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白鲸在剩下的还缠在一起的绳子中间猛地一冲,这一下,斯塔布和弗拉斯克那两艘绳索纠缠得更厉害的小艇,便不可抗拒地被拖向了鲸鱼的尾叶,像浪潮冲刷的海滩上两片滚动的空壳撞在一起,然后,白鲸便潜下海去,消失在沸腾的大漩涡中。那些破艇芳香的杉木碎片在漩涡里团团乱转了片刻,像是一碗急速搅动的潘趣酒里的肉豆蔻碎末。
那些松开来的标枪和鱼枪,又绊又扭地缠进了迷宫般的绳索中,全都竖立着倒钩和枪尖,光闪闪水淋淋地拥到了亚哈小艇艇首的导缆器上。此时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亚哈抓起一把艇刀,小心地割断导缆器里边那束钢枪的索子,再把外面的割断,把外边的绳索拖进艇里,交给头桨手,随后又把导缆器附近的绳索割了两刀—把割断的枪尖都抛到海里,一切又正常了。
当这两艘艇上的水手还在水中打旋,伸手去够旋转的索桶、木桨和其他漂浮物时,小个子弗拉斯克倾斜着身子,像个空瓶子一样忽起忽落,双腿向上曲起,以避开鲨鱼可怕的嘴巴;斯塔布则在拼命大叫,让人把他捞起来;这时,那个老人的绳索—现在已经断了—他可以把小艇划进奶油色的漩涡,能救谁就救谁;—就在这千般危险同时临头的一片混乱当中—亚哈那艘还没有遭到攻击的小艇,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拽向了天空—原来是白鲸箭一般从海中笔直射出,用它宽大的前额顶在小艇底部,把它翻翻滚滚地送上了天空;然后又船舷朝下落了下来—于是,亚哈和他的水手,从艇底下挣扎出来,像海豹从海边的洞穴里钻出来。
但是,由于白鲸的游动翻来覆去,难以追踪,三根已经拴住了它的捕鲸索便乱麻一般缠绕在一起了,导致它们预先缩短了,把那几艘忠诚的小艇拖向了它身上插着的标枪。这时,大鲸暂时略微退后了一点,仿佛要鼓起力量做一次更猛烈的冲击。抓住这个时机,亚哈头一个放出了一些捕鲸索,然后迅速地又拉又抖—想把一些缠结的地方解开—就在这时,看哪!—一个比鲨鱼那严阵以待的牙齿还要可怕的景象出现了!
大鲸最初向上的冲力—在撞破水面之时改变了方向—使它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它制造的灾难中心,落在有点距离的地方。它背对着现场,停顿了片刻,缓慢地用尾叶左右试探,每当有漂浮的桨、船板碎片,或者小艇最小的残片,碰到它的皮肤,它的尾巴都会迅速地缩回来,并横着向海水中拍击。但是很快,仿佛对自己的这番作为已经满意了,它便将打褶的前额往海面一推,身后拖曳着几道缠结的绳索,像个游客那样,以有条不紊的步伐,继续向下风头游去。
但是,在进入这个距离之前,三艘小艇就像大船上的三根桅杆一样,被它的眼睛看个清清楚楚。白鲸愤怒地一阵搅动,飞驰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冲到了小艇中间,张开大嘴,挥起尾巴,在四面八方展开一场恶战。它毫不理睬小艇上投来的铁枪,似乎一心想要把小艇的每一块船板都彻底粉碎。但是,小艇利用巧妙的策略,不断地旋来旋去,像战场上训练有素的战马一样,暂时避开了大鲸的攻击,有时仅仅和它隔着一块船板的距离。在整个这段时间,亚哈那可怕的口号撕裂了其他人的叫声,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跟以前一样,在一旁密切关注的大船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便直扑过来施加救援,它放下一艘小艇,打捞起漂浮着的水手、索桶、桨叶以及其他任何能够捞到的东西,安全地救上甲板。有的人扭伤了肩膀、手腕和脚踝;有的受了挫伤,皮肤发青;甲板上到处都是扭曲的标枪和鱼枪,解不开的乱糟糟的绳套,破烂的木桨和船板。不过,似乎没有人遭受致命伤,甚至也没有人受重伤。和昨天的费达拉一样,亚哈现在脸色严峻地攀附在他的半截破艇上,相对轻松地漂浮着,也不像昨天的意外那样使他筋疲力尽。
这时,莫比·迪克好像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一次它抢先发难。它已经转过了身,现在正朝向三艘小艇而来。亚哈的小艇居中,他鼓励着自己的手下,告诉他们,他要面对面地迎上去—也就是径直划向它的前额—这并不是什么非常之举;因为在一定的距离内,这样的举措可以利用大鲸两眼的斜视而避开攻击。
但是,当他在别人的帮助下上船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他不是凭自己站着,而是半靠在斯塔巴克的肩膀上,斯塔巴克从一开始就扶着他。他的鲸骨假腿已经断了,只剩下一截短短的尖茬儿。
“放下去,”他刚刚走到小艇边—昨天下午才装上索具的一艘备用艇—便大声叫道,“斯塔巴克先生,大船归你了—和小艇分开,但不要离远。下水吧,大家伙儿!”
