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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玛丽医院有不少大楼设有空中走廊,把各大楼互相连接,让警务人员和病者节省移动时间。J座一楼就是急症室,小明当然对急症室没有兴趣——他有兴趣的,是二楼东翼的洗手间。

——「往J座」。

石本添越窗逃走的那一间洗手间。

「到底组长为仆么会懂这堆冷知识啊……」小明步往洗手间时,内心不断嘀咕。他绕过两个弯角,按指示找到洗手间,解决后对镜子洗了把脸。离开厕所,正打算回到接待处时,小明不自觉地瞄到一个指示牌。

虽然他跟随组长到医院是为了调查镪水弹案,但他身为一名刑侦探员,自然会在意另一宗案子。小明前几年在各个警区大大小小的侦缉部门待过,参与过不少案子,虽然他担当的只是毫不起眼的角色,但他清楚自己身上流着的是刑警的血。石本添曾是头号通缉犯,是警队和市民的公敌,如果他可以选择,他也会选择追捕石本添而不是调查这个劳什子镪水弹案。

「组长,我去一趟洗手间。」当关振铎说到烧伤者因为皮肤无法阻止水分流失,所以要持续补充水分时,小明打住组长的长篇大论,借上厕所逃避一下对方的疲劳轰炸。

「反正尚有时间,去瞧瞧吧。」小明看看手表「下定决心,往J座走过去。

小明无奈地坐在关振铎旁边,正想问他如何从三位伤者口中找出犯人的线索,关振铎却开始谈化学灼伤的相关知识。他从应急治疗开始,一直滔滔不绝地谈到使用抗生素和非类固醇消炎剂的药物治疗,再聊到值皮手术和人工皮肤对伤口愈合的效果,小明心想,旁人大概会以为关振铎是专科医生,而他是正在了解治疗程式的病患家属。

通过走廊小明来到J座,在梯间有说明各层部门的指示牌。一如他在盘问惩教员的影片所知。J座二楼是警务社会服务部,一楼就是急症室。J座九楼是惩教署管辖的羁留病房,用来扣留患病的嫌犯,或是让需要留医的囚犯暂住。

关振铎走到接待处旁的一张沙发前,坐下,留下小明呆站着。小明没想到行事不按章法的组长这回居然乖乖地遵守指示。

「如果那两个惩教员谨慎一点,押石本添到九楼的厕所,就不会让他逃掉了。」小明心想。

「就算溜得进去,他们都不一定愿意回答我们吧。」关振铎爽快地说。「咱们就在这儿等一下,两个钟头很快过去。」

沿着楼梯,小明找到二楼的事发现场,洗手间位于东翼楼梯转角,附近没有办公室或病房,环境相当冷清,小明心想难怪惩教人员会押石本添到这里如厕。洗手间没有警员驻守,小明猜想同僚搜证后就将现场解封,毕竟封锁这厕所对追捕石本添没有帮助。

冯医生离开后,小明悄声问关振铎:「组长,是要趁没有人留意,溜进病房向二人间话吗?」

洗手间比小明想像中略大一点,一边有三个厕格,另一边有一列尿槽,尿槽旁有一个长彤的洗涤槽。洗手闻入口没有门,采用的是以墙壁辽蔽入口的弯角设计,而入口正对着一扇偌大的窗户。

「六号房,就在前面左边第三个房间。他们住在同一间病房。」

小明逐一检查厕格,仔细察看有没有他人错过了的蛛丝马迹。三个厕格中只有贴着修理告示的木门虚掩,他推开一看,只见马桶厕板脱落,水箱的冲水链子也断掉,除此之外跟其余两格没有分别。三个厕格里的墙壁上都镶有金属扶手,让行动不便的病人使用,但小明看了十分钟,也无法确认惩教人员把石本添锁在第二格还是第三格。小明本来猜洌,金属扶手上可能留下石本添慌忙解锁造成的刮痕,但他的想法落空了。

「啊呀,多问一句,请问钟华盛和周祥光住哪一间病房?」关振铎问。

在厕格里一无所获,小明便转往窗前侦查。站在窗前,他发觉可以清楚看到J座大楼外的行车道,而他望向远处,估计石本添同党待机的位置应该约在三十公尺之外。他探头到窗外往下观察,窗缘距离地面约有四至五公尺,而窗子正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石簷,左方有数根水管,只要小心一点,任何成年人也能利用它们顺利攀到下面,如果身手够好,说不定直接跃下也毫发无损。

