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关心你自己。”他附和道。
“有几次,”她说,“他们用你无法忍受的想都不能想的东西威胁你。然后你就会说‘别这么对我,对别人这么做吧,对某人这么做吧”。你也许可以假装这是权宜之计,它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想让他们停下来。但这不是真的。事情发生时,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认为没有别的方法能救你,你希望它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你并不在乎那人要承受什么,你只关心你自己。”
“之后,你对那个人的感觉再也不一样了。”
她又厌恶地快速看了他一眼。
“不一样了,”他说,“你感觉不一样了。”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好像再没有别的话好说。风将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贴近他们的身体。差不多同时,他们觉得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很尴尬,更何况就这么坐着也太冷了。她说她有事要赶地铁,起身要走。
“我背叛了你。”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他说。
他没有尝试去吻她,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讲。当他们穿过草地往回走时,她第一次直视他的脸。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眼,充满了轻蔑与厌恶。他不知道这厌恶究竟是单纯地源于往事,还是源于他那浮肿的脸和被风吹得淌着泪水的眼睛。他们肩并肩地在两把铁制的椅子上坐下来,并没有靠得很紧。她想说点什么,她将笨重的鞋子挪开了几厘米,还故意踩断了一根树枝。他注意到,她的脚好像变宽了。
“是的,”她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这里没有电屏,但多半藏着话筒,此外,他们还很有可能被人看见。但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若他们想,他们大可以躺倒在地做那事。一想到这里,他就吓得浑身僵硬。而她则对他的拥抱没有丁点儿反应,甚至没有试图挣脱。现在他终于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气色很不好,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疤痕被头发遮住了一部分,从前额一直延续到太阳穴。但他感觉到的变化并不是这个。她的腰变粗了,很奇怪,也变硬了。记得有一次,在火箭弹爆炸之后,他帮忙将一具尸体从废墟里拖出来,他惊讶地发现尸体不仅重得让人难以置信,还非常僵硬,极难处理,就好像一块石头而非血肉之躯。她的身体就像那个尸体。他不禁觉得她皮肤的样子也可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有些犹豫地又跟了她一小段距离,在她身后,保持半步之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她不是真的想把他甩掉,只是她的速度刚好可以避免和他并肩而行,他决定陪着她一直走到地铁站,但突然,他又觉得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一路跟下去既毫无意义又很难受。于是,他强烈地想离开朱莉亚,返回栗树咖啡馆,后者似乎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吸引他。他想念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想念那里的报纸、棋盘以及一直会被斟满的杜松子酒,最重要的是那里一定很温暖。接着,并非完全出于偶然,他任由一小群人插进他和朱莉亚中间,他心不在焉地追赶她,没多久便放慢脚步,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五十米后,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街上的人还不算多,但已经看不清她了。她可能就在十多个形色匆忙的人当中,也许他已经不能从后面认出她那厚实、僵硬的身体了。
