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那么容易死。”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在养伤,动作温和,就连身上的衣料都是温暖而柔软的。
他换了自称,声音也跟着放得平柔。
“这话不是该朕说吗?”
说着他抬了抬胳膊,低头道:“ 你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狼狈了,不要这个样子。只要伤不至命,最后都会好的。”
张铎笑笑,把袖子拈到手指上,侧身擦了擦她脸上的余泪。
“我知道……我知道……”
“还好我没有把你害死。”
“你知道还难过什么。”
身边的人没有应声,反将他的手臂拽得更紧了。
席银又没了话,只顾拽着他的胳膊。
张铎撩开她额前的乱发,“那你怕什么。”
将将入夏的雨夜,虫鸣还不算盛,但因城中人寡而一声幽过一声。
席银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你走。”
张铎无奈地看着身旁紧闭双的人,叹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问你话又不答,只管这么拽着像什么样子。”
“你是不是说不听啊,能不拽这么用力吗?朕没说这会儿要走。”
说完,他曲了一只腿,又道:“靠这儿吧,把手我的臂放了……嘶……”
伤口过深,虽然已大半愈合,被她这么一牵扯还是有些疼,但他没有动,伸出一只手,托着背让她靠得舒服些。
他一时没忍住从齿缝里切出了一声。席银忙抬头朝他的伤处看去,“我……我是不是……”
张铎稍稍皱了皱眉。
“没有,不疼。”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字,却不知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四肢百骸之中竟陡然流窜开一股又酸又烫的疼痛。以至于她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他抬臂安抚地揉了揉席银披散的头发。
他听完这句话,不由笑了一声,不带一丝斥意地说了一句:“放肆。”
“我让人把你身上这些刑具取了。”
“管你啊。”
席银握住张铎的手臂,镣铐上的铁链带着她的体温,轻轻撞在张铎的腕骨上。
张铎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轻咳了一声,敛平气息,低头看着她道,“抱着可以,不要用力拽,朕还没好全。”
“没事,我至今问心无愧。”
席银动容,也顾不上场合,礼数,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将脸颊慢慢地贴靠了上去。
张铎轻轻地摩挲着席银手腕上的伤处,那里已经上被张平宣上过了药,摸起来有些发凉发腻。
说完,那人盘膝在莞席上坐下来,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梦到朕了吗?”
“不痛吗?”
“睡着了还在哭,你梦到什么了。”
席银摇头,依着他将才的话,将手叠在他的膝盖上,弯腰轻轻地靠了过去。
恍惚中有一只手在摩挲她的脸颊,她浑噩地睁开眼睛,那盏孤灯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被点亮了,面前的人穿着病中的燕服,胸口翻出鹅黄色的衣襟。
张铎的鼻息温暖地扑向她的脖颈,卸掉冠冕,战甲,陪着她一道坐在孤灯下的张铎,仿佛以下子退回了清谈居时的模样。仍然孤独而沉默,却拥有一副世上最温暖的躯体。
唯一的灯火被风吹熄,席银疲倦得厉害,不愿再去点,闭上眼睛,听着满耳的风雨声,靠着背后的木柱,渐渐地睡去。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胡氏走后,外面下起雨来。
“你可以叫我的字——退寒。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叫这样叫我。”
胡氏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晶莹之物,不忍多言。
席银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那江大人,会斥责我的。”
“你把它交给江将军,请他替我还给岑照,顺请转告他,‘救命之恩不敢忘,若他准许,席银肯请,为他担待身后事。’”
张铎笑笑,“放心,他不敢。”
席银将那串铃铛捏入手中,须臾之后方将它交到胡氏手中。
席银想起江沁那几道诛心的话,不由一阵寒瑟。
胡氏依言坐下,撩起裙摆。席银弯下腰,寻到机巧处轻轻一掐,环锁应声而开。
张铎伸出一只手,将席银拢入怀中。
说完,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转而道:“好了,你坐下来,我帮你把你脚腕上铃铛解下来。”
“不是不怕了吗?”
“是啊……”
“那是你不在的时候。”
席银耳根渐渐染红,低垂眼睑,收敛了发烫的鼻息。
她说着,捏住了张铎的袖口:“退寒。”
胡氏轻轻握着席银的手,“内贵人爱慕……陛下吗?”
身旁的人似乎还不是那么习惯有人这么唤他,沉默了须臾,才“嗯?”了一声。
“在人前,也许这叫侍奉,可是,我们自己得明白,我们愿意用一生陪着一个人,是因为他很好,他值得我们尊重,爱慕。我们陪着他,是希望他那么好的人,不要因为误解,而过于孤独。”
席银闭上眼睛,嗅着他袖中已经渐淡的沉水香。
胡氏一怔,“那……叫什么啊。”
“你为什么一直不立皇后啊。”
席银摇了摇头,“这不叫侍奉。”
张铎低头看着膝山人那发红的耳廓,含笑轻声道:“你把江沁的话听进去了?”
