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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他将母亲失踪的事告诉朱莉亚。她闭着眼翻了个身,好让自己睡得更舒服。

这个梦在他的脑海里鲜活生动,尤其是用手臂围住什么的保护性的姿势,它似乎将整个梦的含义都容纳其中。他的思绪又回到两个月前的另一场梦上。那次母亲坐在一艘沉船中,看上去和坐在肮脏的铺着白色床单的床边一样,怀里的孩子紧紧贴着她的胸口,她在他下面很远的地方,每一分钟都在下沉,但她仍然透过越来越暗的海水望向他。

“我猜那时的你就是头残忍的猪,”她嘟嘟囔囔地说,“所有的小孩都是猪。”

他再也没看到他的母亲。在吞掉巧克力后,他有些惭愧。他在街上游荡了几个小时,直到饥饿驱使他回了家。当他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失踪了。在当时这已经是正常现象。房间里什么都没丢,除了母亲和妹妹。他们没将衣服带走,没带走母亲的外套。今天他仍不敢确定母亲已经死了,很有可能她只是被送进劳改营。至于妹妹,也许像他一样,被送到收留无家可归的儿童的地方(他们称它为感化院),那里因内战而壮大。还有可能她和母亲一起被送进了劳改营,或者被丢到哪里,或者就那么死了。

“没错,但这并不是这件事的真正含义——”

他停下来,却没回去。母亲看着他的脸,目光里充满忧虑。即使现在他仍惦记着那件事,但就算它马上发生,他也不知道最后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妹妹意识到东西被抢走,无力地哭了几下。母亲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这个姿势里有什么东西让温斯顿觉得妹妹就要死了。他转身跑下楼梯,手里的巧克力变得黏糊糊的。

从她的呼吸来看,她又睡着了。他想继续讲他的母亲。回想记忆中的她,他不能说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她没别人聪明,但她却拥有高贵、纯洁的品质。她遵循着自己的行为准则,她有属于自己的情感,不会因为外界的什么东西发生改变。她从未想过无用之举无意义。若你爱某人,就去爱他,当你什么都不能给他时,你还可以给他爱。最后一块巧克力被抢走了,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这没用,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不能再多变出一块巧克力,也不能让自己和孩子逃脱死亡。但这对她而言,似乎自然而然。轮船上那个逃难的女人同样用手臂护住她的孩子,在抵御子弹上,她并不比一张纸有用多少。恐怖的是党的所作所为让你相信,仅凭冲动,仅凭感情什么都做不了。而同时它又将你身上所有能左右物质世界的力量剥除。一旦你落入党的掌控,不管你有没有感觉,不管你做一件事还是阻止一件事,都没有什么区别。你终究会消失,你和你做的事都不再被人听到。在历史的大潮中,你将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但对两代以前的人来说,这好像不怎么重要。因为他们没打算篡改历史。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他们遵循这准则,毫不怀疑。个人与个人的关系非常重要,那些无用的动作,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濒死之人说的一句话,都有其价值所在。他突然想到,群众仍是如此,他们不为某个党效忠,也不为某个国家、某个思想效忠,他们忠诚于彼此。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轻视群众,他第一次将他们当做早晚会被唤醒、会令世界重生的潜在力量。群众仍保留着人性,他们的内心尚未麻木。他们仍保留着最初的情感,而他自己却要通过努力重新学会这种情感。想到这里,他记起一件毫无关联的事,几个星期前,他在路边看到一只断手,他将他踢到沟里,就像踢一棵白菜帮。

“温斯顿,温斯顿!”母亲在后面叫他,“快回来!把巧克力还给妹妹!”

“群众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一天,定量供应的巧克力发了下来。过去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都没有发。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小片巧克力,很珍贵。两盎司(那时仍使用盎司)一片,三个人分。按理,应该平均地分成三份。但突然,就好像受到了什么人的指示,温斯顿听到自己像打雷那样大喊要求将整块巧克力都分给自己。母亲要他别贪心。他们争执了很久,叫喊、哀诉、哭泣、抗议、乞求。他瘦小的妹妹用双手抱住母亲,像极了小猴子。她坐着,从母亲的肩膀处望过来,眼睛大而忧伤。最后,母亲将巧克力掰开,四分之三分给温斯顿,剩下的四分之一分给他的妹妹。小女孩拿着它发呆,也许不知道它是什么。温斯顿看了她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迅速地跳了起来,一把抢走妹妹手中的巧克力,冲向门外。

“为什么不是?”朱莉亚醒了,说。

他还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它阴暗、封闭,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就差不多占了一半的空间。围炉中放着煤气灶和食品架,屋外的台阶上有个公用的棕色的陶瓷池子。他记得母亲在煤气灶前弯着雕塑般的身子搅动着锅里的东西。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总觉得很饿,吃起饭来就像打仗一样。他死死地缠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没有更多的食物,他还经常对她大吼大叫(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由于过早进入变声期,有时竟洪亮得出奇)。为了能多分到些吃的,他尝试着发出可怜巴巴地啜泣,而母亲也愿意多分给他,认为“男孩”理应得到最多的一份。但不管分给他多少,他仍坚持更多。因此每到吃饭的时候,母亲总会央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妹妹有病,需要食物,但这没有用。她一停止盛东西,他就愤怒地大声喊叫,还试图把她手里的锅和勺夺过来,或者从妹妹的盘子里抢过来一些。他知道他让她们挨了饿,但他无可奈何,他甚至觉得他有权这样做。他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就好像在为他的行为进行辩护。在两顿饭的间隔,若母亲不注意,他还经常会从架子上偷东西吃,尽管那里的食物少得可怜。

