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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

半晌,方仰起头将其慢慢地从口鼻中呼出来。

张铎看至末尾,将信放在膝上,半张着口,任由一股酸热的气,在胸口沉沉浮浮。

此时他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想要对那不知在何处的姑娘说,可是他也明白,真到开口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口齿僵硬,一点也不让她喜欢。

张铎终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传来的信报,信报是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是张平宣的。

所以,他不顾江沁等人在场,放任自己此时,就这么长久而无由地沉默着。

哪怕经过战乱,荆江两城皆布疮痍,但城外的两岸青山,依旧多情妩媚。

邓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没有开口,唯有黄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报上怎么说,江州死……如何?”

春汛过了,又在落花时节。

张铎抬手,将信向他递去。

岑照任凭她垂打,一声不吭,直到她彻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声来。这才轻轻将她在干净无水的台阶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阿银……对不起……再陪陪我。”

“你自己看吧。”

“你放我下来,你赢不了,他根本就不会来”

黄德忙将信接过来,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给股大呼了一声:“好!”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拽着岑照的肩袖,试图挣脱他

邓为明道:“黄将是何喜?”

席银无言以对,劝慰或者斥责,都因无法感同身受而显得苍白。她无法开口,却听他续道:“对不起,阿银,你让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没有办法答应你。”

黄德起身,面色动容,“那三万余人,都保住了呀!”

他一面走一面平声回答席银的话。“陈家只剩下我,十几年来,报仇这件事,我一直是一个人做的。”

邓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万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岑照背着席银转身朝沐月寺走去,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黄德看向张铎,起身跪伏下身,含泪恳切道:“陛下,末将要替拙荆,替江州的百姓,叩谢内贵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准许,臣愿替内贵人领私放逃将之罪。”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个人,究竟还要做什么?”

江沁呵道:

席银觉得,岑照又退回了当年北邙青庐,一个人,一张几,一把无雕的素琴,弹指之间,一晃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黄将军在说什么。”

在临战之时遣散身边人,退下战甲,脱掉靴履。

黄德转向江沁道:“江州万民得已保全,全仰内贵人大义大勇,其虽为女流之辈,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啊。江大人,末将知道,您是忠正无私之人,但容末将放肆说一句,您的儿子,江将军也在城中,江大人,难道对内贵人不曾有一丝感怀吗?”

他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道:“好,你们自散吧。告诉其余的兵将,江州城可以献,换你等性命足够了。”

“与国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归宿。”

岑照静静地听那人说完,面上却并不见仓皇之色。

“真正与国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银。”

话音刚落,忽见一军士奔来,扑跌在岑照面前,满面惶色地禀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东王在南岭被擒,楚王困于南岭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残部。如今张军已折返江州,正……正大举渡江。我军,降了……”

江沁不及应答,肩上却被张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慢慢松开,“不想看了。”

“不必站起来,也不必跪着。你要说什么话,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听。”

“不想再看了吗?”

正说着,邓为明进来道,“陛下,抵岸了。江将军在岸上侯见。有事禀告陛下。

“回去吧,哥。”

“召他上船来禀。”

席银想起自己将才那一句,“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继而在岑照肩头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却只闭着眼睛忍下来,并没有出声。

“是。”

岑照回过头,“你将才不是已经替哥哥解了吗?”

邓为明应声而出,不多时江凌披甲而入。见了张铎,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口中请罪道,“末将死罪,护卫内贵人不利,致使贵人如今身陷反贼之手,末将万死难辞己罪,请陛下重责。”

“怎么解。”

张铎低头道:“她在什么地方。”

席银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内贵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谶言是:“低枝逐水。”

江沁在旁问道:“除了这二人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什么?”

“其余的兵将已出城受降,已被内禁军捆缚看守。”

“昨日夜里,我给自己问了一谶。”

“既如此,你等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嗯?”

江凌迟疑了一时,抬头朝张铎看去。

“阿银。”

“内贵人在寺中,内禁军诸将皆受内贵人大恩,恐内贵人有损,都不肯轻易破山门。”

岑照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说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将等死罪。”

“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

张铎负手朝前走了几步,“岑照有话递给朕吗?”

