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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追击—第三天

标枪从亚哈的手中掉落了。

达戈和奎奎格正忙着堵受损船板上的漏洞。鲸鱼离开了他们,转过身,从他们旁边飞快地游过,露出整个的侧面;就在这时,响起一声急促的叫喊。原来,昨天晚上,大鲸把它周围纠缠的绳索都绕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身上,把那拜火教徒被撕去一半的尸体紧紧捆在了背上,他的黑衣服已经磨成了碎片,鼓胀的双眼翻上来,瞪着老亚哈。

“上当了,上当了!”—他长长地轻轻吸了口气—“唉,拜火教徒!我又看见你了。—唉,你先走了;而这个,这个就是你曾经指望过的灵车。但是,我完全相信你的话。第二部灵车在哪里?走吧,大副二副,回大船上去!那些小艇现在没用了;如果你们能及时修好,就回到我这里来;如果不能,亚哈自己死就够了—下去吧,伙计们!不过,谁要是从我这艘小艇里跳下去,那就先让他尝尝我的标枪。你们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手足;所以服从我吧。—鲸鱼在哪里?又下潜了吗?”

“猛劲划呀!”亚哈对桨手们叫道,所有小艇都冲上前去,展开攻击;但是,昨天新扎在它身上的鱼枪已经开始生锈,弄得莫比·迪克火冒三丈,似乎所有从天堂堕落的天使都附在它身上。它那宽大前额上密布的一层层筋腱仿佛是焊接起来的,在透明的皮肤下面交织在一起;它一边前进,一边用尾巴在小艇中间搅动,再一次把它们搅散,使得大副和二副小艇上的标枪和鱼枪都抛了出去,还撞坏了艇首上部的一侧,但是,亚哈的小艇却几乎没有留下一点伤痕。

但是,它看起来离小艇很近,因为它好像一心要背着那尸体逃走,这次遭遇的地点似乎只不过是它朝向下风头的航程中的一站,莫比·迪克现在重新坚定地向前游去;它几乎从大船边擦过,大船迄今为止一直与它背道而驰,现在暂时停了下来。白鲸似乎以最快的速度游动,现在只想专心致志地径直赶路。

突然,周围的水面慢慢涌起许多大圆圈来,随后,快速地隆起,仿佛一座水下的冰山从一旁冒了出来,迅速升上水面。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一种发自水下的嗡鸣,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时,一个巨大的形体,浑身拖曳着长长的绳索、标枪和鱼枪,纵向倾斜着射出海面。它笼罩在一层低垂的薄雾中,在闪烁虹彩的空中停顿了片刻,又扑通一声落回海里。被压碎的海水溅起三十英尺之高,像许多喷泉闪烁了片刻,又一阵雪花般散落下来,在水面上留下奶油色的圆圈,像新鲜的牛奶围绕在大鲸那大理石一般的身躯。

“啊!亚哈,”斯塔巴克叫道,“哪怕是现在,第三天,要就此罢手,也不太晚。看!莫比·迪克没有找你。是你,你,在发疯地找它!”

“钉吧,钉你们的钉子吧,你们这些大浪!一直把钉头敲平为止!你们只不过在敲打一件没有盖子的东西;棺材和灵车都和我无关—只有麻绳才能杀得了我!哈!哈!”

风势见长,孤零零的小艇迎风扬帆,帆桨并用,迅速向下风头逼去。最后,当亚哈从大船旁掠过时,近得能清晰分辨出斜倚在栏杆上的斯塔巴克的脸,亚哈向他招呼了一声,让他掉转大船船头,跟在他后面,不要太快,保持适当的距离。他向上望去,看见了塔什特戈、奎奎格和达戈,正急着要爬上那三根桅顶;与此同时,那些桨手待在摇摇晃晃的两艘破艇里,刚刚被吊起到大船船边,他们在忙着修理小艇。当亚哈快速驶过时,透过舷窗,一个接一个地,他还飞快地瞥见了斯塔布和弗拉斯克,两人正在甲板上成捆的新标枪和鱼枪中间忙碌着。

几艘小艇还没有走远,就见桅顶上传下来一个信号—一条胳膊向下一指,亚哈知道鲸鱼已经下潜了;但是,他想在它下一次升起时靠近它,便将小艇稍稍偏离大船的航线,继续前进;那些着了魔的水手意味深长地沉默着,只有迎头而来的大浪一下下捶打着艇首。

