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1984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们是死人。”他说。

鸟唱歌,群众唱歌,党不唱歌。综观世界,在伦敦,在纽约,在非洲,在巴西,在边境地区的神秘禁地,在巴黎、柏林的大街,在广袤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在中国和日本的市集——到处都伫立着强健又不可战胜的身躯,这些身躯因工作和生儿育女变得庞大,从出生到死都辛劳不休,都唱个不停。总有一天,他们强壮有力的腹部将生出神志清醒的民族。你是死的,他们是未来。但是,如果你能像他们保持身体的生命力那样保持头脑的生命力,让诸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秘密学说传递下去,那你也能分享到未来。

“我们是死人。”朱莉亚顺从地应和道。

“它没对我们唱歌,”朱莉亚说,“它唱歌是为了自己高兴,甚至不能这么说。它只是在唱歌罢了。”

“你们是死人。”从他们背后,传来一个冷酷的声音。

“你记得吗?”他问,“约会的第一天,在树林边上对我们唱歌的画眉?”

他们跳着分开了。温斯顿觉得自己的内脏都结成了冰。他能看到朱莉亚的眼珠四周已泛起了白色,她的脸变得蜡黄,衬得脸上的腮红更加显眼,就好像浮出了皮肤表面。

他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松地将朱莉亚的纤腰揽起来,她的身体从臀到膝紧紧地贴着他。但他们两个人却不能生育孩子,且这件事他们永远都不能做。他们只能靠语言来交流思想,交换秘密。而楼下的那个女人则没有思想,她有的是强健的臂膀、温暖的心灵和多产的肚皮。他想知道她到底生了多少个孩子,可能最少有十五个。她曾拥有短暂的、花一般的年华,也许有那么一年,她像野玫瑰一样诱人,但之后就仿佛突然受精的果子,她变得强壮、红润、粗放。再之后,她就生活在洗衣、擦地、缝补、做饭、扫地、擦抹、修理上。先是为子女,然后为孙儿,三十年中从未间断,可到了最后,她依然在歌唱。温斯顿崇敬她,这感觉很神秘地和屋顶烟囱后那片清新无云的天空混杂在一起。很奇怪,对任何人来说,天空都是一样的,不管在欧亚国,还是在东亚国,抑或是这里。天空下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差不多,几亿或者几十亿的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虽然仇恨与谎言筑起的高墙将他们彼此隔绝,他们仍然大同小异——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但他们的心灵、他们的身体中、他们的肌肉里,却聚积着力量,且总有一天他们要用这种力量颠覆世界。如果有希望,它们就在群众身上!他无须将那本书读完,他知道那是高德斯坦因留下的最后讯息。未来属于群众。他能确定,在群众的时代,群众建立的世界不会和党建立的世界一样吗?他能确定他不会融不进那世界吗?能,他能确定,因为那至少会是一个神志健全的世界。哪里有平等,哪里就能拥有健全的神志。力量改变意识迟早会发生。群众不朽,只要看看院子里那无所畏惧的身影,你就不会怀疑。终有一天他们会觉醒,尽管这可能要用上一千多年,尽管生存下去需要克服各种不利条件,他们就像飞鸟,将生命的活力从一个躯体传递到另一个躯体,而党既没有这种活力,又无法将它扼杀。

“你们是死人。”又是那个冷酷的声音。

“那正是她的美丽所在。”温斯顿说。

“在画后面。”朱莉亚悄悄地说。

“她的屁股至少有一米宽。”朱莉亚说。

“在画后面。”那声音说,“站那儿别动,别动,直到命令你们动。”

“她真美!”他喃喃地说。

开始了,终于开始了!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快逃命吧,快逃出房子,不然就太晚了——他们从未萌生这样的念头,他们不敢违背墙里发出的冷酷声音,想都不敢想。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翻了过来,紧接着,又听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那幅画落到了地板上,露出了后面的电屏。

他一面扎着工作服上的腰带,一面向窗户走去。太阳一定是落到房后去了,院子里不再有阳光。地上的石板湿乎乎的,就好像刚被冲洗过,他觉得天空也好像被洗过,从屋顶的烟囱间望去,能看到清新的暗蓝色天空。那个女人走来走去,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她一会儿将衣夹衔在嘴里,一会儿又取出来,她一会儿大声歌唱,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她没完没了地挂着尿布。温斯顿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洗衣为生,还是只单纯地为二三十个孙儿卖苦力。朱莉亚靠了过来,来到他身边,他们站在一起出神地看着下面那结实的身影。那个女人有一些独特的举止,他看着她,看见她将粗壮的手臂伸向晾衣绳,她的屁股壮得好像母马,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很美。她的身体因生儿育女像充足了气一般巨大,又因为辛苦劳作变得粗糙强壮,宛若熟透的大萝卜。在此之前他从来都没想过,一个五十岁妇女的身体还会是美丽的,但她又的确很美。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想,这壮实的、缺乏线条感的身体就像一块大理石,它和那红色的、粗糙的皮肤一起与少女的身体放在一处,就像玫瑰果与玫瑰花。为什么果实要比花朵逊色呢?

