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督察,那只是不实的猜测。」棠叔拍了拍蔡婷的手臂,示意她坐下。「蔡氏有财务困难是事实,不过老板清楚他们的潜力,在二少奶末嫁进门前已不时合作、提供金援,永义少爷也是因为这些合作而认识二少奶。骆督察,你刚才也说过老板绰号叫『丰海鲨鱼』,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我手上有大量文件证明老板生前已计划注资蔡氏,如果二少奶是凶手,她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混、混帐!你说的全是假的!我、我……」本来举止庄重的蔡婷歇斯底里地大吼,从沙发站起来,对骆督察怒目而视。
骆督察默不作声,只把目光从蔡婷身上移开,回到他的记事本上。蔡婷觉得,骆督察这动作并非示弱,他的沉默不是认同棠叔所言,而是把自己的想法收起来。就像善于隐藏底牌的老练赌徒,故布疑阵,令对手猜不透他的打算。
「我只是转述情报,而且我已经强调是』谣言』。」骆督察平淡地说:「毕竟说到杀人动机,你可以说是五人中最明显,阮文彬一死,俞永义和俞永廉将会继承遗产,他们本来就不急于用钱,反倒是你的娘家需要大笔现金周转,上个月有报导说蔡氏今年亏损达一亿八千万港元,如果俞永义成为集团总裁,你要调动资金就……」
「最后是死者的三子俞永廉。」骆督察对床上的老侦探说:「俞永廉,二十四岁,就读于香港文化大学工程系,目前休学中。据说他跟死者并不亲近,不过对母亲却非常孝顺,俞芊柔住院时,他几乎每天都探望母亲。死者要求俞永廉一是完成学业,一是进入集团工作,不过他另有打算,想成为专业摄影师,两人间中有摩擦。」
「骆督察,请你不要含血喷人。」蔡婷胀红了脸,按捺着怒气,说:「你这样说,就好像我是为了钱才嫁给永义。」
骆督察日前向棠叔问及「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认为凶手会是谁」时,棠叔就透露了死者跟俞永廉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不过棠叔强调俞永廉不会是凶手。
「俞永义去年跟蔡婷结婚。蔡婷,三十四岁,蔡氏电子创办人蔡元三的么女儿,本来的职业是普通科医生,在柏华医疗中心工作,婚后已辞职。」骆督察突然盯着这位俞家媳妇,说:「有谣言说蔡婷跟俞永义结婚,是因为蔡氏电子近年负债累累,需要财团注资……」
「哼。」俞永廉没有像嫂子那样子大吵大嚷,只是不屑地吐出一个「哼」字。
虽然被赞许,俞永义仍紧绷着脸。骆督察以为他为了阿声提到兄长的坏话而感到不快,然而实际上他正担心着自己的恶行曝光—尽管他不是蓄意杀人,他亦为此深感悔疚。他开始想,或许在这场合被老侦探指出真相,纵使要面对牢狱之灾,他会更轻松一点。
「以上就是俞家各人的背景资料,我现在说一下事发前后各人在大宅里……」
「俞永义,今年三十二岁,是阮文彬与俞芊柔的第二个孩子。跟兄长一样在圣佐治中学念书,中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修读工商管理,学成归来任职丰海集团的副总裁,亦即是死者阮文彬的副手。根据证人所说,呃,俞永义跟俞永礼不同,处事认真,工作能力不比父亲甚至外祖父逊色,深得死者器重,父子关系良好。」
「嘟嘟。」指标指着NO,就像阻止骆督察继续。
「哔。」画面上传来一个YES。
「什么?」骆督察顿了一顿,似乎忘记了对方无法说话,再说:「师傅你想追问什么吗?是他们的资料?」
看到各人没有表示,骆督察就说:「接下来我要说二子俞永义的事情,可以继续吗,师傅?」
「嘟嘟。」电脑喇叭传来否定的答案。
「我这个部下经验尚浅,口不择言,如对死者不敬,请见谅。」骆督察道。阿声亦慌张地点点头表示歉意。
「咦?那……你想问的是和某人相关的问题吗?」
「咳咳。」骆督察故意干咳两声,似要打断他的话。阿声擡头一看,只见五位嫌犯的表情相当难看。
「哔。」
阿声一副准备不足的样子,手忙脚乱地从口袋掏出棕色外皮的记事本,紧张地翻开一页,说:「呃,俞、俞永礼,过世时年仅十八岁。十三岁至十七岁时留学澳洲,但因为成绩太差,被父亲强制带回香港继续学业,就读圣佐治中学预科都。由于已在外国考取驾照,俞永礼年满十八岁免试获得香港驾照后就经常驾车外游。跟擅长经营的父亲不一样,俞永礼爱好玩乐,风评差劣,曾多次闹事,和父母关系疏离……他的出生和死亡日期也有够巧合的,出生是在中秋节,过世的一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
