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他再次让我想起了哈里,这孩子被我责问时,常用手指绞着发丝,低头盯住鞋尖,对我撒些最有可能蒙混过关的小谎。
我冷冷地看着他,想弄懂他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他和守卫一样被迷晕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失去意识后,是不是被人绑出了城堡?”
“我怎么知道?”亨利反问,“我又不是叛徒,怎么会知道叛徒的手段?”
亨利咯咯一笑,伸脚把一根在火炉边缘摇摇晃晃的木柴踢了进去。“当然,这件事一定有人帮忙。不仅把他绑出去,还放走了他。”
“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没问他口中的“他”是谁:“是他们帮他逃走的?”
他轻笑一声,表示他要承认了。“我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我会给他几天时间,让他想明白自己的困境。他现在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支持者,只能睡在阴冷潮湿的地方,而我的人随时有可能找到他,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啤酒入肚后,他开口说:“你知道的,他并不安分,一直和佛兰德斯、法国、苏格兰暗中勾结,策划逃跑,看来他的旧盟友和老朋友从没忘记过他。”
我蜷起双脚,缩在椅子里:“这件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说实话吧,要是没有好处,你也不会来我这儿庆祝了。”
他毫不理会我扬起的眉毛,把酒杯往我手里一塞,大大咧咧地坐到火炉边,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一大口。他此刻的样子很放松,就像来到了一处让他安心的避风港。
他笑嘻嘻地对我说:“哈哈,伊丽莎白,你太了解我了!虽然不能明说,不过这件事的确对我们大有好处。我得打破这个新习惯,毁掉已成事实的意外协定,说实在话,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住在我的宫里,过着奢侈舒适的生活,偷偷溜进他妻子房中,啊,你别否认,我知道他做过!还和女士们跳舞、写诗、唱歌、打猎,整天花着我的钱,打扮得像个王子,更可气的是,大家居然都把他当作王子对待。我把他拖出圣所,说他是王位觊觎者时,可没想过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他被我关押在埃克赛特时,我逼他承认了我想让他承认的一切。我让他签字,他就乖乖签字,我说他叫什么,他就叫什么。他是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是个酒鬼船夫的儿子。我没想到他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卧室里,没想到他会来到宫廷,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为之倾倒,更没想到他竟然活得像个王子——我明明已经让他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了!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还在梦想自己是个王妃,怎么会这样?”
这天晚上,我把塞西莉叫来陪我过夜,谁知亨利突然来了,让我俩吃了一惊,塞西莉把外袍裹在身上,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他手里拿着一罐热啤酒,一杯葡萄酒,不用问也知道,这杯酒是给我的。过去我们关系融洽时,他常常这样,只是在他迷上另一个女人之后,这种情景已经很少出现了。
“站在他身边?”
我慢慢站起身来,他替我将沉重的木椅拉到一边。我转头直视他幽深的眼睛:“您认为她应该鄙视他?您认为她该把自己当成独身女人,就像您平日所做的那样?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如实转告。对了,要不要我向她保证,您希望她解除婚姻的动机是正义坦荡的?”我冷冷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听身后的母子俩命人去拿英国地图,打算推测那个男孩儿的藏身之处。
“而且依然爱他,”他轻声说,“在我让他看起来像个傻瓜的时候。”
“你最好去见见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亨利说,“你就说,她丈夫一个人逃掉了,而且逃跑过程很不光彩,迷晕了守卫,像做贼一样偷偷溜走的,留下她们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她听了这话,一定会鄙视这个卑劣无耻的小人,我希望她就此解除这段婚姻。”
“你原本想得到什么?又希望发生什么呢?”
他母亲点头附和说:“真是薄情寡义。”
“我满以为大家会把他看作王位觊觎者,一个冒充王子的男孩儿,另一个西姆内尔,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前去围观他,嘲笑他不自量力,然后把他抛诸脑后。我把他留在我们身边,以为他会变得越来越不起眼,最后泯然于众人。”
“没错,可她必须明白,她丈夫已经丢下她逃走了,他像个懦夫一样离开了她,根本没把她当作妻子。”亨利完全不给我质疑的机会,“她必须明白,他对她毫不在意,为了逃离,他不惜将她彻底遗弃。”
“泯然众人?”
我嗤之以鼻:“她一定会伤心。”
“我以为他会消失在那群整日向我们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人中间。那些人宁愿被打被骂也要赖在我们身边,讨得一点儿糊口的钱财,我还以为他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呢。如果成不了这种人,也该做个身份卑微,没人待见的侍童,掌马官哪天喝醉了,就踢他一脚。总之人人都该鄙视他,不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竟然会大放光彩。”
“我会吩咐他们抓活的。”亨利随口道,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在说:我只要活口,至于用什么方法并不重要。“我不想伤了凯瑟琳夫人的心。”
我赶紧撇清自己:“我没和他相认,也没让他和我做伴。我从没邀请他到我房里来,您得相信我。”
我死死盯住餐盘,不紧不慢地说:“噢,他们不能伤害他!”身为约克公主,我深知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人们往往得用生命来冒险,这个道理我想他也明白。在他偷偷溜出房间,遁入黑暗的那一刻,就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违誓逃脱,追杀便会接踵而至。
“我知道你没有。”亨利若有所思,“可他在宫中来去自如,仿佛天生属于这里。他过得如鱼得水,人们喜欢他,愿意围在他身边。他得到了……”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一个犯忌的词语:“承认。”
“不论死活,只要抓到他就有赏。”他母亲建议。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承认他是我弟弟理查德王子了?”
