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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戍

当然。

是指任何欲望吗?

连食欲、性欲、钱欲、权欲、出名欲、不朽欲、发展欲、收藏欲、称霸欲、探索欲、探险欲,都包括在内吗?

对人有用的真理很多,很难说哪一条是最有用的,如果实在要让我做选择的话,我想说这一条:不加控制的欲望必会引来灾难!

对。

如果我现在问你,你如今认为对人最有用的一条真理是什么,你愿意以你在人间的真实感受回答我吗?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自己当初选择的这种生活满意吗?

当时的情况是:论辩已无用,乞求赦免伤我的自尊,我能做的就剩遵守雅典的法律,一死而已。

不满意!我很多时候活得并不开心。我的生活没有回旋余地,我必须不停地思考和言说,而言说有时还会引来攻击和谩骂。

既然你坚信自己做的是有益于人有益于雅典的,那为何当别人控告你藐视传统宗教、引进新神、败坏青年和反对民主等罪名,并判你死刑的时候,你不反抗而甘愿饮毒酒赴死?

这是真话?

还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问得好。你看我这人长得十分平庸,差不多可以说是丑陋,鼻子扁平,嘴唇肥厚,眼睛突出,身材矮小笨拙,如果我再不思考和言说,那我对他人、对雅典还有什么益处呢?

我在内心里骗过自己,但从来不骗他者。

我从书上知道,你当年在人间时,自愿过着清苦的生活,无论严寒苦暑,都只穿一件普通的单衣,而且经常不穿鞋,吃饭也不讲究。却到处找人谈话,讨论问题,探求对人最有用的真理和智慧。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动力来自哪里?

你说“在内心里骗过自己”是什么意思?

好了,小伙子,真感谢你还能复述出我那些陈词滥调。如果我的一些话真的还能对今天的人间有一些用处,我感到无比高兴。

人有时为了说服自己长期做一件事情,要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比如我整天思考和言说,我就要在心里不断地骗自己说:人们需要我这样做。

比如:人可以犯错,但不可以犯同一个错——

人们也的确需要你这样做,你没有骗自己。

比如: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可我死后,人间没有了我,人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太阳,主要是如何让它发光。

正是因为你做出了榜样,你的身后有人在继续思考和言说,你有了继承者。

比如:男人活着全靠健忘,女人活着全靠牢记。

谢谢你的安慰。

比如:想左右天下的人,须先能左右自己。

以你在人间的真实感受,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生活,你会怎样选择?

比如:我们的需要越是少,我们越近似神。

我会选择当一个种植者,种粮、种菜、种果树,做实实在在的事情,生产粮食、蔬菜和水果这些人们必需的食品。

可我听说,你2400多年前说过的许多话,至今仍被人间许多人用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比如你说过的:最热烈的爱情会有最冷漠的结局。

为什么?

嗬嗬,什么智者?我当年说出的那些话,今天看来都是人人知道的普通道理。

人只有做最基础的事情,才能最终理解人,才能真正认识自我。

可无论是天国还是人间,都还在记着你这个智者的大名。你当年在人间的市场、运动场、街头等公众场合的谈话和论辩,至今还在通过书籍流传。你的确是一个精神上的助产士,帮助人们产生了许多智慧的思想。我把我从天国书库查到的关于他的评价说了出来。

还是要去认识自我?

谢谢你们还能记得我这样一个无用的老头子。转眼之间,我来天国享域已经2400多年了。

当然,认识自然和自我是人活着的重要目的之一。如果真让我重新选择一次生活,我可能会去写出自己关于自我的思考,而不是只去说,只去让柏拉图他们记录,这样可以避免记录错误……

在天国查询中心查到了你的住址。

孩子,我对苏格拉底所知很少,但年轻时曾把他的一些名言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当座右铭,我记得抄录过他这些话:不要靠馈赠去获得朋友;命运是机会的影子;假使把所有人的灾难都堆积在一起,然后重新分配,那么我相信大部分的人一定都会很满意地取走他自己原有的一份;只企盼少许,才能接近最高的幸福;在你发怒的时候,要紧闭你的嘴,免得增加你的怒气。我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的思想的确能给我们普通人带来启发,能让我们豁然开朗。他赢得了后世那么多人的尊重,没想到他对他的人生竟也不满意,这让我很意外。我很想见见他,你要把他的住址记清楚,待我到达天国享域时再说给我,我一定要去拜访他。