「某人是男性吗?」骆督察问。众人听到他的问题,才意会他是利用最快捷的二分法,来缩小答案的范围。
「俞永礼,一九七一年出世,一九九○年因为严重车祸连人带车从清水湾道坠崖重伤昏迷,送进医院后两天不治……我似乎没记下所有资料,阿声,俞家的人物关系由你负责调查,你有什么可以补充?」
「嘟嘟。」随着这一声「不」,蔡婷差点吓得把心脏从喉咙吐出来。
「哔。」骆督察搔搔头发,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
「是蔡婷吗?」
「『不』?师傅你要我说俞永礼的事情?」
「嘟嘟。」
众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胡妈愣住。
「嘟嘟。」
「是胡金妹?」
「阮文彬与俞芊柔结婚后,同年诞下长子俞永礼,不过俞永礼已于一九九○年车祸丧生,我就跳过不谈……」
「嘟嘟。」
虽然胡妈是个工人,但对俞芊柔来说,这位女佣就像亲姊姊一样,自小照料她,跟她分享心事和秘密,胡妈对她也有一份深厚的感情,在四个月前俞芊柔病逝时,她流下的眼泪并不比家族里任何一个人少,失眠的夜晚比家族里任何一个人更多。
在场的两个女人因为这连续两个「NO」而感到不解。蔡婷正要发作,却听到骆督察问:「那……你想问关于俞芊柔的事情?」
「对,十一岁。」骆督察微微点头。「之后,胡金妹女士就成为俞芊柔的贴身女佣,一直照顾这个家庭,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据其他证人所述,胡金妹跟死者夫妇关系一直很好。」
「哔。」这个答案,让五位嫌犯松一口气,不过心里都冒起疑惑——这老侦探怎么对已死去的人特别感兴趣?先问到俞永礼,现在又追问俞芊柔的事。
「十一岁。」胡妈捏着手帕,一脸拘谨地说。
「师傅,俞芊柔的背景资料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可以说的。」虽然骆督察嘴巴上说没有什么特别,手却翻弄着记事本,直到找到某一页才停下。「俞芊柔,丰海创办人俞丰的独生女,死者阮文彬的妻子,育有三名孩子……这些之前也提过吧。嗯……她今年五月因为胰脏癌病逝,终年五十九岁。勉强要说,她婚后一年似乎患上产后抑郁症,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师傅,你认为她跟案情有关吗?」十字没有跳到YES或NO之上,反而在画面中间有节奏地上下徘徊。
□马姐、妹仔:马姐(或妈姐)指来自广东顺德的女仆,妹仔则是丫鬟的别称,在广东话中两者泛指家庭女仆。
「你想说『或者』?」
「胡金妹女十,六十五岁,一九六五年从大陆偷渡来港,遇上俞丰夫妇,成为了家佣。当时香港虽然已禁止蓄婢,但大户人家仍会雇用『马姐』或『妹仔□』,只有十七岁的胡金妹女士就当了俞芊柔的保姆。一九六五年……那时候俞芊柔应该是……十二……十三……」
「哔。」
胡妈没想到矛头突然转向自己,不禁慌张起来。
「这样子啊……你们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骆督察转向五人问道。各人互相对视,却没有人首先开口。
骆督察瞧了胡妈一眼,翻过记事本数页,说:「没错,刚才胡金妹女士所说的是事实。那我接下来说一下胡女士的资料。」
「没有吗?」骆督察再次问道。
胡妈口中的「老板」自然是阮文彬,而「小姐」就是指俞芊柔,尽管俞芊柔是「老板夫人」,胡妈就是习惯称她做「小姐」。
「那个……」胡妈战战兢兢地说:「或者没有什么特别,但老板遇害当晚,是小姐过世后的百日祭,我准备了一些纸钱冥币,烧给小姐……」
「对哪。」一直没作声的胡妈说:「阿棠才不会是凶手,他跟老板和小姐一直很要好啊。老板跟小姐在一九七一年四月结婚,当时香港金银证券交易所刚开业,公司在这间交易所上市,阿棠为了让老板和小姐蜜月旅行,二话不说接过了老板的所有工作,还向大老爷说是老板新婚百忙之中抽空完成的。他们两个就像亲兄弟,阿棠才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哪……」
「啊,对,这个我听王先生提过。」骆督察说:「他还说你订制了跟丰盈小筑一样的纸扎大屋。」
「我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暗示什么,师傅自会分析。」骆督察回答道。
「小姐一辈子都是住在这个家,我怕她在下面住其他的房子会住不惯……」胡妈眼眶渐红,似乎想起主仆间的情谊。