当他看到这一切,当他听到破艇上一阵阵捶打声,似乎有一把截然不同的锤子正在往他心上钉钉子。但是他回过神来。现在他注意到主桅顶上的风信旗不见了,于是他向刚刚爬到桅顶的塔什特戈大喊,让他再下来,另取一面风信旗,一把锤子和钉子,好把旗钉在桅杆上。

“人生最奇异的难题似乎都变得清晰了;但是,还有片片乌云从中掠过—是我的旅程行将结束了吗?我的双腿虚弱无力;好像站了一整天的人。摸摸你的心—它还在跳动吗?振作起来,斯塔巴克!—摆脱它—行动,行动!大声叫吧!—桅顶上的人!你们看见我儿子在山冈上挥手了吗?—疯了;—上面的人!—放亮眼睛盯住那些小艇!—好好注意那头大鲸!—嚯!又来了!—把那只鹰赶走!看!它在啄—在撕扯风信旗—”他指着主桅冠上飘舞的红旗,“哈!它叼着它远走高飞了!—那老头子现在何处?亚哈啊,你可曾看见这番景象!—真叫人发抖,叫人发抖!”

究竟是由于三天来不断的追击把它累坏了,身上缠结的累赘又增加了游动时的阻力,还是它心怀奸诈与恶意,无论事实如何,白鲸的势头现在开始放慢,从小艇这么快就再次接近它来看,情况似乎如此,事实上大鲸这次冲刺抢险的距离也不像以前那么长了。

“铁打的心!”斯塔巴克喃喃说道,凝视着船边,目光追逐着那艘逐渐消失的小艇,“面对那种景象,你还能夸口勇敢吗?—在一群贪婪掠食的鲨鱼中间放下你的小艇,让它们在后面跟着,张大嘴追着,而且这还是生死攸关的第三天?—因为把这三天算作一次不停顿的紧张追逐,第一天是早晨,第二天是中午,而第三天就是黄昏,也是这件事情的结尾了—无论这结尾会是个怎样的情况。啊!我的上帝!这是什么东西,射穿了我的心,让我如此可怕地镇静,又有所期待—让我颤抖得无法移动!未来的事物在我前面游动,仿佛是空虚的轮廓与骨架;不知怎么,所有的过去变得模糊了。玛丽,我的妻子!在我死后,你将变得黯淡无光;儿子,我似乎看到你的眼睛奇妙地发蓝。

当亚哈的小艇掠过波浪,那些毫不留情的鲨鱼依然如影随形,它们如此顽强地紧追不舍,不断地咬啮那些划动的木桨,把桨叶变成了锯齿状,嘎嘣作响,几乎每划一下,就在海里留下一些细小的碎片。

然而,那阵叫声没有喊错;因为他刚刚离开大船,一大群鲨鱼,仿佛从大船下面的黑水中涌起来一般,每当木桨点水,便恶毒地咬啮起桨叶来;就这样,它们伴随着小艇,边游边咬。在熙熙攘攘的海域,捕鲸小艇遇到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鲨鱼有时显然颇有先见之明,它们跟随着小艇,就和在东方的行军队列的旗帜上盘旋的秃鹰一样。但是,从发现白鲸以来,这是“裴阔德号”观察到的第一批鲨鱼;是不是因为亚哈的水手都是虎黄色的蛮子,在鲨鱼闻来,他们身上更有一股子麝香味—大家都知道,这种味道有时会吸引鲨鱼—无论究竟原因如何,这群鲨鱼似乎只跟着一艘小艇,却没有骚扰其他的小艇。

“别理它们!那些牙齿只不过给你们的桨提供了新的桨架。继续划!鲨鱼嘴可比柔顺的海水更好借力。”

但是亚哈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那时他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小艇跃向前方。

“可是先生,每咬一下,薄薄的桨叶就变得越来越小了!”

“鲨鱼!鲨鱼!”从大船低处的舷窗口传来一阵叫声,“啊主人,我的主人,回来吧!”

“它们会支持够久的!只管划吧!—可是谁能说得清楚呢!”他喃喃自语道,“究竟这些鲨鱼是赶来享用大鲸的呢,还是享用亚哈的呢?—不过,继续划吧!喂,都振作起来,现在,我们靠近它了。掌舵的!掌好舵!让我过去。”这样说着,两个桨手扶着他来到还在飞驰的小艇艇首。

马上,这艘小艇便贴着船尾划走了。

最后,当小艇冲向一边,与白鲸并排平行着前进时,白鲸似乎奇怪地没有在意小艇赶了上来—鲸鱼有时就是这样—而亚哈已经进入这山峰般的烟雾之中,那是从鲸鱼喷水口中泛出来的,缭绕在它那巨大的、摩纳德诺克山一般的背峰周围。

“放下去吧!”亚哈甩脱大副的手,叫道,“水手们准备!”

