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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晚

我望着那食人魔绒毛玩具,使劲咽着口水。

第二天早晨,阿肖克先生微笑着下楼来了,手里拎着那只红色旅行包。他用力关上了车门。

“先生……”

“真可耻!”它说,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牛车渐渐驶去。那一刻,牛车上装着的那些被剥了皮的脸在我眼睛里就像我家人的一张张脸。

“什么事,巴尔拉姆?”

水牛怒视着我。

“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您。”我将手指从汽车的点火开关钥匙上拿开。我发誓,我准备当场向他坦白一切……只要他说出恰当的话……只要他的手以恰当的方式落在我的肩膀上。

“你婶婶鲁图被强奸,然后又被活活打死。你高兴了吧?你奶奶库苏姆被人踢死。你高兴了吧?”

可他根本没有看我。他只是在忙着拨弄手机,忙着按键。

那就像睡觉快要醒来前在做一个噩梦。你知道那是一个梦,可你还无法醒来。

按,按,按。

“你哥哥基尚给活活打死了。你这下高兴了吧?"

在你前面三四十公分的地方坐着一个疯子,满脑袋都在想着杀人和偷窃的事,而你居然不知道,居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你们这些人究竟盲目到了什么程度?你们坐在那些玻璃大厦内,天天晚上与上万公里外的美国人通着电话,可你们根本不知道给你们开车的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

我跟着那可怜的水牛走了一会儿,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被剥了皮的死水牛的脸。阁下,这时发生了一件最怪异的事。我发誓拉着牛车的那头水牛向我转过脸来说——那声音很像我父亲:

什么事,巴尔拉姆?

然而,虽然没有主人,这头活着的水牛仍然继续向前走着,拖着满车的亡灵,去它知道自己该去的地方。

是这样的,先生——我想砸碎您的脑袋!

它从我身旁经过时,我站到一旁,看到牛车上都是死去的水牛的脸。没错,我说的是脸——但我应该说头颅,因为那上面连皮也被剥掉了,只剩下鼻子尖上的一点黑皮肤。鼻毛从鼻孔里伸出来,像已经死去的水牛仍在维护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脸的其他部分不见了踪影,就连眼睛也被挖掉了。

他探身向前——嘴唇凑到了我的耳朵旁一我准备缴械投降。

我听到木制车轮发出的辘辘声,看到一头水牛正顺着这条路走来,身后拉着一辆大牛车。牛车上并没有人拿着鞭子坐在那里,但那头水牛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它正顺着这条路走来。

“我明白,巴尔拉姆。”

每个人都知道旧德里某个地方有一个屠宰区,但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它。这是旧德里的奇迹之一——一排没有屋顶的牛棚,每个牛棚里都站着肥大的水牛,一个个将屁股对着你,尾巴像汽车雨刮器一样拍打着苍蝇,蹄子踩在金字塔般大堆大堆的粪便中。我站在那里,呼吸着它们的躯体发出的气味——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水牛的气味了!这种气味将聚集在我肺里的可怕的城市空气驱赶得一干二净。

我闭上眼睛,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没有掉头去坐公共汽车,而是继续向旧德里的中心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刚一走出大街,就发现四周一片寂静。我看到一些人坐在吊床上抽烟,另一些人躺在地上睡觉。老鹰在房屋上空盘旋。突然,一阵大风夹杂着水牛的气味向我迎面扑来。

“您明白,先生?”

我眯着眼睛看书,看到后来眼睛像针扎一样疼痛。我应该掉头回德里城门去坐公共汽车。我的嘴里有书的臭味——就像我从空气中吸入了太多已经化为颗粒的旧书。如果你和旧书在一起呆的时间太长,你的心中就会产生一些怪异的念头。

“你想结婚了。”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和这个老人聊天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巴尔拉姆,你需要钱,是不是?”

我冲他一笑。“穆斯林大叔,就当我什么也没有问。”

“不,先生,我不需要钱。”

卖书人眯起了眼睛,宽大的黑额头上汗珠越聚越大。

“等等,巴尔拉姆,等我把钱包掏出来。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而且一直表现不错。你从来没有开口多要钱——我知道其他司机不停地向他们的主人要加班费和保险费,可你从来不提一个字。你是老派做法,我喜欢这样。巴尔拉姆,结婚费用我们会负责的。给,巴尔拉姆,这是……这是……”

“不,不是那样消失,我是说他能不能……能不能……”

我看到他抽出一张一千卢比的钞票,把它塞回去,又抽出一张五百卢比的钞票,又把它塞了回去,最后抽出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

“你是什么意思——像通过巫术那样消失?”他望着我。“是的,可以。有些书专门介绍这个,你想买一本吗?"

然后把它递给了我。

“我向您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请问,穆斯林大叔,诗歌能不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巴尔拉姆,我估计你是准备回拉克斯曼加尔去结婚吧?”

“你把我当成谁了?你的小学老师?别再拿问题来烦我。”

“也许我会和你一起去的,”他说,“我真的很喜欢那地方。我这次要上那城堡。巴尔拉姆,我们是多久前在那里的?六个月前?”

“穆斯林大叔,我还要问您一个问题。”

“不止六个月,先生。”我掰着手指数了数。“八个月前。”

(这第四个诗人是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都快要想疯了。如果您知道的话,请给我发一个邮件。)

他也数了数。“嗬,你真没说错。”

他摇摇头,但我不停地拍他的马屁,说他的胡子多么漂亮,说他的皮肤有多白(哈),说他的鼻子和前额显示他肯定不是养猪户出身,而是从麦加一路坐魔毯飞来的货真价实的穆斯林——他满意地哼了一声。他又给我念了一首诗,然后又是一首,并且向我解释诗歌的真正历史。他说诗歌是一种秘密,一种只有聪明人才会掌握的魔法。总理先生,如果我说世界历史就是富人和穷人之间长达一万年的智力战争史,那么我肯定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欺骗对方,有史以来一直如此。穷人虽然会赢几场战役(在花盆里撒尿,踢主人的宠物狗,等等),但在这一万年里真正赢得这场战争的当然还是富人。因此,一些有智慧的人出于对穷人的同情,某一天会在诗歌里留下一些符号和象征。这些符号和象征从表面上看似乎在形容玫瑰和美女等等,可一日理解正确,里面其实隐藏着玄机,能让世界上最贫穷的人也认定这场一万年之久的智力较量其实是他获胜。这些充满智慧的诗人当中最伟大的四位是鲁米、伊克巴尔、米尔扎·迦利布,还有一位的名字我听说过却忘记了。

我将那一百卢比折好,装进胸前的口袋里。

“求求你了,穆斯林大叔,”我哀求道,“我只是个人力车夫的儿子,来自黑暗之地。给我讲讲那些诗歌吧。那首诗是谁写的?”

“谢谢您,先生,”我说,然后发动了汽车。

他合上书。“这叫做诗。快滚吧。”

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走出白金汉塔楼B座,来到了大街上。虽然这是一座崭新的大楼,排水管却早已出现了漏水现象,围墙外的地面已经被污水染黑了一大片。三只流浪狗正躺在这片湿地上睡觉。这可真是纳凉的好办法——夏天已经开始,现在就连夜晚也酷热难当。

“‘你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钥匙/可那道门却始终敞开着!’”

这三条野狗躺在那里好像很舒服。我蹲下来望着它们。

他又清了清嗓子。

我将一根手指伸进漆黑的污水中,非常凉,非常诱人。

“闭嘴,你这骗子。你给我好好听着。”

其中一条野狗醒了。它打了个呵欠,向我龇牙咧嘴,然后跳着站了起来。另外两条野狗也站了起来。一声咆哮,爪子在潮湿的地面上刨了刨,再一次龇牙咧嘴——它们不希望我靠近它们的王国。

“我听得懂,穆斯林大叔。”

我举手投降,将这片污水区留给了野狗,然后向购物中心走去。购物中心还没有开门,我在人行道上坐了下来。

他打开书,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你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钥匙。’听得懂吗?”他望着我,漆黑的额头上到处是皱纹。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我说,“你看得懂吗?”

忽然,我看到人行道上有一些小小的深色印迹。是爪子留下的印迹。

这是一个穆斯林老头,漆黑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宛如雨后的秋海棠叶子,还有花白的长胡子。

有一只动物在水泥还没有干透前就在上面行走了。

① 乌尔都语,流行于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一种语言,现为巴基斯坦官方语言之一。

我站起身,跟着那只动物向前走去。印迹之间的间隔距离越来越大——那只动物跑了起来。

有些书是用乌尔都语①写的。这是穆斯林用的语言——上面尽是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和黑点,就像有只乌鸦用爪子沾了墨水,印在那些书页上一样。就在我翻看着这样一本书的时候,卖书人说道,“你看得懂乌尔都语吗?”

我加快了步伐。

“这本书不好,”我会这样回答,然后放下书去下一个书摊,拿起一本书来继续慢慢地翻看。我不花一个卢比,就这样免费翻看着那些书,整整一晚都在一个接一个地掠夺那些卖书人!

那只动物的奔跑速度越来越快,爪子留下的印迹绕过一座座购物中心,来到购物中心的后面,最后消失在了人行道结束、泥巴地开始的地方。

一大群买书人正与卖书人在激烈地讨价还价,我假装也是买书人,快步走到那些书籍旁,拿起一本来翻看着,直到卖书人大声嚷了起来,“你是想买那本书还是想把它免费看完?”