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访客进到我的院里了,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爸爸,接下来对薛涛的访问很轻松。她住的柳绿角离我和粼粼住的观香角不是很远,也就顿饭功夫就可以飞到。我和粼粼找到她的居处时,只见她的院门门楣上写着三个字:吟颂居。我和粼粼相视一笑:果然没找错。

我们想做你的学生,今天是特意来拜见老师的,我们先帮你把花苗种完吧。我和粼粼随后上前,不由分说地帮他种起花来。

她可能正在作诗,是捏着毛笔来开门的,看见我俩,眉头一皱问:二位何事?

苏格拉底先生这才起身,才知道我们不是来找花苗的邻居,才摸了一下长须狐疑地问:你们是——

看来她也不喜欢被打扰。

粼粼和我都笑了。

粼粼先开口,笑着说:听说薛校书居此,特来拜访。

爸爸,去见苏格拉底是在一个下午,还是粼粼和我一起去的。粼粼说她很想看看这个自愿喝毒酒死去的思想家长什么样子。不知是因为苏格拉底来享域时间早还是他自己选择的缘故,他的住处离我们最远,我和粼粼找到那个叫宇之角的居处时,黄昏已快要来临。身着享域长袍赤着双脚的苏格拉底当时正在他的院子里栽郁金香花,院门是开着的,看到我们出现在他院门口时,以为我们是来要花苗的邻居,于是高声说:抱歉,我剩下的郁金香可能也就四五株了。粼粼笑了,说:四五株也可以,多少钱可以卖给我?苏格拉底这时一愣,停下手中的活扭头说:把花和钱联系起来好像不太妥当吧?花是美丽的化身,钱是物质的变种,二者不能进行交换,你们身在天国为何还用人间的方式思维?

请改日来吧,我正忙着。她说得很不客气,而且跟着就要关门。粼粼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不给面子,脸立刻红了。我见状急忙说:抱歉抱歉,我们来前,也踌躇再三,怕打扰了你,但我俩想很快合居,这在享域也算一件美事,又听说你就是当年中国唐朝的四大女诗人之一,是当年的蜀中四大才女之一,就想来向你求一首诗,将来好挂在我们的客厅里。

晚年是人生长卷的最后一章,袁世凯没有把这一章写好。

薛涛一听这话,才将脸上的冷淡褪去,说:那也该提前打个招呼呀。

孩子,你见到袁世凯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如果我将来也能去到天国的享域,我一定也要去看看他。他作为河南人,本可以让我们这些后人以他为荣,可他却让我们河南蒙羞。我很想亲口告诉他,我替他惋惜。历史给了他成为伟人的机会,可他却没有抓住。这怨不得别人,责任主要在他自己,当然中原厚土也该负一点责任,毕竟他是在中原长大的,这块土地上浸润的一些毒素通过食物和水进入了他的血液,从而限制了他的视域和胸怀,也影响了他的心性。他现在的心境我能理解,他奋斗了一辈子,也确实做了许多可圈可点的大事,但晚年的作为却把他辛苦得来的名声全毁了。看来,人的晚年很重要,晚年是可以改写人生评价的,你在青年和中年时代辛辛苦苦地前行,计划要去的终点已经在望,但晚年却让你一下子掉入了深坑,让你的目的彻底落空,让你辛辛苦苦争得的英名像云一样飘走。让你永远沉在痛苦和后悔之中。

是的,是的,怨我们考虑不周,不该今天就冒然上门索诗。我急忙再鞠一个躬。

对呀,养一群牛,隔些日子卖一头,换些吃穿用之物。牛老实,不懂背叛,你跟牛在一起,再不用担心遭背叛,遇陷害,被辱骂,生活肯定会很清苦,但会活得很安全很安静很舒畅……

请进吧,可惜我正写着的一首诗因为你们的敲门,写不下去了。

养牛?

对不起,对不起。我拉着粼粼向屋里边走,粼粼可能还在为刚才所遭的冷遇生气,甩甩手想不进去,我暗中使了些劲,硬将她拉了进去。

养牛。

看你们两个的貌相,倒是很般配的一对,在人间,该是一段好姻缘,在这享域,也是一段纯情纯谊的佳话。在她的客厅里坐下后,她的语气明显地热情起来。

如果真的让你重活一生,你想怎样生活?