他沉吟片刻。“你有没有想过,”他说,“在事情变糟之前,我们从这儿出去,再也不见面。”

父亲失踪时,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惊讶或悲痛,不过,她就像变了一个人,看上去宛若行尸走肉。就连温斯顿也发现她在等一件她知道注定要发生的事。她烧饭、洗衣、缝纫、铺床、扫地、清理壁炉台上的灰尘,每件需要她做的事她都做了,但却做得很慢,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好比一架自动行走的艺术家的人体模型。她高挑匀称的身体似乎能自行静止,在床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几乎一动不动地照顾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只有二三岁,弱小、多病、非常安静,脸瘦得像只猴子。偶尔,她会将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发一言。尽管他很小,很自私,但他依然觉察到这和即将发生却从未被提起的事有关。

“想过,亲爱的,想过很多次。但我仍然不想这么做。”

他的父亲很早就失踪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记不清了。但他记得当时的环境艰难而痛苦:周期性的空袭让人惊恐不已,人们到地铁站里寻求庇护,到处都是残砖烂瓦,街角处贴着他无法理解的公告。少年们成群结队,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面包房前摆起了长龙,不时会有机枪声从远处传来。最重要的是,人们永远都吃不饱。他还记得一到下午,他就会花很长时间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在垃圾桶和废品堆里寻找卷心菜帮和马铃薯皮,有时还能翻出陈面包块,他们会非常小心地将上面的炉灰擦掉;他们清楚卡车的行驶路线,知道上面装着喂牛的饲料。他们等卡车开来,在经过那些坑洼不平的路段时,偶尔会从车上掉下几块油糕。

“我们很幸运,”他说,“但它不能持续多久了。你年轻,你看上去又自然又纯洁。如果你能避开我这种人,你可以再活上五十年。”

在梦里,他回忆起他看母亲的最后一眼,几分钟后,他醒了,和这情境相关的细微小事一簇簇地涌了上来。正是这个记忆,多少年来,他一直有意识地将它从意识中抹去。他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但当时他至少有十岁,可能是十二岁。

“不,这我都想过。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不要太灰心了,我很擅长生存。”

“我没杀她,这不是肉体意义上的。”

“我们能在一起六个月——一年——没人知道,最终我们一定会分开。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会处在怎样绝对的孤独中?一旦他们抓到我们,我们都没法为对方做任何事。如果我承认了,他们就会毙掉你。我拒绝承认,他们依然会毙掉你。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都不能把你的死推迟五分钟。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方是死是活,我们会完全无能为力。有一件事非常重要,那就是我们不应出卖对方,尽管这样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母亲?”朱莉亚问,她差不多还是睡着的。

“假如你指的是坦白,”她说,“我们还是会坦白的。没错,每个人都是这样。你挺不住。他们会拷打你。”

“你知道吗?”他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我的母亲是被我害死的。”

“我不是指坦白,坦白不是出卖。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关系:除了感情。如果他们让我停止爱你,那才真的是出卖。”

他重新躺下,缓缓地闭上双眼,沉浸在梦的氛围里。这是一个壮阔、明亮的梦。他的人生就像夏夜的雨后风景呈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玻璃镇纸中。玻璃的表面宛若苍穹,在它之下每样东西都覆着温柔清澈的光,一眼望去无边无涯。这场梦可以用他母亲的手臂姿势概括,事实上它正是由他母亲手臂的某个动作构成的。三十年后,他在一部新上映的电影中看到一个犹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被子弹射到做出了这个动作,而这之后她们仍被直升机炸得粉碎。

她想了想。“他们做不到,”最后她说,“这是唯一一件他们做不到的事。他们能让你说出任何事情——任何事情——但他们不能让你相信它。他们进不去你心里。”

“我梦见——”他欲言又止。这个梦太复杂了,无法用语言描述。除了梦本身,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它们在他醒来后的几秒钟里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对,”他多了几分希望,“没错,这是事实。他们不能进入到你的心里。如果你觉得保留人性是值得的,就算它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你都战胜了他们。”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噙满了泪。朱莉亚睡意蒙眬地靠近他,喃喃地说着,好像在问:“怎么了?”

他想起电屏,想起它永无休止地监听。他们可以夜以继日地监视你,但若保持清醒,你仍然能瞒骗过他们。他们都非常聪明,可他们仍然无法掌握挖出人们秘密思想的办法。也许当你真的落到他们手里后,情况就不同了。没人知道仁爱部里发生了什么,但人们猜得出来:拷打、下药、记录你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不让你睡觉,一点点地削弱你。把你关在单独囚室,没完没了地进行拷问。事实上,不管怎样,没有什么能隐藏起来。他们将通过问讯追查到底。但如果你的目的不是活着而是保留人性,那会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能改变你的情感,就算你自己也想改变。他们能让你所做所说所想的每个细节都暴露出来,除了你的内心。即使对你自己而言,你的内心仍然是神秘的、坚不可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