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 作者的话 작가의 말

作者的话 작가의 말

就在十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独自去参观了尤斯蒂娜推荐的华沙抗争博物馆。看完展览后,我来到附设的剧场观看了一九四五年美国空军拍摄的城市影片。飞机徐徐接近城市,白雪皑皑的景色越来越近,但那不是雪景。我屏声息气地注视着一九四四年九月民众起义后,希特勒下令毁灭的城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建筑被轰炸摧毁的城市;倒塌的白石建筑变成无边无际残骸的七十年前的城市。那时,我才意识到居住的这个地方是一座“白”城。那天回家时,我想象着某个人,那个与这座城市有着相似命运的、被摧毁后仍能顽强重建起来的人。当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的姐姐,只有借由我的人生和身体才能挽救她时,我已经开始动笔写这本书了。

韩语中的白色有“하얀”和“흰”两个形容词。有别于前者如同棉花糖一样的白,后者则凄凉地渗透着生与死。我想写的是属于后者的“白”书。有一天,我在散步时想到,那本书应该以母亲生下第一个孩子的记忆展开。二十三岁的母亲突然临盆,独自产下孩子,直到那个女婴咽气的两个小时里,母亲一直低声对她说:“一定要活下去。”某天下午,我走在河边反复念着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很熟悉。这句话就跟我在几个月前反复推敲修改《少年来了》第五章中,惨遭刑讯的幸存者善珠对抗病的圣熙姐说的话一样。活下去。

我记得,因为只有一把公寓钥匙,所以在孩子五点半放学以前,我必须先回家。回家以前,我走在路上构思这本书,想到什么的时候,就停下来站在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在唯一的卧室里,当孩子熟睡以后,我坐在餐桌前,或是盖着毯子蜷缩着身体坐在沙发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

就这样,第一个月的适应期过去以后,我有了相对于在首尔生活时所没有的悠闲。除了散步,就是散步。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华沙做的事情几乎只有散步而已。只要有空,我就会到公寓附近的寂静河边散步。在没有计划的情况下搭公交车到老城区,在小巷里徘徊,还会漫无目的地走在瓦津基宫的林荫路上。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在离开韩国前酝酿已久的《白》。

就这样,我在那座城市完成了第一、二章,回到首尔后写了第三章。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我又从头到尾慢慢地推敲。这本书如同呼吸般地为我灌输了孤独、安宁和勇气。因为我斗胆想把自己的人生借给姐姐、那个孩子和她,所以我必须持续思考生命的意义。因为我想把流淌着热血的身体给她,所以每分每秒都要抚慰生活中保持温度的身体。我只能这么做。我必须相信我们内心没有破碎的、没有被玷污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被破坏的那一部分。我只能去相信。

第一个月忙得不可开交。我们租了一间位于五楼的、可以看到两棵白杨树树梢的公寓;为孩子注册了为期一学期的国际学校;去拍了证件照;办理了交通卡;开通了手机。因为要减少行李,没带汤锅、煎锅、菜板、被子和毯子等用品,所以每天还要到附近的购物中心采购,用拖箱拖回家。每天早上,我会帮孩子烫好白色的校服衬衫,准备早饭和便当,帮他背好书包和运动服包,目送他沿着河道边的小路去上学,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星期五,我会和尤斯蒂娜见面,跟她学习基础的波兰语。作为回报,我会教她汉文。因为尤斯蒂娜在华沙大学教韩国宗教,所以我选了元晓大师的《发心修行章》作为教材。“吃甘爱养,此身定坏,着柔守护,命必有终。”事先查看不认识的汉字备课,不知不觉半天的时间就过去了。

也许,我仍与这本书相连着。在我摇摆不定、出现裂痕或快要破碎的瞬间,我会想起那些想要给你的白。我从未相信过神,但唯有这种瞬间会恳切地祈祷。

到了八月底,我和当时刚满十四岁的孩子拖着各自的大行李箱,背着大书包上了飞机。这是我和孩子生平第一次两个人旅行,所以难免产生一种茫然感,就好像突然进入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巨大绳结。

我要在此向拉开这本书序幕的、一九六六年秋天的年轻的母亲和父亲致以平静且不可能实现的问候,也要向二〇一四年秋天,在得知我在写关于白的书以后,每天放学回来同我分享在学校看到的所有的白的儿子,送上温暖的谢意。最后,向一直守护这本书的编辑金敏贞诗人深表感谢。

时间在我忘记了那次简短的见面以后依旧流逝着,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少年来了》终于在五月出版,为了遵守和尤斯蒂娜的约定,我申请了停职准备出国。我从初夏开始整理行李,做起了各种准备。身边的人问我:“你不是说想休息吗?怎么偏偏跑去那么冷、那么昏暗的地方呢?”当时,呼唤我的地方只有那座城市,哪怕那里是南极或北极,我也会前往的。但我无法解释清楚这件事。

二〇一八年 春

二〇一三年的夏天,我初次见到波兰的翻译家尤斯蒂娜·纳巴(Justyna Najbar)。她留着少年一般的短发,穿着黑白色的裙子,眼睛深邃,看上去带着某种悲伤。当时她正在翻译我的小说,我们针对小说中的文章讨论了一些棘手的问题后,尤斯蒂娜一脸真挚地问道:“如果我明年邀请您来华沙,您会来吗?”我没有多想,立刻答应了她。因为当时刚写完《少年来了》的初稿,所以希望等那本书顺利出版以后,能出国休息一下。

韩江

二〇一六年四月,编辑问我是否想写一篇“作者的话”收录在这本书的最后,我婉拒了。记得当时我笑着说,这本书就是作者的话。如今两年过去了,在准备修订版之际,我才产生了想静静地写(觉得可以写)一些话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