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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7年6月

伊丽莎白

我身体健康,您的外孙也一样。

附言:亚瑟已经会满地爬了,还能攀着椅子站起来。他是个强壮骄傲的孩子,不过他现在还走不了路。

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的儿子托马斯·格雷已经从法国获释,并向国王宣誓效忠,陛下已经做出英明的决断,要把我这位同母兄长关进伦敦塔,让他平安度过这段特殊时期。

亨利说他必须把我、全宫侍女、我们的儿子亚瑟和他焦躁得近乎疯狂的母亲留在肯尼沃斯堡坚固的城墙之后,专门为亚瑟配备的自耕农卫队会在保育室里时刻护卫他,他则要去召集军队出征。我陪他来到城堡大门,他的大军秩序井然,战阵前面有两个了不起的指挥官,一位是王叔加斯帕·都铎,另一位是他最可靠的朋友和支持者,牛津伯爵约翰·德维尔。身披重甲的亨利显得既高大又强健,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他出征时总是信心满满,认为自己一定会赢。

我向您问安。

“要是我们失败了,你就撤回伦敦去。”亨利交待我,话音里含着恐惧,“躲到圣所里去。不管他们把谁推上王位,那个人一定会是你的亲戚,他们不会伤害你。但要保护好我们的儿子,他是半个都铎人。还有,请你……”他顿了顿,又说,“请你善待我母亲,求他们饶过她。”

亲爱的母后:

“我决不再进圣所,”我断然说道,“我不会在四间黑黢黢的房子里养大我的儿子。”

我给身在柏孟塞修道院的母亲写了封信。我没有把信封口,因为我知道有人会打开信封,取出信来读,这个人也许是亨利,也许是他母亲,也许是他的探子。

他握住我的手:“至少保护好你自己。去伦敦塔吧。他们的国王人选是沃里克的爱德华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

他哈哈一笑,笑声中饱含嘲讽和猜疑。“难道你以为她还不知道?托马斯是如何回来的,难道不是她付足了赎金,命令他回来的吗?”

我压根没有问,另一个能以约克王子身份登基的人是谁?

我吸了一口气:“那我至少可以给母亲写封信,告诉她托马斯回家的消息吧?”

他摇了摇头:“没人能告诉我,那个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人会是谁。我树敌众多,可我就连他们是生是死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在寻找鬼魂,向我袭来的是一支幽灵军队。”他停了下来,待情绪平复后,接着说:“不论他们是谁,至少都是约克王朝一系,你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儿子跟在你身边,一定也能平安。你现在能否向我保证,你会护住我母亲?”

“不,他不能。”

“您这是准备打败仗了?”我难以置信地问着,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手指肌腱绷得很紧,他已然焦虑得全身僵硬。

“他能……”

“我不知道,”他说,“没人知道。如果国民全都起来造反,我们就会寡不敌众。爱尔兰人会死战到底,酬金丰厚的雇佣兵也许下了这样的承诺。我所拥有的只有那些自愿站在我这边的人,之前助我打赢博斯沃思战役的军队已经拿到报酬回家去了,我也无法以新的利益和奖赏作为条件,重新召集一支军队。要是叛军能把一个真王子推上领袖的位置,我很可能会输。”

我开始磕磕绊绊地作出回答,可他抬手制止了我。“我会把他关进伦敦塔。我不想要他的帮助,也不放心他到处乱跑。我既不希望他和他母亲说话,也不希望他见到你。”

“一个真王子?”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他大笑几声,尖刻地说:“他的承诺!约克人的承诺!这些话的效力会和你母亲的承诺一样吗?还是和你表哥约翰的诺言一样呢?和你的婚誓相比又如何?”

我们双双走出拱形吊闸门的阴影,亨利的出现引发了军队的欢呼。他朝人群挥了挥手,把脸转向了我。

我死死抓住椅背,好让双手停止颤抖。斟酌片刻之后,我开口道:“要是他给了你承诺……”

“我要亲吻你。”他如此提醒我,好保证我们能在他的军队面前呈现出激动人心的一幕。他伸出两手环住我的腰,把我拉向他。银色战甲硌着我的皮肤,拥抱我的似乎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金属。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下那张怒气沉沉的脸,吻上我的嘴唇。他的胳膊箍得我不太舒服,可是在这一刻,对他的怜悯和同情压倒了一切。

“他给我写了信,说他会很快赶回来支援我。”亨利恼恨地说,“你也知道,我认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托马斯·格雷上一次支持我,还是在前往博斯沃思的路上,可他很快改变了立场,那时我们还没离开法国呢。要是他当时没有逃跑,谁知道他会在战场上捣什么鬼?可他们如今释放了他,就在另一场大战正在进行的当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用颤抖的声音向他告白:“上帝保佑您,我的丈夫,他会带您平安归来,回到我身边。”

“托马斯!”