席银抬起头,眼见头顶那一丛花阵繁艳,而触手可及之处的花枝,却大多已经衰败,她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实应道:

江凌直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向张铎。

“杜鹃开得好吗?”

“此信是沐月寺中递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张铎看完那封信,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江凌拱手道:“有,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便于今日子时之前,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抛给了宫侍,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江沁等人见此,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什么?”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江沁一怔,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岑照笑了笑,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父亲,您怎么了。”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艳。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哥哥背你走。”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做什么。”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伤虽未到骨,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这日,天放大晴。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捡拾遗物,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终于挣扎着绽开。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

春夏渐近,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说完,他一步未停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张平宣返身唤了他一声,“张铎。”

张铎不敢自问。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一个说字。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平宣深吸了一口气,“我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会给你,给席银一个交代。”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张铎抬臂摆了摆手,他背脊的轮廓从单薄的素绫禅衣中透了出来,隐隐可见几道褐色伤痕。江风一透,衣料便扑帖在背脊的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触目惊心地凸透出来,令张平宣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张铎你听到了没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张平宣绝不是贪生!”

他喉咙一哽,

“朕知道。”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应得不重,定住脚步转身回头道:“那你要朕对你交代吗?”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用了。”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为何。”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张平宣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因为席银。”

“不然怎心安理得。”

她说着,眼底渐泛晶莹,却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脖颈上经脉的线条绷地紧实好看。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我是张家的女儿,在世为人,心性修为,不能比不上她。”

“陛下何苦。”

说完,她叠手触额,向他屈膝再行一礼,“她救了江州三万余人,不应该被一个人困在江州城内,请陛下带她回来。我还有一句对不起,没对她说出口。”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说完,她跪地伏身,向张铎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这便是跪送之礼了。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陆封率内禁军弯弓搭箭,戒备在沐月寺外面。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见张铎独自一人,未系鳞甲,不悬佩剑地从城门前走来,忙上前跪迎。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陛下,末将等已查看过,寺中除去岑照与内贵人,只有不到数十残兵,但末将等并不详知寺内实情,恐伤及内贵人,遂不敢妄动。”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抬头望向山门,莲鲤相戏的单檐歇山顶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灿若云霞,修弥在洪流中被冲毁的一半门墙。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陆封。”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末将在,后退百米。”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陆封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军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擅退。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张铎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传话给江凌,今夜子时之前,不得破寺。”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陆封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拦道:“陛下,此举万不可啊,岑照以内贵人为质,就是为了引陛下前来,陛下万不可……”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尚未说完,江凌扶着江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来,疾奔至山门前,江沁别开江凌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到张铎面前,他双手不自抑地颤抖,眼中血丝牵扯,声调既恳切,又惶恐,“臣对陛下说过无数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他抬手朝无名处一指,“赵将军已经自毁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着您!您………”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他说得过于动情牵意,以至于心肺具损,胸无气顶,实在难以为继,踉跄着朝阶下栽了几步,眼见要抢头在地,众人也不敢上前。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撑他在阶下站稳身子。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江沁抑不住情绪,“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对张铎道:“陛下恕罪。”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张铎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责,低头平声道:“江沁,你缓一口气,让朕见见她。”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陛下……”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那……她还好吗?”

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江凌打马回城。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还。”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呵。”

“你看这个。”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殿下如何敢确保。”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岑照望着门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顾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顾惜。”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朕明白,若说张奚之流,不过是以清谈入政,为前朝皇帝铺一层官场锦绣,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们的清谈,致使金衫关失于胡人,一把弃的都是真正为朝廷抛头撒血的人,我听说过,你曾跪求陈望进言,派兵驰援金衫关,但你无官职在身,言辞最终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辩之中。不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我仍然觉得你不该退得那么干净,人后修行,人前争命,哪怕你是个文人,也得活着,才能握笔。不过岑照,”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他说着朝他走近几步,抬头朝望向那尊金身观音。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这些都是朕从前的想法,这两年,席银在朕身边,朕有试过,学一学琴,呵……”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场景,自嘲一笑。