胡氏抬起头,“若奴能与内贵人一道回洛阳,奴此生愿永远侍奉内贵人和陛下。”
“不是,我就是……”
席银撑着她站起身,含笑道:“傻话,有罪是该认,但不是这样乱认的。”
“因为放不下你啊。”
胡氏进来看见席银的模样,心疼不已,伏在席银榻边啜泣道:“都是奴没照顾好内贵人,都是奴害了内贵人。”
他没听席银做过多的解释,径直说了出来。
说完出帐唤人,自己则避了出去。
说出来之后,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松快了一般,松塌下了肩膀。
“我去唤了胡氏进来。”
席银怔在张铎的膝上,这是自从遇见张铎以来,她从张铎口中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把药膏留在榻边,起身抖了抖袖子,
哪怕帐外厚重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灌入她的耳中,仍然无法冲刷掉,这一句中饱含的温意。
“我都明白……”
“席银,我到现在,都还想得起,两年前把你吊在矮梅下鞭责的那一幕……”
张平宣望着她点了点头。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背脊。
“没事,殿下,都会过去的。”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陪着我只有乱葬岗的野狗,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一个姑娘好,就逼着你像我一样活着,让你受了很多苦。你以前一直想离开,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怕,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你不要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为谁心痛过,包括我的母亲。我早就习惯了被放弃,但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席银看出了她的心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
席银撑起身子,伸手环抱住张铎的腰,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这段时间,她一直不太敢去想岑照这个人,今忽在此处被惊鸿掠水般地提起与他相关的事来,她难免踟蹰。毕竟,她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个差点让她输尽人生的阶下囚。
“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虽然你说我写给你的东西不通,但那都是我的心里话。我至今仍然很怀念,你教我写字读书的时光,字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书……还念得乱七八糟。”
张平宣怅然。
“时间还长,不用急。我带你回洛阳,慢慢教给你。”
“那是给她救命的,不能让她一直带着,不然就会像我这样。”
席银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好好养伤,等廷尉审结我和哥哥的逆案,我会清清白白地跟你回去。”
席银看着自己的脚腕,铜铃铛膈出来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那圈痕迹还在。
战乱初平,洛阳的刑狱和司法还并没有从被军权凌驾的窘境里脱离出来,廷尉右监也明白,这个案子里最主要的两个刘姓之人已经身死,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内贵人,身份敏感,李继尚且不多言。
张平宣道:“什么要紧东西啊,还要你来解。”
所以,把他遣过来过来,除了例行讯问之外,就是让他给皇帝当个翻书典的人。
席银稍稍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让她进来吧,有样东西我还没替她解下来。”
因此当他将卷宗收理齐全以后,原本是想按律将张平宣名字也补上去的,回过神来之后,又划删掉了。
“哦,她在外面。”
而后一连拟了几个刑责,都不敢往上递,最后索性没写奏疏,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递了上去。
“对了,胡娘呢。”
这日雨将将停下,日破薄云,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层潮气。
青色素衣,垂肩长发,不施一丝脂粉的皮肤,在张平宣眼前淡淡地结出了一圈疮痍的影子。
张铎歇了个把时辰的午起来,梅辛林请见,替张铎的伤处换药。
说完,她干净地笑了笑。
这日宋怀玉也在旁伺候,但却不敢去搭手,看着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结疤的伤口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背脊发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席银摇了摇头,“哪怕要判死罪,也不能就这样等死啊,他要是醒来知道,又会骂我。”
梅辛林解开白绢查看了一番,抬头道:“臣说过,陛下这几日还不能牵拉左臂。”
张平宣放下药膏,轻声劝道:“还不如被关着呢,你这是何必呢。”
张铎正在看廷尉右监递上的卷宗,并没有太集力在应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几日席银拽他手臂的事,随口说了一句,“她能有什么大力。”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冷,她全身都在隐隐发抖。
“陛下在说什么。”
她托起席银的手腕,小心地挪开镣铐,用竹篾子挑起药膏,试着力,涂到她被镣铐擦破的皮肉上。
张铎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没什么。”
