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准备好,你们两个,从此分手再不相见吗?”
“是的。”
“不!”朱莉亚突然插进来。
“你们准备好自杀了吗?如果我要你们这样做。”
温斯顿觉得自己过了很久才回答这个问题,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被剥夺了说话的能力,他的舌头在动,声音却发不出来,他摆出了发第一个单词第一个音的嘴型,又犹豫着摆另一个单词另一个音的,这样反复数次,自己也不知道要说哪个单词,最终,他说:
“是的。”
“不。”
“你们准备好隐姓埋名,余生去做服务生或码头工人吗?”
“你们能告诉我这些很好,”奥布兰说,“我们需要了解每件事。”
“是的。”
他转过身和朱莉亚说话,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情。
“那么,举个例子,假如朝一个孩子的脸上泼硫酸会对我们的利益有帮助——你们也愿意去做吗?”
“你知道吗?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他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们可能会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他的脸,他的举止,他手部的形状,他头发的颜色——甚至是他的声音都会变得不同。而且,你也可能变成一个不同的人。我们的外科医生能够改变人的样子,让人认不出来。有些时候这是必须的,还有些时候我们甚至要切掉一个人的肢体。”
“是的。”
温斯顿不禁瞥了一眼马丁那张蒙古人的脸,看不出那上面有什么疤痕。朱莉亚的脸色变得苍白,雀斑显了出来,但她依然充满勇气地面对着奥布兰,她喃喃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表示同意。
“你们准备好欺骗、造假、恐吓了吗?准备好侵蚀孩子们的心灵、散发令人上瘾的药物、 鼓励卖淫、散播性病了吗?——所有可以破坏道德风气、削弱党的力量的事你们都愿意去做吗?”
“好。没问题了。”
“是的。”
桌子上有一盒银色包装的香烟,奥布兰心不在焉地将烟盒推给他们,他自己也拿了一根。之后,他站起身,踱来踱去,似乎站着思考更加方便。香烟很棒,很粗,卷得也很紧,还包着罕见的丝绸一般的纸。奥布兰又看了看手表。
“你们准备好将祖国出卖给别的国家吗?”
“最好回你的餐具室去,马丁,”他说,“我会在一刻钟内打开电屏。走之前,你要好好看看这些同志的脸。你还会再见到他们的,我可能就不会了。”
“是的。”
和在门口时一样,这个黑眼睛的小个子打量着他们的脸,举止中没有一点友好的表现。他记住了他们的样子,对他们没有兴趣,至少表面上没有。温斯顿想,也许人工制造的脸无法改变的表情。马丁什么话都没说,什么问候都没留,就那么走了出去,出去之前,他轻轻地关上了门。奥布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只手插在黑色制服的口袋里,一只手夹着香烟。
“你们准备好进行破坏活动了吗?这可能会导致上百个无辜者送命。”
“你们明白,”他说,“你们将在黑暗中战斗。你们将永远身处黑暗。你们会收到命令、会服从命令,但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过些时候,我会给你们一本书,你们可以从中得知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真相,你们还能学到将之摧毁的策略。读完这本书,你们就是兄弟会的正式成员,但除了我们所奋斗的总目标和眼下的具体任务,你们不会知道任何东西。我只能告诉你们兄弟会真的存在,至于它到底有多少成员,是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个,我都不能对你们说。从你们个人的经验来看,你们永远不会认识十个以上的会员。你们会有三四个联系人,每隔一段时间更新一次,原有的人就消失不见了。而这是你们的首次联系,会保持下去。你们接到的命令都将由我发出。若有需要,我们会通过马丁来联络你们。最后被抓到,你们会招供,这无可避免。但你们没什么能招的,只有你们自己做的那些事是例外。你们不可能出卖重要人物,也许你们连我也出卖不了。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换上了不同的面孔。”
“是的。”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虽然他身材魁梧,可他的举止却非常优雅。即使是将手放进口袋或拨弄香烟这样的小动作,也能反映出来。相比强硬有力,他给人留下的更深的印象是自信、体贴,且这体贴中有那么一丝嘲讽的意蕴。尽管他可能是认真的,但他身上并没有狂热分子专有的执拗。当他说谋杀、自杀、性病、断肢、换脸时,隐约带着嘲弄的神情。
“你们准备好去杀人了吗?”