我在这里停住了脚,因为我前面不到两米的地方蹲着一排男人,排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他们在解手。

我走到那些书籍旁,猛吸了一口气。与妓院的污秽之气比较起来,这简直像氧气。

我来到了贫民区。白癜风嘴唇跟我说过这地方——修建购物中心和住宅大楼的建筑工人全都住在这里。他们来自黑暗之地的某个村庄;天黑后除了那些来办事的人外,他们不喜欢外人进来。这些男人就在露天方便,活像贫民区前的一道防御墙:他们划出了一条线,任何有体面的人都不应该越过这条线。风带着新鲜粪便的气味向我吹来。

先生,您可能听说过这个市场,因为它可谓世界奇迹之一。从德里城门一直到红色城堡前的市场,沿途的人行道上堆满了成千上万本肮脏、破旧、乌黑的书籍,内容更是五花八门——科技、医药、性爱、哲学、教育和外国介绍。有些书破旧得你一碰就碎,有些书里有蠹虫在吃着大餐,有些书像是从水里或者火堆里抢救出来的。人行道上的大多数商店此刻都已打烊,但餐馆还在营业,油炸食物的香气和霉烂纸张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餐馆排风扇中生锈的叶片在慢慢转动着,活像巨蛾的翅膀。

我在那一排方便者当中找到一个缺口,穿了过去。他们依然蹲在那里,像石头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我现在得说一说旧德里的这条G.B.路。总理先生,您还记得吗,我说过德里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两个国家的首都——两个印度的首都。来自光明之地和来自黑暗之地的人全都涌向德里。阿肖克先生居住的古尔冈是这座城市光明、现代的一面,而旧德里是它的另一面。这里到处都是现代社会早已忘记的东西——人力车、古老的石砌大楼、穆斯林。不过,到了星期天,这里还会多一样东西。如果你不停地推开时时刻刻聚集在这里的人群,经过那些用锈迹斑斑的铁棍替他人掏耳朵的男人,经过那些兜售装在绿色瓶子中的小鱼的男人,再经过廉价鞋市场和廉价衬衣市场,你就会来到闻名遐迩的达利亚甘吉旧书市场。

这些人在为有钱人建造家园,可他们自己却住在用蓝色油布做顶的帐篷里,而帐篷之问的间隔就是那些污水沟。这里的状况甚至比拉克斯曼加尔还要糟糕。我小心翼翼地绕开碎玻璃、旧电线和烂日光灯管。工业污水的气味更臭,完全压倒了粪便的臭味。贫民区的最后而是一条污水沟——一条乌黑的小河有气无力地在我面前缓缓流过,河面上冒出一个个刺眼的水泡,形成一个个小圆圈,不断扩散。两个孩子在漆黑的河水里嬉闹着。

我冲向那卖槟榔的,将他从高处推下来,把他的叶子丢得满地都是,还把他的水踢翻。然后,我朝那侏儒的脸上踢了一脚。四周响起了尖叫声。那些拉皮条的向我冲来,我拼命地乱推乱踢,逃离了那条街道。

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飞进了河里,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然后赶紧跑去抢那张钞票,免得它漂走。一个孩子抢到了,另一个孩子开始打他,两个孩子在漆黑的河水里翻滚着。

我望着那牛奶。它在不停地翻腾着,顺着不锈钢锅慢慢地溢出来。小个子干瘪男人笑了——他用汤匙搅动着牛奶——牛奶泛起的泡沫越来越厚,发出刺耳的嘶嘶声。

我走回到那支拉屎的队伍中。其中一人完事后已经走了,但立刻有人填补了他的位置。

“喝杯热牛奶吧,这也很管用!”在下面煮牛奶的小个子干瘪男人也吃喝起来。

我在他们身旁蹲下来,冲他们露齿笑。

“嚼个槟榔吧,它可以帮你勃起来!”卖槟榔的家伙在摊位旁大声吃喝着。他举起一片湿润的新鲜槟榔叶,挥动一下,让上面的水珠飞到我的脸上。

有几个人立刻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他们毕竟还是人,还懂得羞耻。有几个人茫然地望着我,仿佛羞耻对他们已经不再重要。这时,我看到有个家伙,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子在冲我回笑,仿佛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骄傲。

但是,有时候人身上最动物的东西可能也正是他最好的东西。我的腰部以下没有任何动静。她们就像笼中的鹦鹉。那就像一个动物在操另一个动物。

我依然蹲着身子,慢慢移到他蹲着的地方,而对面地望着他。我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也以灿烂的笑容回报我。

要是换了平常,他的这句话准会驱使我冲进妓院,大呼小叫起来。

他放声大笑起来——我也开始放声大笑——然后所有拉屎的人全都放声大笑起来。

“随便叫一个!全部都叫!你不够男人吗,伙计?”

“我们会帮你付结婚费用的。”我大声喊道。

上面那扇铁窗后的尼泊尔姑娘确实很好看:肤色很浅,长着一双让印度男人疯狂的中国式眼睛。我扭头挣脱了皮条客的手。

“我们会帮你付结婚费用的!”他也大声喊道。

他抓住我的一下巴,硬逼着我抬头望去。或许他以为我是个害羞的处男,第一次来这里探险。

“巴尔拉姆,我们还可以帮你操你老婆!”

“你像那种有钱叫外国妞的主。要一个尼泊尔小妞吧。她们美不美?你抬头看看她们呀,伙计!”

“巴尔拉姆,我们还可以帮你操你老婆!”

拉皮条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家伙个子不高,大鼻子上长满了红色的疣。

他哈哈大笑,直笑得脸朝下倒在地上,把他那污秽的屁股对着德里污秽的天空。

“你这是怎么啦?你去看女人呀。”

我往回走的时候,购物中心已经开门。我在公用卫生间洗了洗脸,也洗去双手沾上的贫民区的气味。我走进停车场,找到一把铁扳手,瞄准某个目标挥舞了几下,算是练习,然后拿着扳手回到我的房间。

有家妓院俗艳的蓝色大门外有一个木制摊位,旁边坐着一个卖槟榔的,正用刀子把香料抹在他从一碗水里面拿出来的湿叶子上,这是做槟榔的第一步。他的槟榔摊下面的小空间里还坐着一个人,正用一个容器热着牛奶,容器下的燃气炉嘶嘶地喷着蓝色火苗。

一个男孩正在我的床边等我。他嘴里衔着一封信,双手整理着裤子上的钮扣。听到我进门的响声后,他立刻转过脸来,嘴里衔着的那封信飘落了下来。我手里的扳手也掉在了地上。

我已经来过这些街道——我在前面已经向您坦白过——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我听到她们——那些女人——在我头顶上叽叽喳喳,隔着妓院窗户上的铁栅栏嘲笑我、奚落我——但我这次实在无法抬头看她们。

“是他们让我来的。我先坐汽车,然后坐火车,然后一路问到了这里。”他眨了眨眼。“他们说你得照顾我,得教我开车。”

虽然才是傍晚五点,天还没有黑,那里的女人却已经在等我了。她们也在等待所有男人的到来,一整天都在等待。

“你究竟是谁?”

在这里呆上一个小时,我就能清除掉脑子里的所有邪念。如果精液留在你的身体下半部,它会导致身体上半部的体液产生邪恶的活动。我们黑暗之地的人都知道这一事实。

“达拉姆,”他说,“我是你鲁图婶婶的第四个儿子,你下一次回拉克斯曼加尔时见过我。我当时穿着一件红衬衣。你亲吻了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总理先生,这就是德里著名的“红灯区”(英语是这么说的)。

他捡起那封信,递给我。

那个星期天,我向阿肖克先生请假,骗他说我要去寺庙,其实是去城里。我坐公共汽车去了库特布,再从那里坐出租吉普车去厂G.B.路。

亲爱的孙子,

我望着那个睡梦中的女人——望着她上下起伏的乳房。我身后的咆哮声仍在继续。

你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回来看我们了,而没有给家里寄钱的日子就更长了,已经有十一个月零两天了。城市已经败坏了你的灵魂,让你变得自私、自负、邪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你是一个充满了怨恨、傲慢无礼的孩子。你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张开嘴对着镜子里的你望个没完,我得揪你的耳朵才能让你干活。你就像你母亲。你继承了她的天性,而没有继承你父亲温柔体贴的禀性。我们到目前为止一直默默地容忍着,但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你必须重新开始给我们寄钱,不然我们就告诉你主人。我们已经决定给你安排婚事,如果你不回家,我们就让那姑娘坐车去找你。我说这些事不是要威胁你,而是出于对你的爱。我毕竟是你的亲奶奶,对吧?你小时候我往你嘴里塞过多少糖块啊!还有,你必须照顾达拉姆,要像照顾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他。你要多注意身体,别忘了,我给你准备了好吃的鸡肉,早晚会邮寄给你的―和写给你主人的信一起寄出去。

一声低沉的咆哮吓得我立刻转过头去。一只黑狗在我身后转着圈,它的左屁股上有一块粉红色的皮肤在发亮——那是一个开放性伤日;这只狗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想咬那伤口,但它的牙齿恰恰够不着。这只狗痛得都快发疯了——它流着口水,企图咬到那伤口,结果只是疯狂地转着毫无意义却又完全相同的圆圈。

你亲爱的奶奶

为什么我的一切就不能这么简单呢?

库苏姆

我看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女人,紧身衬衣内是丰满漂亮的乳房。她在打鼾。我可以看到她的乳沟里塞着一张一卢比的钞票,钞票的颜色和上面的字迹透过她那鲜绿色的衬衣清晰可辨。她没有行李,她在这世界七的全部家当就是那一卢比。一个卢比。可是你再看看她——幸福地打着鼾,无忧无虑。

我把信折好,装进口袋,然后给那孩子狠狠一巴掌,打得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撞到床边,一头栽到床上,把蚊帐也扯了下来。

我听到头顶上有翅膀拍动的响声。车站周围那些屋顶的横梁上落满了鸽子,其中两只从横梁上飞了下来,开始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我看到两对红色的爪子收起后缩在它们的胸前。

“站起来,”我说,“我还要再打你一下。”

你好好想想,巴尔拉姆。你好好想想水牛是如何对待他那仆人一家的。

我拿起那把扳手,举到他头顶上——然后将它扔到地上。

我的心头开始冒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孩子吓得脸都变成了紫色。他的嘴唇破了,正在流血,但他仍然一声不吭。

我捡起那张硬纸片,将它又读了一遍。

我坐在蚊帐里,慢慢喝着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我注视着那孩子。

鸡笼的警报器正在响起——轮子在转动,红灯在闪烁!一只公鸡逃出了鸡笼!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抓住我的脖子,把我塞回了鸡笼。

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已经准备杀死我的主人——这孩子的到来算是救了我,免得我变成一个杀人犯(以及在监牢里度过余生)。

就连在这里,在火车站称体重的机器上,他们还在蒙蔽我们。火车站是一个人走向自由的门槛,可就在他上车奔向新的生活时,这些闪烁的算命机器还在充当着鸡笼的最后一个警铃。

那天晚上,我告诉阿肖克先生,我们家给我派来了一个帮手,可以帮我清洗车子。阿肖克先生没有像大多数主人那样为多养一张嘴而生气,而是说,“他很可爱,长得像你。他的脸怎么啦?”