「我是时候巡房,先失陪了。」冯医生向二人点点头。

小明在洗手间里逗留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可是没有看出丁点有用的线索。他灰心地离开洗手间,转到梯间打算回到S座,却突然忆起组长的话。

「那我们只好等一下啰。」关振铎说。小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两个半钟头才到六点。

——「翻看医院所有监视器影片,找那长发男人的踪迹。」

「关警官,您正好错过了。钟华盛的妻子今早在医院,周祥光则好像有一位当伙计的亲戚陪伴,但现在不是探病时间,他们都离开了。我想他们六点会再来吧——六点开始是晚间的探病时段。」

为什么那个长发男人没有一起逃跑?

「钟华盛和周祥光呢?」

小明沿着楼梯往下走,发现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跟洗手间视窗相同的景色。窗子镶有金属格子,小明用手摇了一下,格子文风不动,上面积了不少尘埃。他穿过梯间,通过一楼走廊,绕到洗手间窗子下方,花了约半分钟。

「您提起这个,确实有点麻烦呢。」冯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李风没有家人,我们暂时仍未联络上他的任何亲属,有不少档待签。」

「如果我是那个共犯,为什么不一起坐车离开?」小明心想。「虽然他不能从梯间的视窗跳出去,但全力奔跑的话,加上这段三十公尺的距离,顶多只要二十秒。他是害怕驻院员警阻挠,尽量缩短行动时间吗?可是,他们手上连冲锋枪也有,即使来硬的,在医院大干一场,也肯定能救出石本添啊?」

「我想问一下,替三位伤者办入院手续的是谁?」关振铎将话题拉回案件上。「既然我们不能向伤者问话,我想跟他们的亲人聊聊。」

小明对长发男人的去向感到相当疑惑。囚犯越柙,最困难的环节是解开手铐,摆脱羁押人员,石本添在跳出视窗的一刻已经确保这两项条件了。既然长发男人是共犯,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就没必要继续保持低调,直接奔逃也可以。

「对,我跟认识的警员说今天很忙,他就说如果中区车祸的货车载的不是无害的乳化削而是腐蚀性液体,医院令早就会塞爆了——不过现在也几乎塞爆了吧。其实如果中区交通不是因为这车祸而大挤塞,那三十多名被镪水灼伤的市民部分会改送到湾仔邓肇坚医院,我们的急症室就不会如此忙乱……」

不对、不对——想到这儿,小明更感到案件的不对劲之处。

「您指的是今早德辅道中的车祸?」

石本添是著名的悍匪,就算他是智囊,他的手下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光看到他们在逃走遇上意外时,毫不犹豫地跟警方枪战,就知道他们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如此一来,石本添要逃,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叫长发男人用子弹杀死两名惩教人员,再带同石本添一起离开就行了。

「我们部门也一样。」冯医生苦笑一下,「西环火灾已有几个烧伤的伤者要接受治疗,之后还有一堆被腐蚀液灼伤的,还好今早八点多运载化学原料的货车车祸没有伤亡报告,否则我现在仍在处理伤者吧。」

为什么石本添用上更麻烦的方法逃跑?是他良心发现,不想杀人吗?还是说他不确定羁押时有没有全副武装的人员看守,怕用枪的话会导致行动失败?

「今早真是不得了哩。」关振铎点点头。

小明努力思考,可是他无法找出合理的结论。

「就是被腐蚀液泼到后,有没有即时冲洗、急救员有没有充分中和皮肤上的腐蚀液,用纱布包扎防止细菌感染等等。听急症室的同事说,检查时才发觉情况严重,连分流站都看走眼,没有让他优先接受诊治。不过令早急症室出了一堆状况,也不能怪责他们了,先有火灾,再来是镪水弹,还加一桩囚犯越柙,有够手忙脚乱的。」