“这无可避免,”听他的语气,好像在说,“这正是我们要做的,没有妥协的余地。但如果生命值得再来一次,我们就不会做它了。”对奥布兰,温斯顿有一种崇敬,甚至是崇拜的感情。一时间,他忘记了高德斯坦因那蒙眬的形象。看看奥布兰那强壮有力的肩膀,那坚毅的面孔,如此丑陋又如此文雅,你不可能觉得他可以被击败的。没有什么战术他不能胜任,没有什么危险他不能预见。就连朱莉亚也像感动了,她专注地听着,香烟熄了都不知道。奥布兰继续说:
“是的。”
“你们会听到关于兄弟会的传闻,不要怀疑,对它,你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想法。你们可能把它想成一个巨大的密谋者的地下组织,在地下室召开秘密会议,在墙上张贴信息,用暗号或特殊的手势确认彼此的身份。这样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兄弟会的成员不能相互辨认,任何一个成员都只能接触到极少数的其他成员。就连高德斯坦因自己,若是落到了思想警察的手上,也不能向他们提供所有成员的名单或任何和这名单有关的信息。没有这种名单,兄弟会之所以不会被除掉就是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组织,是坚不可摧的信念将它凝聚起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同样的,你们只能仰仗信念,别的什么都依靠不了。没有同志间的友情作支撑,也得不到鼓舞激励。最后,你们被抓住,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我们从来不会救助我们的成员。最多,在必须将某人灭口的情况下,我们有时会将刀片偷运进牢房。你们不得不适应这种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境遇。你们会工作一段时间,会被逮捕,会招供,会死去。这是你们能看到的仅有的结果。我们活着的时候不会遇见任何明显的变化。我们是死人。我们唯一真正的生活在未来。我们将以几捧尘土,几副枯骨的姿态进入未来。没有哪个人知道未来还有多远,它也许是一千年。目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一点点地扩大头脑清醒的人的范围。由于无法进行集体行动,我们能做的只能是传播我们的想法,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这一代到下一代。面对思想警察,你别无他法。”
“你们准备好交出你们的生命了么?”
他停下来,第三次看他的表。
奥布兰坐在椅子上,微微转了下身,以便让自己和温斯顿面对着面。他几乎将朱莉亚忽略了,也许他想当然地觉得温斯顿可以代表她说话。他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开始用低沉的、没有感情的语气询问,就像在例行公事,大部分问题的答案他都知道了。
“已经到了你回去的时间了。”他对朱莉亚说,“等等,还有半瓶酒。”
“任何事,只要是我们能做的。”温斯顿说。
他将大家的杯子倒满并举起自己的那杯。
“是的,它们是真的。我们叫它兄弟会。你们至多知道它真实存在,你们是它的一员,其他的就别想知道了。我一会儿再回来。”他看了看手表,“即使对内党党员而言,关电屏的时间超过三十分钟也是不明智的。你们不能再一起过来,并且你们要分头离开。你,同志——”他对朱莉亚点了下头,“你先离开。我们还有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你们要理解,我必须先问你们一些问题。总的来说,你们打算做什么?”
“这次是为什么而干杯呢?”他说,语调中仍有一丝嘲讽,“为了让思想警察慌乱?为了让老大哥死?为了人性?为了未来?”