谢谢你的夸奖,我俩在享域合居,主要是为了消除寂寞。我说时才注意到,薛涛虽然穿着享域女性都穿的那种衣裙,但发式,却是唐代女道士式的。我想起书上说她晚年好作女道士装束,建吟诗楼于碧鸡坊,在清幽的生活中度过晚年,看来书上所记是真。

我刚才不是说过,官场的那份诱惑力大得出奇吗?我哪抵抗得了?一个人一旦当了官,立马可以前呼后拥,立马可以呼风唤雨,立马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立马可以掌握辖区内所有的资源,那份舒服感、成就感、自豪感、满足感、高大感、晕眩感,实在让人陶醉。它就像鸦片,你只要吸上了,想戒掉,没门!你看看从古至今,从中国到外国,有几个官员是自愿辞职不干的?有几个是自愿交出权力的?

薛校书别听他瞎说,和他合居的事我还没有下决心哩。粼粼这时带了羞意反驳我。

那你为何不选择早日退出,还要一直在官场干下去?

在这事上可不要耍小性子!她开始含笑对粼粼说话,机会能有几个?失去就不再有了,我看这小伙子是个合居的好对像,甭让别的女子抢走了!

你想我活了57年,大部分岁月是在官场过的,我一定要等到死了之后才明白?

是吗?粼粼嘻嘻地笑看住我,还有女的会抢他?抢吧,谁愿要他就来抢吧!

你这些想法是在人间就有的还是到了天国享域之后才有的?

可别说这大话,你看中的男子,别的女子也可能看上,你若不珍惜,就真有可能把他推到别的女子怀抱里,这样的事,我在人间见过的可是多了。

这恐怕就要先说到人的本性,人的本性里有一种统治欲,统治众人的欲望使得每个人在权力面前,都有一种想抓住的本能。这和动物有点相似。一个猴群,为争猴王的位置,公猴们会咬得你死我活;一个狼群,为争头狼的位置,公狼们会撕杀得你伤它瘫。然后。要像刚才说过的那样说到人的政治抱负,有一些人获得官位的目的,不全是私心,还有想施展自己治国、治州、治省抱负的愿望。

气氛就这样轻松起来了。

你这个分析很难说服我。我反驳道。在人间,在中国以外的国家中,为何人们也都喜欢当官?为何每逢总统、州长、省长竞选时,他们也会争得头破血流?

能给我们写首诗吗?我再次提出要求。

那是因为,其一,中国是个习惯以官位高低来衡量人生价值大小的国度,你只有当了官,当了大官,才会被人们所仰慕和称颂,才觉得你的人生很成功。其二,中国的官员尤其是正职官员,几乎掌握了所在地的所有资源,当官成了为个人为家族为亲戚谋取利益的最好途径。其三,少数人确实想通过当官掌握权力,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来为国家为众人谋利益,这种人不多,但确实有。其四,中国官场的黑幕通常是秘不外宣的,场内的人因自己在场羞于说,场外的人因不了解说不出,故一般人只能看到官场华彩的一面,看不到其黑暗凶险的一面,如此才前仆后继,一批一批地向官场涌去。其实你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那些做过官的人家,那些尝过官场苦头的人家,通常会让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去经商而不是继续当官。

好吧,既是你们想要装点你们的合居客厅,那我就给你们写一首。她说着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放下的毛笔,抽过一张桃红色的彩签,略一思忖,便写了起来:

那为何中国的老百姓大都教导并希望自己的儿女去当官呢?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对。你想我当年从军界转入官场生活,有得意时,但那种时候都很短,也就是每次刚接到晋升的圣旨那会儿,只高兴一会儿,很快就开始战战兢兢,怕把差事办砸会丢了官甚至丢了性命。戊戌变法那会儿,我只要处理稍有不慎,脑袋就会被砍下来。慈禧太后这位老佛爷的脾气和心肠你们后人不知道,那简直是可怕之极,你只要让她有一点点猜疑,她立马可能取你项上脑袋,说实话,我每次见她,都是内心惊恐不已。当官当然也有快活的时候,比如吃喝可以随意,天底下所有好吃好喝的东西你都可以随心所欲的要;比如住房可以宽敞气派,你想住多大的房子都可如愿;再比如要女人方便,你只要看中了哪个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像我一生娶了一妻九妾,我知道人间很多男人嫉妒我这个,但其实在官场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和女人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乐趣,何况她们很快就朝你要这个争那个,哭这诉那的,让你烦躁不堪。再就是官场的勾心斗角,常常是你死我活,你看着他在朝你笑,其实他早恨你恨到咬牙切齿!你听着他在朝你说着祝你身体健康的话,其实他巴不得你明天早上就死。干其它行当,当然也有焦虑有担忧的时候,但官员的焦虑和担忧却是每天都会有的,焦虑在上边失宠,担忧圈内人背叛,担心下属捅大漏子。就说过年节吧,普通百姓只要准备点好吃好喝的就行,你是官员,你就要想尽办法给各个上司送礼,而且送的礼还必须是他们喜欢的,要不然,就等于白送。本来他喜欢南海珍珠,你给他送上苏杭绸缎,那你就是在找骂。这就需要你挖空心思去琢磨上司的爱好了,咳,那份罪可真不好受!再就是官场的那份势利,你在台上你红火时,人们都想围在你的身边,对你点头哈腰满面笑容,给你送这送那,称赞你这个奉承你那个,甚至亲热地叫你哥哥叫你叔叔叫你干爹,甚至想叫你亲爹,可一旦你失势了下台了无权了,围在你身边的人就像一群听到别处撒了吃食的鸡一样,一哄而散。而且避你唯恐不及,甚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你,要同你撇清一切干系。你说干这个行当有何意思?

玉簪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就是不走仕途?

写新诗需要时间酝酿,这是我当年在人间写的一首旧诗中的几句,今日抄录给你们,算是对你们的一种祝福吧。

这倒有些出我意外了,我还以为你们是我人间政敌的后裔之魂,追到天国来羞辱我的,我活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所以,我是做好了在天国受到羞辱准备的。好,好,你既是只问这事,那我就坦率答了:假若让我重活一生,我是决不会像前一生那样活的。

我趋前去看,这几句诗的意蕴的确让人喜欢,而且她的行书字也写得十分了得,笔力峻激,毫无女子气,颇得王羲之法。我和粼粼相视一笑,同时说:谢谢薛校书!

是的。

快别叫我薛校书,我并未被人间的朝廷授以校书郎的官衔,那只是韦皋先生的一番美意罢了,希望你们不要再错叫我这个称呼了。

感受可是太多了。你们两位今天来就问这个?

好的好的。不过当年王建那首《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中写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粑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大家就据此叫你薛校书了。你来天国后,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亲手为你写了墓志铭,并在你的墓碑上刻了“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其实,你是毫不愧称女校书的!

没有什么正经要紧的事,只是因为闲暇太多,同时也是因为好奇,就想来问问,先生你在人间活这一遍,都有哪些感受?

人间的事咱管不了,可在这享域,我不想听到这官衔名,你们叫我一声薛老师,我就很高兴了。

谢谢了。你小小年纪,倒是真的很通达,很知道怎么安慰我这个老头子,我真的挺感动,说吧,小邻居,你今天找我不单是来安慰我的吧?究竟有何事?

那就称你薛老师,薛老师,你今天满足了我们讨诗的愿望,照说我们应该走了,可作为两个诗歌爱好者,可否允许我们再同你聊聊,请教一点事情?

说哪里话,我怎么敢笑你?你经见的都是大事,放不下那也的确有理由。就是我这样的平凡之人,有时想起在人间的一些遭遇,也会禁不住气上心头哩。

聊什么?一看就知道你们来天国享域不久,我在人间生活的时代和你俩中间隔着一千多年,我们能有共同的话题?

是, 是,看来我这颗心还是未能安静下来,凡心还在,一提起人间的往事就想动气,让你见笑了。我们家族在天国享域的灵魂很多,他们也有想来和我同住的,但我一概拒绝了,我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再不想我当初在人间做过的那些破事,让自己彻底断绝尘念,看来我还没修练到家呀。

我们共同的话题就是唐诗呀,唐诗可是可以跨越时代和岁月的。粼粼抢着说了。

好在事情都已成过去,袁先生如今犯不着再为此生气。

好吧,那我们就聊聊唐诗,你俩最喜欢唐代哪个诗人的诗?