我将那预示我命运的硬纸片扔到地上,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我转身对达拉姆说,“你自己说吧。”

“遵纪守法是众神的第一条戒律。”

他眨了几下眼睛,在思考。

59

“我从公共汽车上摔下来了。”

您的体重

聪明的孩子。

新德里,110 055

“以后小心点。”阿肖克先生说。“巴尔拉姆,这真是太好了——你现在有个伴了。”

鲁纳磅秤公司

达拉姆不大爱说话,也不向我要任何东西。我让他睡在地上他就睡在地上,不管别的闲事。我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内疚,便带他去了一家茶铺。

我站到台机器上,牺牲了一卢比——机器将那枚硬币吞了进去,发出阵响声,亮起更多灯盏,然后吐出了一张硬纸片。

“达拉姆,学校里的老师现在是谁呀?还是那位克利须那先生吗?”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那些机器,脑子里一片空空荡荡。六台机器正冲着我不停地闪烁:绿色和黄色的灯泡,以及万花筒般不停旋转的金色和黑色。

“是的,叔叔。”

这些机器的主要玩主为两种人:有钱人家的孩子,以及穷人阶级的成人——他们辈子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他还在盗用买校服和买食物的公款吗?”

机器立刻忙碌起来,里面的杠杆开始活动,不同的部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各种灯光发疯似的闪烁。然后,你便会听到一声巨响,它会吐出一小张绿色或黄色的硬纸片。机器慢慢趋于平静,灯光随之熄灭。那张硬纸片上写着你的命运,以及你的体重有多少公斤。

“是的,叔叔。”

这些机器是这样玩的。你将行李放在机器旁,站到机器上,然后将一枚一卢比硬币塞进投币孔。

“真有他的。”

如果您有机会去印度任何一个火车站参观的话,您站在那里等待火车时会看到一排外观怪异的机器,上面有红色灯泡、万花筒似的轮子以及旋转的黄色圆圈。这些便是一卢比玩一次的算命兼称体重的机器,印度火车站的每个站台上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

“我念了五年,后来库苏姆奶奶说五年已经够了。”

闪亮的轮子和明亮的灯光开始在黑暗中闪烁,仿佛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让我看看你这五年都学了些什么。你会八的乘法口诀表吗?”

如果我拎着那只红色旅行袋来到这里,我的目的地会是哪里?

“会的,叔叔。”

兰契

“背给我听听看。”

孟买

“一八得八。”

阿姆利则

“这太容易了,后面呢?”

查漠

“二八十六。”

贝拿勒斯

“等等。”我掰着指头算了算,看看他是否说对了。“好。继续。”

黑板上写着所有列车的目的地。

“请我喝杯茶吧,好不好?”白癜风嘴唇坐到我身旁,冲着达拉姆一笑。

车站的地上躺着许多人,狗在垃圾旁闻来闻去,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将来就会是这样,我心想。

“你自己请自己吧。”我说。

我没有停车,而是将车开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位于帕哈甘吉,离帝国饭店不远。

他噘着嘴。“我们劳动阶层的英雄啊,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吗?”

阿肖克先生那天在帝国饭店下车时对我说,“巴尔拉姆,我二十分钟后就回来。”

达拉姆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于是我说,“这孩子是从我们村来的,是我们家里的人。我正和他说话呢。”

我将目光转向别处,不再去看那两口痰。我望着后视镜中央映照出的那只红色旅行袋,那就像这辆本田思迪裸露在外的心脏。

“三八二十四。”

别忘了水牛是怎么对待他那仆人一家的。你一逃走,阿肖克先生就会要他父亲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的家人。一想到阿肖克先生居然会威胁你的家人,你就怒不可遏!

“我不管他是谁,”白癜风嘴唇说,“劳动阶层的英雄啊,请我喝杯茶。”

阿肖克先生给你的薪水不算少,每个月有四千卢比。你甚至没有主动开口,他就给你加了薪水。这点薪水微不足道,你住在城里,存了多少钱?一分钱都没有。

他摊开手掌,在我面前慢慢收拢手指一五根手指。这表示:给我五百卢比。

阿肖克先生没有像某些人对待你父亲那样打你或者朝你身上吐痰。阿肖克先生在他妻子开车撞死那个孩子后居然让你去顶罪。

“我分钱都没有。”

你父亲希望你做个诚实的人。你父亲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人。

“四八三十二。”

左边那口痰似乎在说右边那口痰似乎在说

他微笑着用手在脖子上画了一道线。你主人会知道一切的。

一天,正当我在等红灯时,我旁边那辆车的司机摇下车窗,朝外面吐了一口口水:他在噘槟榔,一团鲜红的痰液飞溅到正午滚烫的马路上,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腐烂、扩散,发出嘶嘶的响声。一秒钟后,他又吐了一口——马路上现在有了第二口痰。我望着那两口不断扩散的红痰——然后: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就连这马路——德里平坦又光洁的马路,全印度最好的马路——也知道我的秘密。

“达拉姆。”

晚上,有个女人走在路上,手里拎着一个玻璃纸做的袋子;车的前灯照进那只袋子,将它变成了透明色。我看到袋子里有四个深色大水果——每一个水果都在说:你已经干了。你在心里已经拿了那些钱。车灯一晃而过,玻璃纸袋重新变成了黑色,里面的四个水果随之消失。

“这名字真好听。你知道这名字什么意思吗?”

我干吗要阻拦你?如果我能的话,我也会那样做的。

“知道,先生。”

我开车经过国会大厦,红色围墙上有一个岗哨,里面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正注视着我——他一看到我就放下了手中的枪。

“你叔叔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

你干什么他们都不会看到。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闭嘴,”我说。

这座城市知道我的秘密。那天早晨,烟雾笼罩着总统府,你在路上根本看不到它的踪影,那种感觉像是德里那一天没有了政府一样。遮掩了总理、所有部长和官僚的这场浓密的污染云对我说:

现在已经到了茶铺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个人形蜘蛛将一块湿布丢到地上,开始爬着擦地,墨水般漆黑的臭水在他前面越聚越多,在他的推动下形成了一个个小波浪。就连老鼠也纷纷开始逃离茶铺。坐在餐桌旁的顾客自然难以幸免——漆黑的污水经过他们身旁时溅到了他们身上。污水上面还漂浮着手卷香烟的烟蒂、闪亮的塑料包装纸、扫过孔的公共汽车票、洋葱碎片以及新鲜芫姜梗。一只没有灯罩的黄色灯泡映照在污水表面上,像一块黄宝石。

“别急,巴尔拉姆。你是个好司机,别让那些坏司机影响你。”

漆黑的污水经过我身旁时,我听到我体内有个声音在说,“可你的心已经变得比那还要黑了,穆纳。”

“先生,我前面那家伙横冲直撞。我只是嘀咕了一声。”

那天晚上,达拉姆被我的尖叫声惊醒了。他走到了蚊帐前。

我碰了一下后视镜,里面又出现了我的胡须。镜子里面的那双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自己的脸,脸上的眼睛正瞪着我。

“叔叔,你怎么啦?”

“什么事,巴尔拉姆?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把灯打开,你这笨蛋!快把灯打开!”

你们听我说——阿肖克先生在把钱送给德里的那些政客,而他们就会因此免除他本该上交的税。这些税最终应该属于谁?当然属于这个国家的普通百姓——属于你们!

他开了灯,看到我在蚊帐内吓瘫了:我连举手指着那玩意儿都做不到。一只肥肥胖胖的蜥蜴顺墙爬了下来,到了我的床上。

怎么会呢?我望着后视镜里的那个生灵。

达拉姆咧嘴笑了起来。

巴尔拉姆,就算你真的把它偷走,那也不能算是偷。

“我不是开玩笑,你这笨蛋。快把它从我床上弄走!”

我摇摇头。

他将手伸进蚊帐,抓住那只蜥蜴,一脚将它踩了个稀巴烂。

巴尔拉姆,接着偷看这只红色旅行袋——这不算是偷,是不是?

“把它扔得远远的——扔到屋外去,扔到大楼外面去。”

遇到红灯停车时,我看了一眼后视镜。我看到了我浓密的胡须和我的下巴。我碰了一下后视镜,镜子里的影像立刻发生了变化。我现在看到了两道漂亮的长眉毛,弯弯地挂在刚毅、隆起的额头肌肉两边,肌肉下的那双黑眼睛炯炯有神。那是猫盯着它的猎物的眼神。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困惑:我叔叔这样的大人居然会怕一只蜥蜴!

我驾驶着汽车向前行驶,竭力不去看那只红色旅行袋。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就像当初平姬夫人穿着短裙坐在那里时一样。

他关灯的时候我心想:这就好,他永远不会怀疑我在策划什么。

“先生,要我替您放史汀的唱片吗?”

紧接着,我的笑容消失了。

二十五分钟后,阿肖克先生来到了楼下。他边走边按手机按键,那只红色旅行袋在他的座位上等着他。他关门的时候,我举起一张闪亮的银色唱片。

我究竟在策划什么?

整个楼梯间立刻充满了炫目的光线——只有金钱才能发出这样的亮光。

我开始冒汗。我盯着不知是谁在白色的墙壁上按下的手印。

我一脚踢开紧急逃生楼梯间的门,在黑暗中匆匆向下跑厂两段楼梯,然后打开了那只红色旅行袋。

外面的水泥地上传来了木棍的敲击声——白金汉塔楼B座的守夜人正拿着他的长棍在巡逻。木棍的敲击声渐渐远去后,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蟑螂啃噬墙壁和四处飞舞的嗞嗞声。这又是一个潮湿、闷热的夜晚。就连那些蟑螂肯定也在出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

我转身就跑。

正当我以为自己再也睡不着时,我开始一遍遍地背诵那两句诗。

电梯上得很快,快要到十一楼了。

我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钥匙

我转身看了一眼十三楼外的景色——即使是大白天,古尔冈的那些购物中心里依然灯火辉煌。上星期刚有一家新购物中心开张,另一家正在建设中。这座城市正在迅速发展。

可那道门却始终敞开着!