他见过她,还和她说了话。这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本能地知道现在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几乎没有兴趣。若他们两人中有一人愿意,他就可以安排和她再约会一次。事实上,那次见面只是偶然。那是在公园里,在三月的一个寒冷的天气很糟糕的日子里,地冻得像铁一样,草看上去也都死掉了,除了几株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番红花,看不到一支花骨朵。当他发现他和她的距离不过十米时,他正双手冰冷,流着眼泪,急匆匆地行走着。他一看到她就被打击到了,她变了,又说不清哪里变了。他们一个招呼都没打,擦肩而过。接着,他转过身,并不是特别急切地跟在她身后。他知道这儿没有危险,没人会对他们产生兴趣。她没说话,斜穿过草坪,好像在试图避开他,后来又似乎听任他待在她身边。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粗糙的光秃秃的灌木丛中间,那里既避不住人,又躲不开风。他们停下脚步。天气太冷了,风打着哨穿过树枝,蹂躏着脏兮兮的番红花。他伸出手环住她的腰。
“事情发生时,”她说过,“你就是这个意思。”他的确如此。他不仅这么说了,他还这么希望。他真的想他们应该把她而不是他,送上去——
她曾说过:“他们进不去你心里。”但他们能。奥布兰说的:“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是事实。你永远无法恢复一些事情,一些行为。在你的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被杀死,被烧光,被腐蚀。
有什么东西让电屏中原本舒缓的音乐发生了变化,出现了一个尖利又充满嘲弄的音调,一个警报式的音调。然后——也许并没有真的发生,也许仅仅是和声音有关的记忆——有个声音唱道:
2+2=5
在栗子树的绿茵下,
一阵心潮澎湃后。他把白棋的马放回原位,但此时他已无法安定下来认真思考象棋的问题。他又漫无目的地想了起来。差不多是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的灰尘中写道:
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感觉——准确地说并不是百感交集,而是一种多层次的感觉,他说不清在他内心最深处搅动的究竟是哪个层次的感觉。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一个侍者走过来,注意到他的杯子空了,就拿来杜松子酒。他举杯闻了闻,虽然这东西一口比一口难喝,但他已沉溺其中。它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生。是杜松子酒让他在夜晚酩酊大醉,又是杜松子酒让他在上午恢复活力。他很少在11点前醒来,醒时眼睛犹如被胶水粘住睁不开,嘴里也仿佛有火烧一般。他的后背弯得像折断了一样,若不是前一天晚上在床边放了酒和茶杯,他甚至不可能爬起身来。在中午的几个小时里,他都神情呆滞地坐在那里收听电屏,手边还会放着一瓶酒。作为栗树咖啡馆的常客,他会从15点一直坐到打烊。没人在意他在做什么,电屏也不会呵斥他。有时,大概一周两次,他会去位于真理部的一间满是灰尘、被人遗忘的办公室里做点工作,或者说做一些所谓的工作。他被指派到一个委员会的下属委员会,其中前者是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细节问题的若干委员会中的一个。他们被雇来制定一个叫中期报告的东西,但他从来都不清楚这报告写的是什么,好像和逗号是写在括号里还是括号外的问题有关。委员会的其他四名成员都是和他类似的人。有时他们因为开会聚在一起,会一开完,马上就分开,彼此都坦率地承认其实没有什么事好做。但在另一些日子里,他们也会坐下来几乎是热切地工作,尽可能地表现自己,他们登记纲要,起草长长的从来没有完成过的备忘录——每当有争论,他们就会把争论变得极其深奥复杂,对定义吹毛求疵,将话题无限扯远,吵闹着相互威胁,甚至说要向上级汇报。然而,突然,他们又都没了气力,围坐在桌旁面面相觑,好像听见公鸡打鸣便隐去的鬼魂。
温斯顿心里很乱。那会是来自前线的公报。本能告诉他那是个坏消息。整整一天他都有些激动,大洋国在非洲大败的情景不时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真的看到了欧亚国大军势如破竹地通过那从未被攻克的边界,如一大队的蚂蚁涌入非洲南端。为什么不能从侧面包抄他们呢?西非海岸的轮廓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拿起白棋的马在棋盘上移动起来,正好走到合适的位置。就算在看到乌泱泱的大军向南部挺进时,他也看到了另一支大军神秘地集合起来,突然插入他们的后方,切断了他们的海陆联系。他觉得,凭借臆想,他正将另一支大军带入现实。只是行动一定要快。如果让他们控制了整个非洲,如果让他们得到了好望角的机场和潜艇基地,大洋国就会被一分为二。这意味着一切:战败、崩溃、重新瓜分世界以及党的覆灭!
