在这一刻里甚至变得更加强硬和冰冷了。

“对,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声附和着,纷纷把武器再度挥舞起来。

已经是下半夜。鱼贯而行的五只航船上,除了替换着摇橹的艄公,已经看不见有身影活动。一路之上,始终伴随着他们的中秋圆月,也开始显出疲态,渐渐由皎洁变得昏黄,并且向西天悄然坠落。河岸两旁,丛生的芦苇正在扬花,一眼望去,白茫茫、冷瑟瑟,有如铺云堆雪,连绵不断。因为离江阴还远,那边的动静还传不到船上来。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潺湲的流水,在船舷旁发出汩汩的轻响。眼下,与顾杲同乘一船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透过朦胧的月色,可以看见他们都在舱中沉沉熟睡。至于身材娇小的妻,这几天为着打点出逃,大约已经忙得劳累不堪,此刻也蜷伏在舱板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在梦中还在喃喃地说着呓语……不过,顾杲却始终不让自己睡着。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但他仍旧盘着双腿,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船舱的当口上。朦胧的月色勾画出他微见佝偻的身影,使他的一双眼睛在幽暗中荧然发光。

顾三麻子——这一带著名的江洋大盗,为人心狠手辣,凶暴异常,经常率领徒众,横行于长江口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早已恶名远播,被民众恨之入骨。这一点顾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这些乡民,误认成是那个江洋大盗!“怪不得他们要截击我们,原来如此!”他想,于是走前一步,大声说:

顾杲是四个月前,同黄宗羲、陈贞慧一道逃出南京监狱的。回到无锡家中之后不久,就传来了南京开门迎降的消息。作为血淋淋的党派恶斗中的幸免者,他对于弘光政权的这种结局,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仍旧无法理解,这一切何以来得如此迅速?而对于一夜之间,就被迫成了“大清顺民”,他尤其感到无比愤恨、痛苦,不能接受!为着躲避战乱,他一度携带家眷到了郊外的鹅湖。在此期间,又传来了清朝强迫人们剃发留辫的消息,更使他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绝望,变得锥心刺骨,愤不欲生。后来听说江阴的士民在典史陈明遇、阎应元的领导下举义抗清,接着又听说浙东的明朝旧臣也起而拥立鲁王监国,并估计黄宗羲也在其中,他才又重新生出了希望。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同朋友们一道四出奔走,竭力鼓动无锡的缙绅起而响应。为了支援艰苦抗敌的江阴,他甚至远走太湖,试图说服新近进驻那里的明朝将军黄蜚出兵,谁知费尽了唇舌,竟然全都没有效果。相反,清军很快就进占了无锡,并勒令当地的士绅前去报到投诚。顾杲作为众所瞩目的一位大名士,自然也不能例外。起初他还试图拖延逃避,后来,到了再也无法拖下去时,他只得毅然决定:把年迈的母亲托付给弟弟,自己带着妻儿,还有一批平日志同道合的密友和死士,总共一百二十余人,乘清军不防备,突然离开鹅湖,逃了出来……

“你们休要弄错了!我是顾——”

正当长江边上的攻守战趋于白热化的时候,在距江阴数十里外的西南方,那条连通无锡县的河道上,出现了五只带篷的大木船。它们首尾相衔,紧紧追随,犹如五条冲波激浪的大鱼,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驶着。迷离的月色下,虽然看不清船上的情形,但从那黑压压地坐满了船头的人影,从他们既不点灯,也很少交谈的做法,却不难猜测,这绝不是一支寻常的船队。不错,这是来自无锡的义军。眼下他们正由顾杲率领着,准备前来支援江阴的抗清战事。

谁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听见斜刺里一声大喝:“没错,老子就是要你这姓顾的狗命!”话音刚落,顾杲就觉得“噗”的一下,一支尖锐的、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东西,猛然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微微一怔,本能地抓住那支东西,但是出于一种强烈的、急迫的愿望,他仍旧止不住把话说下去:

从睡梦中惊醒的江阴城,由于腹背受敌,很快就陷入穷于招架、岌岌可危的困境,但是并没有让洪承畴轻而易举地得手。这场殊死的决斗,看来注定还要以更大的流血和更多的死亡,惨烈地持续下去……

“我——咳!不是,顾三麻子!我是无锡顾子方!是来——咳,咳,搭救你们,江阴的!你们,怎……”他还想说下去,但是,突然之间,他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而胸膛像是给撕开了似的,剧烈的痛楚像一把尖刀,一直刺进他的心肺,使他根本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挣扎,结果只换来全身迸裂一般的痛苦。终于,他放弃了反抗,慢慢地弯下腰去,跌倒在甲板上。在一片雾样的模糊中,他听见儿子的声音在哭喊:“父亲!父亲!你们杀了我父亲!”

刚刚还是沉寂倦怠的秋夜,转眼之间就被激烈的冲突对抗所彻底打破。在长达数里的阵地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闪耀着;随着颗颗炮弹撕开夜气,呼啸着向城墙砸去,雨点一般的碎砖断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迸射而出,又纷纷扬扬地掉落。翻卷的旋风,把滚滚尘土搅得漫天暴涨起来。尘影中,无数飞舞疾驰的弩箭、铁弹、剑影、刀光,交织成一片骇人的流星冷电,疯狂地、贪婪地追逐着人和马匹的躯体,使肌肉迸裂,使鲜血喷射而出。正从空中恬静地俯视着人世的明月,仿佛被这凌厉的杀气所惊吓,顿时变得暗淡无光。而人声——那时而尖锐,时而郁闷,夹杂着阵阵惨呼的人声,并没有被大炮的轰鸣所淹没,它在城头上顽强地、持久地迸发着,激荡着,盘旋着,并且像一堵看不见的屏障,使清军破城的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无情的阻遏。

“嗯?杀了我?没有呀!”他奇怪地想,随即动弹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就疲倦地、宁帖地合上眼睛。于是,这个破碎而多难的人间一切,就从他的感觉里永远消失了……

洪承畴下达命令之后小半个时辰,清军的红衣大炮便先在城南,然后又在城北,惊天动地般吼叫起来……

顾杲被乡民误杀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八月廿一日,江阴县城在清兵的猛攻下,也终于轰然陷落。付出了重大伤亡代价的征服者为了报复,决定屠城三日。因此而被残忍杀害的居民数以十万计。不过,洪承畴没有亲眼目睹这血肉横飞、天愁地惨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这种暴行。因为浙东的军情吃紧,迫使他早于一天前,把指挥权交给前来会师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自己匆匆赶回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