她丝毫没有借着皇帝的喜爱而索要任何东西,安安静静偏在她的自己的一处,话也不多,受他照顾的伤兵,都对她赞不绝口。使得江凌也开始觉得,这样锁着她,有些愧疚。私底下,从营中取了好些伤药,但碍于她的身份,不得私近,只好转交给张平宣,请她代为尽意。d 这日夜里,张平宣来替席银上药。
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朕之后会留意慎重。”
江凌与陆封对这位内贵人的气度实在无话可说。
梅辛林无意深纠,换了药后,示意宋怀玉过来替张铎更衣,一壁收拾药箱,一壁道:“臣听说,江大人回洛阳了。”
而席银自从听梅辛林讲过张铎的伤情之后,就再没有提过要去见张铎。只是偶尔在煎药之时怔怔地出神,被人唤回之后,也只揉揉眼,朝黄德官署的方向看那么一眼,又挽起袖子去做手边的事去了。
张铎“嗯”了一声。
席银被锁上了镣铐,但江凌与陆封却并没有禁闭她,仍由着她像从前一样,在伤兵营中浣衣熬药。她很温顺,尽力配合洛阳廷尉遣吏的讯问,廷尉右监很少见到这样女犯,不论是出于怜美之心,还是感怀于她救城的勇气,总之,并没有在讯问时过多地为难她。
梅辛林又道,
一座城的生息,终于与人的宿命关联起来。
“是哪一日回去的。”
他的队伍一起行,江州城便逐渐清净了下来。草木经过了洪水的浩劫,重新从容茂盛,百花无人踩,在街巷中堆了一层又一层。
“初五。”
黄德率领城内驻军,开了北门,出发去阳郡迁撤百姓回城。
“陛下是故意调他回洛阳的吧。”
五月中旬,城中残淤已被清冲殆尽。
张铎听了这句话,暂时弃了卷,抬臂饮了一口茶,侧面道:“你也要考虑,他如何自处。”
与此同时,江州城外驻扎的大部军队则陆续开拔班师,留下伤兵万余人仍在城内修养。
梅辛林笑了笑,淡应:“是。在江州,他的主张是落不实了。”
江沁与邓为明为稳洛朝廷,于五月初登船先行回京,告知朝上,皇帝要在江州亲审刘孽余党,审结后即回洛阳。李继立遣廷尉左右监南下江州协同审。
张铎半举着茶盏,试着抬起左手,试图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怀玉听过了将才二人的对话,此时忙站起身,替下张铎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页,刚要请罪,便听张铎道,“朕就看这一页。”
城内封锁了皇帝重伤的消息,城门紧闭。而南方则捷报频传,刘令余部被歼灭于南岭,刘令自己也被斩杀于残阵之中,历时一年的刘孽之乱彻底平息。顾海定在洛阳披锁下狱,廷尉李继请奏押解岑照等人入洛阳受审,但迟迟没有收到江州过来的回批。
说完,他抖了抖袖口,搁盏取笔,平声续道:“朕并不大想在席银的事上和你们拉锯,朕病着,也没顾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张落不实关键不在于朕。”
下过几场雷雨,江州仓皇入夏。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手底下的卷宗,“连廷尉右监都不敢拟罪。”
席银摇了摇张平宣的手臂,轻道:“殿下……我没事,此时江州……还乱,我也不能给黄将军他们再添乱了。您……去替我看看陛下吧,我不放心。”
他说着顿了顿,摇头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处审定,不再发回洛阳廷尉了?”
黄德道:“殿下放心,我等绝不敢为难内贵人,还请殿下不要令我等为难。”
“不。”
张平宣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张铎落笔圈勒了一处,“岑照的刑责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拟定,至于席银,朕已经写了诏,将这些卷宗一并发回,让洛阳下判,朕再批审。”
陆封应道:“是,末将领命。”
梅辛林道:“陛下连赦她,都不肯对朝廷下一点姿态。”
说完,他抬头对陆封道:“岑照收押在江州府牢,立即审问。内贵人……就暂时交给你与将军,在营中看守。若有必要,再提审。”
张铎喉中笑了一声,“她心局不小,问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们退一步,给她的都不是清白,对不住。”
黄德道:“末将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是,陛下的确是在寺内遇刺,末将身为江州驻将,肩负陛下安危和城中安定,不得不委屈内贵人。”
他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错愕。
张平宣道:“为何?她绝不是什么细作。”
“还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黄德蹲下身应道:“内贵人恕罪,末将……暂不能让内贵人见陛下。”
张铎续笔笑道:“病中难免,你听过就算了。”
席银摇了摇头,“我……我想去见陛下……”
梅辛林将目光撤了回来,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欢这个人,她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阳宫的内宫人。”
张平宣伸手理顺她脸上的乱发“不要谢我,我若救不了你,我亦此生自恨。”
张铎望着笔锋,平道:“不重要,在朕心里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人能逾越过她。”
席银在张平宣怀中闭上眼睛,轻道:“谢谢殿下。”
说着他侧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人生四情,喜怒哀乐。前面喜怒二字,朕过去尝过,但其后“哀乐”两项,都是她给的。”
说完,他一把甩开身旁人的搀扶,朝着落花道,跌跌撞撞地独行而去,此间长叹凄厉,令人闻之心寒。
梅辛林闻话,摇头长叹无话,末了,终开口道“臣明白了。”
“自诩性情,殊不知,这根本就不是国运长续之道。”
晌午就这么过了,梅辛林辞出去后,宋怀玉替张铎披了一件袍子,想问什么,又张不开口。
江沁听完黄德的话,怆然摇头。
张铎仍在看将才的卷宗,足足百页,纵然翻地粗略,此时也才看到一半。
说完,他朝江沁走了几步,“江大人,此时最重要的是救治陛下,清扫刘军余党。末将本不该在大人面前妄言,但末将身为江州守将,不能令江州万民寒星,若此时身在阳郡的百姓,知道末将枉杀内贵人,末将便再无颜面,接百姓们回城。”
他伸手端茶,见宋怀玉的模样,随口道:“想说什么?”