电梯已经上到了四楼。

然后我进入了梦乡。

我关上公寓大门,走到电梯旁,按了按键,等待着。包很沉,我那只拎包的手时不时就得换一个位置。

我本该注意到墙上那些用蜡纸油印上去的图案——一双砸烂镣铐的巨手。我本该停下来听听卡车上那些头上系着红布条的年轻人在喊叫什么,可我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所面临的种种麻烦,根本没有去注意我的国家正在发生的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将包递给我。“我马上就下来。”

两天后,我开车送阿肖克先生和乌玛小姐一起去罗迪花园。这些天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们之间的罗曼史正如鲜花般慢慢绽放。我的鼻子正渐渐习惯她的香水——至少不会她在车内稍微一动我就打喷嚏。

我说:“我把那只包拎下去吧,先生。我在车里等你。”

“阿肖克,你还没有向他们提这件事吗?难道一切又会变得和上次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在公寓里。阿肖克先生在拨弄着那只红色旅行袋,准备出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乌玛。我和穆克什已经为你的事吵了一架。我这次绝不让步,但你得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先把离婚的事解决了——巴尔拉姆,你怎么把音乐声开这么大?”

我忍受着他惯用的那一套威胁和警告——不准用空调,不准听音乐,不准浪费汽油,等等等等。我站在月台上,望着他把点心吃完。火车开走后,我高兴得在站台上又是跳舞又是拍手。两个无家可归的街童一直望着我,他们放声大笑,也跟着我一起拍手。其中一个街童唱起了最新的印度电影中的一首歌,我们一起在站台上跳起了舞。

“我喜欢音乐声大一点。比较浪漫。也许他是刻意这么做的。”

第二天,我开车送猫鼬和阿肖克先生去某位部长还是大官位于新德里的家。他们拎着那只红旅行袋下了车。我后来又送他们去了一家饭店吃午饭——我告诉饭店里的人:吃的东西里不要加土豆——然后开车送猫鼬去火车站。

“你听我说,我会提的。相信我。只是——巴尔拉姆,你怎么还没有把音乐声调小一点?这些从黑暗之地来的人有时真是笨得要命。”

我带着一身冷汗走了出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阿肖克。”

“滚出去!”

她压低了说话声。

“对不起,先生。”

我听懂了几个英语单词:“换人”、“司机”和“本地人”。

“这太恶心了,巴尔拉姆,”他脸上一副惊恐的样子。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司机——换一个本地人?

我深吸一口气,在肚子里憋上一会儿,然后一打嗝,强行将这口气逼出来,直喷到他的脸上。

他嘟哝了一句。

他不停地闻着,离我越来越近。

我没有听清,也没有必要听清了。

“没有,先生。我的种姓绝对禁酒。”

我望着后视镜:我要和你正面交锋,像男子汉那样四目相遇。可他不敢从后视镜望我。他不敢面对我。

“有人嚼茴香来掩盖嘴里的酒气。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告诉您,您当时可以听到我咬牙的声音。我还以为自己在盘算他,结果却是他在盘算我!有钱人总是比我们先行一步——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但这次绝对不会这样。他每走一步,我都要走两步。

“你嘴里有茴香的味道。”

外面的马路边坐着一个小贩,旁边摆着一大堆摩托车头盔,上面还包着塑料纸,看上去像一堆被砍下的头颅。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蹲着的地方,跪下一条腿,使劲地闻着空气。

快到花园时,我们看到马路周围全被堵上了:挡在我们前面的是一排卡车,上面挤满了人,都在喊着:

他眉头紧锁。我可以看出一个念头正在他的脑子里产生。

“伟大的社会党人万岁!印度穷人之声万岁!”

我蹲在嘎豆和爆豆的照片下,双手放在膝盖之间。他坐到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死死地盯着我。

“他妈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们并肩站在电梯里。他打开公寓大门后指着地上说,“别客气。”

“你今天没有看新闻吗,阿肖克?他们正要公布选举结果。”

“是,先生。”

“混蛋。”他说。“巴尔拉姆,把恩雅关掉,打开收音机。”

我们回到白金汉B座后,猫鼬说,“巴尔拉姆,上楼来。”

收音机里传出了伟大的社会党人的声音。他正在接受电台记者的采访。

在剩下的路途中,猫鼬一直刻意地盯着后视镜,那副样子仿佛嗅出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这次的选举表明,穷人不能被忽视,黑暗之地不会永远沉默。我们的水龙头里没有水,而你们德里人给了我们什么?你们给我们手机。人口渴的时候可以喝手机吗?妇女们每天早晨要步行好多公里才能找到一桶干净的——”

我这时突然意识到,这两兄弟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他们父亲的种。

“您想当印度总理吗?”

“我那天在和会计聊天时他说,‘先生,您的银行账户里已经没有钱了,都用完了。’你知道这个国家的税有多高吗?”小的混蛋说。“我们要是给钱的话,我们自己吃什么?”

“请别问我这种问题。我本人没有任何野心,我只代表穷人和那些被剥夺了公民权的人的声音。”

“难道我们每次去寺庙没有捐钱吗?”大的混蛋说。“我们每年都给癌症研究所捐款。小学生们每次来兜售那种卡片时我都买。”

“可是先生您一定——”

那天傍晚,兄弟俩不停地责骂我。虽然他们平时交谈时用的是印地语夹杂英语,但这次说印地语时不再夹杂英语——完全是为了我的缘故。

“请允许我再说最后一句。我只想看到这样一个印度:每个村里的每个孩子都能梦想成为总理。我刚才说了,妇女们要步行……”

“你究竟为什么要给那要饭的一个卢比?真无礼!把那音乐关了。”

据电台报道,执政党在这次大选中受到重创,几个新的政党将联合执政,其中就包括伟大的社会党人的政党。他获得了黑暗之地的大多数选票。我们驱车回古尔冈的时候,看到他的支持者正成群结队地从黑暗之地涌来。他们随心所欲地开着车,随心所欲地干着想干的事,随心所欲地对着任何女人吹口哨。德里已经遭到了他们的入侵。

“对不起,先生,”我说。

阿肖克先生一整天都没有再叫我。他傍晚下楼来,说他想去帝国饭店。他一路上不停地拨弄着手机,不是按键就是冲着手机大吼:

“谁他妈的让你这么做的?”

“我们完全被耍了,乌玛。所以我痛恨我现在所做的这些事。我们只能任由这些……”

后座上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别冲我嚷嚷,穆克什。是你自己说选举结果早已安排好了的。对,是你说的!我们现在永远别想摆脱所得税这个烂摊子了。”

我摇下车窗,递出一个卢比——没有小腿的乞丐接过钱,向我致谢。我摇上车窗,重新将这个蛋封好。

“好啦,爸爸,我正在处理!我现在正要去帝国饭店见他!”

我想也没有想就将我们这个蛋开了一条缝。

他在帝国饭店下车时仍在打着电话。四十二分钟后,他和两个人一起从饭店里走了出来。他弯腰对车窗里面的我说,“巴尔拉姆,照他们说的去做。我从这里打的回去。他们办完事后,你就把车开回白金汉塔楼。”

十分钟过去了,但车流动也没有动一下。我们等啊等,我将史汀换成了恩雅,又将恩雅换成了埃米纳姆。小贩们来到了车边,拿着一筐筐的橘子、一盒盒的草莓,或者报纸和英文小说。乞丐也纷纷涌来,其中一个乞丐背着另一个乞丐,沿着-辆辆车乞讨。他背上的乞丐膝盖以上不见了踪影。他们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旁,没有小腿的乞丐不停地呻吟、哀号,另一个乞丐则拍打着或者用指甲刮着车窗。

“好的,先生。”

我将CD放进播放机中。

那两个人拍拍他的后背,他弯腰亲自替他们打开车门。既然他对这两个人如此毕恭毕敬,那这两个人必然是政客。

“那当然,他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CD。巴尔拉姆,把那张史汀的CD给我们看看。你瞧——他知道史汀!”

那两个人上车了。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右边那个人是我童年时的英雄——维查,也就是那位拉克斯曼加尔养猪人的儿子,后来成了公共汽车售票员,再后来又摇身一变成了政客。他的制服又变了:他现在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一副现代印度商人的模样。

“这司机知道史汀是谁吗?”

他命令我将车开往阿肖卡路,然后转身对他的同伴说道,“那狗娘养的终于把他的车交给我了。”

“巴尔拉姆,再放一下那张史汀的唱片。堵车的时候听它再合适不过。”

他的同伴哼了一声,摇下车窗,朝外面吐了口痰。“他现在知道该尊重我们了,对吧?”

“说话别这么带刺儿。记住,每次都要把这包要回来。这可是意大利包,没必要再给他们任何额外礼物,明白了吗?哦,混蛋,又他妈的堵车了。”

维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提高了声音说道,“伙计,车里有有什么喝的吗?”

“好像我在德里就干这一件事。从银行里取钱,去贿赂别人。难道我回印度就是为了这个?”

我转过身:他那腐烂发黑的臼齿已经镶上了厚实的金块。

“那位部长还在开口。马上就要选举了。每次只要有选举,我们就得给现钱,通常是两边都给,但这次政府肯定会获胜,反对派已经乱成了一团糟。因此,我们必须买通政府这一边,这对我们有好处。第一次我陪你一起去,但这次要给的钱数目太大,你可能还要去第二次、第二次。此外还有几个官员也需要去打点。明白了?”

“有的,先生。”

“我当然认识他。”阿肖克先生耸耸肩。“难道我们还没有把那些混蛋喂饱吗?”

“给我们看看。”

“你疯了?千万不能在车里把它打开。这是给穆基尚的,就是那个胖子,部长助理。你认识他,是不是?”

我打开仪表板上的储物箱,将酒瓶递给他。

阿肖克先生咔的一声打开包,朝里面瞥了一眼。猫鼬立刻啪的一声把旅行袋关上了。

“好东西。尊尼获加黑方。伙计,有酒杯吗?”