“那么密谋——那个组织也是真的吗?不会是思想警察杜撰的吧。”
“为过去。”温斯顿说。
“是的,真有这么一个人,而且他还活着。只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过去更加重要。”奥布兰庄重地表示同意。他们喝光了杯子中的酒,又待了一会儿,朱莉亚起身要走。奥布兰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小盒子,并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片让她放在舌头上。这很重要,他说,出去后不要让别人闻到酒味,电梯员非常敏感。而她一关上门,他就像忘记她的存在一样,又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
“当真有高德斯坦因这人?”他问。
“还有些细节要解决,”他说,“我猜你应该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温斯顿热切地举起了他的那杯酒,他曾在书上读到过葡萄酒,做梦都想尝一尝。和那块玻璃镇纸以及被查林顿先生忘了大半的歌谣一样,它们都属于已经消失的、充满浪漫情怀的过去。他偷偷地将过去称为“老时光”。出于某种原因,他一直认为葡萄酒是甜的,就像黑莓酱,还能让人立即醉倒。事实上,他一饮而尽后却非常失望。原来这些年他喝的都是杜松子酒,已经品不出葡萄酒的美味了。他将空了的酒杯放了下来。
温斯顿向他描述了查林顿先生商店上的那间屋子。
“这是葡萄酒,”奥布兰微微一笑,“不用怀疑,你们在书上看到过的。不过,恐怕外党的人有的不多。”他又换上严肃的表情,拿起酒杯,“让我们为健康干杯,让我们为我们的领袖高德斯坦因干杯。”
“现在还能用。过后我们会另外给你安排个地方。经常更换藏身之所是重要的。同时,我还要将那本书带给你——”温斯顿注意到奥布兰在提到“高德斯坦因的书”时加重了语气。“你清楚的,我会尽快给你,可能过几天才能拿到。书的数量很少,你能想象。思想警察发现它们、销毁它们的速度就像它们出版的速度一样快。但这不要紧。它是不会被摧毁的。哪怕最后一本也被带走,我们依然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再印出来。你上班时带公文包吗?”他补充道。
小个子很自然地坐了下来,仍带着几分仆从的姿态,一个被特别对待的仆从的姿态。温斯顿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突然萌生一个想法,这个男人一生都在扮演着一个角色,即便只是暂时放下伪装,仍会感觉危险。奥布兰拿起酒瓶,往玻璃杯里倒入深红色的液体。让温斯顿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很久以前在墙上或在广告牌上看到的由电灯泡组成的大酒瓶上下移动,将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杯子里。从上看下去,那酒近乎黑色,但在酒瓶里,它却闪烁着如红宝石一般的光芒。它闻起来酸酸甜甜的。他看到朱莉亚拿起杯子,好奇地闻了闻。
“会带的。”
“马丁是自己人,”奥布兰说着,神情淡漠,“把酒拿到这边来,马丁。把它们放在圆桌上。我们的椅子够了吗?我们最好坐下来,那样谈话会舒服些。把椅子搬过来,马丁。这是公事,接下来的十分钟你不用做仆人了。”
“什么样子的?”
他觉得身后的门开了,便停下来回头张望。果然,那个脸色发黄的小个子服务人员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温斯顿看到他端着盘子,盘子上有一个酒瓶和几个玻璃杯。
“黑色的,非常旧,有两条带子。”
“我相信一定存在某种密谋,一些秘密组织正在进行反党活动,而且你也参加了。我们也想参加,也想为它工作。我们是党的敌人,我们不相信英社原则。我们是思想犯、是通奸者。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们想把自己完全交给你来安排,如果你希望我们用其他的方式证明自己,我们也心甘情愿。”
“黑色的,两条带子,非常旧——好的。最近几天——我给不了具体的日期——早上,你工作的时候会收到一个通知,里面有个字印错了,你务必要求重发。第二天上班时就不要带公文包了。路上会有人拍你的手臂,对你说‘我想你把公文包弄丢了’。他给你的公文包里就有高德斯坦因的书。你要在十四天内还回来。”
他卡住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目的是如此晦暗不明。因为他没打算从奥布兰这里得到什么实际的帮助,所以要说清自己为什么来并不容易。他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发现他的话苍白无力又空洞非常:
他们沉默了一会。
“我们来是因为——”
“再过几分钟你就得走了,”奥布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
“是的,都关上了。这儿只有我们自己。”
温斯顿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在没有黑暗的地方?”
“还是我说吧,”温斯顿迅速地接道,“那个东西真的关上了?”