“现在他们能看见我们了。”朱莉亚说。

仍牵动着我的心弦。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你们。”那声音说,“站到屋子中间,背靠背,手放头上,不许接触对方。”

但这些年的笑与泪,

他们没有互相接触,但他好像可以感觉到朱莉亚的颤抖,也许是他自己在颤抖。他控制住牙齿,以免它们上下打战,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膝盖。楼下传来皮靴声,屋里屋外都听得见。院子里也似乎站满了人。有东西拖过石板地,女人的歌声戛然而止。又有什么东西滚了过去,发出长长的声音,好像是洗衣盆翻过了院子,接着是混乱而愤怒的叫喊,最后是一阵痛苦的尖叫。

他们说你终究会忘记;

“房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他们说时间可以医治一切,

“房子被包围了。”那声音说。

温斯顿也起来了,穿好了衣服。那声音不知疲倦地唱道:

他听见朱莉亚咬紧牙齿。“我猜,我们还是说再见吧。”她说。

“真奇怪,我敢肯定炉子原来是满的。我得把衣服穿上,”她说,“好像变冷了。”

“你们还是说再见吧。”那声音说。之后,又传来一个截然不同的、细声细气的、文雅的声音,这声音温斯顿曾经听过。

“可以管老查林顿要些,我猜。”

“顺便说一句,在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同时,这儿有一根蜡烛照你上床,这儿还有一把斧头砍你脑袋!”

“我饿了,”她说,“我们再煮点儿咖啡吧。见鬼!炉子熄了,水也凉了。”她提起炉子摇了摇,“没油了。”

有东西摔到了温斯顿身后的那张床上,一张梯子伸进窗户,压坏了窗框,有人顺着梯子爬进窗户。楼梯上再度响起皮靴的声音,满屋子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他们登着钉有铁掌的皮靴,手里抓着警棍。

这首烂歌似乎一直很流行,比《仇恨之歌》流行的时间还长,你在哪儿都能听到它。朱莉亚被歌声吵醒,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

温斯顿不再发抖了,眼珠也一动不动。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待着别动,待着别动,不要给他们殴打你的理由!一个男人站在他前面,那人的下巴像拳击手一样平坦,嘴巴细成一条缝,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警棍,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看着温斯顿,让温斯顿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由于手放在脑后,温斯顿的脸和身体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人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走开了。这时又有东西被打破,有人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镇纸,将它摔在壁炉的石头上,摔碎了。

都可将我心偷走!

珊瑚的碎片从毯子上滚了过去,它就像蛋糕上糖玫瑰花的花蕾,是一小片粉红色的皱巴巴的东西,它是如此地渺小,温斯顿想,它一直都是这样渺小。温斯顿的身后传来吸气的声音,接着砰的一声,他的脚踝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几乎让他失去平衡。其中一个男人一拳打到朱莉亚的腹部,打得她像折尺那样弯下了身子,在地板上扭动,喘不上气。温斯顿连微微转下脑袋的胆子都没有,但偶尔他还是能从眼角看到她面色惨白、呼吸困难的样子。即便身处恐惧,他的身体也仿佛能体会到她的疼痛,但就算最致命的疼痛也比不上让她恢复呼吸这般紧要。他清楚这种感觉,这可怕的、令人提心吊胆的疼痛一直在那儿却又没法克服,因为呼吸才是最为重要的事。两个男人将朱莉亚抬了起来,他们拉着她的肩膀和膝盖,像抬麻袋似的将她抬出了屋。温斯顿瞥到她的脸,她的脸向上仰起,脸色发黄,她的五官扭曲着,双目紧闭,她的面颊上仍能看出腮红的痕迹。这就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但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被他们唤起的梦!

他像死人般站在那里,还没有遭到殴打,他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好几种想法,但都毫无意义。他想知道他们是否抓住了查林顿先生,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理院子里的那个女人。他有点吃惊,自己竟很想撒尿,而就在两三个小时前,他才刚刚尿过。他注意到壁炉上的座钟指到了9点,即21点。可光线好像太强了些,难道8月的晚上,到了21点,天还不会黑吗?他怀疑他和朱莉亚把时间搞错了——他们睡了十二个小时,他们以为是20点30分,实际却是第二天早上8点30分。他没有再想下去,这没意义。

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四月的日子。

一阵较轻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查林顿先生走进屋子。穿黑制服的人突然变得恭顺起来。查林顿先生的样子发生了一些改变。他看了看玻璃镇纸的碎片。

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幻想,

“把碎片捡起来。”他厉声说。

温斯顿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他扫了眼老式座钟,发现只有20点30分。他又打了一会儿盹,窗下的院子里再度传来那熟悉、低沉的歌:

一个男人按照他的命令弯下腰。查林顿先生的方言腔消失了,温斯顿突然意识到几分钟前他听到的电屏上的声音来自于谁。查林顿先生仍旧穿着那件旧天鹅绒夹克,但他近乎全白的头发现在却变成了黑色。他不再戴着眼镜,他目光凌厉地看了温斯顿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份,然后便不再注意他。温斯顿仍然认得他的样子,但他已是另一个人。他的身体伸直了,看起来变大了,脸的变化很微小,却令他完全改头换面,他的眉毛变少了,皱纹没了,整个脸的轮廓都不一样了,甚至鼻子也好像变短了。这是一张大约三十五岁的男人的脸,机警,冷酷。它让温斯顿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已知的情况下,看到一个思想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