「骆督察,你不是想说这是我的杀人动机吧?」棠叔插嘴说,「当年选丈夫的并不是大老板,而是夫人自己,而且我虽然跟夫人要好,我们从没有谈恋爱。何况事隔四十年,谁会为了这种陈年旧事杀害『情敌』?而且我要动手,要等到今天么?找还一直在他手下工作啊。」
阿声想起当天到场调查时,房子里仍充满焚香烧纸钱的气味。当时他还以为这家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或道教徒,每逢周末都祭祖拜拜。
「根据一些熟悉俞家的退休员工所说,当时一直谣传俞丰选的不单是私人助理,更是招『驸马』。六十岁的俞丰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自己又是一脉单传,传闻他眼看俞家就要绝后,所以特意找年轻有才干的人当入赘女婿,将来打理丰海集团。有人指,当时俞丰的女儿俞芊柔跟年轻的王冠棠较要好,可是最后下嫁的是年长的阮文彬。」
「那老头不是想说老爸是被妈回来杀死吧?」
棠叔听到骆督察提到自己,不自觉地挺直身子。
俞永廉突然说。这调侃一点都不好笑,棠叔正要出言责骂,但众人却被萤幕的异动吸引住。十字指标在画面正中间有节奏地上下摆动,那是「或许」。
「阮文彬本来是俞丰的下属,丰海最初只是一间小型塑胶制品工厂,不过在六○年代后期发展成物业投资公司,俞丰把握机会,令公司在香港多间证券交易所上市,当时俞丰喜欢聘用年轻人,二十三岁的阮文彬凭着灵活的头脑,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从文员擢升为大老板的私人助理,那时候还有另一人获得提拔,就是现年六十四岁、当时年仅二十岁的王冠棠,亦即是嫌犯之一的家族秘书先生。」
「这是什么荒谬的说法啊!」俞永廉笑道,不过任何人也知道他的笑容只是硬挤出来。
阿声总觉得这是下属的阿谀之词,虽然老板已死,但接手的是老板的公子,如果说了坏话,传到未来老板耳中,一样是吃不完兜着走。用「友善」来形容「鲨鱼」,阿声心想这真是前所未闻的笑话。
「师傅,你说……凶手是俞芊柔?」
「首先是死者。」骆督察打开记事本的某页,说:「阮文彬,六十七岁,男性,职业为丰海集团行政总裁。根据证人供述,死者在商界一向是个狠角色,收购小公司、打击对手的方法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被人称为」丰海鲨鱼「,跟集团创办人俞丰的经营方针大相迳庭。不过,面对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八年全球金融海啸,丰海的盈利不跌反升,从结果而论阮文彬的手法或许是正确的,撇开他在商业上的手段,公司的管理人员大都认为他是位友善的上司,即使要求比一般老板严格。」
指 标没移动,停在画面的正中间,既不是YES,亦不是NO。
「哔。」众人没有回答,电脑喇叭反而响了一声,就像老侦探向徒弟示意没问题。
房间里一片沉默,似乎没有人理解老侦探拒绝回答的理由。
房间里的气氛霎时掉到冰点,骆督察倒是回复本来的声调,说:「我现在会复述这星期收到关于各人的资料,如果各位有任何意见,可以直接提出。」
「那个……师傅,你是不是像以往一样已察觉破绽,但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骆督察问道。
阿声听得出,刚才骆督察说话中特别强调了「你们」这两个字。
「哔。」这次的YES倒很明确。
「俞永廉先生,请你弄清楚一点。」骆督察以他那猎鹰似的眼神盯着对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为死者讨回公道。我不需要讨好你们,因为员警就是要站在被害者的一方,为沉默的他们作声。」
「那么,我继续说明案情,之后你再给我们指示?」
「你这混……原来你之前是套我们的话吗?」俞永廉面露嫌恶之色,毫不客气地说,这一次,棠叔没有出言阻止。
「哔。」
刹那间,五位证人——应该说是五位「嫌犯」——明白了这两三天骆督察调查的真正意义。从大前天开始,骆督察跟他们见面时,都会问及家族中各人的关系,死者的过去等等,而最不寻常的问题,就是「假如犯人不是小偷,你认为凶手会是谁?」。
听到骆督察这番对答,俞永义拚命掩饰心中的不安,每次电脑响起那两种没有起伏的机械音,他就感到被刺了一下,仿佛老侦探的灵魂站在身后,钻进他的脑袋,不断挖掘他拚死埋藏的秘密。
「凶手就是在大宅里的五位成员之一。」骆督察冷静地说。
他觉得他快要崩溃了。
「不是外来者的话……」坐在俞永义身旁的蔡婷突然说道,令他猛然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