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疼痛本身来说,”他说,“还远远不够。有时候人是可以和疼痛对抗的,即使疼得濒临死亡。但每个人都有些无法忍受的事——一些连想都不能想的东西。这和勇敢或怯懦无关。如果你从高处跌落,抓住绳子不算怯懦,如果你从深水中浮出头,往肺里猛灌空气不算怯懦。这仅仅是一种本能,你无法将它消灭。老鼠也是一样。对你而言,它们让人无法忍受。它们是一种你无力抵抗的压力,哪怕你希望自己能抵抗得住。需要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奥布兰没有直接回答他。他说话时,又换上了那副老师的神态,他已经好几次这样装腔作势了。他沉思地看着远方,就好像在和温斯顿身后的什么听众说话一样。
“但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又怎么去做呢?”
“奥布兰!”温斯顿说,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你知道没这个必要,你想让我做什么?”
奥布兰将笼子提了起来,带到离温斯顿较近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绿呢制的桌布上。温斯顿听到血液在耳朵里轰鸣的声音,觉得自己被完全孤立了,就像待在一个巨大荒芜的平原里,一个洒满阳光的沙漠中,那些声音从极度遥远的地方穿过平原沙漠向他袭来。事实上,装着老鼠的笼子离他不到二米。它们体形硕大,口鼻那里又平又钝,模样凶狠,且都长着棕色而不是灰色的毛。
“你还记得吗,”奥布兰说,“你梦中的恐怖时刻?你面前有一堵黑色的墙,你听到动物的低吼。墙的另一边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你知道自己明白那是什么,但你没有胆量把它们亮出来。墙的那边就是老鼠。”
“老鼠,”奥布兰仍然是一副对着看不见的听众说话的样子,“虽然是啮齿动物,但也是吃肉的。你明白。你一定听说过发生在这儿的贫民区中的事情。在一些街道,女人不敢把婴儿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即使只有五分钟。因为老鼠一定会袭击他,只需一会儿,它们就会把孩子的骨头啃出来。它们还会袭击生病的和将死的人。它们智力惊人,知道人什么时候是无助的。”
“你不能,你不能!这不可能。”
铁笼子里突然迸发出吱吱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温斯顿这里。老鼠们在打架,它们试图穿过分隔它们的东西到另一边去。他听到一种绝望的、低沉的呻吟声,似乎也从他的身外传来。
“你不能那么做!”他尖声惊叫着。
奥布兰提起笼子,并在提起的同时,按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温斯顿听到尖锐的啪嗒声,他疯狂地试图从椅子上挣脱开来,但毫无办法。他身体的每个部分,就连他的脑袋,都被绑得动弹不得。奥布兰又把笼子挪近了一些,它和温斯顿的脸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了。
看到这笼子的第一眼,尽管还不确定笼子里究竟有什么,他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浑身震颤,恐惧非常。此时,他突然明白装在笼子前端的那个形似面罩的东西有何目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吓得失禁了。
“我已经按下第一个控制杆,”奥布兰说,“你清楚这笼子的构造。面罩和你的头正合适,不会留下空隙。当我按下第二个控制杆的时候。笼子的门就会打开。这些饥饿的牲畜会像子弹那样冲出来,你有没有看到过老鼠跳到空中的样子?它们会跳到你的脸上,一直往里钻。有时,它们首先会攻击你的眼睛。有时,它们会钻进你的脸颊,吞掉你的舌头。”
“对你来说,”奥布兰说,“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老鼠。”
笼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温斯顿听到一阵持续的尖叫声从他的脑袋上方发出来,但他还在激烈地和恐惧对抗。想一想,想一想,哪怕只剩下半秒——想,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一股牲畜的霉味直扑他的鼻子,强烈地冲击着他,让他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几乎失去了意识,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疯了,成了一只惊叫着的动物。他抱着一个想法从黑暗中挣扎出来。有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拯救自己。他必须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身体插进他和老鼠之间。
他向旁边挪了一点儿,温斯顿终于可以看清桌上放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笼子,顶端有一个把手,方便人将它提起。笼子前端还装着一个类似击剑面罩的东西,有个向外的凹面。尽管这东西离他有三四米远,但他仍然可以看到它被竖着分成两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关着什么动物。原来,是老鼠。
面罩的边缘足够大,大到将他视野里的一切其他事物遮挡住。铁丝制的笼门和他的脸只有一两个巴掌那么远。老鼠们知道会遇见什么,其中一只正上蹿下跳,还有一只阴沟里的家伙老得掉了毛,它直立着,用粉红色的爪子扒着铁丝,使劲地嗅着什么。温斯顿能够看到它的胡须和黄色的牙齿。黑色的恐惧再一次抓住了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无能为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奥布兰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可能是活埋,可能是被火烧死,可能是溺水而亡,还有可能是被钉死,或者别的五十几种死法。也有时,最可怕会是一些十分琐碎的,并不致命的事。”
“在中华帝国,这是常见的惩罚。”奥布兰一如既往进行说教。
“你曾经问过我,”奥布兰说,“101号房里有什么,我告诉你,你早就知道答案。每个人都知道,101号房里的东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门又开了,一个看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用铁丝编成的盒子,或者说是篮子一类的东西,将它放在了较远的桌子上,因为奥布兰就站在那里。温斯顿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面罩贴近他的脸,铁丝碰到他的脸颊。接着——不,那不能解除什么,只是希望,一丝细弱的希望。太晚了,也许太晚了,但他突然明白,整个世界他只能把惩罚转移到一个人身上——只有一个人的身体能够插在他和老鼠间,他疯狂地喊了起来,一遍又一遍:
他在屋子里单独待了一会儿,之后,门开了,奥布兰进来了。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朱莉亚!随你们怎么对她。撕开她的脸,咬她的骨头,别咬我!朱莉亚!别咬我!”
这间牢房比他待过的所有牢房都要大,但他几乎没有关注四周的环境,只注意到他的面前摆着两张铺着绿呢布的小桌子。一张桌子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则靠着门,距离稍远。他被绑到了一张椅子上,很紧,以至于他一动都没法动,脑袋都转不了。一种软垫从后面夹住了他的脑袋,迫使他只能朝着正前方看。
他向后倒了下去,堕入巨大的深渊,远离老鼠。他仍然被绑在椅子上,但他已穿过地板,穿过大楼的墙壁,穿过地球,穿过海洋,穿过大气层,堕入太空,堕入银河——远远地,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老鼠。他在若干光年之外,但奥布兰依旧站在他的身边,冰冷的铁丝依旧触碰着他的脸。然而从包裹着他的黑暗里,他听到金属的撞击声,他知道笼子的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没有打开。
刑期的每个阶段他都清楚——或者说他好像很清楚——他究竟在这没有窗户的大楼里的哪个地方。也许因为不同地方气压略有不同。他被看守殴打时所在的牢房位于地下,他被奥布兰审问的那个房间临近楼顶。而现在这个地方应该深入地下好几米,已经深到不能再深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