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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暑

几条猎狐梗踏上了回农舍的路。毛依然立着的小狗迈着小步,忽前忽后紧张地跑着。它知道它的伙伴们有这样的经验:当某种东西快死时,事先会有鬼魂出现。

听见狗叫声,雇工们都抬起头来看,但什么也没看见。他们回过头去,看看是不是有一匹马跑进了小农场,然后又弯下腰干活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活着的主人?”小狗问。

其他的狗没有回答,突然疯狂地叫起来,一直保持着恐惧的表情。但是琼斯先生已经在波动的空气中消失了。

“因为那不是他。”它们不高兴地回答它。

“是死去的主人吗?”它焦急地问。

所以是死神!由于死神的到来,小农场将改换主人,贫穷和挨踢将降临到它们头上。下午剩余的时间里,它们在主人身边度过,样子既忧郁又警觉。它们听到最轻微的声响就哼叫,不知道对着什么地方。琼斯对他的守护者的警惕性感到满意。

小狗吓得毛都竖了起来,退回狗群里去。

太阳终于落到小河边的黑色棕榈林后面去了,在银色夜晚的寂静中,那几条狗守在农舍周围,琼斯先生又在楼上开始靠喝威士忌度过不眠之夜。半夜里,它们听见了主人的脚步声,随后又听见两下他的靴子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灯熄了。这时,几条狗感到更换主人的事情更加迫近,便在主人睡觉的房子下面孤单地哭起来,它们齐声大哭,把它们那种神经质的、像咀嚼似的单调啜泣变成了痛苦的嚎叫。当别的狗又开始啜泣的时候,普林斯那种追逐猎物时发出的叫声仍在继续。小狗只会吠叫。夜深了,四条上了年纪的狗聚集在月光下,伸着因悲伤而浮肿的嘴巴——它们曾受到即将失去的主人的精心喂养和抚爱——继续为它们作为家畜的不幸而哭泣。

“那不是他,是死神。”

第二天早晨,琼斯先生亲自去牵骡子,并把它们套到犁上,一直工作到九点。然而,他并不满意。因为不仅土地从来没有好好地耕过,犁铧也不快。骡子的步伐一加快,犁便跳起来。他只好把犁扛回去,把犁铧磨快。但是有一个螺丝钉,买的时候他就发现有一个裂口,现在安装时它一拧就断了。他派一个雇工骑马到邻近的作坊去,嘱咐他要把马照管好,那是一匹好马,但容易中暑。琼斯先生抬起头望着中午的烈日,对雇工强调说,一分钟也不能让马奔跑。随后他去吃午饭,饭后便上楼了。上午一刹那也不曾离开主人的那几条狗留在了走廊里。

四条狗站在一起低声地嚎叫着,目光始终不离开琼斯先生,琼斯先生仍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它们。小狗不相信它们的话,便向前走去,但是普林斯龇起牙对它说:

午睡让人感到难受,光线和寂静让人感到疲惫不堪。由于天气炎热,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在农舍周围,院子里发白的地面在直射的阳光下令人目眩,仿佛变成了颤动的热气,使那几只猎狐梗眨动着眼睛,昏昏欲睡。

“不,不是他。”迪克反驳说。

“它没有再出现过。”米尔克说。

“那是主人!”小狗喊道,同时为那几条狗的姿态感到惊讶。

奥尔德一听到“出现”这个词,便猛地竖起了耳朵。

现在在它们面前,有一小块漂白的土地在闪闪发光,从来没有人想去耕种它。小狗突然看见琼斯先生坐在那里的一根木头上,正注视着它。奥尔德站起来,一面不停地摇着尾巴。其他的狗也跟着站起来,但是毛都竖了起来。

小狗受到回忆的激发,站起来,不停地叫着,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它不叫了,跟伙伴一起,为了保护自己而专心捕捉苍蝇。

这时天气越来越热。在寂静的、有着耀眼的阳光的景色中,四周空气中的热浪振动不已,搅扰着人的视线。新翻的土地散发着火炉的热气。为了抵挡热气,雇工们用飘动的毛巾包着头,连耳朵都包着,默然无声地干着活儿。那几条狗不时地更换棉株,寻找更凉快的阴影。它们顺着地面躺着,但是躺累了之后又不得不起来坐着,以便更舒畅地呼吸。