站在行车道上,一辆救护车从小明身旁驶过,他猛然从沉思中回到现实。他看看手表,发觉自己已离开足足半个钟头,于是三步并成两步,匆忙跑回矫形及创伤外科的接待处,他一边跑,一边想该如何对组长说明自己的想法,同时亦担心组长怪责自己擅离职守,独个儿晃到某处开小差。

「应急处理不足?」

当小明回到S座,情况却出乎意料。关振铎挨在接待处柜台,跟之前板起脸孔的护士有说有笑,那个护士满脸笑容,跟之前判若两人。

「暂时很难说长短,但我想两个星期是合理的预测。」冯医生向接待处墙上的月历瞧了一眼,再说:「而且,我预计三人在后天要进行植皮手术。周祥光应该会先做,他的应急处理最不足,虽然受伤范围不及其余两人,但皮肤的伤势最严重。」

「哦,小明,你上厕所这么久嘛。」关振铎转向护士,说:「还是不打扰你工作了,有空再聊。」

「他们要留医很久吗?」

「组长,您们……在谈什么?」坐回沙发,小明讶异地问。

「有,不过脸部最严重,手脚的都只是轻度灼伤。钟华盛左手臂和左脚都有伤,周祥光则是双手受伤……他应该是被腐蚀液泼到睑,慌张地用手去擦,结果双掌也被灼伤了。」冯医生边说边做出用手掩面的样子,示范他预计中的情形。

「没什么,就是闲话家常,健康养生之道等等。」关振铎莞尔一笑,再压下声线,说:「还有聊关于冯医生的事,例如他的兴趣,嗜好之类。」

「他们的手脚没有受伤吗?」

「冯医生……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小明紧张地问。

「没有,不幸中之大幸。钟华盛被腐蚀液泼到肩膀,再溅到脸部的下半部,脖子和口鼻的伤势最重。周祥光则迎面洒中,但他幸运地戴了太阳眼镜,液体没有沾到双眼。」

「当然没有,只是我刚才留意到他的手表、左手手指的茧、鞋子、夹在衬衫口袋的笔,知道他喜欢潜水、弹吉他、对某个英国品牌情有独钟,还有个性相当节俭,就跟那护士聊起来了。」小明露出不解的表情。

「钟华盛和周祥光呢?他们没有伤到眼睛吗?」

「唏,你怎么还不明白嘛。」关振铎笑道:「那护士对冯医生有意思。」

「是的,腐蚀液溅到双眼,待他情况稳定,我们就会让眼科的同事跟进。」冯医生摇了摇头。「他左眼比较严重,应该救不了,但右眼还有六成复明的机会。」

「咦?」

「李风的伤势很严重吗?听说他双眼有失明的可能。」

「小明,你要多多学习观察他人的反应细节,每个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无意间说出不少事实。刚才那护士打电话通知冯医生,和跟冯医生面对面说话时,表情都跟之前有着明显的不同。」

冯医生没料到对方有这反应,说:「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请说。」

「那么,是那个护士有什么可疑……」

「那没关系,我问冯医生您也可以了。」关振铎微笑道。

「不,我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关振铎因为小明的「冥顽不蔓」忍俊不禁。「不是每一件事都跟案件有关的。」

「是的,以医生的专业立场判断,我不能让您们做出有可能令伤者情况恶化的事情。请您们体谅。」

小明搔搔头,对关振铎的行径感到不解。他们面前明明有一堆难解的案子,关振铎竟然还有心情说三道四。小明心想,或许对「神探」而言,从来没有教他为难的情况吧。

「我姓关。」关振铎跟冯医生握握手,说:「警方不能向伤者问话吗?」

「组长,我刚才突然有个想法……」

「冯医生,这两位警官想查问被镪水泼到的三位伤者的事情。」护士说罢便埋首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

「是镪水弹案还是石本添案的?」关振铎一语道破,小明才知道组长猜到他刚才「失踪」半小时的理由。

护士不大情愿地拾起电话,对话筒说了几句,不一会一位年约三十、高大帅气、身穿白袍的男人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

「嗯……石本添案的。」

「哦,这样嘛……那我可以直接问医生一些问题吗?」

「姑且说出来让我听听吧。」

「在深切治疗都的李风情况严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护士见关振铎没有摆员警架子,语气也变得温和一点。「另外姓钟的和姓周的因』的脸部被镪水灼伤,现在勉强说话会影响皮肤愈合,而且情绪激动会影响康复进度。」