电屏安静了一会儿,温斯顿再一次将头抬了起来。公报!但,不是,他们仅仅是换了下音乐。他眼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行动用图表的方式表示出来,一个黑色的箭头直指南方,一个白色的箭头横躺着指着东方,并穿过了黑色箭头的尾部。似乎是为了寻求安慰,他抬眼看了下画像上那张沉着的脸,怎么能认为第二个箭头是不存在的呢?他的兴趣又消失了。他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拿起白棋的马,试探性地走了一步。将军。但显然这步棋下错了,因为他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一段往事。他想起一间点着蜡烛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还有他自己。他是一个九岁或十岁的男孩,正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盒,兴奋地哈哈大笑。他的母亲坐在他的对面,也在笑着。
电屏上,声音暂停了一会儿,接着一个更为严肃的声音说:“大家注意,15点30分有重要通知,请做好收听准备。15点30分有非常重要的新闻,不要错过。15点30分。”之后,叮的一声,音乐又响了起来。
这一定是她失踪前的一个月。那时,他们已经和好,他忘记了没完没了的饥饿感,对她也暂时恢复了小时候的爱恋。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大雨滂沱的一天,雨水顺着窗框倾泻而下,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了,无法看书。待在阴暗狭窄的卧室里,让两个孩子十分无聊。温斯顿一面抱怨,一面大发脾气,徒劳地要着吃的。他非常焦躁,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扯了出来,还大踢墙板直到邻居敲打墙壁以示抗议,与此同时比他小的那个孩子不时便号啕大哭。最后,他的母亲说:“乖乖的,我去给你买玩具。一个可爱的玩具——你会喜欢它的。”然后,她就冒着大雨出去了,附近仍有几个店子开张营业。她带回来一个硬纸箱,纸箱里装着一副蛇梯棋。他仍然记得硬纸板那潮湿的气味。棋做得很差劲,棋盘裂开了缝,木质的小骰子切坏了,以至于几乎不能躺平。温斯顿闷闷不乐地看着它,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他的母亲却点亮了一支蜡烛,之后,他们便坐在地板上玩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便非常兴奋,又叫又笑,那个小棋子很有希望地爬到梯子顶,可接下来又一下子掉回了起点。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妹妹太小了,还不明白他们在玩什么,她靠着长枕坐在那里,他们笑,她也跟着笑。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一起很是快乐,一如他的幼年时代。
他研究了一下棋局并摆上棋子。棋的结局很有欺骗性,要用到一对马。“白棋先走,两步将死。”温斯顿看了看老大哥的画像。白棋总是将死,他有一种蒙眬而神秘的感觉。总是这样,没有例外,都是被安排好的。自世界伊始,没有一盘棋黑棋能得胜。这难道不是一个永恒的象征吗?象征善良会战胜邪恶?那张巨大的脸正盯着他看,镇定又充满力量,白棋总是将死对方。
他将这幅景象从意识里赶走。这记忆是虚假的。这虚假的记忆经常让他感到烦恼。不过,只要人知道它们的虚假本质,它们就不再重要。一些事情发生过,一些没有。他重新注意起象棋,再次拿起白棋的马。而几乎同时棋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棋盘上。他吓了一跳,就像被针扎到了一样。
电屏里的音乐停止了,响起说话的声音。温斯顿扬起头听着,但却不是前线的公报,而仅仅是富部的一条短通知。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鞋带产量超额完成了九十八个百分点。
一个尖利的喇叭声刺破了空气。是公报!胜利!喇叭声在新闻前出现就意味着胜利的消息。咖啡馆就像通了电一般激动,就连侍者也惊呆了,竖起了耳朵。
他从来不说明它们是什么,哪怕它们只存在于他的头脑里,他尽己所能地不去想它们的样子。而只模模糊糊地想到它们逼近他的脸,其气味扑鼻而来,杜松子酒在他的肚子里翻滚,他用紫色的嘴唇打了一个嗝。自从他们释放了他之后,他就长胖了,气色也得以恢复——事实上,比之前的还要好。他变得强壮了,鼻子和脸颊上的皮肤泛起粗糙的红色,就连秃顶处也变成了粉红色。侍者再一次不经招呼拿来棋盘和新出的《泰晤士报》,还将报纸翻到有象棋题目的那一页。之后,他发现温斯顿的酒杯空了,就端来盛满杜松子酒的酒瓶为他斟满。不需要提什么要求,他们知道他的习惯。棋盘总会为他备好,这个角落里的位子也会为他留着,就算客人满员也是如此,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看到和他离得很近。他从来都懒得数自己喝了多少杯。过一会儿,他们就会递给他一张肮脏的纸条说是账单,但在他的印象中,他们总是算少了账。而即使反过来,多算了他的钱,也没什么分别。如今,他的钱总是够花,他甚至还有了工作,一个挂名职务,收入要比他之前的工作高得多。