奥布兰点了点头,一点都不吃惊。“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说,就好像他明白它暗示的是什么。“在离开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有口信吗?有问题吗?”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
温斯顿想了想,似乎没有想问的问题,也不觉得有必要讲一些高调的话。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奥布兰或兄弟会,而是一幅意象复杂的画面,他母亲最后呆的那间黑暗的屋子,查林顿先生商店上的小房间、玻璃镇纸、带着玫瑰木框架的钢板画……他差不多是脱口而出:
此时,他正对着他们。他身材魁梧,比他们高出很多,他的表情仍让人捉摸不透。他有些严厉地等着温斯顿说话。但他要说什么呢?即使是现在,你仍可以想象他很忙,他正生气地想他们为什么要打扰他。没有人说话,自从电屏被关掉,房间里就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气氛压抑。温斯顿艰难地凝视着奥布兰的眼睛。突然,奥布兰那严峻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扶了扶眼镜,这是他特有的习惯性动作。
“你听没听到过这样一首老歌,开头是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没错,”奥布兰说,“我们能关掉它。我们有特权。”
奥布兰点了点头,优雅而郑重地唱完了这段:
“您可以关掉它!”
橘子和柠檬。圣克莱门特教堂的大钟说。
朱莉亚非常惊讶,轻轻地尖叫了一声。温斯顿虽然害怕,但他过于震惊以至于控制不住说出了口:
你欠我3个法寻。圣马丁教堂的大钟说。
他特意从椅子上站起来,安静地穿过地毯走到他们面前。讲完那串新话,他的官威似乎放下了一些,但他的神情却比平时更加阴沉,好像不高兴被人打扰。温斯顿本来就很恐惧,此时这恐惧里又增添了几分尴尬,很有可能,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错误。他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奥布兰真的是那种政治密谋者呢?除了一闪即过的目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什么都没有。此外,他拥有的只是一些秘密的念头,而这又完全建立在幻想之上。他已无路可退,他甚至不能拿借词典当借口,因为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朱莉亚也在场。奥布兰走到电屏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来,转身按下墙上的一个按钮。啪的一声,电屏里的声音停止了。
你什么时候还?老百利教堂的大钟说。
“项目一逗号五逗号七批准句号六项包含的建议加倍荒唐接近思想罪取消句号未处理建设性付款加上满足预算机械装置一般费用句号结束消息。”
等我发了财,肖尔迪奇的大钟说。
奥布兰捏着一张纸条,好像正在专心研究。他的脸很大,头低着,看得清他鼻子的轮廓,他的样子充满智慧,令人敬畏。大约有二十秒,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他将语音记录器拉出来,用各部的混合行话说道: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说。
温斯顿的心剧烈地跳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讲话。他只想到一件事:“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到这儿来简直太冒失了,更何况还是两个人一起,这更加愚蠢。尽管他们走的路线不同,且直到奥布兰家门口才碰面。但仅仅是到这种地方来就需要鼓足勇气。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你才有机会看到内党党员的住处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你才有机会穿过他们的居住区。公寓很大,非常气派,每样东西都富丽堂皇,食物和烟草散发着陌生的香味,电梯安安静静地上上下下,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穿着白色上衣的服务人员正忙忙碌碌——这一切都让人心生畏惧。虽然到这里的借口很巧妙,但他每走一步都会担心黑色制服的警卫会突然出现,管他要证件,将他赶走。但奥布兰的服务人员却毫不迟疑地允许他们进去。那是个小个子,一头黑发,穿着白色的上衣,长着一张菱形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也许是中国人。他带着他们穿过走廊,地毯很软,墙壁上糊着奶油色的墙纸,护墙板刷成了白色,所有这些都干干净净,同样令人望而生畏。而温斯顿想不起来有哪堵墙没有被人蹭脏过。
“没错,我知道最后一句。我恐怕你现在必须回去了。但等等,最好也给你一片药。”
他们站在一间长方形的光线柔和的屋子里。电屏的声音被调得很低,听不清楚。地上铺着华美的深蓝色地毯,很厚,人踩上去就像踩到了天鹅绒上。在屋子的另一端,奥布兰正坐在桌子旁,桌子上的台灯罩着绿色的灯罩,桌子两边放着一大摞文件。朱莉亚和温斯顿被带了进来,奥布兰没有抬头。
当温斯顿起身的时候,奥布兰伸出了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几乎将温斯顿的手掌都给捏碎了。走到门口时,温斯顿回头看了一眼,奥布兰似乎正要将他忘掉。他把手放在电屏的开关上,正等他离开。而在他的身后,温斯顿看到桌子上那罩着绿灯罩的台灯、语音记录器以及装满文件的铁篮子。他想,三十秒钟内,奥布兰就会重新开始刚刚中断的党的重要工作。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