亚哈就这样逼近了它,他身体向后一弓,两臂笔直地高举起来,把他那凶狠的标枪,连同更为凶狠的诅咒,一起投向那可憎的鲸鱼。当标枪和诅咒同时投进大鲸的眼窝,仿佛陷进了沼泽,莫比·迪克侧身一扭,抽风一般将肋腹向着艇首一滚,没有撞出一个窟窿,就猛地把小艇撞翻了,如果不是抓住了舷墙翘起的部分,亚哈会再次被抛进海里。

“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高贵的心—别去—别去!—看,这是一个勇敢者的哭泣,可见这劝告多么让人痛苦!”

事实上,有三个桨手—他们预见不到标枪投出去的确切时间,因此对其后果毫无准备—被抛出艇外,但是在下坠的时候,其中两个又立即抓住了舷缘,浪头一涌,把他们送到与船舷齐平的高度,将他们又抛回了艇里;另外一个人则无助地坠落在艇尾后面,但还在漂浮着,游动着。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们的眼睛凝视着对方,斯塔巴克的泪水沾在脸上。

几乎与此同时,白鲸以毅然决然的强大意志,迅疾射进了翻腾的大海。但是,当亚哈向舵手叫喊,让他把绳索再放出几圈,并且紧紧抓住,又命令水手们在座位上转过身来,把小艇拖向目标时,那根不牢靠的绳子在又拉又拽的双重压力下,啪的一声在半空里崩断了!

“有些人死于退潮,有些人死于浅水,有些人死于洪水;—我现在觉得像一头涌到最高点的巨浪,斯塔巴克,我老了;—和我握握手吧,老兄。”

“我身上啥东西断了?断了一根筋!—又接上了;划呀!划呀!向它猛冲过去!”

“这是事实,先生,极可悲的事实。”

听到小艇劈波斩浪不顾一切地猛冲过来,白鲸把身子一旋,准备以它白茫茫的前额来抵挡;可就在它转身的刹那,正好看见了逐渐靠近的大船的黑色船体;它似乎看出大船就是它所受祸患的根源;认为大船—也许是—一个更大更值得交手的仇敌;于是,它猝然扑向迎面而来的船首,在一阵阵激烈的泡沫中,张开大嘴发动了猛攻。

“有些船出港之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斯塔巴克!”

亚哈的身体摇摇晃晃,他用手捶打着前额。“我瞎了;手!把你们的手伸到我面前,那样我也许还能摸索着走路。是晚上了吗?”

“是的,先生,是你执意要这样做的。”

“鲸鱼!大船!”畏畏缩缩的桨手们叫道。

“这次航行中这是我的灵魂第三次出发,斯塔巴克。”

“划呀!划呀!逃到海底去吧,啊大海,让亚哈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悄悄接近他的目标,否则就永远来不及了!我明白,大船!大船!冲吧,我的伙计们!难道你们不想拯救我的大船吗?”

“先生?”

但是,当桨手们极力迫使小艇穿过大铁锤一样猛击的海浪,先前遭到鲸鱼重击的艇首的两块船板爆裂开来,几乎在一瞬间,暂时无能为力的小艇几乎就平躺在浪峰上;水手们半个身子泡在哗哗作响的水里,拼命堵住漏洞,把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

“斯塔巴克!”

这时,瞬间一瞥之下,只见桅顶上的塔什特戈,手里的锤子停在了半空。那面红旗半裹在他身上,像一件格子呢披风,接着,从他身上飘了出去,就像他自己向前飘落的心一样。斯塔巴克和斯塔布正站在他下方的船首斜桅上,刚好和塔什特戈同时看见了扑下来的那个怪物。

全部小艇准时下水了,但是,当亚哈站在自己的艇尾上,正悬荡着要往下降的时候,他向大副挥挥手—大副这时正在甲板上握着一根滑车索—吩咐他停下来。

“鲸鱼,鲸鱼!转舵迎风,转舵迎风!啊,你这可爱的全能的风,现在紧紧地拥抱我吧!别让斯塔巴克死掉,如果他必须死,就让他像个女人那样晕死过去。转舵迎风,我说—你们这些蠢货,看那张大嘴!大嘴!难道我所有恳切的祷告,我整整一生的虔诚,就是这个结局吗?啊,亚哈,亚哈,瞧,这就是你干的。稳住!舵手,稳住。不,不!再次转舵迎风!它转过来迎着我们了!啊,它怒不可遏的前额直向一个因为责任而不能逃避的人扑来了。我的上帝,站在我身边吧!”