“末将不敢受内贵人的谢,内贵人大义,救了我江州一城,也救了末将的妻子儿女,末将虽不能替内贵人脱罪,但末将要谢内贵人的恩德。”
宋怀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涂,将才听陛下与梅医正说话,也不知听对了没有……内贵人……不会被判死罪吧。”
黄德拱手向她行了一礼。
“嗯。”
张平宣还要说什么,却听席银断断续续应道:“多……多谢……黄将军……”
宋怀玉听着这么一句话,着实松了口气,一时顾不上情绪道:“胡氏几个这几日担忧地一直哭,老奴去给她递个话,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黄德见在场的内禁军,包括江凌陆封在内,都面有动容之色,又见江沁胸口起伏,手指颤抖,料知此女杀不得了,忙上前道: “殿下,请听末将一言,如今陛下重伤,此女……又确实与陈家余孽有所关联,末将知道,其中或有隐情,但也需加以审理。不如暂将此女押在营内,等陛下无恙之后,再定罪行。”
正说着,门外通禀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江沁无言以对,悬掌却不知落向何处。
张铎抬起头,见张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渐阴,她立在背阳处,看不清眉眼。
张平宣回头道:“这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护她的,而江州被淹,消息无以传递,她把这个交给我,才让江凌得以叩开阳郡的城门,令阳郡首纳江州万民。我如今物归原主,为何万万不可?”
“何事。”
江沁见此忙道:“殿下,万万不可!”
张平宣抬起头,屈膝行了一礼。
“你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给你。”
“有事相求。”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张铎放下案卷卷,点了点头道,“进来讲吧。”说完,示意宋怀玉摆一方席垫。
张平宣低头掰开她的手,“是你说的,有你在,没有人能侮辱我。我也告诉你,有我在,谁也不能取你的命。”
张平宣走进内室,却并没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过一个叩拜的大礼。过后也不肯直身,任由额头贴手背上,沉默不语。
席银伸手拽了拽张平宣的袖角,“殿下……不要争……”
张铎低头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样子让朕说什么好。”
张平宣的话,显然逾越了朝臣的底线,邓为明也白了面色。江沁双膝跪地,拱手陈道:“殿下替其遮罪,此女今日更不得活,臣请殿下,顾全大局。”
“陛下不用说什么,听平宣说就好。”
“殿下不得妄言啊!”
“那你说吧。”
“我看你才糊涂,你不是不知道,这两年,洛阳宫只有她一个内贵人,她若是细作,不用等到现在,她早就把张退寒杀了!”
张平宣直起身望向张铎,“听说,廷尉右监的案宗呈上来了。”
江沁见此,扼腕叹了一声,低头对张平宣道:“殿下糊涂,此女本就是陈家余孽派到陛下身边的细作,陛下因他,才受重伤,如今生死未卜,殿下怎可救此等罪大恶极之人。”
张铎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案面,“都在此处,你要看吗?”
行刑之人被说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屈膝跪地,掩面道:“ 江大人,末将自请死罪,末将……不能……”
“不敢。”
张平宣根本没有理会江沁的话,转向行刑的内禁军道:“还有你们,你们驻守江州这么多日,亲自护送百姓和伤兵撤城,亲眼看着江口决堤,水淹江州数日之久,你们不明白,到底是谁救了这一城的人的吗?你们还定她的罪,还要杀她,你们良心不亏吗?啊?”
“你不要告诉朕,你要为岑照求情。”
“殿下!”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胡闹?你们才胡闹!”
张铎看着架在笔山上的毫锋沉默了须臾,“还没定。”
江沁道:“殿下不可胡闹。”
“难道不是议的凌迟吗?”
张平宣抬起头,“我看谁敢碰我。”
张铎不答,反问:
江沁见此,转身对黄德道:“把殿下带走。”
“你受得了吗?”
张平宣忙安抚她道:“好了好了,你别说话……”
张平宣听完,忽然身子一晃,有些跪不住,宋怀玉见状,忙跪过去扶住她。谁知她竟别开了宋怀玉的手,撑着地,重新跪直身,颤声道:“我受得了。”
席银面色由红转白,呕意不止。
张铎抬手示意宋怀玉退下,起身走到张平宣面前。
席银一连嗽了好几声,“陛下……陛下不想的。”
“让你看朕杀他第二次,朕觉得对你有些残忍。”
张平宣回头看向她,腾出一只手摘下她脖子上的绳索道:“还殿下呢,回头…… 回头我就去骂张铎,说好了带你回来麻,怎么又让人杀你。”
张平宣抬头望向他:“其实最该被治罪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席银艰难地睁开眼睛,轻唤了一声:“殿下……”
说完她拽住张铎的袍角,“对不起,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容忍我,维护我这么多年,我却一直在责怪你,一意孤行,害了席银害了赵谦,也害了你,害了自己……”
席银的身子猛然跌落在地,张平宣忙蹲下身将席银护在怀中,抬头泪声斥道:“你们这些大臣,枉称仁义,用的手段,竟和我一样卑劣。”
她说至此处,难忍哽咽。
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拽住了绞杀席银的绳索,内禁军本就不忍绞杀席银,此时见长公主亲自动了手,忙皆不敢跟长公主对抗之理,丢松了绳索。
张铎向来不是一个善于回忆的人,但此时望着张平宣,他仍然能想起十几年前,在张府时的一些情景。那个时候,她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他的衣角,惹了祸事就往他身后躲,但当他被张奚和徐婉责罚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哭着去求父母饶恕他,甚至不惜承认她自己的错处去解他的困。偶尔,也会冲他发些脾气。
江沁等人抬起头,见竟是张平宣。
有的时候,张铎也会庆幸,庆幸徐婉改嫁之后,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血缘相关的妹妹。但张奚死后,他与张平宣之间,却好像斩断了那一丝原本就稀薄的亲缘,变得水火不容起来,这实非他本愿。
山门前忽然想起一女子清亮的声音。
“这样吧,朕后日遣江凌送你回洛阳,你……”
“住手!”