“唉,唉,斯塔巴克,有时候靠一靠真舒服,不管靠的是谁;如果老亚哈以前多靠一靠就好了。”
水手们毫不理睬那些用侧支索做成的冗长的绳梯,而是像流星一般,纷纷从分开的后支索和升降索上滑落到甲板,亚哈没有那样猛冲下来,但也迅速地从他的瞭望处降了下来。
“那个铁箍不顶用了,先生,”这时木匠走过来说道,“那条腿我费了好大工夫呢。”
“唉,朝着太阳做你最后的一跃吧,莫比·迪克!”亚哈叫道,“你的大限和你的标枪都已近在眼前!—下来!你们都下来吧,只留一个人在前桅顶。小艇!—准备!”
“不过,我希望骨头没断,先生。”斯塔布由衷关切地说。
“它在跳呢!它在跳呢!”随着白鲸大展神威地鲑鱼般跃向空中,船上响起一片叫声。它掀起的浪花,突然出现在蔚蓝平原似的海面上,衬着更加蔚蓝的天际,顿时像冰川一样,绚然夺目,难以忍受,然后,这最初耀眼的强光逐渐减弱,终于化为阵雨欲来时山谷中的那种暗淡迷蒙。
“唉!全都碎成了片片,斯塔布!—你看到了吧。—但是,哪怕是骨头碎了,老亚哈也不为所动;对我身上的真骨头,和我失去的那条假腿相比,我的指望都不会多出一分。白鲸也好,人类也好,恶魔也好,都伤不到老亚哈那不可接近的真实本质。铅锤能够得到海底吗,桅杆能刮得到天空吗?—上边的人!什么方向?”
这次发现白鲸就在附近,不是因为看见了它那平静懒散的喷水,也不是因为它头上那个神秘的喷泉在平静地涌流,而是因为它那神奇得多的鲸跳现象。这抹香鲸以最快的速度,从海底一跃而出,将它整个身躯显露在纯净的空气之中,随之涌起的是山一般耀眼的泡沫,如此一来,从七英里开外就能发现它的位置。这种时候,那些被它撕裂和抖落的愤怒的波浪,仿佛就是它的鬃毛;有些情况下,这种跳跃是一种挑衅行为。
“一直往下风头去了,先生。”
果真如此。原来,只顾着一个劲地猛追,桅顶上的人错把别的东西当成大鲸的喷水了,这个情况随后就得到了证实;因为亚哈刚刚升到他的栖息处,安全绳刚刚拴在甲板上的栓子上面,他便为这支管弦乐队奏响了主调,连空气都震动起来,像是一排火枪齐射那样。三十个穿鹿皮的人从肺腑里发出胜利的欢呼—原来,比想象中喷水所在的地方要近得多,就在前方不到一英里—莫比·迪克的身躯突然涌入视野!
“那就转舵迎风;再加帆,守船的!把空余小艇都放下来,装上索具—斯塔巴克先生,你去,把小艇水手都召集起来。”
“如果你们看到了它,干吗不大声报告?”自从第一次叫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喊声了,于是亚哈叫道,“老兄,把我吊上去,你们上当了,莫比·迪克绝不会那样只喷一次水就不见的。”
“让我先扶你到舷墙那边去吧,先生。”
索具挺住了。桅顶像是高高的棕榈树顶,攀满了一簇簇大张着的手脚。有人用一只手攀住桅杆,另一只手伸出去,焦急地挥舞着;还有的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坐在摇晃的帆桁外端;所有帆桁上都载满了人,为命运的安排做好了准备。啊!他们还在怎样拼命地穿过无垠的蔚蓝,去寻找那个将要毁灭他们的东西!
“啊,啊,啊!这会儿这残腿顶得我好疼啊!可憎的命运!灵魂上不可征服的船长竟有这么个怯懦的大副!”
他们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三十个人。就像那艘载着他们的船,尽管是由各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拼凑而成—橡木、枫木、松木、铁、沥青和麻绳—然而,这些东西却紧密结合成一艘具体的船,在长长的主龙骨的平衡与指引下,一路飞驰;同样,所有性格各异的水手,有的勇敢,有的胆怯,有的有罪,有的有恶,各色人等,统统融为一体,都在亚哈这个他们唯一的主子和龙骨的指挥下,奔向那命中注定的目标。
“先生?”