他做出了许诺,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劈开蓝天,稳稳地降到甲板上。

“不是站在我身边,而是站在我下面,不管是谁,现在都去帮助斯塔布;因为斯塔布也坚守在这里。我对你咧着嘴笑,你这龇牙咧嘴的鲸鱼!除了斯塔布自己一眨不眨的眼睛,谁救过斯塔布,让斯塔布保持清醒?现在可怜的斯塔布要躺在一张再软不过的床铺上了,但愿它塞满了树枝!我对你咧着嘴笑,你这龇牙咧嘴的鲸鱼!你们看哪,太阳,月亮,星星!我把你们和那个始终喷射着鬼影的家伙都叫作杀人犯。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和你们碰杯,只要你们把酒杯递过来!”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我的那位领航员,他更应该走在我前头;还能再看见他吗?可是,在哪里啊?如果我走下这些无尽的阶梯,来到海底,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吗?无论他沉没在什么地方,整夜我都在航行,都离开他更远。唉,唉,就和你多次吐露自己可怕的真情一般,拜火教徒,可是,亚哈,你还没有命中目标。再见,桅顶上的人—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盯着鲸鱼。我们明天再聊,不,今晚吧,等到白鲸躺在那里,头尾被绑起来的时候。”

“啊,啊!啊,啊!你这龇牙咧嘴的鲸鱼,很快就有很多东西让你狼吞虎咽了!亚哈啊,为什么你还不快逃!换了是我,我会脱掉鞋子和衣服逃走;就让斯塔布死在他的橱柜里吧!尽管那是个又霉又咸的死法;—樱桃酒!樱桃酒!樱桃酒!啊,弗拉斯克,我们死前来一杯红樱桃酒多好!”

“可是再见吧,再见吧,老桅顶!这是什么?—这绿色的东西?啊,这些弯曲的裂缝里竟长出了小苔藓。亚哈头上可没有这种天气留下的绿色痕迹!人老了和东西老了就是有这种差别!唉,老桅杆,我们两个一起老了;可我们的躯壳还很硬朗,不是吗,我的船?没错,少了一条腿,不过如此。老天爷在上,这根死木头在任何方面都强过我身上的活肉。我不能和它比;我知道有些船只是用死木头做成的,可比最有活力的父母用最有活力的材料造出的人,寿命还要持久。

“樱桃酒?我只希望我们现在是在长樱桃的地方。啊,斯塔布,我希望我可怜的母亲此前已经领了我的那份报酬;如果没有的话,她就得不到几个铜板了,因为航程结束了。”

“还是过去的老景色,可不知怎么又挺新鲜;唉,自从我小时候,在楠塔基特的沙丘,第一次看见它,它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老样子!—诺亚看到的什么样,我看到的还是什么样。下风头飘起了一阵柔和的阵雨。多么可爱的下风头啊!风一定吹向什么地方—吹向一个非同一般的所在,比棕榈还要茂盛的所在。下风头!白鲸朝那个方向去了;那么,就看看上风头吧;船尾风刮得越紧越好。

现在,几乎所有的水手都一动不动地待在船头上;锤子、船板的碎片、鱼枪和标枪,还无意识地留在他们手中,恰似他们突然中断了手中各种各样的活计。他们着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鲸,而大鲸那决定命运的脑袋奇怪地左右摆动,一边猛冲,一边呈半圆形喷出一道宽宽的覆盖一切的泡沫。它整个摆出惩罚、即刻复仇、永远心存歹毒的架势。

“这是第三回,莫比·迪克,我与你前额对前额相遇!喂,甲板上的!—转帆索再扯紧点,让船顶到风眼里。它离得太远,还不能放艇,斯塔巴克先生。船帆在震动!去拿个大锻锤监视着那个舵手!嗯,嗯,它游得很快,我得下去了。但是,让我从这高处再四下好好看看大海;时间还来得及。

不管人类极尽所能,它那白色前额的坚固壁垒都照样重重地撞击船首右舷,直撞得人和木头都翻滚起来。有的人脸朝下跌趴在甲板上。桅顶上的标枪手们的脑袋,像错位的桅冠一样,在他们公牛般的脖子上摇来晃去。他们听到海水从裂口涌了进来,就像山洪泻下山谷。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像捶打金箔一样延展下去。强烈的悬念使得时间老人自己也长久地屏住了呼吸。不过,到了最后,在距离上风舷三个罗经点的地方,亚哈再次发现了喷水,顿时,从三根桅顶仿佛火舌般传来三声尖叫。

“大船!灵车!—第二部灵车!”亚哈在小艇里叫喊,“它的木料只能是美国的!”