“我看得出来,你在生闷气。”猫鼬说。“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现在嘛,带上这个。”他交给他弟弟一只红色旅行袋,是他从丹巴德带来的。

“有的,先生。”

我没有听到阿肖克先生有任何反应,但我敢说他一定在咬牙。

“冰块呢?”

“那好,就慢慢来吧。不过你必须再婚。如果你离婚后一直不结婚的话,大家不会尊重你,也不会尊重我们。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你听我说。你上次不听我们的,硬要娶一个种姓和宗教信仰与我们都不同的姑娘,而且还拒绝向她父母要嫁妆。这次由我们来挑选姑娘。”

“没有,先生。”

我开车把阿肖克先生送到了火车站。猫鼬又从丹巴德来德里了。此刻我正开车送他们回公寓。

“没关系,我们就这样干喝吧。伙计,给我们倒一杯。”

“还太早,穆克什。她走了才三个月。”

我用左手驾驶着本田思迪,用右手给他们倒酒。他们接过酒杯,喝威士忌简直就像是在喝柠檬汁。

“不,再找一个姑娘。”

“要是他不把东西准备好,一定告诉我。我派几个兄弟过去和他谈。”

“再找一个律师?”

“不,别担心。他父亲每次到最后都乖乖地付了。这家伙去过美国,脑子里装满了狗屎。不过他最终会付的。”

“我们是否应该开始再找一个了?”

“多少?”

“好的。”

“七。我原来只想要五,可那狗东西自己说六——他脑子有点笨——然后我说七,他就说可以了。我告诉他,如果他不付钱,我们就让他、他父亲和他老兄见鬼去,就把他们偷煤和逃税的勾当全都抖出来。于是,他开始冒冷汗,我就知道他会付钱的。”

“离婚证书很快就会办好。律师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吗?我倒是真想派几个兄弟过去。我最喜欢看到有钱人遭罪,那种感觉比勃起还要爽。”

我也笑了,心想:我也喜欢吃你们吃的饭菜。

“还有别的人呢,这个家伙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他说他星期一会把钱拿来的。我们在喜来登饭店交钱,那里的地下层有个非常不错的餐厅,很安静。”

他吃饱后,我又给他要了一份酸奶。他刚喝了一口就笑了。“我喜欢吃你们吃的饭菜!”

“好。他还可以请我们吃晚饭。”

“这太好吃了,而且只要二十五个卢比!你们居然吃得这么好!”

“那当然。那里的烤肉串棒极了。”

他吃着,打着饱嗝,然后又吃了一点。

他们中的一人用威士忌酒漱口,一口吞进肚子,打了个嗝,然后啧了啧牙。

我点了秋葵、花菜、萝卜、菠菜和木豆,足够填饱穷人一大家子或者一个有钱人的肚子。

“你知道这次选举最棒的是什么吗?”

“巴尔拉姆,你来点菜,就点一些普通人吃的饭菜。”

“什么?”

我们走到外面,我领着他穿过马路,走进一家茶铺。

“我们已经向南部扩展了势力,还在班加罗尔站住了脚。你知道那是未来所在。”

“好的,先生。”

“南部?胡说八道。”

“我已经厌倦我吃的那些东西了,巴尔拉姆。我厌倦我现在的生活。我们这些有钱人已经迷失了方向,巴尔拉姆。我要做一个像你这样简单的人,巴尔拉姆。”

“为什么不是?印度新建的办公大楼中,每三座就有一座修建在班加罗尔。那是未来所在。”

“您说什么?”

“让那一切见鬼去吧,我根本不相信。南部到处都是泰米尔人。你知道泰米尔人吗?就是黑人。我们是来到印度的亚利安人的后代,而泰米尔人是我们的奴隶。现在居然要他们来教我们。那些黑人。”

“巴尔拉姆,你总是想着我。是的,我是想吃点东西,可我不想再去什么大饭店,巴尔拉姆。我已经厌倦那些饭店了。带我去你吃东西的地方吧,巴尔拉姆。”

“伙计,”维查拿着酒杯向前探过身去,“再给我倒杯酒。”

他笑了,是那种对谁都相信的婴儿式的灿烂笑容。

那天晚上,我把剩下的酒全都倒给了他们。

“您得吃点东西了,先生,”我说,“您看上去很累。”

凌晨三点左右,我开车回到了古尔冈的住宅区。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我不想离开车。我将车擦洗了三遍。酒瓶就在车内地板上。尊尼获加黑方——就连空酒瓶在黑市上也能卖个好价钱。我将它捡起来,向仆人居住区走去。只要给他一个尊尼获加黑方酒瓶,白癜风嘴唇即使被吵醒也不会介意的。

他垂下头,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我边走边用手腕转动着酒瓶,感觉着它的重量。这酒瓶虽然是空的,分量也不轻。

“巴尔拉姆,我总是让别人利用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干过我想干的事。我……”

我注意到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酒瓶在我手里越转越快。

“别多想了,先生。我们上楼去吧,我求您了。这里不是您这种高贵的人呆的地方。”

我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钥匙……

他张开嘴,欲言又止。几次下来后,他说道,“巴尔拉姆,我的生活方式全错了。我知道,可我就是没有勇气去改变它。我只是没有……胆量。”

酒瓶砸碎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回荡着―这声音肯定传到了塔楼大厅,在各个楼层间反弹,甚至传到了十三楼。

“谢谢您,先生,”我说,“先生……要我送您去城里什么地方吗?”

我等了几分钟,以为会有人跑下来。

“巴尔拉姆,现在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什么病都可以治。你去医院把这病治好,把账单给我,我替你付钱。”

没有人,我很安全。

“不能,先生。穷人的疾病永远无法治愈。我父亲得了肺结核,后来也是因为肺结核死的。”

我将酒瓶剩下的部分举起来对着光。长长的锯齿般缺口,像爪子,透着几分凶残。

“真是的,我一直没有注意过。这病能治吗?”

太完美了。

“许多人都有这种病,先生。许多穷人都有。”

我用脚将散落在周围的酒瓶碎玻璃踢成一小堆。我擦掉手上的鲜血,找到一把扫帚,把那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我跪下来,看看是否还有没有捡起来的碎玻璃。停车场里回荡着我一遍遍背诵过的那句诗:

“天哪。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每天都坐在你身后,却从来没有——”

可那道门却始终敞开着

他靠近我,身上的香水味充斥着我的鼻孔。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拨过我的耳朵,仔细看着。

达拉姆躺在地上睡着了;蟑螂在他头上乱爬。我把他摇醒,“睡到蚊帐里面去。”他迷迷糊糊地钻进了蚊帐,我躺在地上,勇敢地面对那些蟑螂。我的手掌上还有一点血:皮肤上形成了三个红色的小血点,就像树叶上的一排瓢虫。我像小孩一样吸吮着手掌,进入了梦乡。

“不是,先生……是一种皮肤病,我耳朵后面也有,瞧,这些粉红色的斑点。”

星期天上午,阿肖卡先生没有叫我开车送他去什么地方。我在厨房洗碗,擦冰箱,然后说,“我今天上午想请个假,先生。”

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掌翻过来。“巴尔拉姆,你手掌上这些红斑是怎么回事?是你自己揪的吗?”

“为什么?”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你以前从来没有请过一上午的假。你要去哪儿?”

“巴尔拉姆,我给你一些钱,你明天就换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去住,好吗?”

我以前出门时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去哪里。这位乌玛小姐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药?

“没关系,先生。我已经习惯了。”

“我想带那孩子出去转转,先生。去动物园。我想他肯定很想看看那些动物。”

“巴尔拉姆,你就住在这种地方。我一直不知道。真是对不起。”

他笑了。“巴尔拉姆,你很顾家。去吧,和孩子一起好好玩玩。”他继续看报——但我注意到他翻阅那份英文报纸时眼睛里透着一丝狡诈。

“进蚊帐来。”他柔声说。我进了蚊帐,坐在他身旁。他望着在我们头顶上爬行的那些蟑螂。

我们走出白金汉塔楼B座时,我让达拉姆等我一会儿,然后回去监视大楼入口处。半小时后,阿肖仁先生下楼来到厂大厅。一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那模样绝对是仆人阶层——来见阿肖克先生。他们谈了一会儿,然后小个子男人鞠躬告辞。两个人像是谈成了一笔交易。

“是的,先生。”我如释重负,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他没说错,先生。”

达拉姆还在等着我。我回去后说了声,“我们走!”

“他说你去寺庙了,为我的健康向神灵们祈祷。”

我和他坐公共汽车去了旧城堡,国家动物园就在那里。我一直把手放在达拉姆的头上——他一定以为我是在疼爱他,可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手发抖——我的手一上午都像断了的蜥蜴尾巴一样在不停地颤抖。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低头望着地面。

这次将由我先出击。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不会有丝毫差错——可正如我在前面告诉过您的,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

“我呼唤你的名字,但是你没有回应,于是我下来看看。不过我完全知道你干什么去了……那位司机,那位粉红色嘴唇的司机,他都告诉我了。”

公共汽车人满为患,我们俩一路站到了目的地。我们汗流浃背。我已经忘记了夏天坐公共汽车是什么滋味。我们在等红灯的时候,辆奔驰车停在了公共汽车旁。司机坐在摇起的车窗后,躲在凉爽的蛋壳里,冲着我们咧嘴一笑,露出红红的牙齿。

“先生?”

动物园售票处排着长队,许多人带着全家老少一起来动物园。我完全能理解这一点,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伙子和姑娘也来动物园,而且还手牵着手,咯咯咯地傻笑着,你揪我一下我拧你一下,眉来眼去,就像动物园是什么浪漫的地方一样。我怎么也不明白。

“我完全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总理先生,现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外国人飞到我们国家来寻求启迪。他们去喜马拉雅山,去贝拿勒斯,或者去菩提伽雅。他们摆出怪异的瑜伽姿势,抽大麻,与一两个苦行高僧勾搭一番,然后便自以为得到了启迪。

阿肖克先生撩起蚊帐一角,望着我,脸上挂着狡诈的笑容。

哈!