“殿下……”

“她看不见的时候,朕也拨过几声,但朕学不会,至今也写不出《青庐集》那样的锦锦绣璇玑,朕从前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在洛阳,可料想,之后若得山平海阔的良年,洛阳未必容不下你这一等风流。”

张平宣抿住嘴唇,将那只金铃捏入怀中,拼命地稳住声音道:“撤城,不要耽搁。”

岑照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一席长话。

张平宣伸手接过那只金铃,忽觉心肺钝疼,去年冬天,为了这只金铃铛,她险些杀了席银,如今她竟又把这铃铛交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前世人如何地褒扬称颂他,都不如听张铎一人陈述。

她说着,把腰上的金铃解了下来,递向张平宣,“这个是内贵人给殿下的,内贵人说……恐荆州消息传递不及,阳郡不肯开城纳民,让殿下拿这个,去试试……”

他并不是刻薄,而是基于世道和政治之间的一种清醒。

胡氏颤颤地点着头,吞了一口唾沫,方道,“内贵人说游的春汛后日便至,要将军即刻撤城。还有这个……”

这种清醒,不是常醉的诗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给戈的莽夫所有。

张平宣没有应江凌的话,看着胡氏道:“你先不要慌,内贵人究竟要你传什么话,想清楚,说干净。”

“你到是没变什么。”

江凌道:“陛下把内贵人交给末将看守,末将不能让内贵人陷于险境!”

“朕当你是赞扬。”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张平宣道:“将军要做什么。”

“哎。”

江凌闻此面色迟疑,握剑回身道:“陆封在什么地方。”

岑照叹笑了一声,“你说的也许没错,但对我而言,我却再也不会相信,你后面那一句话。反而,我认可前句,当年的陈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阳。”

胡氏忙应道:“对,就是驸马,江将军,你要救救内贵人啊!”

说完,他抬起头。

胡氏还没开口,便听张平宣吐了两个字,“岑照。”

“张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你辩论是非。我也一个……怎么说,满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后悔,我从前没有跟你争过,名声,地位,你我在不同的两处地方,连交锋的机会都很少,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输,哪怕洛阳全是诟病你的人,我也输得一无所有。甚至不能维护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当年的洛阳城,你我齐名在册,魏丛山的临水会,压了多少金银,来赌你我一场对弈。最后,我竟然坐在你棋盘对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江凌迫问道:“你将才说掘堤的人是谁?”

“你以为,朕当年赢得无愧吗?”

胡氏吃痛,不自觉吞咽了一口,“奴……奴说不清楚,内贵人说,那……那什么人,他们要掘江堤,让将军带着城中人后撤出去……”

“你这样的人,会愧吗?”

江凌摇了摇头,一把捏住胡氏的肩膀,“说清楚……”

张铎点了点头,径直道:“会愧。杀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张奚让朕跪在你陈家百余人的灵前受刑,朕受了。那虽然是私刑,但朕是认的。朕始终不知道,张奚对朕这个儿子起过几次杀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杀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陈家灭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这两次,朕都没有私恨。”

张平宣看向江凌,“江州城怎么会有刘军?”

“为何不恨。”

“刘军?”

张铎笑了笑,一束头发从束发的玉环里松落下来,他随手将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张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亲的立身之道。前汉时的诸子百家,最后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杀伐,比沙场上的拼杀还要残忍,沙场不过取人性命,文道……呵”

胡氏睁开眼睛,张口道:“内贵人……在刘军的手上……”

他望向岑照,“诛的是心念,还有后世为人的底气,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余地。”

江凌忙蹲身道:“胡娘,内贵人在什么地方。”

他说完,将目光撤回到席银的身上。

张平宣伸手试图去解那只金铎,却忽然被胡氏握住,军医见此松了一口气,“将军,人醒了。”

“好在你是知道怎么活了。”

江凌顿住步子“陛下赐给内贵人的金铎。 ”

岑照顺着他的目光朝席银看去。

“江将军,你看。”