“不必,我能面对他,我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我会安安静静地送他走。”
冰冷的绳索抖然收紧,她一下子失掉了呼吸,这已然不是席银第一次受这样的刑法,但那种疼痛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有麻木,她张开嘴,想再唤一声张铎的名字,可是那个姓氏勉强出了口,后面的两个字,却被绞在了喉咙里。
她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眼前的人终于笑了,冲她难得温和地摇了摇头。
张铎侧头看向宋怀玉道:“去取一张绢帕过来。”
席银在心里默默地问了他一句。
宋怀玉忙应声取来,张铎伸手接过,弯腰递到张平宣面前。
“我没有辜你吧。”
“你们怎么这么喜欢对着朕哭。”
席银闭上眼睛,张铎那张好像从来都不笑的脸,恍然出现在她眼前。
张平宣接过绢帕,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想让你对我心软。”
“塞口,绞杀。”
“朕没有心软,朕也差点杀了你,如果赵谦不来江州寻你,你也活不下来。”
说完,她看向席银,
“没事。”
江沁摇了摇头,“草莽不需顾后世,厮杀风流就够了,而国统毕竟不是草莽。需延继,发扬,传承。此女令君王有失,不论她说什么,都必须受死。 ”
她凄婉地笑了笑“我若泉下有知,料见当下,我会赞你果断,不会怨恨你。”
黄德听完席银的这一席话,摁在剑鞘上的手慢慢地松垂了下来,他侧身向江沁道:“不如等陛下醒来,再处置此女吧。
张铎凝着她的目光道:“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话,朕一并对你说了吧。张奚虽然不是朕杀的,但却的确与朕有关,朕知道,他一定会自尽,但朕没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后,还帮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宁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说着,她声音有些哽咽,“我……我只陪了他两年……就连我这样一个卑微愚钝的人,跟着他,也逐渐明白敬重和自重,谦卑自倚,勇敢地生活下去。江大人,席银不能认这个罪,这是我的尊严,也是陛下的尊严。”
他说着,撩袍忍住伤疼蹲下身,“对于你,朕不能说是完全问心无愧,朕让你没了父亲,也让朕和你的母亲,再不见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护好你,让你被人伤成这样。”
“众位大人,席银命如尘埃,若陛下身故,席银甘受火焚,做陛下陵中一层灰,可是,陛下绝不是你们口中,受女子蛊惑的君王。”
他说着,朝张平宣伸出一只手。
她说着,弯腰伏身,行过一礼,虽双手反绑,却还是尽力周全了仪态。
张平宣一怔,抬头道:“你做什么呀。”
“不是放肆!”
“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出气吗?”
江沁何曾感想,此女临死之际,还得以如此姿态,直驳他下给她的判词,不由额前渗汗,抬起手,颤指向席银,“放肆!”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心痛难忍,抿着唇握紧了手掌。
“可我不觉得,大人的话是对的。”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过,虽然张铎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在张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罚的哥哥。
江沁沉声道:“此问粗鄙不受教化!”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谅哥哥好吗?”
席银垂目,“所以……为奴者,永不得与君王并行吗?”
张平宣忍泪道:“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他说完,提声正音,再道“奴为内妾,需卑行于庭,受中宫约束管教,然陛下专宠于你,迟迟不立中宫,致使子嗣凋敝,国姓无继,只此一条,你已当受凌迟。”
张铎点了点头,“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因为,你逆了门第尊卑。”
说完,他伸手搀着她站起来,转而问道:“你将才说有事相求,是要求什么事。”
江沁沉默,须臾之后方仰头叹出一声。
张平宣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案面上厚厚的那一叠卷宗,轻道:“我想在岑照行刑前,去看看他。”
邓为明结舌哑然,席银则回看江沁,平道:“席银记得,从前在清谈居的时候,江大人对席银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席银想知道,为何当年大人觉得席银不该死,如今却视席银为罪人。”
“去吧。”
席银转头看向邓为明,“你们为何不敢听我说话,我说得并不是妖言,没有那么可怕。”
张铎没有犹疑,“你自己一个人去吗?”