小明满以为组长会责备自己分心,没料到对方爽快地回应,他于是将则才想到的疑点一一向关振铎说明。

「很抱歉,我们不是同一部门的。」关振铎和气地回答,「伤者的情况很糟糕吗?」

「这长发男人的做法实在太不合理了。」小明说。

「员警先生,我不就跟你的同事说过,医生吩咐暂时不可以替病人做笔录吗?」年轻的女护士不客气地说。

「嗯,不错,你的疑问很合理。」关振铎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矫形及创伤外科的接待处,关振铎向当值护士出示员警证,查询三名伤者的情况时,对方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那么,组长您有什么看法?」

「矫形及创伤外科在S座,化学灼伤的意外都由那个部门处理,直接问那边的接待处就好。」

「我?我现在是来调查镪水弹案的,石本添的事情,就先搁下。」关振铎摊开双手。

「咦?」小明正要向急症室所在的J座走过去,「不是该问一问急症室的职员吗?」

「咦?组长?」

「S座。」刚下车,关振铎说道。

「先处理好这边,再处理那边吧。有没有听过英谚『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或是日本谚语『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不过你可以趁这个时间思考一下,或者你会想出什么结论。」

数分钟后,车子来到玛丽医院入口。玛丽医院是香港最大型的公立医院,服务市民逾半个世纪,从急症室到各种专科以至精神治疗一应俱全,而医院同时是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医院。玛丽医院共有十四拣大楼,规模足可媲美一个小型社区。

小明老是搞不懂组长,不过既然对方如此说,身为下属就不应该苦苦追问。

小明不了解关振铎为什么在这节骨眼还有闲情逸致买帽子,不过在这半年间,他知道这位组长一向待立独行,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

「天才果然难以捉摸啊。」小明暗忖。

「很热嘛……这个也是。」关振铎把帽子放凹胶袋。

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关振铎没有再跟小明说什么化学灼伤知识,也没有主动找护士聊天,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在面前经过的人。小明托着下巴,继续苦思石本添逃走的情况——不过他就像被组长下了咒,每当想到长发男人的行径,就不期然想起顺嫂谈及三位伤者的情景。他的思绪恍如一头困窘的猎犬,不知道该往左边树林追那只叫石本添的狐狸,还是到右方草丛找那头胡乱伤人的野猪。

「可是黑色吸热,大暑天戴这个会很辛苦吧。」小明瞧了瞧那顶黑色的帽子。帽子的材质很粗糙,正前方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但在帽舌的右边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灰色标靶符号,似乎想模仿某些知名品牌的前卫设计,可是怎么看都只是失败的山寨版。

时钟的短针指向「六」字,本来人不多的走廊开始繁忙起来。有些人行色匆匆,一脸愁容,但也有不少人气定神闲,缓步经过关振铎和小明跟前。

「哦,刚才离开嘉咸街前跟顺嫂买的。」关振铎从袋子掏出一顶簇新的棒球帽,往自己头上一戴,说:「原价三十,我杀价至二十,还可以吧。退休后我打算多到郊外走走,这种帽子遮太阳应该挺合用。」