他朝一名书记官打了个响指,那人赶紧跑上前来,秃头闪闪发亮,颈中挂着写字板,手里捏着尖尖的羽毛笔。亨利发出一连串命令:关闭港口,要求各郡治安官全力搜寻男孩儿的踪迹,派遣信使沿国中大路散布消息,提醒沿途的旅馆客店保持警惕。
“不,没人会傻到在遍布眼线的宫中做出这种事。受到承认的是他本人,人们纷纷把他视作卓尔不群的大人物。”
亨利大吼:“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大家只是碰巧喜欢他罢了。”
没有人回答亨利,男孩儿可能早就得到想要的一切了,因为亨利不仅给了他随意进出宫廷的自由,还给了他一笔津贴,这笔钱可以买到马鞍上的皮革饰边,插在帽子上的羽毛,也足以买来便宜的安眠药粉和钥匙。其实他如果真想逃跑,早在去年十月就能付诸行动,只要来到马棚,就能骑上自己的马逃之夭夭,没必要等到晚上被锁在房里时,再大费周章地开锁出去。可惜啊,谁也没有指出这一点。尽管整件事疑点重重,就像他的名字和身世一样,但我并不确定真相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曾经仅因为穿上丝绸衬衣就被人当做王子的男孩儿,在夜深人静之时,从上锁的房间里消失了。
“我知道,可我不能容忍。他有约克人那种该死的魅力,就和你一样。我容不下他在宫里逍遥快活,到处施展魅力,就像自幼生长在这里似的。可他当初向我投降的时候,我答应不杀他,唉,这真是件麻烦事。而且他妻子跪下来求我,我也答应她了,她要我守住承诺。她绝不会允许我囚禁他,或者把他送上审判席。”
“他是如何拿到钥匙的,又是如何得到迷药的?”亨利连声质问,声音大得足以穿过门板,传到隔壁的会客室里,让每个等着向他问安的人都能听到这些可以传作流言蜚语的片段。
他朝壁炉中通红的余烬皱起眉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向妻子吐露了受制于情妇的实情。
一种奇怪的预感让我心中一凛,我不再去看起先大吃一惊,随后忿然作色的亨利,转而去看他母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平日的赞许和认同,而是惊讶,实实在在的惊讶,仿佛她从没见过这个人,真不知他做了什么,让这个老谋深算的女人骇成这样。我不敢再往下想了,颓然坐回椅子里。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曾经为他编了个身世,说他是佛兰德斯船夫的儿子。我当时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好,可是这样一来,他就不是我的臣民了,我自然没法以叛国罪论处他。他如果不归我管束,也就谈不上叛国。现在想想真是险哪,当初我派人去佛兰德斯寻找他父母时,就该有人提醒我。我们绝不应该在佛兰德斯找到他们,该在爱尔兰,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才行。”
“也许他迷倒了守卫。”
你又想捏造事实诽谤他!我心里发出一阵冷笑。
“走出去?”
“所以我现在有两个糟糕的选择:一是我不能以叛国罪论处他,因为他是外国人,或者……”
“他有钥匙。”
“或者他不是外国人,却是合法的国王!”亨利哈哈大笑,举起白镴杯狂喝起来,边喝边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你明白了?如果他的身份如我所说,那我就无法给他定下叛国罪。如果他的身份如他自己所说,那英格兰国王就该是他,而真正的叛徒是我。无论选择哪一种,我都得和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越是摆脱不了他,他就越高兴。我必须把他弄走,让他背叛圣所。”
“走了出去?”亨利重复了一遍。
“圣所?”
我语气中的怀疑让两人低下了头。“他有把可以开锁的钥匙,”其中一人抬头告诉我,“他的同伴都睡熟了,被药迷晕了也说不定,反正睡得很沉。他趁机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又笑了:“他不是在圣所出生的吗?”
“他是如何逃跑的?难道他没被关起来?”
我呼出一口气。“在圣所出生的是我弟弟爱德华王子,不是理查德。”
其中一个人说:“正是他。”
“哎呀,随便吧。”他心不在焉地说,“最重要的是,我把他成功赶出了宫里的安乐窝。他现在是个逃犯,我有一千种手段证明他在策划推翻我的阴谋。他没有遵守要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的承诺,也违背了与妻子不离不弃的誓言,她本来一心以为他绝不会抛下她。我要以毁约食言的罪名逮捕他,把他关进伦敦塔。”
“哪个男孩儿?”她厉声追问,“是不是那个叫沃贝克的家伙?”