邓为明忙道:“还不快堵了她的嘴。”
“对,就我自己一个人去。”
江沁被这最后一句话,逼退了言辞。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我无话可说,在大人眼中,席银一直是陈家余孽的细作,是蛊惑陛下的罪人,该杀一万次,可若要席银自己评述自己,那我不是细作,也不是罪人,我是个勇敢的女子,我不愧为陛下唯一的女人。我可以死,但我不准你侮辱我,因为你侮辱我,也是侮辱他。”
“这个,替我还给席银。她很喜欢你,哥,你如果喜欢她,说给她听。”
席银摇了摇头,脖子上的绳索冰冷地摩擦着皮肤。
五月底,李继和江沁之间、因为席银而起的拉锯逐渐演变成了尚书省与江沁等言官的拉锯,张铎在这个过程之中,始终没有为席银说一句话。
江沁低头问席银。
日常除了处理四处送来的政务以外,都在安安静静地养伤。一如他对梅辛林的配合,内禁军营里的席银也一如既往地配合着洛阳廷尉一轮又一轮讯问。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从始至终,席银都没有觉得疲倦又或者是委屈,相反,在江州城的一偏室中,沉默地陪着她的那个人,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朝臣来往的东后堂,一日之间,万千机务,他是什么也没有说,却令她逐渐开始懂得,不要惧怕这些人物,不要自卑于微贱,不要困顿于身份地位。
藏于人后固然有平宁的人生,但踽踽独行未必不能功德圆满。
但她依然记得两年以前,张铎在东后堂中,替她稳住手中茶盏的那一幕。
更何况张铎就在江洲,没有走。
张铎不在,席银也不怯了。
对于席银而言,江州城是她和张铎的人生真正交汇的地方,亦如洛阳在张铎身上烙下疮痍,江州的所有经历,如一抔干燥的灰尘落了她满身,言官笔下,她永远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清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再难过。
江沁从山门后走出来,是时邓为明,黄德许博等人也到了,夜风把火把吹得猎猎作响,人影在壁,犹如百鬼缭乱。席银一个人跪在地上,手腕被反绑,无法去擦拭脸上的眼泪,也无法自护体面,但她还是尽力地胸中悲意忍吞下去,抬头迎向江沁邓为明等人的目光。
她很喜欢,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洛阳千夫所指的这一段时光。
内禁军中的多数人都感怀这个女子对江州万人的大义,绞杀的绳锁是备好了,也绕上了席银的脖颈,但临着收绞时,却无人肯上前去做行刑的人。
那是完完整整,属于席银自己的一次对抗。
席银被内禁军从山门架了出来,腿伤未愈,她根本挣扎不得。
在完成这一次对抗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张铎从前所走的那条路有多么孤独。但如今她逐渐开始明白,很多曲解和误会,根本不需要开口辩驳,人活到最后,在世人眼中都是残缺的。
江沁举起颤抖地手,“住口!是我等无能,才叫你活至如今,今绞杀了你,吾等自奉人头,拖下去!”
过了五月之后,对席银的处置,终于在李继平和的一段判词下有了定论。
江凌还不及出声,席银仰头冲着江沁道:“我可以受刑,可以伏罪,但我求求你江大人,不要把我带走……”
这日,宋怀玉亲自来见她。
观音堂外,江沁被内禁军拥来,见此情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再听见席银这一句话,厉声喝道:“此殃国之女,罪大恶极,还有何道理存活于世,现于君王眼前!江凌!”
宋怀玉示意内禁军替席银解开镣铐,含笑对她道:“老奴来接内贵人。”
陆封闻声也迟疑了。
席银看着地上卸掉的刑具,如同那些遥远的,喧闹的偏见和恶意,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了灰尘,堆在她身边,她抬头轻声道:“廷尉大人定了怎么处置我吗?”
话音刚落,便听席银道:“锁我可以!让我守着他!”
宋怀玉点了点头,“是。除宫籍,逐出洛阳宫。以后,老奴也不能再称您内贵人了。”
江沁望着席银,“锁拿,看押。”
宋怀玉原本以为她会难过,正想宽慰她几句,谁知,她却抱着膝盖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此令一下,自然有人应声而出,陆封看向席银,迟疑道:“内贵人……不是,此女如何处置。”
而后又问道:“岑照呢。如何处置。”
江凌喝道:“先把此人带走,去召梅医正来!”