一个男人的声音。管他呢,至少不是奶奶——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如果这就是你们来印度寻求的启迪,那么你们这些人完全可以忘记恒河——完全可以忘记隐士们的住处——只需直接去位于新德里中心的国家动物园。

“别担心,巴尔拉姆。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和达拉姆看到了那些金色鸟缘的鹤,落在人工湖中央的棕榈树上。它们会突然俯冲下来,掠过绿色的湖面,向我们展示翅膀上的少许粉红色。您可以看到远处旧城堡的残垣断壁。

蚊帐里有一个人,我看到一个人盘腿而坐的侧影。

那位伟大的诗人伊克巴尔说得对。你一旦能识别出这世界上的美丽,你就不再是奴隶。让纳萨尔游击队和他们从中国运来的枪支见鬼去吧。你只要教会每个穷孩子怎么绘画,印度富人的末日就到了。

在路上遭遇了长达一小时的堵车后,我终于回到了白金汉塔楼。我在公用水池前清洗了头上的伤口,然后连着吐了十几口痰,让那一切见鬼去吧——我挠了挠腹股沟那里。我需要来这么一下。我无精打采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脚踢开房门,然后惊呆了。

我尽量让达拉姆学会欣赏城堡轮廓美妙绝伦的起伏,学会欣赏城堡上那些瞭望孔被蓝色天空填满的美景,学会欣赏古老的石块在阳光下闪烁的奇观。

白癜风嘴唇没有等我,我只好坐公共汽车回家,一路上不停地揉着头。七千卢比——我真想大哭一场!你知道那么多钱能够买多少水牛吗?——我可以感觉到奶奶的手指在揪我的耳朵。

我们从一个兽笼步行到另一个兽笼,走了半个小时。公狮和母狮像真正的城里人一样,相距很远,没有任何交流。河马躺在巨大的泥浆池中,达拉姆想学其他人的做法,朝河马扔一个石子,让它动起来,但我告诉他那样做太残忍。河马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浆中,因为它们天性如此。

十分钟后,我鼻青脸肿地从饭店大门滚了出来,大门随即砰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

让动物活得像动物,让人活得像人。这就是用一句话总结我的全部人生哲学。

那女人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其实是犯了一个大错误。我真应该当场就解决掉那位经理。

我告诉达拉姆我们该走了,可他冲我做着鬼脸,向我苦苦哀求。“再呆五分钟嘛,叔叔。”

我向他扑去,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猛地掩向房门。“把我的钱还给我!”

“好吧,五分钟。”

他耸耸肩。“才七千卢比,你还想怎么着?真正的金发需要四五万。”

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看到它的四周围着竹篱笆。透过篱笆间的缝隙,我们看到一个动物在来回走着一条直线一是一只老虎。

发根是黑色的!这金色是染上去的!

不是一般的老虎。

我揪着那姑娘的头发,冲他大声吼道,“这不是真的金发。”

而是森林里每一代才出一只的老虎。

门立刻开了,经理走了进来,就像他一直呆在门外偷听,耳朵贴在门上,咧嘴傻笑。

我望着它在竹篱笆后面来回走动。黑色的条纹和被阳光照亮的白色毛皮在深色竹篱笆的缝隙中不停地一晃而过,那就像在观看一部慢速放映的老黑白片。它一遍又一遍地走着同一条直线——从竹篱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然后转身以同样的节奏走回来,仿佛中了邪一样。

我的天哪,这些外国人喊叫起来真是吓人。

它是用这种走路方法来给自己催眠,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忍受这牢笼。

我从床上跳下来,给了她一记耳光。

就在这时,竹篱笆后的那个东西不动了。它转过头来面对着我。老虎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就像我主人的眼睛常常与我的眼睛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相遇一样。

“怎么啦,穆纳?”她问。

老虎突然不见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尖叫起来。就算你把一只蜥蜴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尖叫声恐怕也不过如此。

一种刺痛感从我的脊柱底部传到了我的腹股沟中。我的双膝开始颤抖;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我旁边有人尖叫起来。“他在翻白眼!他要昏过去了!”我想竭力冲着他喊叫,“这不是真的,我没有昏过去!”我想让他们所有人看到我没问题,可我的脚下一滑,大地开始晃动。有什么东西正在挖洞向我逼近:爪子从泥浆中伸出来,扎进我的肌肤,将我拉向黑暗的大地下。

我爬到她身上,用一只手将她的双臂压在脑袋后。该我把鸟嘴插进去了。我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金发。

在一切变成黑暗之前,我最后的念头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种你揪我拧的感觉和那种狂喜,我终于明白了恋人们为什么来动物园。

这才是我实际说的原话。

那天晚上,我和达拉姆坐在我房间的地上,我在他面前铺开张蓝色信纸,然后把一支笔塞到他手里。

“七千可爱的卢比,只换来二十分钟!该开始了!”

“达拉姆,我要看看你写信的水平如何。我要你给奶奶写信,告诉她今天在动物园里发生的事。”

我当然是这么说的——不过是在他们将来要拍摄的以我的生活为原型的印度电影中。

他慢慢地写着,字迹优美。他给奶奶讲了河马、黑猩猩和沼鹿。

这时,我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我说,“姐姐,你为什么在这里?如果你想离开这家饭店,为什么不走呢?别担心那个经理,有我在这里保护你呢!我就是你的亲弟弟,巴尔拉姆·哈尔维!”

“给他讲讲老虎的事。”

我们聊了起来。她告诉我她最讨厌这家饭店的蚊子和经理,我点点头。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你长得不难看,也比较讨人喜欢。”然后她用一根手指撩拨着我的头发。

他犹豫了下,然后写道:我们看到笼子里有一只白老虎。

“哇,”我说着便盘腿坐到了床上。

“全都告诉她。”

“告诉你吧,我小时候家里人也给我起了个名字,在我们的语言里那个名字的意思是‘女孩’。我们家也是这样待我的!”

他望着我,然后写道,“巴尔拉姆叔叔在关白老虎的笼子前昏了过去。”

她放声大笑起来。那是一种音调很高、银铃般的笑声,她的满头金发随着她的笑声上下晃动。我的心怦怦直跳,她的香水直往我的脑袋里钻。

“最好还是我来说,你来写。”

“你说的没错,可这的确就是我的名字。”我说。“我们家没有给我起别的名字。”

他只用了十分钟就全部写了下来。他写得很快,笔头都渗出了黑色的墨水——他停下来,将笔尖在头发上擦了擦,接着写下去。他写完后大声念了一遍:

她笑了。“没有人叫这个名字,那只是‘男孩’的意思。”

我向周围人大声呼喊,大家一起把叔叔抬到一棵榕树下。有人把水拨到了他的脸上,有几个好心人使劲扇叔叔的耳光,让他苏醒过来。他们转身对我说,“你叔叔在说胡话——他在和他的奶奶说再见。他一定以为自己要死了。”叔叔睁开了眼睛。“你没事吧,叔叔?”我问。他抓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说,“奶奶,我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笼子里。对不起。”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到了古尔冈,在茶铺吃了午饭二天很热,我们出了很多汗。今天发生的事就这些。

“穆纳。”

“后面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明天我一开车出去,你就把信寄了——但是别在我还没有开车出去之前就把它寄出去。明白了?”

这个也会说印地语!那个叫乌克兰的国家肯定有专供姑娘们就读的印地语学校。我可以发誓!

连绵不断的细雨下了整整一上午。我听到了雨声,但是没有看到。我走到本田思迪车旁,在里面放上香,然后擦座位,擦那些磁铁贴像,还对着食人魔的嘴巴打了一拳。我将一个包袱扔到驾驶座旁,关上车门锁好。

“你叫什么?”她用印地语问。

我后退两步,双手合十,对着这辆本田思迪深深鞠了一躬。

她冲我一笑——我对那种笑容太熟悉了:那是仆人给主人的笑容。

我去看看达拉姆在干什么。他显得很孤独,于是我用纸给他折了一个小船,和他一起去大楼外的排水沟放漂。

我凑近床上那女人。她既没有抵触也没有表示亲昵。我摸着她的卷发,轻轻扯了一下,让她把脸转过来对着我,她显得很疲倦,像是累坏了,眼睛周围有淤伤,好像有人打过她。

午饭后,我把达拉姆叫进了我的房间。

“知道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慢慢转过去,背对着我。我将一枚一卢比硬币扔到地上。

“等你听到这样的敲门声——就结束了。明白了?”是经理的声音。

“弯腰把它捡起来。”

我刚鼓足勇气坐到她身旁,外面又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

他照我说的去做,我则在一旁注视着他。达拉姆的头发梳得和阿肖克先生一样——从中间向两边分。当你站在那里低头望着他时,你可以看到他的头皮上有一道清晰的白线,一直通到头顶中央的一个点上,也就是人的头发向四周散开的地方。

他用力关上房门。屋里的金发女人仍然没有看我一眼。

“站直身子。”

“明白了。”

我让他整整转了一圈,然后将那个卢比再次扔到地上。

那是二十分钟后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你再把它捡起来。”

“明白了?”

我望着他头顶那一点。

然后他握拳做了个敲门的动作,又用闪亮的黑皮靴做了个踢腿的动作。

我让他坐到屋角望着我,然后我自己钻进蚊帐,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掌心贴着膝盖,开始深呼吸。

二十分钟。

我不知道我摆出这种佛陀的姿势坐了多久,但我就一直这样坐着,直到一个仆人大声喊叫,说我的主人要我去大门口。我睁开眼——达拉姆正坐在屋角望着我。

经理将双手举到我的面前。他打开手掌又合上,然后又做了一遍。

“过来,”我说。我拥抱了他一下,把十卢比放进他的门袋里。他会需要这钱的。

我叹了口气,因为这姑娘一点也不像金·贝辛格,而且长相不及她的一半。我这时突然想到——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有钱人总是得到生活中最好的东西,我们得到的只是他们玩剩下的。

“巴尔拉姆,你动作快一点!那铃声响得像疯了一样!”