“您会处死他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柔平和,“您认为自己会处死他吗?”
他母亲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和我一样,听出了他话中的冷静超然,仿佛只是在重复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亨利放下酒杯,脱下披风和睡衣,一丝不挂地躺上我的床。我不过朝他看了一眼,他立刻兴致盎然。这场胜利让他感到兴奋,使出手段抓住一个人的把柄,让他进退两难,一无所有,给他带来十足的快意,也点燃了他的欲望。
“逃走了?”亨利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意义,“你说‘逃走了’,是什么意思?”
他急不可耐地说:“到床上来。”
“请您原谅小人,陛下。那个男孩儿逃走了。”
我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抗拒。极度的顺从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我解开衣带,把睡衣丢在地板上,滑进被窝的一刹那,他一把抓住我,把我压在身下。我闭上眼睛,露出笑容。
“出了何事?”亨利问道,其实我们全都明白,事情一定和男孩儿有关。我把手中的一片面包丢在餐盘上,微微踮起脚尖,心中忽然腾起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感。
“我不会处死他。”进入我时,他在我耳边低声保证。做爱时说到死亡,这情景真是滑稽,可我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有消退。“我不会砍掉他的脑袋,除非他做出什么蠢事。”他在我身上疯狂地律动起来,“不过你知道他这人有趣在哪儿吗?在于他一定会做出蠢事。”他得意地说完,整个人重重压住我。
晨祷结束后,亨利,我的女领主和我在国王的房间吃早饭,这时两个仆人匆忙进来,双双跪在餐桌前,以头触地,一言不发。
对于一个众所周知的叛徒,一个王位觊觎者,一个让亨利担惊受怕了整整十三年的鬼魂来说,抓捕过程未免进行得太慢了。那几个在当班时睡着的守卫复职了,受到的惩罚仅仅是口头警告,而非大家所想的那样,以放跑男孩儿的罪名丢掉脑袋。那些被亨利派到各个港口去的信使们也表现得不太正常,一路优哉游哉,好像在享受夏日旅行。更奇怪的是,亨利竟然派自己的亲信卫队乘船到上游查看,似乎男孩儿有可能逃往英国内陆。可是按照常理推断,他若想保命,应该跑到海边,设法回佛兰德斯或苏格兰才对。
她默默摇头。
在这段非常时期,他妻子不得不和我坐在一起等候消息。她没有穿回黑色寡妇装,也不再穿华丽的茶色天鹅绒。她换上一袭深蓝色长裙,坐在我的后侧,导致我和她说话时必须偏头。加上我宽大的椅子遮住了她,每个到我房里来的人都很难看到她,就连国王和他母亲也一样。
我们在初夏返回了威斯敏斯特宫,准备在大教堂庆祝天主圣三节。早上在礼拜堂祈祷时,我四处寻找凯瑟琳夫人的身影,却发现她没和我的侍女们在一起,而她丈夫,那个本该走在国王亲随中间的男孩儿也不见了。一身黑衣的塞西莉坐在我身边,今年春天,她的丈夫和女儿都去世了。我凑到她耳边问:“以上帝之名,他们在哪儿?”
她一心扑在了缝纫上,整日为她儿子缝制小衬衣,适合王子穿戴的睡衣睡帽,护住小脚的袜子,还有防止婴儿抓破自己皮肤的小手套。她低头苦做,仿佛手中的针线可以缝合她支离破碎的人生,让她重回那段新婚岁月。那时她还在苏格兰,和男孩儿一起住在猎宫里,听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和见闻——没人逼问他要干什么,想得到什么,他不能和谁相认。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几天之后,他被抓住了。亨利似乎很清楚他的去向,仿佛真有人把他迷晕后绑出城堡,再用船把他运到河岸边,最后抛下毫无知觉的他扬长而去。据抓到他的人说,他步行进入泰晤士河谷,跌跌撞撞地走过纤道和沼泽,沿着河道穿过茂盛的树林和用篱笆围起的田地,来到希恩的加尔都西会修道院,修道院前任院长是我母亲的好友。现任院长特雷西不仅收留了他,为他提供庇护,还亲自来求见亨利,请他饶男孩儿一命。这个虔诚的院长跪在地上,声称国王要是不放男孩儿一条生路,他就不起来。亨利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再次决定网开一面。他做出判决时,他母亲也坐在旁边,母子两人就像一对末日审判者。他要求男孩儿站在用空酒桶搭成的刑台上,遭到众人的围观,嘲笑,咒骂,鄙夷,忍受顽童朝他投掷的脏东西。两天之后,他会被送进伦敦塔,等候国王发落——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发落了,亨利已经决定,让他在伦敦塔里待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