命运之手攫住了他们所有人的灵魂,而且,经过昨天白天震撼人心的危险场面,昨天夜里悬而未决的折磨,加上他们那艘疯狂的小艇猛追飞逃的目标时那种执拗、无畏、盲目的劲头,所有这些,都使得他们的心一路滚滚向前。风把船帆吹得像大肚子一样鼓起来,用无形的不可抗拒的手臂推送着船只,这似乎就是那冥冥中驱使他们投入竞赛的神力的象征。
“我是指我的身体,老兄,不是说你。给我个东西当拐杖—那儿,那根破鱼枪就行。把人召集起来。我的确还没有看见他。老天保佑,不会这个样子的!—失踪了?—快!把人全叫来。”
斯塔布的话差不多代表了全体水手的心声。这一番疯狂的追逐让他们热血沸腾,就像陈年老酒后劲发作一般。他们中间有些人,不管在以前曾有过怎样模糊的恐惧和预感,现在这些东西不仅随着对亚哈日益增长的敬畏而隐藏起来,而且全都被打破了,彻底瓦解了,就像大草原上胆怯的兔子,在跳跃的野牛面前四散奔逃。
老人心中的预感成了事实。水手们集合起来之后,发现那个拜火教徒不见了。
“是的,是的!”斯塔布叫道,“我知道—你逃不掉的—大鲸啊,你继续喷吧,喷吧!疯狂的恶魔正在亲自追你!吹你的喇叭—鼓起你的肺吧!—亚哈会堵住你的血,就像一个磨坊主在激流上关住水闸!”
“拜火教徒!”斯塔布叫道,“他一定是卷在了—”
“它在那儿喷水了—它在喷水!—它在喷水!—就在前面!”这时,桅顶上有人喊道。
“黄热病缠住你了!—你们赶紧到甲板上,甲板下,舱里,船头楼—把他找出来—不会没有的—不会没有的!”
“真是了不起!”斯塔布叫道,“甲板的运动快得人腿都抖了,直刺心脏。这船和我是两个勇敢的家伙!—哈,哈!有人把我托起来,让我脊梁顺着海面射出去—因为我敢发誓,我的脊梁就是龙骨。哈,哈!我们步态轻盈,没有扬起一点灰尘。”
但是,人们很快返了回来,报告说哪儿都找不到那拜火教徒。
大船继续向前疾驶,在海面上留下一道犁沟,就像一颗误发的大炮弹,变成了犁头,把平地翻开来一般。
“唉,先生,”斯塔布说,“是你的绳索把他卷住了—我好像看见他被拖到下面去了。”
就像现代铁路上那强有力的钢铁巨兽,人们如此熟知它的每一个步伐,只要手里有表,就能像医生测出婴儿脉搏那样推测出它的速度;并且轻松地说出,上行列车或下行列车将在某时某时抵达某地某地;几乎同样如此,在有些场合下,这些楠塔基特人也能根据对大海兽速度的观察,推测出若干小时之内,这大鲸能走出两百英里,它大致能游到什么经纬度。但是,要使这种敏锐的推算最终奏效,捕鲸者必须得到风和海潮的助力,因为,如果赶上无风或逆风而不能行驶,行船的人即便有绝技准确推算出他距离港口还有九十三又四分之一里格,那又何用之有?由此类推,在追击鲸鱼这件事上,还有许多连带的微妙因素。
“我的绳索!我的绳索?没了?—没了?这个小小的字眼儿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丧钟在里边敲响,连老亚哈都颤抖了,仿佛他自己就是钟楼似的。还有标枪!—抛在那边的垃圾堆上了,—你们看见了吗?—那把专门为白鲸锻造的标枪,伙计们—不,不,不,—大脓包!这只手确实把它投了出去!—它扎在鲸鱼身上!—上边的人!盯住它—快—所有的人都去给小艇装索具—把桨收集起来—标枪手!标枪,标枪!—把最上帆升高些—所有的帆都扯起来!—喂,掌舵的!稳住,拼命稳住!我要把这无法测量的地球绕上十圈,还要直接穿过去,也要把它给宰了!”
