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豪尔丹的家庭医生沮丧地耸了耸肩,“情况很严重……没有什么办法了……”
医生们回来看她,发现她已无法救治。躺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正在枯竭的生命。她的血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消耗着,始终不知道原因何在。在最后一次会诊中,阿利西亚仍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医生们一个接一个在她那毫无生气的手腕上把脉。他们默默地为她检查了很久,然后去了餐厅。
豪尔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需要的难道是这个吗!”他大口地喘着气叫道。
在阿利西亚挥之不去的幻觉中,有一只类人猿用手指撑着趴在地毯上,眼睛直盯着她。
由于贫血,阿利西亚有气无力地说着胡话,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每天总是早上的病情减轻一些,到了下午就变得严重了。白天她的病情比较稳定,但是每天早晨她总是面色很苍白,几乎晕厥过去。好像只有到了夜晚,她身上的血液才如波浪翻滚,生命有了活力。她总是觉得自己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身上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从第三天起,这种沉重的感觉始终如此。她的头几乎不能转动,不愿意让别人碰她的床,也不愿意让别人整理她的枕头。她那种对身体不断衰竭的恐惧感愈来愈强烈,总觉得有什么怪物爬到床前,正费力地顺着床单往床上爬。
阿利西亚迷茫地看了看他,又去看地毯,然后又看他。过了很久她才从那种惊恐状态中镇静下来。这时,她微微一笑,不住地颤抖着,把丈夫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抚摸了半个钟头。
后来,她就失去了知觉。最后两天她一直低声说胡话。卧室和客厅里的灯依然凄惨地亮着。整幢房子都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从阿利西亚床上发出的单调的梦呓和豪尔丹那在寂静中回荡的无止尽的脚步声。
“是我,阿利西亚,是我!”
阿利西亚终于死了。后来,当女仆走进房间拆掉空空的床铺时,她惊异地察看了一会儿阿利西亚的枕头。
豪尔丹赶紧跑进卧室。看到他出现在面前,阿利西亚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
“先生!”女仆小声地叫着豪尔丹,“枕头上有污点,好像是血。”
“豪尔丹!豪尔丹!”阿利西亚极度恐惧地叫着,两眼仍然紧紧地盯着地毯。
豪尔丹急忙走过去,弯下腰察看枕头,果然看到在阿利西亚的脑袋留在枕套上的凹处两边,有一些发黑的小血点。
突然,阿利西亚产生了幻觉,最初似乎恍恍惚惚,飘浮在空中,随后便落在地面上。她两眼睁得大大的,紧紧地盯着床靠背两边的地毯。一天夜里,她突然两眼盯着一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张开嘴,想叫喊什么,鼻子和嘴唇上渗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好像是什么东西叮的。”女仆又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一会儿,低声说。
第三天,阿利西亚的病情仍然很重。医生们进行了会诊,明显看出她是患了急性贫血症。但是病因仍然完全不明。阿利西亚没有再晕厥,不过明显地面临死亡的威胁。卧室里整天亮着灯,笼罩着一片寂静,连续几小时都听不到一点声音。阿利西亚在打瞌睡,豪尔丹几乎总睡在客厅里,那里也一直亮着灯。他不知疲倦地从房间一头踱到另一头,脚步声被地毯吸收。他有时走进卧室,默然无声地在床边走动着,每走到床头便停下来观察一会儿他的妻子。
“把枕头拿到亮处来!”豪尔丹对她说。
在临街的门口,医生低声对豪尔丹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我不清楚是何原因。她既不呕吐,也不……如果明天她还像今天这样醒来,你马上来叫我。”
女仆伸手想把枕头拿到亮处。但是她立刻把枕头扔掉了,然后她盯着枕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知道为什么,豪尔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是阿利西亚能够起床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早晨,她就陷入了昏迷状态。豪尔丹的家庭医生为她做了认真的检查,嘱咐她要绝对卧床休息。
“发生了什么事?”豪尔丹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问。
她一天天消瘦,这并不奇怪。她患了一种轻微的流行性感冒。这种病一天天在她身上悄悄地发展着;它使阿利西亚一直不能康复。一天下午,她终于扶着丈夫的手臂出去到花园里散步了。她漠然地东张西望。突然,豪尔丹满怀柔情地用手缓缓爱抚她的头,阿利西亚立刻失声啜泣起来,一下子伸出双臂搂住丈夫的脖子。她哭了很久,把所有不曾诉说的恐惧统统倾泻出来。她的啜泣使丈夫的轻微抚爱加强了。后来,她的啜泣声小了,人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枕头好沉啊!”女仆说,一面不住地颤抖。
在这个古怪的爱巢里,阿利西亚度过了整个秋天。尽管她永远不再提起昔日的梦想,可是她仍然生活在这幢可恨的房子里。她每天什么都不想,直到她丈夫回来。
豪尔丹把枕头从地上捡起来;枕头确实重得出奇。他们拿着枕头,走出房间,豪尔丹把枕头放在餐厅的桌子上,用刀子割开了枕套和枕芯。最上面的一层羽毛飞了起来,女仆用颤抖的双手抓着头发,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在枕芯的羽毛中间,有一只怪异的小生物,一个有生命的、黏糊糊的小球,慢慢地活动着毛茸茸的小腿,它吃得圆鼓鼓的,肥得连嘴都看不清了。
他的住所也让阿利西亚的恐惧不安不断加深。悄无声息的院子里——墙壁、圆柱和大理石雕像——到处一片白色,给人一种空荡荡的宫殿里的秋天之感。住宅内部,高墙上连一条最浅的沟痕都没有,墙壁上的白灰闪着寒光,进一步加强了那种令人不快的冷飕飕的感觉。当有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时,脚步声就会响彻整个住宅,仿佛长久无人居住已经让回声显得格外清晰了。
原来从阿利西亚病倒那天起,它就一夜又一夜偷偷地把它的嘴——更确切地说,是把它的吸管——叮在阿利西亚的太阳穴上,不停地吸她的血。这种吮吸几乎感觉不到。毫无疑问,最初由于每天移动枕头而妨碍了它的生长;但自从阿利西亚病倒不能动以后,它吸血的速度就加快了。经过五天五夜,阿利西亚的血就被它吸干了。
三个月来——他们是在四月份结婚的——他们一直过着这种特殊的幸福生活。毫无疑问,阿利西亚多么希望在他们那僵硬的爱情小天地里能少一些严峻冷酷,多一些坦诚善良的柔情啊!但是,她丈夫那副冷酷无情的面孔总是使她的愿望落空。
这种在鸟类身上生长的寄生虫,在一般情况下是很微小的。但在某些条件下,它会长得很大。人血对它们的生长似乎特别有利,所以在羽毛枕里发现它们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利西亚的蜜月过得像一场漫长的寒热病。她是一个胆怯的、像天使一般美丽的金发女郎。她丈夫豪尔丹的冷漠性格打破了她当上新娘时的天真美梦。她非常地爱他。但有时候,当夫妻俩晚上一块从大街上散步归来时,她发现他一个小时以来一直哑然不语,这时她只要偷偷地看一眼豪尔丹那高大的身躯,身上就会产生一阵轻微的战栗。其实,他也是深爱着她的,只不过一直没有对她表示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