「我们到病房门口等钟华盛的妻子和那个阿武?」小明问。

「组长,您那个胶袋里是什么?」来到一盏变红的信号灯前,小明向关振铎问道。他从刚才开始便发觉关振铎手上多了一个紫色胶袋。

「不用心急,再坐一阵子。」关振铎沉着地说。

「嗯,嗯。」小明将注意力放回路上。车子刚经过香港大学黄克竞楼,跟玛丽医院相距只有数分钟车程。

探病的人一一在他们面前走过,五分钟后,关振铎站起来,说:「可以进去了。」

「嗳,小心驾驶。」关振铎的声音将小明从思绪拉回现实。小明刚才想得出神,完全忘记自己手握方向盘,在马路上飞驰。

小明依从组长的指示,跟在他身后。他突然发觉,关振铎手上已没有那个紫色胶袋,可是他回头一看,又发觉没有遗留在沙发上。

这样的话,到底三人之中谁是目标?小明暗忖。犯人为了伏击在嘉咸街出没的仇人,半年前已经在旺角预演,那么三个月前才在嘉咸街开业的周老板就不会是目标;华哥在街坊之间的风评很好,虽然年轻时可能混过黑社会,但他在市集经营已有十年,换言之他金盆洗手至少有十年,即使以前跟人结下梁子,对方也没道理待十年后才复仇。伤势最严重的李风机会最大,从结果而论他现在徘徊生死边缘,这或许正凶为犯人有目的地向他投掷瓶子,确保他受重伤,而街坊对这个色老头的风评也不是很好,搞不好某个善妒的丈夫要教训这个老家伙:不过,如果因为这理由部署半年,似乎未免过于小题大作。

正事要紧——小明把话吞回肚子。他本来想叫住组长,问他是不是丢失了那顶新买的帽子。

小明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组长刚才向顺嫂查问三名伤者的底蕴的理由。小明猜想,犯人在旺角做实验,随机挑选某路人作为目标,尝试用镪水瓶向对方投掷,看看能否令目标受重伤。第一次可能失败了,所以第二次就用上两瓶,一瓶是向虚拟的目标攻击,另一瓶是制造混乱的幌子,犯人确定方法可行,就一直部署,然后今天早上向真正的目标动手。因为是早上,所以用上四瓶制造更大的混乱,老李、华哥和周老板,当中一人就是犯人想对付的仇人。

两人走进六号病房,房间里有四张病床,左边近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个失去左腿的老年人,另一张则空空如也,而右边有两位手臂插着点滴、头部包裹着纱布宛如木乃伊的病人。近门口的病人除了头脸被包扎,双手也缠着绷带,小明猜他是拖鞋档的周老板;床边有一个中等身材、穿深蓝色夹克、斜背着咖啡色肩包的青年正凑近床上的人耳边说话,小明相信他就是阿武。至于近窗子的病人床边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和一个穿校服的男孩,男孩紧抓住床上病人的右手,小明估计他们是钟华盛一家。

「不,因为风险太高。如果是预演,就算地点决定是中区嘉咸街,也可以挑周六或周日,游人更多,混乱更大,逃走就更易。这是『正式演出』,所以,受伤最严重的伤者就值得调查。」

「你就是阿武吗?」关振铎跟小明走近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对方表情略带疑惑。小明记得他就是刚才在自己面前走过、行色匆匆的访客之一。

「嘉咸街的案子不也可能是预演吗?」

「我们是员警。」关振铎向对方出示员警证。「你是周祥光先生的亲戚阿武吗?」

「答对。我认为镪水弹案也是类似的情况,犯人在旺角做案,用途有二,一是『藏叶于林』,制造同类案件,在嘉咸街犯案才是真正的目标;二是预演,在旺角测试投掷腐蚀液瓶子会造成的伤害程度、实习逃走过程、检视警方应对的手法等等。本来我以为这是模仿犯罪,那还可以推说这犯人不如旺角案的做案者深思熟虑,所以挑了一个对自己不利的犯案地点和时间;但既然手法完全吻合,犯人很大机会是同一人,那么旺角的案子就是预演了。」

「嗯、嗯。我就是。」看到证件,阿武抖擞梢神回答道。「两位元长官想问今早的情况吗?我已经跟另一位长官说过了……」

「……为了掩饰真正想杀害的目标?」小明在想到答案的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哦,今早的事就不用说了,我已经很清楚。」关振铎露出笑容,说:「你真人比上镜瘦得多……不,短时间减肥减那么多,应该很不容易吧。」

「小明,你有读过一些以连续杀人事件为题材的推理小说吗?假如凶手不是喜欢杀人的变态,那大量杀人的理由是?」

小明站在阿武的左后方,完全不了解关振铎在胡说什么。

「什么动机?」

「长官,您说什么?」阿武跟小明一样,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从现场环境看来,犯人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伙,当中的矛盾,正好令犯人的动机浮现。」

「你别再装了,我们连证物都拿到了啊。」关振铎从怀中拿出一个透明胶袋,里面有一顶按扁了的黑色棒球帽。「你三次犯案也戴着它吧?你不小心把帽子丢失在那个顶楼,鉴证科的同事捡到了。」