“它不会再来了。”伊松杜也说。

下午两点钟,雇工们又去锄地去了,尽管正值烈日炎炎。因为杂草不肯放过棉花田。那几条狗跟在他们身后,自从去年冬天它们学会了和游隼争食锄头翻出来的白色肉虫以来,它们就十分喜欢耕作了。每条狗都趴在棉株下,用它们的喘息声伴随着锄头的低沉的锄地声。

“那个大树根下面有过一只小蜥蜴。”普林斯第一次想起。

这一天和这个月先前的日子一样:干燥,晴朗,烈日暴晒十四个小时,仿佛要把天空熔化,一瞬间将湿润的大地晒裂,使之变成许多发白的硬块。琼斯先生去小农场察看前一天干的活儿,然后返回农舍。他一上午什么也没干,吃过午饭便上楼睡午觉去了。

一只母鸡张着嘴,翅膀张得远离身体,迈着因天热而变得沉重的小跑步伐穿过炽热的院子。普林斯懒洋洋地注视着那只母鸡,突然跳了起来。

他洗漱的时候,那几条狗走过来,闻他的靴子,一面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如同受过训练的野兽一样,它们辨得出主人最轻微的醉酒迹象。然后它们慢慢地走开,重新躺倒在阳光下。但是,升高的温度迫使它们迅速离开那里,躲进走廊的阴凉里去。

“它又来了!”它叫道。

一个小时后,它们抬起了头;从那幢怪模怪样的两层农舍——下层用泥土堆砌,上层用木料建造,有瑞士式的木屋的阳台和栏杆——对面,传来主人的脚步声。主人在农舍墙角上停了一会儿,看了看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在用威士忌熬过比往常更长的、孤独的不眠之夜后,他现在依然睡眼惺忪,嘴角下垂。

雇工骑过的那匹马独自在院子北部走动。那几条狗弓起身子站着,它们都怀着有节制的怒火对着向它们走来的死神吠叫。那匹马低着头走路,对它应该走去的方向显然犹豫不决。经过农舍前面时,它朝水井走了几步,随后渐渐地消失在酷烈的阳光下。

太阳出来了,在大清早的日光浴中,一群野火鸡朝着纯净的天空发出乱糟糟的喇叭似的叫声。被斜阳镀成金色的两条狗把眼眯起来,舒服、甜蜜而快乐地眨着眼睛。随着另一些狗的到来,这两条狗身边的伙伴渐渐多了起来:喜欢沉默寡言的迪克;上唇被一头南美浣熊撕裂而露出牙齿的普林斯;还有取了个土著名字的伊松杜。这五条猎狐梗躺在地上舒服得要死,纷纷睡着了。

琼斯先生从楼上下来;他没有睡意。当他看见雇工骑着马意外归来时,便准备继续安装那张犁。尽管琼斯先生吩咐过他,但是为了在这个时间赶回来,雇工还是不得不策马奔跑。马的肋部鞭痕累累,一旦任务完成清闲下来,那匹可怜的马儿便开始低着头颤抖,接着侧身倒下了。琼斯先生命令手里仍然握着鞭子的雇工到小农场去,免得因为继续听见他那些虚伪的辩解而把他赶走。

它们又沉默了,对此都确信无疑。

但是那几条狗反倒很快活。寻找它们主人的死神找到这匹马已经满足了。它们兴高采烈,不再那么忧心忡忡,因此准备随雇工去小农场。这时它们听见琼斯先生呼唤已经走远的雇工,要他把螺丝钉拿回来。但他没有拿到螺丝钉:仓库已经关门,管理员睡了,他还说了一些别的话。琼斯先生没有说什么,把挂着的安全帽摘下来,亲自去找螺丝钉。他像忍受雇工一样忍受着烈日。行走对排解他的坏心情非常有益。

“原来是刺儿太多了。”

那几条狗跟着他出去,但又都停在了路上遇到的第一棵扁豆树的树荫里;天气太热了。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皱着眉头,全神贯注地望着主人走远,终于因为担心他更加孤独而疲惫地跑着追他去了。

这一次小狗明白了。过了很长时间,它才照它的理解回答:

琼斯先生拿到螺丝钉后就往回走。为了缩短路程,当然也是为了躲避路上那处尘土飞扬的弯道,他走上了通向小农场的直路。他走到小溪边,走进长满叶茅的草地,那片被萨拉多河的洪水淹过的针茅草地。自从世界上有草以来,它就生长,枯死,然后又发芽,不知何为火灾。那些草弯成拱形,齐胸那么高,结合成牢固的整体。即使在凉爽的日子,在这个时刻要完成穿越它的任务也是十分艰巨的。然而,琼斯先生挥舞手臂,拨开噼啪作响、由于洪水留下的泥巴而沾满尘土的干草,还是穿过了那片草地,只不过,疲劳和硝酸盐刺鼻的热气使他透不过气来。