人群里爆发出兴奋的吼叫,但他完全没有听见。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我。“你是什么意思?我能带着你的祝福离开?”

“法兰西国王选择在这个时候,这个最最敏感的时候,释放你哥哥托马斯·格雷。”

“你能,”我急切认真地保证,“你能。我会为你的平安归来祈祷,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我也会保护你的母亲。”

我即刻站了起来,侍女们看到他发了脾气,纷纷退出了房间。我们全都清楚,当这对都铎母子吓得脸色发白的时候,最好离他们远点儿。我不慌不忙地问:“陛下?”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似乎想留在这里,和我长谈一次,用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真诚。可他还是不情愿地说:“我得走了。”

在这段令人焦虑的日子里,亨利只来找过我一次。当时他拿着一封信,口气不悦地说:“这件事我要亲口告诉你,免得你从其他约克叛徒那儿听到。”

“你走吧。”我说,“条件允许的话,尽快派人给我送来消息。我会一直盼望着,祈求得知你的喜讯。”

我近来很少看见亨利,他总和王叔加斯帕,牛津伯爵约翰·德维尔一起密谈,不停地给贵族们送去消息,要他们赶来见他,顺便也试探试探他们的忠诚。许多人都及时给出了回复。没有人希望过快地宣布反叛,但同样的,也没有人想和一个战败的新国王站在一起。人人都想起理查德骑马走出莱斯特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就像不可战胜的天神,可最终却被一支小小的雇佣军打败,死在了一个叛徒的手上。在他丢掉性命的那一刻,几个承诺支持他的贵族们坐在马上,冷眼观看着战役的结果。他们这次也许会再次选择袖手旁观,只为胜利的一方出手。

下臣们牵来一匹雄健的战马,扶他坐上了马鞍,旁边的执旗手也上了马,扬起一面白绿相间的旗帜,旗帜上的都铎红龙在亨利的头顶上方腾飞。皇家旗帜也随之临风招展,上一次看到它飘扬在军队上空时,骑马走在旗下的人还是理查德,我深爱过的理查德。我伸手按住心口,想抚平这突如其来的伤痛。

宫廷起初以享受夏日时光、欣赏森林美景和狩取优质猎物为借口,在英格兰中部踟蹰不去,可这个借口如今不管用了,爱尔兰军队登陆的消息已然传遍全国。爱尔兰人轻装上阵,就像一群野蛮的掠夺者。玛格丽特姑妈斥巨资请来的德意志雇佣兵,为了赚取赏金也蜂拥而至。这些人都是精锐,指挥官是一位战功卓绝的军人。每天都有新的斥候和暗哨骑马进宫,报告他们推进的势头一发不可收拾。这支军队组织有序,前面配有侦察兵,后面设有辎重部队。根据斥候的回报,敌军人数过千,为首的是一个小男孩,也就是沃里克的爱德华,他在飘扬的皇家锯齿旗下行进,那些叛徒已经将他加冕为英格兰和爱尔兰国王。他们不仅称他为王,还以屈膝礼侍奉他,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涌上街头大喊:“沃里克男孩儿!”

“上帝保佑你,我的妻子。”亨利对我说,可我完全失去了微笑的心情。他胯下的这匹马,是他在博斯沃思平原上骑过的那一匹。当时他骑马立在山头,而理查德却策马冲入死地;他头顶的这面旗帜,也曾在那里飘扬过,见证了理查德最后的冲锋,也见证了一代君王死于马下的悲剧。

沃里克郡 肯尼沃斯堡

我抬起一只手,想对他说声“再见”,可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上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口。亨利调转马头,带领军队往东而去,据密探所报,那支约克军队安营扎寨的地方,就在纽瓦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