宋怀玉不知道如何开口,到是一旁的江凌应道:“判了凌迟。后日是刑期。”
岑照泫然无语。
宋怀玉觉得这话对席银来说过于血淋淋,不由阻道:“江将军……”
席银低头望向岑照,其声哀若秋雁,“哥哥,你用我去杀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再原谅你。在你死之前,我不会再见你,我会把你教我的话,全部都忘了,把张退寒教我的事,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全部记在心里面。”
江凌没有应宋怀玉,走近席银身边道:“席银姑娘,陛下说,如果你还想再见他一面,明日可以随末将去。”
江凌破入寺中,陆封率人一把将岑照摁跪在地,岑照没有挣扎,只是艰难地抬起被摁压在地的头朝席银看去,“阿银,对不起。”
席银垂下眼睑,默默地摇了摇头。
此间子时过了,山门外聚起了火光。
江凌道:“既如此,末将就去回禀。”
张铎已然脱力,笑而无音。
“等等。”
岑照蹲下身,撑住他的手臂,轻道:“我只把她交给你两年而已,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江凌站住脚步,回身等她言语。
肩头一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
席银迟疑一时,起身望着江凌道:“殿下呢。”
张铎面色苍白的笑笑。
“殿下昨日去过江州府牢,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便离了。”
她说着,望向张铎的背影,凄怆而恳切地续道:“你信我,我知道怎么面对江大人他们,我也知道以后怎么生活……我一定会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女子……”
“那殿下此时在何处。”
“张退寒啊,我不怕的……”
江凌摇了摇头。
她想着,拼命地把泪水吞回去,口中气息滚烫而酸苦,
席银忽然朝江凌走了几步,语声有些急切,“你们看着殿下。”
相反,哭泣即侮辱。
江凌仍就摇头,寡应道:“陛下不准。”
至此,她已是张铎全部的尊严,她若懂他的风度和抉择,他就不是英雄气短。
席银无言以对,她忽然想起,她在江上和张铎一起看过的那一丛又一丛的荣木悬棺。
席银不敢再哭,也不愿意再哭。
虽然她无意于将那些草木的命运,和它们内在的枯槁与张平宣的人生联系起来,但是她还是敏感地预见到了,九月花盛一日,夕则残败一地的凄艳之兆。
他不能不守住“残酷”,这是他从乱葬岗里活下来的原因,也是他区别于那些洛阳那些杀女为乐的二等风流,最重要的一点。
这不是她能逆转的,甚至不是张铎能逆转的。
其实不光是她,包括之后冗长的史辩,冠冕堂皇的人,做完冠冕堂皇的论述,言语纠缠,辞令游戏之后,也不能就那么将他轻易地和“暴虐”“无道”“残忍”“苛刻”这些判词拴在一起。
“陛下呢。”
他杀人如麻,且从不后悔。那其中不乏张奚陈望,这般举世的清流,但席银却从来无法把他视为奸佞。
她试图将这一抹惨景从眼前挥去,转而问起了张铎。
可是她同时也明白,这个人处世的原则和法度。
宋怀玉应道:“陛下在江边见一个人。”
席银很想告诉他:别的都已经不再重要,对自己好些。
“何人。”
包括对他自己。
宋怀玉回头看向江凌,“还是江将军来说吧。”
他当真对她过于温柔,而对其余的一切都过于残酷。
江凌没有迟疑,径直应道:“岑照。”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与席银之间隔出距离,竟没有一滴血污沾染到席银的衣裙。
岑照再一次看见天光的时候,眼前是浩浩汤汤的江水,耳边浪声轰鸣,江边葱茏的高树,碧冠参天。树下的巨平石上铺着一方朴素的莞草,莞草上放琴案,张铎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与岑照一样,不曾束冠戴,盘膝坐在案后,正扼袖拨着青铜炉里的沉水香。
伤口处迸溅出的血铺撒了一堂。
陆封上前,替岑照卸掉刑具,而后退到一旁,示意押解他的人也退下,仍由他一个人朝张铎走去。
三寸寒刃,如同他所教的那样,没入了他的血肉,而后又一把抽拔了出来。
“坐。”
彻底陷于黑暗之前,他还是朝着面前的无名处,最后暗含埋怨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案后的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他。
话音落下,他已闭上了眼睛。
岑照低头看着案上的酒盏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见就罢了。何必让我这一段残命,暴殄天物。”
说完,他垂下手,“没有去过战场,都觉得杀人是莽夫的行径,儒佛都重教化,所以文人都不肯轻易脏了手。张奚如此,陈望如此,但今日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你就试试吧。”
“一杯酒而已,不算。”
他挪回手重新点在胸口上,“只能落在这里。”
他说完,抬手将酒盏递向岑照。
他将手移到脖颈处,“还可在此处着力,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要毙人性命,”
岑照笑着接了过来,盘膝坐下。
但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须臾,终抬起手臂指胸口处,“此处下刀三寸可抵心肉。若是长剑板斧……”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体鳞伤,任何一个动作,都痛得令他骨颤。
岑照面上的那一丝惶恐,张铎看入了眼底。
他忍着痛,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搁盏道:“你能喝酒了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针一样,扎在岑照的背脊上。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语,却令他耳后发烫。好似并驾齐驱的人生,忽然在某一处输掉了一段经历,然而在人世同活时,他并没有觉得,那段经历,可以使他们分出什么高下来。却在最后一局,因此而落了下乘,手和心,都仓皇不已。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知道,人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吗?”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没有,从来没有。
“足够了。”
他从前拿过刀吗?