他推开门。里面有一盏枝形吊灯、一扇窗户、一张绿床——床上坐着一个金发姑娘。

我走到汽车旁,将钥匙插进去,发动了车子。阿肖克先生站在大门口,一手拿着一把雨伞,一手拿着手机。他上了车,重重关上车门,但手机时刻没有离开他的耳朵。

他敲了敲门,再次将耳朵贴在房门上,说,“安娜斯塔西娅,你在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国家的人民本来有机会让一个能胜任的政党重新掌权,结果却投票选上了一群最肆无忌惮的恶棍。我们不值得——”他暂时放下电话,“巴尔拉姆,我们先去城里——然后我再告诉你去哪里。”——他继续打电话。

114A号房。经理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他低声呼喊道,“安娜斯塔西娅?”

马路上到处是泥浆和水,非常滑,我只好慢慢地开车。

我跑到了楼上。

“……议会民主,父亲。光是这一条理由,我们就永远赶不上中国。”

我掏出最后三百卢比,他接过钱,整了整领结,然后上楼去了。白癜风嘴唇拍拍我的肩膀,说,“祝你好运,乡下老鼠——替我们所有人出口气!”

我们去的第一站是市中心——又是他常去的家银行。他拿上那只红色旅行袋,走了进去。我看到他站在玻璃亭子里,按着白动取款机上的按键。他回来时,我可以感觉到汽车后座上那只包的重量增加了。我们从一家银行去了另一家银行,那只包也越来越重。我可以感觉到它压在我后背的重量——仿佛我不是在开车送阿肖克先生和他的那只包,而是像我父亲那样在用人力车拉着一名顾客和他的包。

“要么给我五百卢比,要么想也别想这事。”

七十万卢比。

“我没有!”

足够买栋房子,一辆摩托车,一家小店铺。也足够开始一个新生活。

经理似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然后他啪的一声合上账簿,向我摊开手掌。“另外给我五百卢比。”他咧嘴笑着说。“这是劳动阶层的服务费。”

我的七十万卢比。

白癜风嘴唇笑了。“你听我说,德里的有钱人已经玩遍了所有金发女人,天晓得他们接下来还要玩什么样的女人。从月亮上来的绿头发女人?现在轮到劳动阶层排队玩白种女人了。我可告诉你,这家伙就是你这一行的未来——好好接待他。”

“巴尔拉姆,现在去喜来登饭店。”

“就他?”

“好的,先生。”

他用双手撑着柜台,探身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我转动钥匙,发动汽车,换了车挡。我们开始前进。

这位经理摇摇头。“一个金发女人——陪他?”

“巴尔拉姆,放一张史汀的唱片。声音别太大。”

这家饭店位于南扩建区二区,这里也是德里最好的购物区之一。白癜风嘴唇锁好他的丰田Qualis,冲我笑了笑,给我一丝鼓励,然后和我一起走向饭店前台。那里有一个男人,穿着白衬衣,打着黑色蝴蝶领结,手指正顺着一本长长的账簿逐项察看着。白癜风嘴唇在他耳旁低声嘀咕着什么,他望着我,手指仍然停留在账簿上。

“好的,先生。”

① 日本丰田公司在印度合资生产的一种8—10人座吉普和多用途车,名字取自英文quality(质量)。

我把激光唱片放进了机器中,车内立刻响起了史汀的歌声。汽车加快了速度,我们不一会儿就经过了甘地带领追随者从黑暗走向光明的那座著名的青铜塑像。

他用他的丰田Qualis①——当然是他主人的丰田Qualis——送我去饭店,并且告诉我他老板不在时,他的车也充当“业余出租车”。

路上的车辆很少。细雨不停地下着。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前进,我们就会到达饭店——我们首都最富丽堂皇的饭店,一直都是您这种来访的国家元首下榻的地方。不过德里属于那种城市,文明可以在五分钟内出现又消失。马路的左右两边现在只剩下了荒地和垃圾。

他也来自黑暗之地——看到和你一样的人当中有人对生活有追求,你会感到非常骄傲。

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其他什么都没有在意。手机发出的道蓝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头也不抬地问我,“巴尔拉姆,出什么事了?车怎么停了?”

他起先没有明白过来,但随即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我。“乡下老鼠!”他又拥抱了我一下。“我的好兄弟!”

我碰了一下迦梨女神的磁铁贴像,请求她给我好运,然后打开仪表板上的储物箱。那只破酒瓶,那爪子般锋利的玻璃——就在里面。

“我就是我的主人。”

“车轮有点歪,先生。请给我两分钟。”

“好的,乡下老鼠,钱齐了。你主人呢?是你开车送他去哪里吗?”

我发誓,我都没有碰它,车门就自己打开了。我站在了细雨中。

我非要他跟我一起去停车场。本田思迪在地上投下了阴影,他就在那阴影中数了数钱。

周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黑色烂泥。我踩着烂泥和雨水,蹲在左后轮旁,车身刚好把我挡住,马路上的人根本看不到我。马路旁边有一个大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荒地。

我晃了晃那个棕色信封,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纸牌。

马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空空荡荡的,你会发誓这是专门为你安排的。

他摇摇头。“等一会儿,乡下老鼠,我正聊得开心呢,而且是聊选举的事。”

车内惟一的亮光就是他的手机发出的蓝光。我用一根手指敲了敲他这边的车窗,他朝我转过脸来,但是没有把车窗摇下来。

我勾了勾手指,要他过来。

我用嘴做了个口形,“遇到问题了,先生。”

“乡下老鼠,我们正在聊选举的事。要知道,这里可不是黑暗之地,选举无法暗箱操作。你这次准备投票吗?”

他没有摇下车窗,也没有下车。他还在玩着手机:不停地按键,不停地微笑。他一定是在给乌玛小姐发短信。

他们全都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我将嘴唇贴在湿玻璃上,冲他咧嘴一笑。

“嗨,瞧瞧谁来了,是瑜伽大师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尊敬的先生。”

他放下手机,我握起拳头,用力敲打着车窗。他摇下窗户玻璃,满脸的不高兴。车窗里传出了史汀的歌声。

他抬头看到了我。

“什么事,巴尔拉姆?”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知道这些小丑在这次选举中连任的可能性很小。”

“先生,能请您下来一下吗?我们遇到了一个麻烦。”

某个星期六下午,阿肖克先生说他那天不会再用车。我猛喝了两大杯威士忌,鼓起勇气,向仆人居住区走去。白癜风嘴唇正好坐在一张电影女明星的海报下——他主人每次“操了”一位女演员,他就会将这位女演员的海报贴在墙上——和其他司机一起打牌。

“什么麻烦?”

如果套用我在前面向您描述印度政治时所用的比喻,我可以说我终于长出了肚子。

他坐在车里根本没有动窝!尽管他的脑子太笨,还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身体却已经知道了。

我从他那里偷得越多,就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从我这里偷走了多少。

“是车轮,先生。我需要您帮忙。车轮卡在泥巴里了。”

愤怒。

就在这时,汽车大灯突然照到了我的身上,一辆汽车正向我们驶来。我吓得心都停跳了一下。但是那辆车从我们身旁驶了过去,碾压出的泥水飞溅到了我的脚上。

最奇怪的是,我每次看着欺骗他得到的那些钱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内疚,而是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可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仍在阻碍着他。

此后两个星期里,我干的那些事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我欺骗我的主人。我用虹吸管偷他的汽油;我把车开到黑心修车店,让他们修一些根本不必修理的东西;而且有三次在回白金汉B座时顺路带了个乘客,收一点钱。

“巴尔拉姆,天在下雨。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求救?”

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金发妓女。就连这都不够,还差得远呢。

他扭动着身子,反而朝车里面移动了过去。

二十个?

“啊,不,先生。相信我。出来吧。”

他们逼你在那上面签字的时候,你就应该向他们要钱:这笔钱足够让你睡二十个白皮肤姑娘。蟑螂飞走了,又一只飞过来,落在同一个地方。

他仍然在扭动身子——他的身子在尽可能地远离我。到手的肉就要失去了,我心想,而这驱使我干了一件多年后我仍然痛恨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那么做——我真的不希望他在生命的最后两三分钟里认为我是那种司机——那种讹诈主人的司机——可他实在把我逼得没有办法了:

晚上我就躺在蚊帐里,开着灯,望着那些黑色的蟑螂在蚊帐顶上爬来爬去,它们的触角在不停地颤动,就像我的神经。我躺在床上,焦躁得都不愿意伸手将它们掐死。一只蟑螂飞下来,正好落在我的头上。

“我们那天晚上从将普拉区那家饭店回来后,这辆车就一直有毛病。”

4.随着经验和信心的增加,他可以尝试一些更大胆的事。他可以把主人的车变成无照出租车。从古尔冈到德里这段路最适合干这种事,许多热恋男子会来这里的客服中心,看他们在里面上班的女朋友。一旦有创业精神的司机确信主人不会注意汽车在不在,而且主人的朋友这段时间也不大可能出现在路上,他可以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回穿梭,接送那些愿意付钱的乘客。

他立刻抬起头来,不再忙着玩手机。

3.他应该研究主人的习惯,然后想一想:“我主人是不是比较粗心?如果他确实比较粗心,我该如何利用这一点从中获利?”比方说,如果主人将英国产的威士忌空酒瓶落在车里,他可以将酒瓶卖给那些造假酒的人。“尊尼获加”黑方的酒瓶卖得最好。

“就是那家顶上有个T字大招牌的饭店。你还记得,是不是,先生?从那天晚上起,这辆车就一直毛病不断。”

尼洛法修车店,位于古尔冈DLF一区

他张开嘴又闭上。他肯定在想:这是讹诈还是无意之中提到了过去?不能给他时间去琢磨这一点。

R.V修理店,位于大凯什拉二区

“请下来吧,先生。相信我。”

吉祥车行,位于拉德塞莱,靠近库特布

他把手机放在座位上,开始听从我的命令。手机发出的蓝光把漆黑的车内照亮了一秒钟,然后就灭了。

2.主人让他修车时,他可以找一家黑心修理厂,修理厂可以虚报修理费用,然后给司机回扣。下列这些具有创业精神的修理厂可以帮助那些具有创业精神的司机:

他打开离我最远的车门,从马路一侧下了车。我蹲下来,躲在汽车后面。

1.趁主人不在的时候用漏斗和虹吸管把车里的汽油吸出来,然后把汽油卖了。

“请到这边来,先生,是这边的轮胎坏了。”

具有创业精神的司机如何挣到额外收入?