嗨,说到这事还真是一言难尽,今天既说到这儿,那我就讲明三点:第一,在称帝一事上我确有私心,我想总统的权力终究是受限止的权力,只有皇帝的权力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且皇权可以世袭,能保证袁家世代荣华。我不舍得把权交出去。你太年轻,也没尝过掌握大权的滋味,那滋味实在是太好了,你可以决定一切,可以随时拿到你想要的一切,连别人的生命都掌握在你手上,那实在是诱惑无穷难以抵御呀!谁拿到了手都舍不得松开。第二,杨度、严复他们的拥戴劝进也确实起了作用。说实话,我虽然觉得当皇帝好,但事关政体,众目睽睽,终究不敢妄为,这时,杨度、严复他们反复劝我说,今日国民厌弃共和,趋向君宪,应行君主立宪制度,英日等国皆属君宪政体,是事实上的民主政体,我国应效发之。这就让我觉得称帝也是顺乎民意,可以放心为之。第三,我儿子袁克定的暗中推动也起了大作用。克定是我的长子,他这人一心想当太子,唯恐我不称帝,他为此竟然伪造《顺天时报》,说日本也支持我称帝,这就使我坚定了称帝的决心。后来我的二儿子克文和女儿叔桢发现他们的哥哥造了假,但事情已不可挽回,我气得大骂克定欺父误国。这个逆子——

第一个是你的诗,你那首《十离诗》中的“犬离主”,把一条狗写得跃然纸上,活灵活现,而且含着深意呀:

恕晚辈说话直率,你后来称帝一事,实是逆潮流而动的不明智之举,它毁了你一世的声名,是你人生的最大败笔!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唉,我当时哪能看这样远呢?我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全部经历都告诉我,权利一旦到手,就决不能再拱手让人,后来的一系列举动都是缘此而生。其实,那个时候,就是换另外一个人,怕也和我一样,那时的中国官场,除了孙中山之外,还没有出现能看透权利的心胸广阔之人。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假如你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行事,按照对孙中山先生的承诺做下去,不搞独裁,而是巩固国会,实行选举,严格总统任期制度,自己任满两届就交由新的民选总统接班,那中国岂不就长治久安了?哪有后来的军阀混战,生灵涂炭?你不就成了共和制下的开国总统,从而青史留名了?!

当面奉承可是挺让我难受的。她笑着摆手。

你指什么?

我急忙摇头道:这可不是曲意奉承,实在是心里喜欢。唐朝的诗人里,我喜欢的还有元稹,他那首《行宫》,写得多好:

袁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人间的一生,原本是可以过得非常辉煌的?!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感谢你的理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种宽容的暖心话。实话告诉你,在来天国的路上,在抵达甄域那会儿,我是真做好了把我送到惩域去的准备,说我不怕去惩域,那是假话,我心里是真怕呀!你想想我在人间的一生,哪里消停过?如果死后再把我送到惩域,那我可怎么办?感谢天国之神和他的那些使者、志愿者,能明察秋毫,说我并没有亲手杀人,尚可宽宥,只属于重秽之魂,允我最终来到了享域,我如今是真的非常知足,非常知足了。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人活一生,哪能不做错事呢?何况你是在政界里,那本来就是一个闪着刀光剑影的地方。

这首五绝具有深邃的意境,倾诉了宫女无穷的哀怨之情,寄托了诗人深沉的盛衰之感。

可史书上还记载着另外一些事哩。哈哈,小伙子,谢谢你给我面子,只说我做过的好事,不揭我曾向荣禄告密致谭嗣同死于菜市口的短处,不责我暗示纵允他们暗杀宋教仁,不骂我违拗民意一心称帝,不斥我喜欢女人,娶了许多小老婆。

薛涛听我说到元稹,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笑意,叹一口气道:唉,他写得最好的诗,我以为是那首《明月三五夜》:

怎么能说空呢?中国的史书上可是记载得清清楚楚。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嗬嗬,都是一场空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我说的是人间的事,当初你在人间那可是一跺脚全中国都震动的人物,我小时候读历史书的时候就知道你,史书上说你自小喜爱兵法,常常不惜重金搜罗购买各种版本的兵书战策,13岁时就曾制联: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显示出了楚霸王般的豪气。青年时曾作诗《言志》: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你23岁就以“通商大臣暨朝鲜总督”身份驻藩属国朝鲜,后来你又到天津小站练兵,创立新军。再后来,又创建山东大学堂,发展工矿企业,修筑了京张铁路,创办巡警,逼清帝逊位,强调五族共和。