喇叭声引起了巨大的噪音。电屏里传出充满激情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外面庆祝式的吼叫声却几乎将它淹没。消息像变戏法那样在街上传开。他能够从电屏上听到一切都如他所料。一支海军舰队秘密地集合起来突袭了敌军后方,白色箭头穿过了黑色箭头的尾部。透过喧嚣,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胜利的短语:“大规模的展览调动——完美的——配合——彻底击溃——五十万俘虏——完全丧失士气——控制整个非洲——战争的最终胜利可以预测——人类历史的伟大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某种强烈的情感在他心中燃起,说恐惧并不确切,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激动,但它很快就褪去了。他不再想和战争有关的事。这段时间,对任何事他都无法集中思想超过个把分钟。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一如往常,杜松子酒让他浑身颤抖,甚至有点儿恶心。这味道真是可怕,丁香和糖精的味道都足够令人作呕,却还是压不住酒的油味儿。最糟糕的莫过于无论白天黑夜,他的身上都沾着浓浓的杜松子酒味儿,在他的意识里,这酒味和某种气味牢牢地纠缠在一起,那是——
桌子底下,温斯顿的脚抽筋式地抖动着。他定定地坐在那里,但在他的意识里,他却在奔跑,飞快地奔跑,和外面的人群一起,欢呼得耳朵都要聋了。他又抬头看了看老大哥的画像。这个驾驭世界的巨人!他是将亚洲之众撞得晕头转向的巨石!他想起,就在十分钟之前——没错,仅仅十分钟之前——就在他思考前线会传来胜利还是战败的消息的时候,他还满心困惑。啊,灭亡的岂止是一支欧亚国大军!从进入仁爱部的第一天起,他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生了最终的、不能缺少的、治愈性的改变。
温斯顿正在收听电屏,此刻里面只有音乐,但和平部的特别公告随时可能出现。非洲前线的状况令人极其不安。为此,每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一支欧亚国大军(大洋国正在和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和欧亚国打仗)正迅速地向南方移动。中午的公报没有提任何具体地点,但战场很有可能已经转移到刚果河口。布拉柴维尔和利奥波德维尔已经岌岌可危。这不仅仅是丢掉非洲中部的问题,这场战争让大洋国的领土第一次受到威胁。
电屏中的声音仍滔滔不绝地讲着俘虏、战利品和屠杀,外面的喊叫声已经减弱了一些。侍者们又回去工作了,他们中的一个拿来杜松子酒。温斯顿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中,没有注意到酒杯已被斟满。他不再奔跑欢呼,他重新回到仁爱部,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原谅,他的灵魂洁白似雪。他站在公开的被告席上坦白了所有事情,牵连了所有的人。他走在铺着白色瓷砖的走廊里,就像走在阳光中,身后跟着携着枪的看守。期待已久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脑袋。
温斯顿坐在他常坐的那个角落里,凝视着一只空玻璃杯。他不时便抬头看看对面墙上那张巨大的脸。那上面有个标题:老大哥在看着你。侍者自动过来为他倒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从另外一个有着软木塞的瓶子里摇出几颗豆子。那是栗树咖啡馆特有的丁香味糖精。
他凝望着那张巨大的面孔。四十年了,他终于领会那隐藏在黑色胡须下的微笑意味着什么。哦,这是残酷又毫无必要的误会!哦,倔强任性的,从那充满慈爱的胸膛里自我流放的人!两颗混着杜松子酒味的眼泪顺着他的鼻梁流了下来。但这也好,一切都很好,斗争结束了。他战胜了自己,他爱老大哥。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道金黄色的阳光从窗户里斜斜地射进来,落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15点的咖啡馆孤单单的。电屏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