“张退寒,你如此行事,违背国政家道,并不是家姓长久之策。”

正说着,张平宣也撑着伞从后面跟了过来,江凌已有些焦惶,在城门口来回地踱着步子,张平宣放下伞,扶着城墙慢慢蹲下身,忽然看见了胡氏腰上的金铃。

“不需长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会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这个道理,朕就不解了。”

这话说得江凌背脊发寒,“赶紧救醒她!”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拼命地挣扎着,试图将口中的麻核吐出来。

守将道:“将军,我们初步看过了,胡娘身上没有伤,这血……因该是旁人的……”

张铎低头,看着席银涨红的脸,笑了笑,“席银,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

江凌见胡氏满身是血,问道:“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好像有些温柔。

城门口的守将正慌,见江凌带军医过来,忙散开让出空挡。

席银容不得自己细想,摇凄哀地看向岑照。

“那殿下慢些,末将先带军医过去。”

“岑照,没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这几日,在你身边琢磨了那么的久,自以为聪明,学可出师,结果就说出了两句不通的话。”几月不曾训斥,也敢跟朕卖弄了。”

张平宣放下药碗道:“我也去。”

岑照蹲下身,轻轻抬起席银的头,“你想说话是不是。”

江凌扼住手腕,“可能真的是出事了,军医……军医呢?赶紧先去城门口看看胡娘,把人救醒,才问得出下落。”

席银红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张平宣摇头道:“不曾,今日一早,我见伤药无人煎,才去替的手,平时这个时辰,她都在药灶那儿的。”

“好,哥哥让阿银说话。”

江凌忙对张平宣道:“殿下昨夜见到内贵人回来吗?”

说着,他正要去取席银手中的核麻,忽听张铎道:“等等。”

“将才,内贵人身边的胡娘独自骑马回来,浑身都是血,说是要见将军,这会儿人已经厥过去了。”

岑照的手顿了顿。

张平宣闻声也站住了脚步回头道:“出什么事了。”

“朕告诉你,拿出来是让你说话,过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不管朕做什么,你都不准当着朕,在外人面前哭。”

“什么?”

席银借着岑照的手,一口将麻核吐了出来,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缓,便抬起头冲着张铎喊道:“那你自己红什么眼啊!”

张平宣抽出一只手,拢了拢肩上的头发,颔首回了个礼,仍然没有说什么,正要从江凌身边绕过去,忽见一个军士从雨中奔来,“江将军,内贵人好像出事了。”

张铎一怔。

他忙拱手行了个礼,“殿下。”

席银才不管他有没有拉脸色,仰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江凌将与陆封议完事,从营中出来,迎面便遇上了端着汤药的张平宣。

“你就那么厉害,到现在还觉得我蠢,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觉得我愚蠢,你来找我做什么啊!还要以罪人之态,你……”

几人面面相觑,逐渐有些发慌,“快去禀告将军。”

她说着说着,不觉泪流满面,“江州城不是弃了吗?弃就弃了啊,你就当我死了,不就好了吗,江大人那么会劝你,说得出那么多那么多的大道理,怎么就拦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么多次,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赢一次,结果,张退寒!你居然说我写的不通,你……你还是让我输!”

守城的军士见她一个人回来,不禁脱口道:“难道……内贵人没有回城吗?这……”

她有太多的话要说,此时也没有章法,只管捡想说的,一股脑地冲着他倒。

胡氏浑身湿透,又惊了神魂,一下马身子就瘫了下来,慌乱地喃了一句“我……我要见将军。”便没了意识。

张铎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寻了空挡道:

大雨倾盆,城门上挑着的灯笼忽明忽暗。守城的军士远远见一个女人骑马奔来,便上前查看,见那马上的人竟是胡氏,忙拽住马缰道“出什么事了胡娘。”

“说够了没有,朕让你……”

胡氏回到江州城门前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城门上已换了两次防,此时正交班,陆封和江凌皆不在。

“没说够!”张退寒,你个糊涂蛋,是你说的,不准我拿你的尊严去接济别人,你现在,把尊严给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来。”