粼粼这时开口说:还有那首《离思》——

他一脸敦厚地笑笑:什么大人物,你我如今都一样,是天国享域的一个普通灵魂,是观香角的一个普通居住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袁先生好呀,作为你的邻居,我可是真没想到你就是人间中国那个有名的大人物!怎么一点都看不出呢?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没想到袁世凯就和我住在同一个地方——观香角。找到他的住处时我和粼粼都很意外,他就住在和我相隔五家的一所院子里,我平时常从他的院门前过,也和他打过多次招呼,平日只知道他姓袁,称他袁先生,哪里晓得他竟是在人间大名鼎鼎的袁世凯。

这首诗索物以托情,语近思远,风情宛然,读来让人心动。

当天上午,我就叫上粼粼去了天国书库,我们先熟悉了他们几个人的基本情况,然后才去天国查询中心寻找他们各自的住处。

我替元稹谢谢二位了,你们能这样喜欢他的诗,他若知道,该是很高兴的。

明白了……

在天国享域里,你们二位见过面吗?听说你们生前曾有过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我试探着说,唯恐她会生气。

苏格拉底是古希腊的思想家,薛涛是中国唐朝的诗人,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他们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到天国的书库里查。

所幸她没生气,只凄苦一笑道:再见何益?我听说他如今已和人间的妻子韦丛合居,唯愿他们能尽享天国的喜乐。

知道袁世凯的名字,他出生在我们中国河南,也算我的老乡;其他两位,连名字也没听说过。我老老实实地答。

薛老师,你这一生,作为女子,给人间留下了那么多美丽的诗篇和传说,成为世人千古评说的对像,应该说是活得很辉煌了,你对在人间活这一遍都有些什么感受?

对这三个人有所了解吗?

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何益?我的人生已消失一千多年了。

那就不用了,有那个采访盒的帮助,我们其实也如同亲临你的采访现场了。我今天来,是给你第三批采访名单的。她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我接过一看,还是三个人名:袁世凯、苏格拉底、薛涛。

我们纯粹是因为好奇,能给我们说说吗?

我一见她认了真,忙又说道:这只是开玩笑,根本没征求过薄粼粼的意见,我还是先讲讲我采访的情况吧。

人呐,活着时还是过正常的日子好啊!

好哇,你们愿什么时候办?我随时听招呼!

你是说你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在人世时过的日子?

我笑着回道: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请你为我们主持举办一个同居的仪式呢,有天使你主持这样的仪式,该是最有纪念意义的。

她连连点着头:如果能让我的人生重新来过,我是断不会像当初那样过的。

我开门后她跟我开着玩笑。

那会去干什么?

嗨,是不是因为粼粼女士在这儿住着,怕姐姐我知道,不愿开门了?

会去嫁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为他生下一群儿女,在粗茶淡饭中享受做妻子做母亲做主妇的一份安恬和快乐,再不做歌伎兼清客,为当官的赋诗侑酒,即使写诗,也会在劳作之余,能写则写,写不出作罢,断不会整日去苦吟诗句,再不要去尝那种相思之苦,再不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爸爸,对爱因斯坦先生采访结束的第二天早上,天国之神的那位女使者达雅姐姐就再次来到了我的住处。她敲门的声音很轻很轻,以致于敲到第四遍我才听见。

哦?

孩子,我觉得爱因斯坦先生说得有些道理,人在生活中喜欢彼此比较,那可能是天性使然,是人自爱的一种表现,人在彼此的比较中要么获得一种心理的满足,要么获得一种向前奋斗的动力。当然,这种比较可能会带来痛苦,可能会带来绝望,可试想一想,倘是人们都不再相互比较,那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必定会成死水一潭,各种创造都不会出现,社会就会停止发展。不过也要同时说明,这种生活中的比较并不就是在进行人生价值的比较,人生价值的比较不是人自身能完成的,它需要他者参与,要让旁观者来比较并进行评判,而且这种人生价值比较通常是在人生完成之后进行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盖棺论定。

那样的日子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