“那我下了几寸。”
陈望还在的十几年,他被洛阳文坛保护地太好了,山中英华如何会暴虐,高山莹土如何会杀人。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白衣不染尘,君子不沾污。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岑照怔了怔,瞳孔几不可见的一收缩。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所以你从前拿过刀吗?”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张铎轻笑。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我知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岑照握着匕首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知道。”
张铎听见了席银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没有回头,也没有理她,屈膝跪坐下来,对岑照道:“岑照,子时快到了。”
“为什么。”
“张退寒……”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如他所言,他盛于乱世,在儒道,佛教都在演化经典,敷面染唇地试图期世之时,他的残酷反若污泥上的血梅,风流刻骨,清白入世。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认识张铎的两年之间,席银逐渐明白,正视自己的躯体,收放欲望,这些都是高尚而难得的修炼,而张铎自身,却似乎并不在意所谓的君王“冠冕”,士人“衣冠”。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其言或许不假,他不是那么喜欢男女之事,所以从来不在女人的皮肉和屈辱上寻找乐趣。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除刑罚之外,他从来没有剥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衣衫。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他教女人如何尊重衣冠。
“不重要了。”
禅衣褪至地上,如此一来,席银能看见的,又只剩下他那累累伤痕的背脊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张铎听完这句话,回头看了席银一眼,依言背过身,单手解开了衣襟。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张退寒,褪衣。”
说完,他仰面一笑。
说完,他转过身,从佛案上取下一把匕首。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岑照却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一直做一个眼不盲而心盲的人,我也不想一直骗你。但是阿银,对不起,我苟延十几年,就是为了复这一仇。”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席银拼命地摇头,张口似欲说些什么。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说完他垂下眼帘,怅然叹道:“阿银啊,你如果没有喜欢上他该有多好。”
“你也是个可怜人。”
“你不是一直以为攻心为下吗?为何如今,也用了这不入眼的招数。什么这局让我,是让她来恨我一辈子吧。”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而岑照好像有什么不忍,终把目光从席银身上撤了回来。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退寒。”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复仇之人,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的阴狠神色,时至此时,他也没有暴怒,没有狂喜,摘掉了松纹青带的那双眼,蕴山藏水,仍如当年街市初见时一样。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席银怔怔地抬起头,岑照立在张铎身旁,也静静地望着她。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是啊,阿银,你能不能别哭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这一声来自岑照。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张铎低下头笑道,“在说什么,能不能别哭了。”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夹着眼泪和口涎的话,粘腻在一起连单个的字都分不出来。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不是啊……我……可我喜……”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席银再也无法克制,哭得泣不成声,从前无论受过多么大的委屈和痛苦,她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她想说话,但她说不出来,只能任凭胸中那撕心的悲切随着眼泪,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好在张铎将她搂入了怀中,“席银,不用这样,我也就是一自私的男人而已,我比岑照,好不到哪里去。”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所以,这局朕让你。”
“陆封。”
说完,他仰头看向岑照。
“末将在。”
“席银,原则是最伤人的。我处死张平宣,我的母亲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但这也就算了,而你不一样。其实我要赢这洛阳城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难。但我无法承受,你说了喜欢我之后,又不得不恨我这件事。”
“把他带回去。”
席银一怔。然而她还来不及去细想这句话究竟含藏着多少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脆弱,便听面前的男人自解道: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如果我就这么在你眼前杀了岑照,你还会跟我说话吗?”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席银心脉崩张,哪里肯听,别开他的手,凄惶道:“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杀我的,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来找我。”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能不能不要再对着我哭了。”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他挪了挪拇指,替席银擦去脸上的余泪。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 你不是说你一直在输吗,这次你没有输。话也说了不少了,你做你要做的事吧。至于你……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他说着随性地笑笑。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张铎在席银面前蹲下身,神色,竟有那么一时的落寞。他摸了摸席银的脸颊,平声应他道“不是。”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岑照看着张铎走向席银,忽然开口道:“想带她走吗?”
一夕则生,一夕则死。
他一直都是一个杀人时,不肯防御的人,一剑要封人喉,也舍得把胸膛送到敌手的刀下。
荣极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精神的刚硬和肉身的脆弱,两相交映。
席银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回过神来,忙摇着手臂哄它,胡氏逗弄着孩子的小手。
他说着,朝席银走了两步,素净的衣衫随风扬起一角,半挽着袖的手臂上,那处被她咬后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席银看书的时候,曾看到过一些皇帝的画像,他大多被裹在繁复厚重的冕服里,看不清骨骼体态。然而,她却见多了张铎这般衣衫单薄的模样,不见华服遮护,单就一层素缎裹着血肉之躯,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如同他从不刻意回避的过去……
“是个姑娘呀。”
谁知他竟然还看着她笑了一声,“凭什么朕要听你的话?”
席银点了点头。
席银说不出话来。
“对了,等送信的人从琨华殿回来,我想见见他。”
“骂够了?”
胡氏摇了摇头,“ 恐怕……也回不来了。”
但是麻核伤到了她的喉咙,她不敢吞咽,又不愿意让口涎狼狈地流出来,只得抿了唇,浑身颤抖地望向张铎。
席银一怔,“为什么。”
席银一股脑地吐完所有的话,终于在他面前佝偻着腰喘得面红耳赤。
“听说,送信的人,是赵谦赵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