「所以,这案件是不同人做的?」

「不可能——」阿武脸色大变,伸手摸向自己的肩包,

「另外。」关振铎继续说:「周末和周五也不一样。星期五早上的嘉咸街市集再繁忙,也不及周末晚上旺角女人街那么多人。假设犯人是个神经病,纯粹以伤害他人为乐,他挑选这个犯案地点和日期就不太对劲。如果他挑周末才动手,那就有更多的猎物,制造更大的混乱;而且,他可以挑唐楼更多、更容易逃逸的铜铎湾渣甸坊市集,或是湾仔太原街市集等等。」

「哦?原来在肩包里吗?」

小明猛然察觉,因为同样是镪水弹,所有人都只考虑案件相同的元素,而没有思考当中相异的理由。

关振铎话音未落,阿武突然转身奔逃,但小明站在对方身后,阿武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小明紧紧抓住。病房里其余的人,纷纷因为这突变愣住,讶异地看着小明将阿武制伏。

「旺角的案子,是在周末晚上发生的,而这次却在周五早上。」关振铎打断小明的话,说:「光天化日之下做案,要冒上较大的风险,例如因为怕被附近大厦的居民看到,只能在顶楼逗留较短的时间,而且离开现场时,就算不担心被路人目击,也有可能被附近的监视器拍到。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犯人外表曝光的可能性大增。」

「组长,这个阿武……」小明用力把挣扎中的阿武按倒,确认他身上没有武器,扣上手铐,擡头向关振铎问道。

「有什么不同?一样是露天市集,在唐楼顶楼投掷水管疏通剂、令大量无辜市民受伤……」

「他就是半年前,四个月前和今早三起镪水弹案的犯人。」关振铎耸耸肩。

「嘉咸街的案子在本质上跟旺角的完全不同,在到现场之前我还对这假设满有信心的。」关振铎缓缓说道。小明顿时明白关振铎对黄督察说「完全吻合」时的微妙表情,就是因为环境证据跟预测不一样所致。

「为什么……不,组长您怎么知道他是犯人?」

「模仿犯?」

「我就说,每个人的举手投足都会透露不少资料。」关振铎笑说:「每人的步姿都有独特之处,刚才我看到他在走廊经过,就知道他是旺角镪水弹案件中监视器拍到的胖子。那两段影片我看过上百次,即使在街上碰到,我都能把他认出来。」

「一开始,我以为这次的是模仿犯。」关振铎答非所问,令小明疑惑地透过后视镜瞧了组长一眼。

小明呆住,他没想到组长居然会以步姿相同就认定犯人的身份,这未免太武断了——可是,阿武的举动恰恰证明关振铎的判断正确,令小明大感不可思议。

「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接待处的护士和另一位男看护听到骚动,慌忙地走进病房。

「对。」

「皇家香港员警拘捕嫌犯。」关振铎举起证件,冷静地回答,护士看到这一幕,不禁怔住。

小明如梦初醒,赶忙向组长回答道:「啊、啊,对不起,我正在想组长您之前的话。您说投镪水弹的犯人是精心策画、有特定目标?」

「麻烦你通知驻院警员前来协助。」

关振铎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刚才我知会黄督察我们离开,原来他刚接到指令,今早西环的火警也要跟进。西区刑侦认为火警起因可疑,所以港岛重案组会接手调查。听说有二十多名居民留医,重案组探员在玛丽医院刚替嘉咸街的伤者做好笔录,便要跟火灾的受害者录口供,也算是因利乘便,不用跑两趟……喂,小明,你在听吗?」

护士六神无主地点点头,急步走回接待处打电话。

「玛丽医院。」关振铎重复一次目的地。小明踩下油门,车子沿着皇后大道中向西驶去。

「好了,小明,这边告一段落罗,那么,我们可以进行另一边的调查了。」关振铎转过头,对床上的病人说:「我们终于见面了,周祥光先生……不,石本添先生。」

小明回到警署,开着他的蓝色马自达0121,来到嘉咸街和皇后大道中交界。关振铎挽着一个紫色的小胶袋,站在路边向小明扬扬手,小明停下车子,关振铎就坐上副驾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