“是,是,先生,”斯塔巴克径直按照亚哈的吩咐做了,于是,亚哈再一次被摇摇晃晃吊到了高处。

大鲸潜到正在下沉的大船下面,颤抖着沿着龙骨游动,可是又在水下转过身来,再次迅疾地射出水面,远远地出现在船首的另一侧,离亚哈的小艇只有几码远,它在那里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准备把我吊上去!”亚哈叫道,一边向那只麻绳筐走去,“我们应该很快就能遇见它。”

“我转过身,避开太阳了。喂,塔什特戈!让我听见你锤子的敲打声。啊!你们是我的三个不屈不挠的尖塔;你这没有裂缝的龙骨;唯一让神害怕的船壳;你这坚实的甲板,高傲的舵和指向北极的船头—死得光荣的船!你非得撇下我就此毁灭吗?难道我连最卑微的失事船船长最后引以为荣的骄傲都被剥夺了吗?

“它现在是顶风朝那张开的大嘴开去了,”斯塔巴克自言自语道,一边把刚拖上来的主桅转帆索绕在栏杆上,“上帝保佑我们,但是,我身体里边的骨头已经感觉到潮湿了,从里到外都潮湿了。我担心我服从了他就是违背了我的上帝!”

“啊,孤独的生,孤独的死!啊,现在我觉得我绝顶的伟大就在于我绝顶的悲哀。嚯,嚯!你们这些我整整一生经历过的勇敢的巨浪,从最遥远的地方,向我涌来吧,盖过我这死亡的浪潮!我向你翻滚而去,你这毁灭一切却不能征服一切的大鲸;我要和你格斗到最后;到了地狱的中央,我也要用刀戳你;为了仇恨,我要向你啐出最后一口气。把所有的棺材和所有的灵车都沉到一口普通的水塘里去吧!既然两者都和我不沾边,就让我给拖得粉身碎骨吧,虽然和你拴在了一起,我仍在追击你,你这该死的大鲸!这样,我就连标枪都放弃了!”

按照原来的航向,风多少是在“裴阔德号”的船尾吹,现在一经转桁掉头,它便重新在它自己的白色尾波中搅起奶油色的浪花,艰难地顶风行驶了。

标枪投了出去。被击中的鲸鱼向前飞蹿。捕鲸索以燃烧的速度穿过细槽—缠住了。亚哈弯身去把它解开,故障排除了,那飞转的绳圈却一下子套住了他的脖子,就像沉默的土耳其人绞死受害者一样,他无声无息地被射出了小艇,一时连水手们都不知道他消失了。紧接着,捕鲸索末端沉重的索眼从空荡荡的索桶里飞了出去,抽倒了一个桨手,重重地打在海面上,消失在大海深处。

“什么都没有!眼看要到中午了!那枚古金币还无人问津呢!看看太阳!唉,唉,肯定是这样。我追过了头。怎么领先了呢?唉,现在是它在追我了;不是我追它了—那可糟了;我应该事先料到的。傻瓜!它现在还拖着绳索和标枪。唉,唉,我昨天晚上从它身边开过去了。掉头!掉头!你们都下来,只留下常规的瞭望者!准备转帆索!”

一时间,小艇上吓呆了的水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才慢慢回过神来。

“什么都没有,先生。”

“大船呢?老天爷,大船在哪里啊?”