在这些情况下,他们有点像一个几乎看不见海岸的领航员,他熟知大致的走向,而且他也想尽快返回到岸边,只不过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而已。正如这个领航员站在罗盘旁边,记录下目前可见的海岬的准确方位,为了更有把握地靠上那个遥远的、看不见的,但终会抵达的海角;捕鲸者也是如此,他守着罗盘,追踪着大鲸,因为经过白天数小时的追逐,又勤勉地做了记录,当夜色掩盖了鲸鱼的踪迹,它在黑暗中的未来的航线,对于精明的猎手来说,也几乎像是海岸之于领航员那样有把握。所以,凭借这个身怀绝技的猎手的经验,这人尽皆知的写在水上的东西—航迹,对于他全然渴望达到的目的来说,就和稳固的陆地一样可靠。
“伟大的上帝!您只需现身片刻就好,”斯塔巴克叫道,“你永远永远也抓不到它,老头子—以耶稣的名义,不要再这样了,这比魔鬼发疯还要糟糕。追了都两天了,小艇两次都被撞个粉碎,你的这条腿又被它从下面搞掉了,你那不祥的影子总算消失了—所有善良的天使都在围着你发出警告。—你还想要怎样?—我们要一直追逐这个凶残成性的鲸鱼,直到它让最后一个人灭顶吗?我们要被它拖到海底才肯罢休吗?我们要被它拖到地狱里去吗?啊,啊—再去猎捕它,就是不虔不敬,就是亵渎神明!”
这里应该说一下,这种执拗地追击一头特定的鲸鱼,持续不断地从白天追到晚上,从晚上追到白天,在南海捕鲸业中绝不是前所未有的事。在楠塔基特船长们中间,有些了不起的天纵之才,他们身怀绝技,具有来自经验的先见之明,以及战无不胜的信心,使得他们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仅凭对最后发现的鲸鱼的简单观察,就能相当精确地预言,它在消失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会继续游往什么方向,以及那段时间中它可能的前进速度。
“斯塔巴克,最近我总是奇怪地被你感动,自从那次我们从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你知道看见了什么。但是,在捕鲸这件事上,你的脸,在我看来,就和这只手掌一样—没有嘴唇,没有特征,一片空白。亚哈永远是亚哈,老兄。这场戏就是永恒不变的天意。亿万年前这片海洋还没有翻腾起来,你我就已经排练过了。傻瓜!我是命运之神的助手,我依照命令行事。注意,你是属下!你得服从我。—站到我身边来,伙计们。你们看见一个老人只剩下这么一点残肢,靠着一把破鱼枪,用一只脚支撑着。这就是亚哈—他的身体部分已经残缺,但是亚哈的灵魂是一只蜈蚣,用一百条腿走动。我感到吃力,近乎搁浅了,就像是绳子,在狂风中拖曳着断了桅杆的护卫舰,我可能就是这副样子。但是,在我崩断之前,你们会听到我吱嘎作响;只要还没有听到那响声,你们就知道亚哈这根粗绳子还在拖曳着他的目标。伙计们,你们相信叫作预兆的那些东西吗?那么,大声笑吧,喊着再来一次!因为任何东西在淹死前,都会浮上来两次,等到再浮上来,就会永远沉底了。莫比·迪克也是如此—这两天它都浮上来了—明天它会第三次浮上来。是的,伙计们,它会再次浮上来—但只是为了最后喷一次水!你们可都有勇气,勇气?”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增加船帆!它游得比我想的要快;—上桅帆!—唉,应该让它们整晚上都张着。可是没关系—这只是休息一番,然后再冲刺。”
“就像无所畏惧的火神。”斯塔布嚷嚷道。
“什么都没看见,先生。”
“也像火神一样呆傻。”亚哈喃喃自语道。随后,当人们向前走去,他继续嘟囔道:“叫作预兆的那些东西!昨天,在涉及我的破艇时,我还和斯塔巴克这么说过呢。啊!我多么英勇,竟想从别人心中驱走那紧紧扎在我心中的东西!—那拜火教徒—拜火教徒!—没了,没了?他想走在前头—不过,在我毁灭以前,还会看见他的—那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是个谜,会把那一长串法官的幽灵做后盾的律师们都搞糊涂!—好像有一只鹰在啄我的脑袋。可是,我一定要把这个谜解开,把它解开!”
“你们看见它了吗?”亚哈等到天光稍微放亮之后叫道。
黄昏降临,仍然能看见鲸鱼在下风头。
破晓时分,三根桅顶上准时更换了新的人手。
于是,船帆再次收缩,一切都几乎和昨晚一模一样;只有锤子的声音和磨石的霍霍声,整夜响着,几乎直到黎明,那是水手们在借着灯光忙碌,给备用小艇仔细全面地安装索具,为了次日的战斗把他们的新武器磨得飞快。与此同时,木匠用亚哈那艘残艇破碎的龙骨,为他另外打造了一条腿;同样,也和上一夜一样,亚哈低低地压下帽檐,一动不动地站在舱口舷梯上;他那隐蔽的、回照仪一样的目光,期待地回到回照仪的盘面上,等待着东方的第一抹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