他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避开烂泥。

家宝先生,我知道那些用玻璃纸包着的企业管理书籍都会有那么一些小小的“额外话题”。故事讲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妨将现代企业家成长发展的叙述放一放,先来一段“额外话题”,免得您感到无聊。

“是这个轮胎,先生——小心点,地上有个破瓶子。”马路旁到处是垃圾,有一个酒瓶很正常。

“司机有多少种办法可以欺骗主人?”

“来,我来把它扔了。就是这个轮胎,先生。请您看一看。”

我将脸贴在轮胎上,猛地吸了一口橡胶的气味。给自己添加一点勇气。

他蹲下身。我站起来,手里握着那只酒瓶,手臂弯曲,将酒瓶藏在身后。

“我会告诉你的,很快吧。还有一件事——我还要向你请教一件事。”

他的头就在我的下方,只是一个黑球——我在黑暗中看到他对分头发之间的头皮上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像公路上画着的白线一样通到他头顶中央的一个点上——也就是人的头发向四周散开的地方。

“他什么时候想要,乡下老鼠?”

这个黑球动了动;他挤眉弄眼地不让雨水落到他的眼睛里,然后抬头望着我。

“好吧。”

“这轮胎好像没事。”

“六千五,乡下老鼠。至少这个价。我们必须尊重白皮肤人。”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做错事被老师当场发现的小学生。我在想:他那地主脑袋终于发现了。他会站起来,冲着我的脸上给我一拳。

“那太贵了。他最多只会付四千七。”

可是,如果你都不知道这里在进行着一场战争,赢得一个战役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便宜的也要一万或者一万二。”

“我说,巴尔拉姆,你比我更了解这辆车,我再看一看。”

“我不在乎,但她必须是个金发女人——就像香波广告上那女人一样。”

他又朝那个轮胎看了一眼。我的面前再次出现了那条黑色的公路,白色的油漆路标一直通向顶端那个点。

“高级的还是低级的?是不是要处女?看情况而定。”

“那轮胎是有问题,先生。您早该换一个了。”

我继续用指甲刮着轮胎上的纹路。“要多少钱?”

“好吧,巴尔拉姆。”他摸了摸轮胎。“可我真的认为我们——”

“你疯了?你差一点掐死我!”

我用力将酒瓶扎了下去,玻璃穿透了他的头骨。我对着他的头顶连扎了三下,玻璃扎进了他的脑子里。尊尼获加黑方,真是非常结实的优质玻璃——二手酒瓶卖出高价也是物有所值啊。

“你不要提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脖子,他挣脱了。

他那失去知觉的躯体倒在了烂泥里。他的嘴巴发出嘶嘶的响声,就像气体从轮胎里漏出来时一样。

“没问题,”他朝我一眨眼,“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主人会感到孤独的。”

我倒在了地上——我的手在发抖,破酒瓶滑了出去,我只能用左手将它捡起来。地上那嘴巴不断发出嘶嘶声的玩意儿用手和膝盖支撑着,开始在地上爬出一个圆圈,仿佛想找一个本该保护他的人。

① 纪念品盒,用以珍藏亲人头发或小照片等的金制或银制小盒子,通常悬挂在项链上。

既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几个小时都动弹不得,我在逃跑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塞住他的嘴巴,把他丢在草丛里呢?这个问题问得好——无数个夜晚,当我坐在办公桌旁,望着头顶上的吊灯时,我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我让他看了看那根金发——我一直把它系在手腕上,仿佛那是一个纪念品盒①。他握着我的手腕,凑到他的鼻子前,用手指摸了摸那根头发,闻一闻,然后放下我的手腕。

第一个说得通的答案是:他会苏醒过来,取出塞在嘴里的东西,然后报警。因此,我只能杀了他。

我蹲下来,靠着本田车的一个车轮。我用指甲刮着轮胎上的纹路。他也蹲了下来。

第二个说得通的答案是:反正他的家人会对我的家人丁:出同样可怕的事,因此我只是提前复仇罢了。

“不,是想要别的东西。”

我更喜欢第二个答案。

“什么事,乡下老鼠?还想要一本杂志?”

我一脚踏在那个仍在爬行的玩意儿的背上将它踩在了地上。我跪下来,为我接下来要干的事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我将那躯体转过来,让它面对着我。我用膝盖压住它的胸口,解开领口的扣子,用手摸着锁骨,找到那个点。

十分钟后,我闻到了钢铁大亨的汗味,听到了脚步声。白癜风嘴唇走了下来。我把他叫到本田思迪车旁——现在只有这一个地方能让我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我小时候在拉克斯曼加尔常常在我父亲身上摸来摸去,我最喜欢摸的地方就是脖子和胸口的连接处,那里所有的肌腱和静脉都高高地鼓在外面。我只要摸到父亲脖子上凹进去的这个点,我就控制住了他——我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能让他无法呼吸。

我向白癜风嘴唇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就在我刺穿他脖子的那一瞬间,鹳鸟的儿子睁开了眼睛,他的生命之血喷进了我的眼睛。

“好的,先生。”我说,目送着他走进公寓大楼。他每星期走两次,但这显然无法抵消他天天晚上沉湎于酒色的后果——我看到他的白色T恤衫下出现了一个湿漉漉的大肚子。他这些天真是令人厌恶。

我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成了一个自由人。

“今天就到这里吧,巴尔拉姆。把毛巾和瓶子拿上来,好吗?”

等我擦去眼睛里的鲜血时,阿肖克先生已经完蛋了。鲜血快速地从他的脖子里流出来。

阿肖克先生正要走完一圈——我可以闻到他的汗味在向我扑来。这已经是他走的第三圈了。他接过瓶子,一口气喝个精光,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将它重新搭在我肩膀上。

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死于肺结核比这还要难受得多。

我正站在离白癜风嘴唇一米多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主人的瓶装矿泉水,肩膀上搭着他那条沾满汗水的毛巾。

我将他的尸体拖进草丛,然后将双手和脸埋进雨水和淤泥中。我捡起脚边的那个包袱,里面是那件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单词的白色纯棉T恤衫,我将它换到身上。我伸手拿过那个镀金的面巾纸盒,用里面的面巾纸把我的脸和双手擦干净。我取下所有磁铁女神贴像,将它们扔到阿肖克先生的尸体上——或许它们可以帮他的灵魂升天。

司机们每天晚上都会爆料,抖露主人们的秘密,然后再对其进行细细评论。不过,如果有谁想拿离婚说事,那他先得过我这一关。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阿肖克先生的隐私。

然后,我上了车,转动点火钥匙,脚一踩油门,开着这辆本田思迪——真是辆好车,也是最忠实的共犯——开始最后一程。既然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伸出左手,关掉了史汀的歌声,然后停下来放松一下。

白癜风嘴唇站在院子一角,手里拿着一瓶水和沾满他主人汗水的毛巾。他每隔几分钟就会转过身来,冲着我眨眨眼。他的老板,也就是那位钢铁大亨,两星期前头上还是光秃秃的,现在却有了头可以向人炫耀的浓密黑发。这可是他专程远赴英国而且花了大价钱做的假发。这顶假发这几天也成了我们这些人议论的主要话题——别的司机愿意出十卢比,要白癜风嘴唇玩一些老花招一比方说来个急刹车或者高速驶过一个路坑——至少把他主人的假发弄掉一次。

从现在开始,我想听多久的音乐就可以听多久。

每当肥胖的主人们围着院子一圈圈“散步”时,他们就会让那些消瘦的仆人们——大多是司机——站在圆圈的不同地点,手里还得拿着瓶装矿泉水和干净毛巾。他们围着塔楼每走完一圈,就会在自己的仆人身旁停下来,一把抓过瓶子——咕噜——一把抓过毛巾——擦一擦——然后再走第二圈。

三十三分钟后,火车站那些算命机上的彩色轮子在闪烁。我站在它们面前,死死盯着那上面不断闪烁、旋转的轮子,心中在想:我该回去接达拉姆吗?

可是,德里的有钱人在展示他们在城市规划方面的非凡才华的同时,也将古尔冈的这一带修建成了一个没有公园、没有草坪、没有操场的地方——这里只有建筑,只有购物中心,只有饭店,只有更多的建筑。塔楼外面倒是有一条人行道,可那是给穷人睡觉用的。因此如果你想“散步”,只能围着塔楼周围的水泥院子走一走。

如果我现在把他丢在那里,警察肯定会把他当作共犯抓起来。他们会把他投进监狱,与一群疯子关在一起——您肯定知道小男孩被关进那种地方会有什么结果,阁下。

人们通常都在什么地方散步?当然是在户外——在河边、在公园里、在森林旁。

可在另一方面,如果我现在一路赶回古尔冈,有人可能会发现那尸体……然后所有这一切(我握紧了手中的袋子)都会化为乌有。

您听我说,德里的有钱人深更半夜还在举行派对,再加上他们整天不是吃就是喝,身体发胖便是很自然的事。于是,他们靠散步来减肥。

我左右为难,一时拿不定主意,干脆蹲在了车站的地上。我的左边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声,一只塑料桶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在四处滚动,随即桶里露出了一张乌黑的笑脸。那是一个东西,一个小男婴。一对无家可归的夫妇分坐在塑料桶两边,全身肮脏不堪,眼睛无神地呆望着远方。这小东西全然不顾精疲力竭的父母,正独自开心地玩着水。他把水泼到路人身上。“别这样,孩子。”我说。他开始更加起劲地泼水,每次把水泼到我身上时他就会开心地尖叫。我举起一只手,他立刻躲进桶里,不停地在里面敲打着。

每当夕阳西下,白金汉塔楼B座周围的空地就会变成一个运动场。大腹便便的胖男人和体重更大的胖女人腋下湿了一大圈,正在进行傍晚时分的“散步”。

我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一卢比硬币,仔细看清楚那不是一枚两卢比硬币后,我将它向塑料桶滚去。

减肥,看上去像个穷人。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骂了自己一声,走出了车站。

听我说,穷人们梦想一辈子都能吃饱肚子,梦想着自己看上去能像个有钱人。那么有钱人梦想什么呢?

达拉姆,今天算你走运。

有钱人的梦和穷人的梦永远不会相交,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