“然而,我还要说一次,我现在敢发誓,风中存在着一种光荣而亲切的东西。这些温暖的信风,至少,它们在晴朗的天空中径直往前吹,强劲而坚定,有力而温和;而且不管海里的暗流怎样弯来绕去,不管陆地上最强大的密西西比河怎样迅速转向,确定不了最终流向哪里,信风却从不偏离自己的目标。这样的信风把我这艘不错的船直吹向永恒的北极!这些信风,或是类似的东西—如此不可改变,如此强劲,吹送着我这龙骨似的灵魂!吹到它那里去!喂,上边的!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很快,透过让人困惑的迷蒙的雾气,他们看见大船倾斜的身影正在消失,仿佛虚幻的海市蜃楼,只有最高的桅杆还露出在水面上。而那三个异教徒标枪手,不知是恋恋不舍,还是出于忠诚,还是听天由命,依然一动不动地留在曾经高耸的桅顶,一边下沉一边还在瞭望着海面。

“然而,这风可是一种高贵而英勇的东西!可曾有人征服过它?在每一次战斗中,它都有最后最厉害的一击。你斜着向它冲过去,你也只能扑个空。哈!怯懦的风打击赤身裸体的人,却从不站住接受一下打击。甚至亚哈都比它勇敢—都比它要高贵。但愿风现在就有一个形体,不过,最让世人恼怒和愤慨的东西,全都是没有形体的,只是没有形体的物体,而不是没有形体的神明。这里存在着一个最为特别、最为狡猾,啊,也是最为恶毒的差别!

现在,同心圆攫住了孤零零的小艇和所有的水手,还有每一支漂浮的木桨,每一把枪杆,活的死的,都在一个漩涡中一圈圈旋转着,带着“裴阔德号”最小的碎片,消失无踪了。

“思考是一种厚颜无耻。上帝才有那个权力,那是他的特权。思考是,或应该是,一种冷静和镇静的事;我们可怜的心脏跳得太快,我们可怜的脑子动得太快,干不了这个。然而,我有时想,我的脑子非常镇静—镇静得都冻住了,这个老脑壳裂开了,像一个玻璃杯子,里边的液体成了冰,让它直打哆嗦。可是这头发现在还在长,此刻就在长,一定是炎热催发的;可是不对,它就像到处都长的普通的草,在格陵兰冰原的地缝里,或是维苏威火山的熔岩里。狂风在怎样地吹着它;风抽打着我的头发,就像撕裂的船帆碎布抽打着它们所依附的颠簸的船只。这股恶风在此之前,无疑吹过了监狱的走廊和囚室,医院的病房,给它们通风,现在又吹到这里来了,像羊毛一样清白无辜。滚开!—这风被污染了。如果我是风,我就不会在这邪恶、悲惨的世界上吹。我会爬进一处洞穴,藏在那里。

但是,当最后几股浪潮交错淹没主桅上那个印第安人下沉的头时,水面上只能看见几英寸竖起的桅杆,连同数码长的飘扬的旗帜,在几乎触及它们的那毁灭的巨浪之上,镇静地起伏着,充满讽刺意味的巧合。

“不过,还是跟着它的尾迹,只要跟着那个尾迹,就可以了。喂,掌舵的,稳住,按照你现在的方向开。又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如果这是一个新创造的世界,是为天使们建造的一个夏宫,而今天早上是它第一次开放,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今天早晨这么好的天气了。这是用于思考的好材料,如果亚哈有时间思考的话;但是亚哈从来不思考;他只是感受,感受,感受;对凡人来说,这就足够刺激的了!

就在这时,一只红色的手臂和一把向后扬起的锤子,举起在空中,正要把那面旗子牢而又牢地钉在下沉的桅杆上。一只苍鹰从它群星中间的老家飞来,嘲弄般地顺着主桅冠往下飞,啄着那面旗子,骚扰着塔什特戈。

“看见它了吗?”亚哈叫道,可大鲸还没有在视野里出现。

此刻,这只鹰扑闪的阔翅偶然从锤子和桅杆之间横截过去,已经没在水下的蛮子,顿时感觉到了那微妙的震颤,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锤子死死地钉在了那里。于是,这只天空之鸟,发出天使长一般的尖叫,把它威严的嘴喙向上直刺,整个身子被活活卷在亚哈的旗子里,随着他的大船一同沉了下去。那船像撒旦一样,不把天上的一件活物一起拖走,当作自己的头盔,是决不肯沉到地狱里去的。

第三天早上,天清气朗,前桅顶上那个孤独的守夜人再次由一群白昼的瞭望者所接替,他们点缀在每一根桅杆上,和几乎所有的帆桁上。

这时,一群小鸟还在那张着大嘴的漩涡上尖叫着飞翔;一阵愠怒的白浪拍打在这漩涡陡峭的周边;然后,一切都崩溃了,海洋那巨大的裹尸布又像五千年前那样继续不息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