“刺太多了。”

他终于走出了那片针茅草地,在边上停了下来;但是在那种太阳下,他又那么疲惫,想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又往前走。三天以来,灼人的热度不断升高,现在又加上了坏天气的窒闷。天空发白,没有一丝风。空气稀薄,加上心脏憋闷,使他不能正常地呼吸。

奥尔德不明白它的意思。米尔克又说:

琼斯先生确信,这已经超过了他能忍受的极限。已经有一会儿工夫,颈动脉的跳动声就在他的耳朵里回响。他觉得像浮在空中,仿佛头脑里有什么东西把头盖骨向上推。他昏昏沉沉地望着草地,然后加快步伐向前走,想一下子把头晕消除……他突然清醒了,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他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半夸德拉(1)。他向后看了看,脑袋又晕起来。

“走不了路了。”最后它叫起来。

这时,那几只狗跟在他身后,整条舌头都伸在嘴外。有时它们感到气闷,便在细针茅草的阴影里停下;它们坐在那里,快速地喘息,但是它们又重新去忍受烈日的酷刑了。后来,由于房舍已经很近,它们便加快步伐跑起来。

与此同时,东方开始呈现扇形的紫红色。地平线已经失去它那黎明的清晰色调。米尔克交叉起前腿,觉得有点疼。它一动不动地望了望脚趾,终于决定闻一闻那些指头。前一天它从脚趾上拔出一根刺儿,想起它遭受的痛苦,便不由得把那个受伤的指头不停地舔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在前面跑的奥尔德看见,身穿白衣服的琼斯先生从农场的铁丝网后面向它们走来。小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把头转向它的主人,冲着他吼道:

它们转过头去,无动于衷地望着一头走过的阉牛,然后照例望着周围的东西。

“死神!死神!”

“那棵树上有两只游隼。”

别的狗也看见了他,都惊恐地吠叫起来。它们看见琼斯先生穿过铁丝网,刹那间认为他肯定走错了;但是他走了一百米后停下来,用一双蓝眼睛望了望那群狗,又往前走去。

米尔克沿着小狗的目光看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心不在焉地眨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它说:

“但愿主人不要走得那么快!”普林斯叫道。

“今天早晨很凉爽。”

“他会撞见他的!”它们都叫起来。

奥尔德刚才望着山林边沿,评论说:

果然,另一个主人经过片刻的犹豫,便向前走去,不过,他没有像刚才那样径直向它们走来,而是顺着一条倾斜的、看似错误的路向前走,但是他一定会恰好和琼斯先生相遇的。那几条狗明白,这一次一切都要结束了,因为它们的主人像机器人一样迈着同样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另一个主人已经到了。那几条狗垂下尾巴,嚎叫着从侧面跑了过去。过了一秒钟,他们便撞上了。琼斯先生自己打了个转就倒下了。

小狗的父亲米尔克也穿过院子,坐在它旁边,由于觉得舒服而发出懒洋洋的哼哼声。两条狗一动不动地待着,因为苍蝇还没有飞来骚扰它们。

雇工们看到他倒下,急忙把他抬往农舍。但是所有的水都没用了;他死了,再也没醒过来。他的异母兄弟穆尔先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赶过来,在小农场里待了一小时,花了四天时间处理了一切,随即回南方去了。印第安人分了那几条狗,从那以后,它们越来越瘦,并且浑身长满疥疮,每天夜里饿着肚子悄悄地到别人的小农场里偷吃玉米。

在这个很早的时刻,像中午的光线那么耀眼的天际,显得宁静而透明。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在平静的银色天空下,田野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气息。面对确信是干旱的另一个日子,这股气息将为沉思的心灵带来些许对更好的劳动补偿的忧伤感。

(1)夸德拉,拉美地区常用的长度单位,一夸德拉约合125米。

小狗奥尔德出了门,迈着端正的步伐懒洋洋地穿过院子,停在牧场边上,对着山林舒展了一下四肢,眯缝起眼睛,安静地坐下了。它看到单调的查科平原那交替分布的田野和山林,山林和田野,除了牧草的奶油色和山林的黑色,没有其他色彩。在二百米远的地平线上,山林从三面把小农场围住。西面的田野十分宽阔,一直伸展到山谷。但是在远方镶嵌着一条不可避免的阴暗的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